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酒饮得by慕清明
慕清明  发于:2025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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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昚听闻此语,反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世有黄钟毁弃之悲,亦有骥服盐车之憾。于臣而言,英雄无用武之地,才是世间最为痛伤之事。臣这辈子其实并无太大抱负,臣只想——材得以用,志得以抒。臣恳请陛下降旨,将臣外放潮州。”
虽然赵清存言辞悲切,可赵昚却还是拒绝了他:
“三郎,你和其他宗室子不同,你的身份实在殊异,不能离开行在。况且,将你外放地方,太上皇断然不会允许……他一直觉得你有悖逆之心。”
皇帝的话语消散于殿内,流烟一般没了踪迹,留下的只有沉默——长久的、令人浑身发冷的沉默。
赵昚立着,赵清存跪着,选德殿的气氛已冷如冰窟。
西配殿内摆着一座计时用的莲花漏台。这滴漏是仁宗时期龙图阁侍制设计的,仁宗皇帝十分喜欢,后来便将这种莲花漏台一直沿用至今。
此刻殿内阒寂无言,惟闻莲花漏台内水声汩汩——那是光阴流逝的声音。
二十年的光阴啊,足以让一个丱角小童长成顶天立地的君子,也足以让一对亲如手足的兄弟从此形同陌路。
聚散离合终有尽,也许,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在很长很长的沉默之后,赵清存再次开口:“我是不是再也不能驰骋疆场,再也不能杀贼报国。”
他这话听起来不像是疑问,倒像是自己对自己的陈述。
他没有问赵昚,但赵昚仍旧回答了他。
“除非你死了。”
赵昚闭上眼睛,声音很轻很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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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恰逢十二月初八。
这一天本是伽蓝腊祭之日。至李唐时, 种种习俗逐渐由寺院传至民间;再到我宋,则彻底变成世俗庆贺的节日,唤作“腊八”。
今日不开常朝。朝廷赉下米果杂熬之腊八粥, 派人送往临安各处臣僚宅邸。
泸川郡王和崇国夫人自然也是各有一份官家赏赐的节粥。
午时未至, 厨司便已将腊八粥送至郡王府,而与腊八粥同时抵达的,还有官家本人。
赵昚今日特意微服出宫,就是为了来看看赵清存的伤势如何。昨儿傍晚众人离开齐家的时候,赵清存因背疮发作而晕倒在地。
彼时赵昚倒是平心定气,一面将弟弟送回王府, 一面派人去唤吴神医来诊治, 而他自己则打道回宫去了——只是表面看似淡然,其实心里一整晚都在惦记。
可惜今日他来得不巧, 赵清存晨起服了药, 不过片刻工夫就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晏怀微轻手轻脚向官家比划着, 意思是她现在就去唤醒赵清存。
赵昚却示意不必。
因着赵清存大冬天的褫衣受杖,吴劼来瞧伤的时候特意叮咛万万不可再受凉,故而自他挨打那天起, 晏怀微便让人在卧榻不远处支起一圈屏风,恰好可将床铺围在里面。
赵昚绕过屏风, 隔着床幔看了弟弟两眼, 之后便转身去往外间。
外间置茶案一张, 赵昚落座其后, 见晏怀微侍立在旁, 便对她示意,让她也坐下说话。
晏怀微倒也没跟官家客气,上前两步, 落座于茶案侧旁。
“三郎眼下情状如何?”赵昚低声问道。
“禀官家,恩王昨日四处奔波,致使背部伤处渗血。昨夜吴神医来给恩王扎针,疏通经络,又留下一副方子。恩王服了两回药,目下倒是安稳。”
听得赵清存情况安稳,赵昚舒了口气:“吴卿医术甚好,有他在,应无大碍。”
话毕,他凝目瞧着面前这位清秀柔婉的女子,半晌忽道:“我竟是昨日才知,原来你便是晏家娘子。”
晏怀微赶忙低头,复向赵昚施礼。
“绍兴二十五年的时候,秦桧为铲除异己,开列一张诛戮名单,三郎的名字亦赫然在列。那时候他为了保护你不受牵连,故意做了些伤人之事,说了些伤心之语。但这么多年,他心里始终对你念念不忘。”
此刻的赵昚仿佛不再是大宋官家,而是一位温和的大哥哥,对着面前这位也许很快就会成为弟妇的女子,随意聊一聊他们当初的步履维艰。
晏怀微听赵昚突然说起赵清存的心意,霎时便明晓——她昨天利用了赵清存,相信赵昚也看出来了。但她现在并不想对官家解释这件事,她和赵清存之间纠葛太深,深至不足为外人道也。
赵昚见晏怀微不说话,遂轻声叹息着换了个话题:“你是不是也觉得朕不顾念兄弟之情,埋怨朕打伤了他。”
“官家言重。”晏怀微仍低着头,轻言细语。
赵昚将目光转向卧榻,看着躺在屏风后面的赵清存,道:
“其实那日……朕是在等他告饶。朕当时想,哪怕他只说一句话,说一句别打了或者唤一声兄长,再或者,哪怕他只说一个字,说一个疼,朕都会立刻喊停。……可他没有……由始至终,他没说一个字。”
赵清存是狼崽子,不仅没说一句疼,甚至还要拿眼神向他抗议,真是牙齿咬碎也要撑起那股子傲气。
赵昚苦笑一声,偏过头去,见茶案上摆着一本《白香山集》,于是随手翻看。
翻着翻着,似不经意之间,赵昚忽然启唇道:“其实三郎根本不姓赵。”
晏怀微正垂首胡乱捏着自己的手指,听闻此言,瞬间抬起头,神情惊愕。
“不姓赵?!”
“他本姓杨,乃洞庭水寨杨幺之子。”
晏怀微被彻底惊呆。
“你可知晓他的身世?”赵昚问她。
晏怀微摇头。
她虽然早就看出赵清存一身谜团,但那人却一直对自己的身世保持缄默,此前也只约略提过几句,从未详说。
赵昚淡然笑道:“今日无事,权作闲言吧。”
景明院的寝卧内天光明亮,可被屏风隔开的卧榻上却是昏暗的,沉甸甸暗影流动,像一片没有尽头的幽夜。
赵清存俯趴于榻,头脑瞢眩,隐约听得屏风外有一男一女在说话。
语声压得很低,可那二人的声音却都很熟悉,随着意识渐渐清晰,他已然能分辨出说话的是何人。
赵清存眼眸半阖,侧耳细听,听着听着唇边便浮起一丝无声的凄笑。
确如赵昚所言,赵清存根本不姓赵。
他出生于洞庭湖水寨,本姓杨,其父便是昔年的叛军首领、大圣天王杨幺。
赵清存也是在长大之后才知道,原来杨幺并不是父亲的本名。
他的父亲英姿非凡,年纪轻轻便坐上了绿林头把交椅。十里八乡的父老们不便直呼其名,恰好他是所有好汉当中年纪最轻的,遂唤作“杨幺”。
父亲原是武陵起义军首领钟相的部下,钟相死后,父亲继其遗志,带领手下十万志士反抗朝廷。他们扎根洞庭水域,有仗则打仗,无仗便耕作。
在赵清存模糊的记忆中,洞庭湖总是浩阔无边,抬眼望去,满目悲壮与苍茫。
那时候,若是没有战事,父亲便划着小舟,舟上载着母亲和他,悠悠荡荡地穿行于洞庭芦花之中。
母亲坐在船头,折下苇子编花篮;父亲立于船尾,摇着橹、唱着歌。
而彼时尚是黄口孺子的赵清存,只会把着船舷左看右瞧,既不会打仗也不会耕作,更不明白究竟什么是叛乱,什么是起义,什么是死亡。
洞庭千顷,芦花飞雪,斜阳美梦。
赵清存隐约记得父亲最爱唱的一支歌,彼时他完全听不懂,直到许多年后才知晓,原来那是元稹写洞庭湖的。
“人生除泛海,便到洞庭波。”
父亲醇厚的嗓音响起,歌声回荡在青山秀水之间。
“唯有君山下,狂风万古多。”
小孩子难免顽皮,坐着坐着就不肯安稳。赵清存翻了个身,扶着船舷,将手放进湖水里撩拨。
“哗啦”一声,撩起的水花飞溅于芦苇叶上,又是“哗啦”一声,惊得芦苇丛中的水鸭子“嘎嘎嘎”地骂,骂得挺脏。
赵清存却很是得意,“咯咯咯”地笑。
母亲说他淘气,将手中编好的芦苇篮子递给他,让他拿着玩。
赵清存一直记得那芦苇花篮的手感——新采的苇子毛茸茸的,拿在手中绵绵软软,不像干苇子编的籧篨,又冷又扎手。
但他实在是太顽皮,拿着篮子没一会儿又忍不住想玩水,遂趴在船边将花篮放入水里,打算捞上一篮湖水,可惜水全从篮子的缝隙里流走了。
那时节,他还不知道有一句俗谚叫做“竹篮打水一场空”。
后来当他知晓这句话的时候,忍不住便想,父亲和洞庭义军的反叛,其实恰如这水中芦篮——终究是,一场空。
父亲的歌声唱着唱着便消散于芦苇荡中。
赵清存记得,朝廷平叛的军队大举攻向洞庭,但父亲却丝毫没将那些人放在眼里。
某次抵御官军时,父亲带着他一起。他们站在船头,望见前方那些不堪一击的宋军,手忙脚乱地划着船在湖中打转转。
父亲亲自擂鼓呐喊,义军的车船冲入湖波,顷刻便将宋军的小舟全部撞沉。
赵清存看得高兴,和父亲的部下们一起拍手大喊着:“天王威武!”
但这样意气风发的日子并没持续多久。洞庭湖依旧波光粼粼,可驻扎于此处的人却很快就从胜利者变成了败逃之人。
小孩子的记忆往往是混乱的,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但惟有一件事,赵清存直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亲眼看见父亲死在自己面前。
懵懂之中,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叛乱,什么是死亡。
父亲拒不接受朝廷招安,宁愿孤身赴死。但却在死前叮嘱他,要保护好母亲,要好好活下去。
再后来,在朦胧错杂的光影里,他看到一个容姿英武的男人向他走来。
行至近旁,那人蹲下与他平视,问他愿不愿意去鄂州。
赵清存攥紧手中小竹棍,提防地问:“你是谁?”
“我姓岳。”那人回答他。
彼时的他并不清楚这个姓岳的究竟是何人,也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自己愿不愿意去鄂州,但他想,去就去,我才不怕你!
父亲死后,洞庭十八寨愿意归附朝廷之人,皆被编入岳家军,而赵清存和母亲也被接去了鄂州。
他们在鄂州安定下来,有了自己的田舍,还养了鸡鸭,日子虽清贫,但却是快乐的。
鄂州也有许多湖泊水泽,赵清存与他的小伙伴们——是一群狗见了都嫌的愣小子,时常一起去湖上打野鸭。
船只飘飖水面时,他总会忍不住四下张望,只可惜看来看去,皆不是洞庭模样。
大约长到六七岁年纪,赵清存被噩梦捉住,在漫长的黑夜里,噩梦逼迫他一次次回到父亲死去那天。
他被痛苦和黑夜纠缠着,想不出办法,于是便想自杀。可笑那时候他连究竟该怎么死都不弄不清,死了半天,怎么还活着?!
彼时是云哥递给他一把朴刀,并对他说,想死就手提长刀去战死沙场,自尽算什么男子汉!
自那以后,赵清存开始跟着军营里的叔伯哥哥们习武。每每瞧见背嵬军铁衣寒光,身骑烈马,手提钩镰,便会忍不住口水直流。
母亲在鄂州改嫁于岳家军的一位准将,怀赵嫣的时候,那位准将在颍昌府对战金人的战役中殉国,赵嫣成为遗腹女——是的,眼下已经没几个人知晓,赵清存和赵嫣其实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生赵嫣的时候母亲难产,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就像一盏快要燃尽的灯,再没了精气神儿。
赵嫣出生还不到一个月,兄妹俩的母亲便因产褥热而离世。
那是赵清存第一次知晓,原来不只战场会死人,生孩子也会死人。
——都是拿命去搏。
他亲眼看见父亲死于战场,母亲死于产床。死于战场倒是痛快的、英雄的死法,而死于产床,那是一种缓慢的、无法言说的折磨,直到把一个女人的生命彻底熬干。
自那以后,赵清存的噩梦又添了一笔。
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女儿,无父无母,日夜啼哭。若非岳元帅之妻李娘子果断出手相助,赵嫣断然是活不成了。
至绍兴十一年四月,张俊、韩世忠、岳飞等人皆被明升暗降,夺去兵权。
是年八月,岳飞被免去枢密副使之职,回庐山赋闲。
——奸佞的獠牙已然亮出,陷害之事正在紧锣密鼓地谋划着。
便是在那段忐忑难安的日子里,为保护赵清存不被斩草除根,他们兄妹二人被送往秀州赵子偁处。再之后,又是几经波折,最终被送到了繁华富贵的临安。
彼时赵昚刚刚出閤开府,在浑浊而险恶的朝堂形势之中,活得如履薄冰。
兄妹三个可怜人便是在这种情形下聚于一处。
从那天起,他们相互撑持,相互保护,在临安府这片肮脏的泥淖中,他们努力为了对方而活下去。
不过说实话,刚到临安的时候,赵清存其实是有些讨厌赵昚的。
因为赵昚与云哥、雷哥都不一样,他没有那种横刀立马的沙场锐气,平日里说话总是彬彬有礼,特别不痛快。
赵清存想,这样的人就算将来当上皇帝,定然也是个任人摆布的窝囊废。
但在兄弟二人相处的过程中,赵清存逐渐推翻了自己的看法。
假如前方有一把拦路利剑,年少的赵清存必会拎着竹棍杀过去。可竹棍如何打得过利剑?他自然会失败,会被刺至遍体鳞伤,甚至丢了性命。
赵昚却不做这种莽撞事——他会选择绕路,从别的地方兜个圈子溜过去。
“还能绕路?!”弟弟惊诧。
“有何不可?”哥哥十分镇定。
年轻气盛的赵清存想了许多许多年,直到现在,他终于想明白:是啊,有何不可。
重要的不是走左边还是走右边,也不是走阡陌还是走街衢,而是——向前行去。
只要能抵达终点就行了,纵使中间走了些弯路又如何。
人生的路那么长,走岔了又能怎样,大不了重头再来。
赵清存睁开眼睛,耳闻屏风外赵昚和晏怀微仍在慢条斯理地说着过去,他却不禁想起了自己最初从兄长身上悟出的关于人生的道理。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也许他早该知道,他的人生要抵达之处根本不是临安。
——这世间有比临安更苍莽的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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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官家谕旨审办私酤一事后, 齐家脚店已全部被查封。
赵清存所料不错,从齐家入手彻查,确实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齐家在临安府经营着十几间脚店, 若想敛财聚富, 就必然贩出数量极大的酒水。赡军酒库和酒楼因着泸川郡王的脸面,眼下已不给齐耀祖售酒。那么他的酒水来源则无非两处:要么自酿,要么舞弊。
但齐耀祖不大可能在家中自行酿酒,因为酿酒需要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曲糵。
本朝榷酤制度细分有二:其一乃榷曲,其二才是榷酒。
曲便是指“曲糵”,此乃酿酒必备引子, 惟有酒曲发酵之后才能酿出甘美酒液。但酒曲于我朝市井间严格管控, 亦不得随意交易。
没有曲糵,齐耀祖就无法大量私酿, 那么他就必然要走第二条路——勾结更为有权有势之人。
酒水买卖从来都是一本万利, 单说绍兴三十二年, 当年一年的酒课(税)便已逾千万贯,足可见其中厚如金山的利润。
便是在这种暴利的引诱下,许多人铤而走险, 纵使搭上仕途和性命,也要蹚一蹚这浑水。昔年东京开封府, 因私酒牟利而受到严惩的官员已经不在少数, 自建炎南渡, 朝廷也一直在查处市井间的私酤行为, 但却屡禁不止。
赵清存手中原本就已掌握了一部分与齐耀祖勾结之人的名姓, 原想着再钓几条大鱼出来,但因晏怀微的突然行动,他亦无法再忍耐, 遂果断出手。
此次由皇帝亲自下旨,责令诸部彻查此事。
府衙顺藤摸瓜,不过短短数日便揪出了好些牵涉此案的朝廷官员。
这其中,户部侍郎李安国纵容自家亲戚于赡军酒库低价买酒,之后再加价倒卖;吏部郎中崔磐勾结公使库,巧立名目,违律倒卖公使库中所贮酒酿;甚至还有翰林侍读侯勐等人,擅取官库曲糵造酒,而后又私自鬻至临安诸多脚店。(注1)
圣上震怒,责令严惩。
与那些饕餮之徒比起来,齐耀祖只能算是个打下手的小螳螂。但他因见私酤之事有巨利可图,便屁颠颠地参与其中,细论下来,亦是“功劳”不小。
半月之后,临安府衙判下齐耀祖受笞五十,循配隶法,刺配琼州编管,所有家私抄扎入官。
“你满意吗?”赵清存忽然问晏怀微。
说这话时,他正将她按在怀里,带着她在欲海的白浪之上颠沛流离。
房内燥热,二人潮湿的肌肤紧紧贴着,呼吸不畅,心动至地坼天崩。
晏怀微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赵清存问的是什么,但却被对方冰冷的语调弄得不知所措。
她以为赵清存是在说他们此刻的缠媾,遂将檀唇贴在他肩上,正想咬他一口,却听赵清存又重复了一遍:
“齐耀祖被刺配琼州编管,你满意吗?”
晏怀微呼吸一滞,没咬下去,唇齿从裸/露的肩头滑过,仿佛一道温热幻影。
她并未回答他,因为她听出来了,这句问话是有怨意的——他怨她利用了自己,但又心甘情愿被她利用。
晏怀微闭上眼,忽而忆起张先写过一首小词,其中一句是“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现在想来,心有千千结也不过如此。她和赵清存之间,注定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劫难。万亿劫火烧灼,此生不能平宁。
说不清两人之间究竟是谁输谁赢,反正你来我往打了八十一个回合,到最终都淹没于一场缱绻快意。
没有道理可讲,她和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不需要再讲任何道理。
他们是彼此的无题诗,只因相思太过炽烈,遂不知该从何说起。
不知从何说起,那便不说。
赵清存俯身吻向晏怀微,花瓣噙着花瓣,舌尖相抵,忽然尝到一味芳心苦,微涩,微甘,微微暖。
明明后背伤处未愈,本不该做如此荒唐之事,可他却忍不住偏要荒唐。
晏怀微抚摸着赵清存从胸部一直缠至腰腹的裹帘,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药香,思绪变得缥缈空茫。
赵清存察觉到她在走神,猛一用力,晏怀微瞬间扬起脖颈。
挣扎的喉音像极了冬夜里因北风吹过而簌簌作响的竹叶。竹叶虽寒不凋,叶上覆雪,青青白白。
只是今夜这雪下得太大,将竹枝都揉碎。
二人共枕之前,他曾特意为她点绛唇,而现在,那些口脂又被他尽数吻去——凌乱的艳红绽放于唇角,像夭夭灼灼的桃花。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唇瓣上的触感,他是温柔的,但依旧不容抗拒。
案上明烛忽地爆了个灯花,便是在那一刹那,映出床幔内幽幽虚影,相拥相贴,几乎完全揉作一处。
似是经历了无数个阿僧祇劫,众生在须弥芥子之中聚散离合,而这鸳鸯帐里,揉于一处的影子也终于分开。
赵清存今夜的举止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晏怀微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眉宇之间隐有悲戚,心底似乎压着沉甸甸的心事。
就好像……囚锁于某个进退两难的困境,让此刻的他不知如何是好。
晏怀微以为他是还在闹脾气,遂决定好好哄他开心,让他莫生气——人人都说玉骨兰郎宽容大度,既然如此,那就别和她计较了嘛。
思至此,她故意捏着自己的耳垂,撒娇一般问对方:“又过了这么久,现在还能看出伤处吗?”
赵清存凑过来看,淡淡地笑着:“想不到我的针法居然这么好,师父若是见了,定要夸我。”
哎哟,还让他得意上了。
晏怀微佯作气恼,一扭头,张口就咬在了赵清存的手腕上。
赵清存“嘶”地抽了口凉气,道:“怎得咬人?快松口。”
“我的耳朵变成这样,全都怪你。”晏怀微咬着赵清存的腕子,口齿不清地说。
“你不松口,我也要咬你了。”
哟,还敢威胁她,给你咬给你咬,怕你哩。
晏怀微没答腔,却自己抬起手腕送至赵清存唇边,那意思是,有本事你就咬啊。
孰料赵清存这坏东西真是满肚子馊水儿,但见他突然埋头,张口就往晏怀微侧颈咬去。
那里殊为敏感。
晏怀微发出一声惊叫,霎时浑身僵硬,再不敢乱动一下。
赵清存松了口,顺势将头埋在她颈窝,低声笑着,直笑得双肩抖个不住。
他在笑,她却在心底暗自舒了口气——他笑了,笑了就好。
晏怀微将手放在赵清存的束发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忽听颈窝处传来赵清存低沉的嗓音:“……我喜欢你现在的模样。”
“现在的模样?”
赵清存抬头,十分心虚地说:“你初入王府时,每次跟我说话都摆出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其实我心里很紧张。”
晏怀微憋着笑意,反问道:“所以你就冷着脸,玉面罗刹似的盯着我看?”
“我没法子。你如此聪慧,我生怕被你看穿了我的窘迫。”
赵清存说得委屈巴巴,晏怀微却实在憋不住了,噗嗤一声也笑了出来。
想她那时候最害怕的就是被赵清存盯着看,总觉得他会看穿自己的内心。谁知赵清存最怕的居然也是如此?!
——他竟也怕被她看穿。
彼时她对他又恨又心动,还填了不少词句给他,一会儿骂人,一会儿撒娇。
想到词句,忽又忆及引起二人之间深切误会的另一件事——赵清存剽窃她,将她的词作据为己有。
虽然她早已想明白,这事肯定并非表面所见那样简单,倘若现在还能相信“赵清存剽窃”这话,纯属脑袋被门板夹了。但她又确实很想知道,此事真相究竟如何?
想知道,她就问了。
岂料赵清存却忽然沉默。
晏怀微被这沉默吓一跳,生怕自己是被情情爱爱冲昏了头脑——赵清存不会真剽窃了吧?!
片刻后,却听赵清存蓦地换了个话题:“郑老都管说齐耀祖来王府找你的那天,你母亲也跟着他一起来了。”
“嗯……”晏怀微闷闷地应道。
“你也许久没回家了,过些日子回去看看吧。词稿之事,可以问你父亲。”赵清存抬眸望着榻顶承尘,语气平静。
“我阿爹知道这事?!”
“对,他知晓所有。”
晏怀微彻底懵住,心头倏然一阵忐忑。于是她不再追问,也如赵清存一样,抬眸望着榻顶承尘。
房内安静下来,赵清存仍是心事沉沉模样。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忽然扭头看向晏怀微,语气诚挚地说:
“樨儿,西湖那夜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回来之后我想了很久。从前是我偏颇狭隘,不懂你的处境,但今后不会了……我已想好,我要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
晏怀微抿唇笑问:“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是什么样的?”
赵清存却卖起关子,不肯解释,只笑着回望她。
四目相视,情如碧海。这海唤作北冥,无人知晓其深几万丈。
片刻后,赵清存抬手在晏怀微颊边捏了捏:“……累了,睡吧。”
晏怀微答了句“那我睡了”,之后便不再说话。
她今夜确实累坏,赵清存这个混账把她折腾得浑身绵软无力,身与心都迟迟不能平复。
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晏怀微把头抵在赵清存胸前,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赵清存垂下眼帘看着怀中沉睡的女子,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到凌乱发丝和发丝下面若隐若现的小巧耳垂。
赵清存忽觉心痒,又想摩挲她耳垂,谁知手才刚碰到,却又收了回去。
——罢了,罢了。
他低头在她发丝上轻轻落下一吻。
其实晏怀微为了逼他出手而跑回齐家的前一天夜里,她在榻上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听清了七七八八。
那会儿他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昏沉朦胧的状态,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但听到心上人对他说话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努力拨开梦境。
他听见她说:“你欠我的,你该不该还?”
又说:“我现在就想借你之力除掉齐耀祖,你愿不愿意?”
朦胧中,他想,她可真是个小傻瓜,哪有人就这么直截了当把自己的谋划说出来。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她压低声音,语带哭腔对他说:“殿下,对不起。”
便是这声“殿下”,让他心疼得险些在梦中落下泪来。
他在心底着急忙慌地想,别道歉,樨儿,你不用向我道歉。
而今夜,他们二人的情形却蓦然对换了——他醒着,她睡去;他有话要对她说,她却只能向梦中寻觅。
晏怀微睡着的时候,把一只手搭在了赵清存的胸膛上。此刻,赵清存将这只素手握在眼前,细细地看。
这是一双纤细柔软的手,白玉般润净,水葱般细嫩。这样的手只适合搦管弹琴、填词作画,不适合砍柴、织布、干粗活。
倘若他让这样一双手去做烧火打杂、洒扫洗衣的苦活计,赵清存想,他一定会恨死自己。
终究没忍住,他又去抚摸她熟睡的身子,感受着手掌下的光洁、细腻,像在抚摸一场好梦。
这样的身子,就该卧于海棠深处,衣锦绣,披罗绮,蝉衫麟带幽香。不该躺在漏风的草堂里,被粗糙的籧篨弄得不能安寝。
他的心上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她有着柔情似水的脾性,离经叛道的勇气,以及敢爱敢恨的心魂。
这样好的女子,就该活在富贵里,一辈子不愁吃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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