一场结束时,几乎垫底的梁国公把马球杆一扔,说道:“不打了,没意思,光看着你们小两口打情骂俏了!”
忽又看见自己马儿低头吃着什么,仔细一瞧,沙地上竟零零碎碎撒了许多扁桃仁。
“谁这么缺德,如此作弊!我说我这马怎么老是不听使唤,原是有人作弊!”
其他人听了,也都纷纷嚷着作弊。
姜姮不敢言语,悄悄捂着自己鞶囊,她当然不是有心作弊,只是忘了解下鞶囊,还可惜了阿兄给他剥好的扁桃仁。
“顾承洲,是不是你作弊?”梁国公扬声问道。
顾峪拧眉,正要骂梁国公输不起,听姜姮小声说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忘了鞶囊里装着果仁。”
“无妨,给我。”
姜姮解下鞶囊递给他。
顾峪把鞶囊扔给顾岑,要他保管,说道:“方才那局不算,这次开局,我先认罚三个球,再来。”
“不来了,累死了,谁知道你们还有没有别的手段。”梁国公自知再来也赢不了顾峪,嚷道。
“怕输就直说,污蔑一个女郎作弊,梁国公,这就是你的本事?”顾峪淡淡瞥了梁国公一眼。
秦王也正打得兴起,有意再与姜妧打一局,趁势附和道:“再来一局,这次谁都别让谁。”
这一局,自然还是顾峪赢。且他专抢梁国公的球,一局结束,梁国公就只进了一个球,还是秦王怕他面上挂不住,帮了一把才进的。
虽是天朗气清,有些凉风,这般纵马奔驰下来,姜姮还是生了一层汗,脸色也热得泛出了微微的桃红色,眼睛却含着明亮的笑意,扬眉吐气地看着梁国公。
她出了汗,身上的女儿香便越发明显了,不须伏低在她颈侧也能很清楚地闻到。
顾峪横在她腰肢的手臂猛地收紧,按她越发贴靠在自己胸膛,姜姮还浸在赢球的兴奋愉悦中,没察觉男人情动,反而回身仰头笑望了他一眼,与他共享这份愉悦。
顾峪愣了愣,也笑了下,抱着她驱马缓行,去看燕回神色,见他独自离了马球场,背身走远。
姜姮自也发现了燕回离开的模样,胜利的喜悦瞬时消散了大半,撇开顾峪径自跃下马,也出了马球场。
“四郎,我的鞶囊呢。”姜姮朝顾岑伸手。
顾岑递来的鞶囊轻飘飘的,一个扁桃仁都没有了。
“你吃了?”姜姮没忍住皱了眉。
“啊。”顾岑面色一讪:“不让吃呀?”
马球赛太精彩了,他一边看,一边吃,一不留神就吃完了。
姜姮没有说话,拿着空荡荡的鞶囊走了。
顾岑有些不好意思,见顾峪看他也没好脸色,挠挠头尴尬道:“要不,我再给嫂嫂剥点儿?”
顾峪没有理他,前往廊阁去换衣服。
换罢衣服出去时,撞上了秦王。
“承洲,你过来,有话跟你说。”
行至一处远离众人的开阔处,秦王才问道:“你对归义夫人,到底是何意思?”
想了想,直接道:“是否有意娶她?”
“没有。”顾峪回答得干脆。
“那之前的流言……”
顾峪淡道:“流言罢了。”
“那本王,可就不管那些流言了。”秦王不会为了一个女子与心腹股肱生了嫌隙,却也不会囿于流言。
顾峪明白他的意思,方才马球场上,秦王看姜妧的目光非同寻常。
他也从没指望过秦王会只守着阿月一个王妃,但是……
“你若娶了阿月,不能叫别人越过她的位子去。”
秦王肃然道:“这是自然。”
顾峪又想了想,说:“若阿月介意,那这婚事,也就作罢。”
秦王微忖片刻,仍是颔首:“当然。”
回到看台,姜姮姊妹也都换好了衣裳,坐在那里一面喝茶,一面看着新一场的马球戏。
顾峪径直在姜姮身旁坐下,秦王在姜妧同排,与她隔了一个位子坐下。
“听闻夫人诗书棋画都好,尤擅六博棋,改日,可否赐教一局?”秦王喝着茶,状似随口一问。
姜妧还未答话,姜姮转头朝秦王看去,不及看见人,被顾峪搭在她肩上的手臂托着脸颊掰了回来。
姜姮嗔目看了顾峪一眼,还想再转头去看,被顾峪停留在她脸颊的手臂控制,只能朝他这边望,不能去看秦王,连旁边自家姐姐也看不了了,唯能听见二人说话。
“殿下过奖,六博棋许久不玩,早就忘了规则,不敢在殿下面前献丑。”
这是拒绝了。
秦王望过来,目光在姜妧身上停顿片刻,忽而笑了下,“无妨,那下次还邀夫人打马球吧,夫人的球技,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姜妧没有说话,不答应,也不拒绝。
这日散时,姜姮特意与姜妧同车,和她说了秦王有意娶顾家小妹的事。
“阿姊,你还是别和那个秦王纠缠,他不会娶你的。”
姜妧愣了下,含笑点头,“我明白。”
“可是,就怕兄长看出秦王的意思,又逼迫你。”姜姮叹了口气,“阿姊,你怎么办呀?”
姜姮眉心深锁,已经急人所急,在为她想办法了。
姜妧只觉小妹这副样子天真可爱,笑了笑,柔声说:“阿姮,别想了,事情没到眼前,这般忧虑,只是徒增烦恼罢了。再说,兄长的决定,也未必就是最坏的,他或许确实不会太顾念我的想法,但一定会顾念家族利益,只要顾念着家族利益,我与他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的利益,自然也是我的利益,如此,他的决定,对我而言,就不会太差。”
姜姮怔怔看着她,呆了会儿,问:“可是,秦王会让你做他的妻子么?”
姜妧又笑了下,“我没想过这些。”
“可是秦王对你……”姜姮再笨也看得出来,秦王对阿姊的心思不单纯。
“男人的心思瞬息万变,或许今日对你有意,明日就变了。”姜妧浑不当回事。
“那如果,秦王真的想让你给他做侧妃,你怎么办?”姜姮有些想知道,如阿姊这般通达聪慧之人,会不会全身而退,既不得罪秦王,也不和父兄反目。
“那就做好了。”姜妧无所谓地说。
姜姮诧异:“啊?就做了?”阿姊这般才貌双绝的女子,怎么能给人做妾?
“只要他不怕流言飞语,不介意我再嫁之身,敢担当萧陈宗室旧臣的怨恨指责,又有能耐得了圣上和贵妃的允准,他能做到这一切,那我还顾虑什么。”姜妧云淡风轻地说着。
姜姮听罢,忽然放心了些,想来秦王真要纳阿姊做侧室,应当也挺难的。
“对了。”姜姮忽又想到一事,“卫国公会同意么?”
姜妧好笑,却仍是没有说破顾峪心思,仍是轻飘飘道:“那是男人们之间的事,我管他做什么?同不同意的,让他们自己去解决。”
姜姮忽然好羡慕阿姊的洒脱,“如果,我是说如果,秦王真的能破开所有阻力,纳你做侧妃,你愿意么?”
姜妧道:“阿姮,说实话,以而今姜家在国朝中的地位,以我如今的身份,没有比秦王更好的选择,秦王颇有野心,他的正妃之位必是要留着拉拢最能帮他的人,侧妃之位,于姜家,于我而言,已算是荣耀,真到那个时候,我不会去想什么愿不愿意,我会牢牢抓住那份荣耀,维系,壮大,让它成为姜家的荣耀,而姜家的荣耀,就是我的底气。”
姜姮望阿姊半晌,忽然敛目低下头去。
难怪父亲母亲总是说,她胸无大志,满脑子情情爱爱,不如她的阿姊为家族着想,却原来,果真如此……她大概永远也不会有阿姊这般的胸怀。
“但是,阿姮,”姜妧看出她的自卑,握着她手臂安慰道:“你和我不一样。”
“我自幼受家族疼爱庇护,几乎享尽了家族能与我的所有好处,不管是出嫁之前的闺阁时光,还是亡国丧夫之后的落魄潦倒,姜家和父兄都不曾亏待于我,我对家族唯有感恩,能为家族争取荣耀,延续荣耀,我义不容辞,也引以为荣。”
“但是,你在老宅长大,父兄不曾陪伴、呵护、教导,你受馈于姜家的,唯有衣食罢了。是以,你不必事事循我的路子,不必像我,权衡谋算,趋利避害……”
说到这里,姜妧又自嘲地笑了下:“我本该教你权衡谋算,趋利避害,可是,如果这件事情和你的本心背道而驰,你便遵从本心,不必顾虑太多。”
姜姮第一回听到有人说让她遵从本心,而不是斥责她不懂事,自私自利,不为家族着想。
所以,她与卫国公和离,跟随阿兄去岭南,也没有什么大逆不道、恬不知耻的错?
“阿姊,我想去见阿兄一面,你能帮我么?”
燕回离开的背影那般落寞,一定是伤心了,她想去看看他。
姜妧抿唇思量,许久,微微点头,却是说道:“阿姮,燕回过几日就会离京,这场和谈虽然没有结果,但是圣上说,会护他平安回去,此次一别,再见无期,他该做个选择了。”
“阿姮,告诉他,要么破开一切阻力牢牢抓住,要么,就彻底放手,老死不相往来,如此,对你,对他,都好。”
姜姮想替燕回分辩几句,才张了张嘴,被阿姊堵了话。
“不要说这个难,那个难,那些都是男人的事,不是你该忧虑的。”
姜姮抿唇,心虚地不敢说话。
“八姑娘,卫国公有东西给您。”
随着话音,驾车的家奴递进来一个鞶囊,是顾峪的鞶囊。
“是什么呀?”姜姮随口问着,接过来一掂,沉甸甸的,不及打开看,扁桃仁的香气已经扑面而来。
男人的鞶囊比她的大的多,扁桃仁几乎装满了。
回程时,顾峪没有骑马,言是累了要躺会儿,故而乘了马车,难道他在马车里,剥果仁?
“阿姊,是给你的吧?”姜姮觉得,顾峪这份心思,不该是对她的。
姜妧轻笑,故意说:“要不差人去问问,到底是给你的,还是给我的?”
姜姮懒道:“果真问了,他也只能说是给我的,但他真心是给谁的,我却也知道。”
“你果真这般想,那这果仁,我可就吃了?”姜妧笑说。
姜姮自然是真话,大方把鞶囊递过去。
姜妧不再推拒,果真接过来吃了,又叫人去同顾峪说今晚想带阿姮在娘家住一晚。
顾峪想了想,答应了。
当晚,就收到近随从官驿递来的消息,归义夫人去见燕回了。
果真是归义夫人么?
顾峪眉目冷厉,打马去了官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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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回的房内没有掌灯, 他站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屈起一臂给狸花猫卧着,心不在焉地给它顺毛。
“阿兄。”有人轻轻叩门, 小声唤了句。
燕回目光动了动, 却仍是站在那里,没有去开门的意思。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复又轻轻叩门。
“阿兄,我错了。”
燕回皱皱眉,终是开门把人迎了进来,见姜姮做男装小厮打扮,头裹幞头,皂衣褶袴。
“阿兄,我阿姊在大堂等我, 我不能久留。”姜姮解释。
燕回微颔,淡淡道:“你不必来的。”
姜姮知道他在生气, 他在马球场的时候就生气了。是她不好,她该强硬地拒绝顾峪, 不该顾忌着什么场合颜面,挣脱不开就放弃, 不该那么快就被带进了打马球的兴奋里。
“阿兄,我错了。”姜姮低着头, 再次说。
燕回轻皱眉,他很清楚她没有错。她是卫国公的妻子, 她与卫国公那般情投意合,本就是应该的。
他有什么资格生气?
来的路上,姜姮也是下定决心要向阿兄要个决定的,可真正见到他, 那些逼他的话,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房内的夜色便越显清寂。
可是姜姮没有那么多时间,官驿里一定有顾峪的眼线,说不定这会儿,他已经得到消息,在来的路上了。
“阿兄,你别气了好不好?”姜姮再次开口,主动央哄道。
“为什么还没有与他和离?”燕回一向温和的声音里,罕见得露出些低沉的责问。
“我会和离的,阿兄,只是还有一些事情……”
“何时?”燕回打断了她的解释,直接问道。
“顾家弟弟妹妹都在议亲,卫国公说不想这个时候和离,给顾家添堵,也影响他们的婚事……”姜姮沉默了会儿,再次柔声解释,只依旧隐瞒去了当初答应顾峪暂时不和离的真正因由。
黑漆漆的夜色里,燕回冷哼了一声,她竟然是因为这个缘故不和离?她就那般在乎是否会给顾家添堵?
所以,她到底是对卫国公有些情意了吧?竟还会顾忌他弟弟妹妹的婚事……
房内又陷入深深的静默。
“阿兄,听我阿姊说,你七日后就要启程南下了,我到时候,不一定能来送你,不管怎样,你一路保重……”
“阿久”,燕回再次打断了她的话,于黑暗中,朝她走近。
因他一向克制守礼,从未做过什么越矩的行为,姜姮没有躲他,不料这回,他近前来,竟然按着她贴在他胸膛。
“阿久,你还愿意跟我走么?”燕回本以为,他能想开,能放弃,能把姜姮拱手让给别人,今日才发现,他想不开,放不了,那还犹豫什么?
姜姮自然是愿意的,她从来没有改变过想法,她已经在熟悉南下的路线,学习南边的土语,学着吃鱼……
“阿兄,我会尽快了结这边的事……”
“七日,”燕回想要她快刀斩乱麻,给了期限,“待我谋定回程,我会给你一个地点,七日之后,你若愿意跟我走,我会在那里等你,若不愿……”
他顿了顿,气息有片刻沉重,还是说道:“若不愿,就算了。”
七日的时间做什么都不够,不够了结顾家的事,不够说动父兄,可因为燕回做了决定,姜姮就一口答应了,“我愿意,我一定去。”
燕回眉目终于起了丝笑意,“好,我等着你。”
当,当,当,又有人叩门,“萧使者,您在吗?我家夫人有事请您去一趟大堂。”
这话音刚落,便又听到:“卫国公,您也有事寻萧使么?”
这家奴自然就是姜妧遣来报信的。
“他果然来了?”姜姮不想节外生枝,怕顾峪见到她在此,又一气之下对燕回要打要杀,四下环顾着找藏身之所。
“别怕。”燕回忽然抬手解了女郎的幞头,任她长发如瀑布般散落下来,又将自己外袍褪下披在女郎身上,完全遮住她小厮装扮的衣裳,才对她道:“去内寝,不管一会儿发生何事,不要出来,也不要转过身。”
姜姮依言避去内寝。
燕回扯松了中衣的衣襟,佯作被人打扰了兴致,刚刚从榻上起来一般,不慌不忙地掌灯。
门外,家奴说着姜妧早就交待好的说辞。
“我家夫人来了有一会儿了,方才就差人上来寻萧使,没人应,也不知是不是不在房内。”
顾峪自然也在大堂看见姜妧了,她在寒暄之间表露出来的意思与这家奴所言一字不差。
一主一奴,有些刻意的一致。
“卫国公,有事么?”
燕回开门,顾峪看到的便是他只穿着中衣,来不及整理妥当的模样。
“萧使,您已歇了呀,那真是打扰了,我家夫人有事寻您,在大堂等候多时了。”
“嗯,你先去,我一会儿就去。”燕回打发了那家奴,又看顾峪一眼,便要关门。
顾峪撑住门扉,凤目在房内随意扫了下,看上去一切如常。
“卫国公在找人?”燕回不遮不掩地问。
顾峪不答,目光落在通向内寝的帷帐上,依旧看不出异样。
一切都正常地有些诡谲。
不过,直觉驱使,顾峪还是推门进去了,“萧使者可曾见到什么可疑之人?”
“没有。”燕回不耐烦地说。
话音才落,狸花猫忽地从帷帐后面跃出,喵呜着朝顾峪扑过去,幸而燕回及时拦下,把猫抱在怀中。
帷帐被猫掀起,倏忽的光影浮动之间,顾峪看见内寝有一个身影。
散垂着头发,披着件男人衣裳。
顾峪朝前一个阔步,被燕回挺身拦下。
“卫国公,那是我的人。”燕回只说了这么多。
如今是夜中,他的衣装,内寝女郎的衣装,凭谁都应该猜到,他们在做什么。
但是,顾峪无权查问这些,他若再往前,便是无礼唐突。
顾峪攥紧的拳头几乎能把白玉刀柄捏碎,额上青筋暴起,却是一步都没有再往前,没有强势去掀开帷帐,没有揪出帷帐后的女郎。
对峙片刻,他倏尔拔出短刀,电光火石间,手起刀落,旁边的桌案便被齐齐整整地削去了一个角。
啪嗒一声,木角崩落在地,惊得狸花猫喵呜一声,自燕回怀中挣脱,蹿进了内寝。
浮动的帷帐很快被内寝中人按下。
“萧使者,一路走好。”
顾峪的眼睛,恨得将要滴出血来,又望一眼那帷帐,收刀回鞘,沉步离去。
帷帐后的姜姮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幸而,幸而顾峪没有撞破她在这里。
“阿久,这几日,把和离书给他。”
燕回知道顾峪认出姜姮了,怀疑的种子会在他心里生根,希望如此,能叫他痛快签了和离书。
姜姮翌日一早就回了顾家。
“嫂嫂,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又要住好几日呢。”
姜姮一进门,顾青月就凑过来,亲昵地抱着她手臂。
因为骆辞被处置、小骆氏丢权,现在顾家上下对姜姮都是怕多于敬,只有顾家四郎和小妹待她还算不错,会与她正常说几句话。
“你和三哥又闹别扭了么?”顾青月忽而悄声问。
姜姮一愣,“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回娘家去住?”顾青月问。
姜姮昨夜未归,顾峪又一个人关在房内喝了一宿的酒,成平请了顾岑去劝都没能进去。顾青月自然以为,两人又闹了。
姜姮却不知顾峪情状,只是笑笑答顾青月,“我想和阿姊多说会儿话。”
“你们两个和好了?”顾青月认为,嫂嫂之前去娘家住着,包括三哥想要和离,都是因为那个归义夫人,想来嫂嫂和那位归义夫人虽是亲姊妹应当也不甚亲近。
如今既亲近起来了,那应当,不会有姐妹争夫的事了吧?
莫非,是那位归义夫人看在姊妹情分,明明白白拒绝了三哥,三哥这才借酒浇愁?
浇就浇吧,愁一愁也就过去了,总之,不和离就好。
“嫂嫂,我听说,人在受伤时,最容易被人趁虚而入,这时候,你只要给他丁点儿好,他都会对你感恩戴德,死心塌地,你可要抓住机会呀。”顾青月好像很懂的样子。
姜姮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顾青月便和她说了顾峪借酒浇愁的事。
“是不是因为,你阿姊不想嫁给我哥了?”顾青月虽然私心觉得就是如此,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嘴。
姜姮又怔住,是因为这个?
想了想,觉得不应当是阿姊的缘故,大概,是秦王的缘故。
顾峪一定也看出,秦王对阿姊动了心思,想来,他是不能与秦王争抢的,所以只能在这里借酒浇愁。
“好了,我叫人煮好醒酒汤了,嫂嫂,你快端过去,就说你亲自煮的。”
顾青月命早就侯着的丫鬟奉上醒酒汤,一路推着姜姮进了凝和院。
姜姮从没有见过顾峪如此颓靡的模样。
他萁踞坐在地上,背靠矮榻,一向齐整利落束在玉冠中的头发,有几缕松垂下来。
不知是否一夜没睡的缘故,他眼睛红得充血,
男人五官与轮廓本就有些冷厉英朗,加之他如今这双充血的眼睛,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慑人可怖,令人不敢招惹。
顾家小妹早就一溜烟儿跑了,只剩了姜姮和手中的醒酒汤。
姜姮自是明白不得不放弃心爱之人的痛楚,对顾峪这模样倒也不稀奇。
且概因,他是为了阿姊才如此痛苦,因为争不过秦王、抵不过权势,才不得不放弃阿姊。
姜姮曾经对这痛楚也感同身受,所以能理解他,明白他,甚而,对他起了丝怜悯。
但是,她能劝什么呢?
她不能劝他不畏强权去和秦王争抢,因为那样,也会让阿姊尴尬为难。
却也不能劝他认命,劝他看开些,因为她自己清楚有多难。
姜姮什么话都没有说,在他身旁放下醒酒汤,开始默默收拾散落在男人身周、杂乱的酒坛子。
“你回来做什么?”
他用那双充血的眼睛看着她,目光里的情绪十分复杂,姜姮有些看不懂。
念在他正是痛苦时候,姜姮没有与他计较,没有言语相抗。
“你到底是谁的人?”
姜姮忽被他扯住手腕,一个猛力拽了过去,扑跌在他怀里。
他粗粝的大掌重重按在她的后颈,鲜红的目色深深望进她眼里,“你又忘了是不是,你一直都是我的人。”
他按着她贴靠在他胸膛,冷峻的面庞压下来。
姜姮下意识挣扎后退,躲开他的动作。
顾峪这回却没有强势地追来索取,又深深沉沉地望她片刻,忽而把人往后重重一推。
“走,我不要你了。”
她明明还是他的妻子,答应了暂时不和离,怎么能和燕回做出那种事情?
明明昨日,她赢了马球,还转过头来对他笑得那般开心,他以为,她就算对他的情分不如燕回,到底在那一刻,是有几分情投意合的?
他看到燕回伤心了,也看到她因为燕回的伤心而着急忙慌地跃下他的马,他知道她所谓的回姜家住一晚是要去见燕回。
可是,他们怎么能……
她就这般等不及了?
他不要她了,不会再留她了。
顾峪又提坛灌酒。
姜姮没有说话,继续把杂乱的空酒坛子收拾到一处。
顾峪正在气头上,不允任何奴婢进来,姜姮只能亲力亲为,收拾了酒坛子,又来打扫地上的脏污,待看上去有几分体面了,才停手,坐去桌案旁整理成平送来的账册。
顾峪气成这样,有情可原。自从阿姊落难,一直都是他在帮扶照护,他也曾说过,他要娶的一直都是阿姊,他一定会娶阿姊。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因为一个马球赛,秦王就那般看上了阿姊。
顾峪此前所有谋划都落空了,怎能不气?
但是,顾峪要生气的事,不止眼下一桩。
她要毁约了,她不能等着四郎和阿月婚事落定再和离了。
顾峪做到了他的承诺,阿兄后来一直都没有再受过什么伤,之前的伤也恢复的很好。她本该按照当初说的,过了这阵子再和离,但是,阿兄好不容易做了决定,决定带她走了,她怎么能犹疑?
出于补偿,她会在这七日之内,帮他理好顾家的账目,然后,写好和离书,在离开之后,寄给他。
“出去。”顾峪的眼睛似乎更红了,望着她,冷冷地撵人。
姜姮看看他,没有说话,低头整理账册。
“出去。”他坐在那里,又灌了一口酒,复开口撵她。
姜姮仍旧没有说话。
“出去。”他又说。
姜姮微微抿唇,颦了颦眉,纵是不耐烦,语声却也没有多少怒气,“不是你让我理账的么,到底还要不要我管了?”
她皱眉与男人对峙片刻,复低头理账。
顾峪提坛灌酒,望着她乖乖巧巧坐在桌案旁,认认真真忙忙碌碌管家的样子,什么话都没再说。
过了会儿,有家奴来禀,说是秦王召顾峪去议事,还因他今早无故旷朝,亲自找来了家里,就在前厅候着。
姜姮看向顾峪,他仍旧坐在那里,没有要起来的意思,许是听到“秦王”二字更气了,提起酒坛,一口气把剩下的酒全灌了。
而后酒坛一扔,总算站起身。
顾峪不是个会因为个人情绪荒废正事的人,他今早旷朝已属罕见,这会儿,应当是要去见秦王了。
“等等”,姜姮叫住他,难道他就打算这副样子去见秦王?
秦王是当今诸皇子中最美貌者,虽与顾峪相比尚有几分不足,却也是仪表瑰伟,丰神俊朗,顾峪这般形貌去见他,岂不是更要被他比过去了?岂不是输的一塌糊涂?
姜姮拿了一身新衣裳要他换上。
顾峪倔强地站了会儿,还是换上了,正要出去,又听女郎说话。
“过来,我帮你梳头。”
顾峪站着不动,低垂着眼眸,故意对抗一般。
“你果真不在意自己模样,不怕在秦王面前、奴婢面前失了颜面,那就去吧。”姜姮放下梳子,坐回桌案旁继续理账。
顾峪又那般僵僵站了许久,抬步坐去镜前。
女郎不过来,他就坐在那等着,什么话都不说。
姜姮见人肯配合了,才又走过去,给他梳头,束发戴冠,收拾齐整了,才说:“去吧。”
顾峪像具行尸走肉,没有任何回应,呆呆坐了片刻,才起身出去。
姜姮继续整理账册,只有七日时间了,她得抓紧些。
“殿下, 我哥昨夜喝了点酒,大概身子不适,要耽搁一会儿。”
顾峪迟迟不来, 顾青月怕秦王怪罪, 只好这样解释。
秦王温和含笑:“无妨。”
顾峪的酒量、为人,他再了解不过,喝了点酒就旷朝?不是顾峪的作风,事情一定没这么简单,否则,他也不会亲自跑这一趟。
“殿下,喝茶。”顾青月又为人斟满了茶水。
“嗯,多谢。”秦王温文有礼。
顾青月到底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又仰慕秦王已久, 此刻听他语声温和,彬彬有礼, 愈觉得心下欢喜,也不知为何脸颊发烫, 心中扑腾扑腾的,像有一万只小鹿在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