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夹道处,冷风呼啸着擦面而过,崔奉初的?脸冻得都?僵了。
季檀珠把稍微暖热些的?手贴在他脸上,嘴上不绕过他:“你想的?倒美,我只?是觉得你若不能入仕,岂不可惜?所以才和母亲举荐贤才,你还是抓紧温书,多写几篇文章才是正理?。”
从初次造访崔奉初的?书房开始,季檀珠就注意到了他的?刻苦。
他指节上因长念握笔而生?出的?老茧,翻到纸张泛黄起皱的?经典,整齐摆放在书案上的?锦绣文章,长夜漫漫中的?点灯苦读。
崔奉初有?天赋,又有?崔毓在其旁指点,可他并不是仰仗天赋和资源而懒怠的?纨绔子弟。
季檀珠不介意拉他一把。
“你这般好的?相?貌和才学,我还想着,若你有?日为圣人子弟,洛成殿上一朝被?指为探花郎,届时,你一身红衣打马过长街,我要给你包下满洛京的?春日花,让你做开朝以来最气派的?探花郎。”
她这般仔细描绘着他的?将来,崔奉初原本略显傻气的?笑容渐渐消失。
崔奉初的?眉心皱起,两条长而浓黑的?眉毛微撇,成了个不易察觉的?八字。
他的?眼?眶霎时红了,蓄满了水光,可崔奉初的?目光就这么固执地追寻着季檀珠,不肯眨眼?让眼?泪落下来。
“檀珠,檀珠……”
情至深处,崔奉初甚至不能用言语表达内心的?情绪,只?一味叫着季檀珠的?名字。
他的?心好似被?一块布紧紧包裹缠绕,里头有?什么东西不断翻涌着、冲击着,令他无所适从。
季檀珠知道呆在?冷风里不好?受, 提议让崔奉初下马与她共乘一辆马车。
崔奉初却坚持自己骑马,说是不想让长公主觉得他轻浮。
明?明?冷得快张不开嘴了,却还是端坐在?马背上, 紧握着缰绳, 眼神坚毅到能把他立即打包送去升堂审案。
季檀珠摇摇头, 放下车窗帷幔,嘱咐车夫快些赶路。
还未等他们抵达各自府邸处,季檀珠就听到不远处有急促的脚步声和?指挥声。
这里已经离崔府和?季家老宅非常近了,整条巷子都被?二者占据,夜深人静的, 照理说不该有这么多人在?府外走动。
季檀珠听不出来这是什么动静,于是掀起帘子一角静静观察。
入眼是侍卫和?家丁们举着灯整齐排列,季檀珠看出是自己人, 索性?高声询问:“这是怎么了, 为何在?此聚集?”
离得最?近的侍卫上前?一步回答她:“启禀郡主,长公主殿下与侯爷下令,让我们尽快搜寻一人。”
说着, 他展开一副画像,上面赫然画着一张清俊的少年脸庞。
虽然有些细微变化, 可季檀珠还是凭借着特征认出此人身?份。
季檀珠的呼吸一滞, 抬眼问侍卫:“找到了吗?”
侍卫面露难色:“郡主恕罪,我等也是刚刚拿到画像, 不过已经有一批人先行出发寻找, 应该不久就会找到此人。”
那就是还没找到。
季檀珠的视线重?新回到画像上, 突然被?画中人脖颈处两道笔墨惊醒。
河边寂寥的身?影和?那个胤瑞宫里清冷萧条的身?影慢慢重?合。
季檀珠急匆匆下了马车, 接过一个侍从手上的缰绳就要翻身?上马。
“檀珠,你要去哪里?”
崔奉初在?后面喊她。
季檀珠控制着躁动的马匹, 回首应答:“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你赶快回府休息吧。”
“我陪你一同去。”崔奉初说。
鲤奴身?份特殊,最?好?还是不要与外人有过多接触。
季檀珠闻言,果断拒绝。
“一点家中私事,不便?劳烦崔郎。”
话说到这里,崔奉初便?没有理由再执意跟上去。
他在?原地,未等来季檀珠的下一句话,只见她夜风中猎猎作响的大袖似蝶翼铺张,一声驱马前?行的怒喝后,便?扬尘而去。
不多时便?没了踪迹。
崔奉初感觉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此时吴鸣与陈默已闻声前?来,见他衣着单薄,少了件衣裳,人也未曾下马。
吴鸣于是用手肘怼了陈默一下,挤眉弄眼道:“郎君这是喝了?这样子是醉没醉啊。”
陈默未曾从崔奉初那边刮来的风里嗅出丁点酒气,倒是他身?旁的吴鸣今夜喝了不少酒,陈默捂着鼻子,嫌恶道:“我看这里的醉鬼只有你,恶心死了,去去去,离我远点。”
能听见陈默这么多句谩骂的人可不多,吴鸣撇嘴挑眉,迈着大步往崔奉初那里走。
吴鸣还没走到人跟前?,就扯着大嗓门喊道:“郎君怎么不下马?看什么呢,这么专注。”
他大着舌头,囫囵吐着字眼,陈默听后,恨不得提前?把他打晕拖回府。
这个没眼力见的东西,看样子还准备接着问。
在?吴鸣刨根问底前?,崔奉初利索下马,冷着一张脸快步往府上走。
走过吴鸣时,还轻飘飘留下一句:“把他私藏的酒全部扔掉。”
吴鸣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陈默:“ 扔谁的酒?你,还是我?”
滴酒不沾的陈默沉默了,他牵过马,狠狠踢了吴鸣屁股一脚,不欲与醉汉多理论半句。
崔府的灯火渐次熄灭,那边寻找鲤奴的人马打着灯笼,举着火把四处搜寻。
季檀珠循着记忆往河边去,她四处张望,未见那人身?影。
季檀珠脑子比方才?冷静了不少,知道他继续留在?这里的可能性?不大,于是问身?后人:“这一带的客栈找过了吗?”
回话的人说:“还没有,先前?派去的人都往城门口去了,长公主的意思是,让他们在?城口挨个排查过路的人。”
季檀珠说:“那便?先搜这条街道上的所有酒楼和?客栈,挨个儿去找,尤其要打听落过水的黑衣少年,找不找的到都要回来回话。”
众人得令,立即分散开来寻人。
季檀珠也跟着下马,她此刻心乱如麻,不过并未急着挨家询问,而是站在?原地等人。
她不能错过任何蛛丝马迹,哪怕没有立即找到人,能听到些鲤奴的去向也算收获。
不过今日正值佳节,来往间人群熙攘,能记起这么一个少年的路人并不多。
更何况,那人还有意避开他人的注意。
这样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季檀珠摩挲着腕间手串,想起初见鲤奴时,他一身?破衣旧衫,站在?骄阳之下,脊背笔直的模样。
指尖扣在?一颗圆润的珠子上,季檀珠心底灵感突现,她不顾迎面而来的人,快跑过百病桥,来到桥下。
走到桥洞边,跟着她莫名其妙跑起来的侍卫还想继续跟进,却被?季檀珠抬臂拦下。
季檀珠拿过他手上灯笼,特意又说了一遍:“若没有听见我的指令,不要跟过来。”
说完,她举起光源照亮前?路,一步步走向黑暗。
在?无人问津的阴暗角落里,少年抬起小?臂遮挡忽如其来的光亮。
灯笼的光泛着黄色暖光,很柔和?,可这光对于一直处于黑暗的鲤奴来说,还是刺眼。
鲤奴下意识皱起眉,直起身?子看向来人。
还未看清这人的样貌,他就已经看到了她的衣摆。
是那个崔氏子的。
鲤奴立马猜到了来者是谁,他赶忙掌心对外张开,想要捂住自己的脸。
另一只手探到墙壁,想要背过身?子站起来逃走。
季檀珠眼明?手捷,抓住他被?冷湿衣物泡到发青发白?的手腕,不容拒绝道:“是你吧,鲤奴。”
他想要甩开季檀珠,却没多少力气。
“你认错人了,我根本不认识你。”
季檀珠气极反笑,连连道:“好?,好?,好?!”
接着,她把灯笼扔在?地上,空余出来的手掐住少年两颊,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若你不认识我,为何不敢正眼看我?”
打在?两人脸上的光线倏尔暗下去不少。
鲤奴的眼睛早已适应,他眼光颤动,鼻息厚重?,抿着唇一言不发。
那模样季檀珠很熟悉,就是不服气。
季檀珠把他抵在?墙上,发觉鲤奴这半年似乎长高了不少,五官虽还青涩,也已有了细微变化。
要不怎么说青春期的孩子一天一个样呢,大半年不见,她连鲤奴的声音都认不出来了。
想到这里,季檀珠又觉得是自己操之过急。
这孩子心性?倔强,命途坎坷。
天意摧折,赋他满身?伤痕半生凄凉,予他不知生死的未来,可他偏不认输,就这么摸爬滚打长到如今。
季檀珠到底是心软了。
不过鲤奴迟迟不肯松口认错,她还是有些生气。
她不再执着于问他为何不与自己相认,而是换了个更柔软的问题。
“我给?过你银子,为何不住店。”
这次鲤奴回答的倒快,而且意外实诚。
“容易被?查。”
一个给?了台阶,另一个如愿下了台阶。
这样话就好?说了。
可季檀珠心里头憋着一肚子气,她十?分痛恨鲤奴不爱惜自己的各种行径,他为自己附加苦难,如乐趣一般自我折磨。
季檀珠生硬开口:“你是选择自己在?外头住,还是和?我回家。”
不管他选择什么,季檀珠都会令人严防死守,没她的允许,这小?子的房间连蚊子都不许随意进出。
季檀珠本以为鲤奴这般不服她管教,理应选择远离她。
可鲤奴答复很快。
“我和?你回家。”
季檀珠不给?他后悔的机会,俯身?提起灯笼,拉着他的手腕就往外走。
刚出桥洞,鲤奴就没忍住打了个哆嗦,接着就是打喷嚏。
从他落水到现在?已经过去许久,冬季严寒,也就他这种犟种能咬牙坚持到现在?。
“如果我今夜没回头找你,你是不是打算把自己冻死?”
季檀珠说话句句带刺,鲤奴难得不与她互怼,闷着头不吱声。
不是他知错了,季檀珠刚才?就注意到他异于常人的脸色。
嘴唇苍白?,脸颊却通红。
眼神还会在?对峙时不由自主涣散。
恐怕这会儿脑子已经烧得不甚清明?。
季檀珠让侍卫掌灯,解下外袍胡乱罩在?鲤奴身?上。
这里没有干净衣服让他更换,她只能寄希望于这些无用功。
已经有人把马牵了过来。
季檀珠力气小?,自己先上马,然后让侍从护着鲤奴上马。
鲤奴坐在?他身?后,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刚靠在?季檀珠的后背就想闭眼。
“不许睡,我还在?前?头给?你挡风呢,你要是有点良心,就陪我聊聊。”
鲤奴听见季檀珠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膜般模糊不清。
好?半天,他才?把那些字在?脑子里拼合成句,辨认出意思。
“好?。”
季檀珠听见他的声音,心里松了口气,她感受到身?后的鲤奴挣扎着要起来,连忙扯过他的手,说:“抱紧,要是被?甩下马,我可要笑话你一辈子。”
鲤奴正是要脸面的年纪,经她话一激,立即收紧手臂。
季檀珠不敢多耽搁,立即启程。
崔奉初今夜无眠, 他睡不着时从不强迫自?己。
于是,趁着月色正好,他披了件外衣在院中?散步。
恰巧在路过前院时, 听见外头的哄闹声。
有人高?声喊着:“回来?了, 回来?了。”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说是哪位回来?了, 可崔奉初还是没忍住,悄悄打开一掌宽的门缝往外头瞧。
人影交错间,崔奉初看到?了季檀珠站在灯火通明的巷道里,冲马背上的少年伸出一只手。
她的半张脸在明灭闪烁的火光中?呈现出一种带着神?性的平和。
那少年神?情桀骜,不知为何, 只愿意让季檀珠靠近自?己。
崔奉初想到?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词——恃宠而骄。
他屏住呼吸,几乎快要把两人的侧影望穿。
季檀珠没有看到?他,应该说, 她这?会儿无心去管崔府门后站了谁。
她正在吩咐人去收拾出一件干净的卧房, 顺带再?让医师过来?。
那少年似乎感应到?了这?边的视线,他神?情恹恹,状似不经意般朝崔家大门处撇了一眼。
崔奉初看清了他的脸, 也看清了他身上搭配的不伦不类的衣服。
河岸边的少年爬了上来?,这?次他没有给崔奉初任何挑衅的暗示动作?。
而是如崔奉初当时那般, 极快的掠过门后的人。
就?在崔奉初以为, 是这?少年没看到?自?己的时候,他又忽然拽了拽季檀珠的衣袖。
她发钗上的流苏因此摇摇晃晃, 米珠穿成的链条闪着低调的光。
季檀珠并未羞恼, 她还以为鲤奴快要昏倒, 头也没回, 下意识伸手去搀扶他。
鲤奴表情未变,遥遥往崔奉初这?里又望了一眼。
他绝对是故意的。
崔奉初胸前起伏不定, 刚要推门而出,就?被人敲了脑袋。
他忿然回首,看到?是崔毓后立刻关上门,躬身埋首问候道:“祖父。”
崔毓上了年纪,双目却不似寻常老人般浑浊,反倒有一种看破世间红尘的清明感。
他瘦到?只剩一把老骨头,苍老的皮贴着骨,像是竹竿一样细长耿直。
发际线很高?,满头银丝被一根磨得?不见棱角的木簪子盘起。
无论何时出现,他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妥帖。
崔毓这?一生无子,崔奉初的父亲是他三十多岁时从族中?过继而来?的孩子。
可他父亲更喜欢生身父母,与崔毓并不亲近。
中?途还闹出过不太好看的事情。
崔奉初原以为这?个名义上的祖父该不待见自?己了,可他来?到?安平后,反倒与崔毓相安无事。
崔毓于崔奉初而言,更像是一位严师,而非慈祥的祖父。
所以,他一直对崔毓心生敬畏,不敢多亲近,亦不敢在他面前犯错。
崔奉初不知崔毓是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又默默看了多久,心中?不免忐忑。
崔毓手中?那把陈旧的扇子在他掌间犹比戒尺,只需一次敲打,就?能令崔奉初望而生畏。
谁料崔毓并未直接训斥他,而是喊他跟上来?。
崔奉初不解其意。
崔毓见他不动弹,语气平淡:“还要站在那里自?取其辱吗?”
他们祖孙二人一般高?,若是同岁,应当是才貌不分?伯仲的如玉郎君。
崔奉初应了一声是,赶紧跟上。
崔毓带他来?到?崔家的藏书阁外间,那里是崔毓平日里看书喝茶的地方。
今夜,他的桌案上还摆了棋盘。
两人各执黑白棋子对弈,崔毓让他先手。
崔奉初师从当朝棋圣,心中?自?然有三分?底气。
可未过一盏茶的功夫,崔毓便寻到?他一处疏漏,将?他三颗棋子的气口悉数堵上,无声吞杀三子。
“心浮气躁。”
崔奉初不服气,定要向崔毓证明自?己,他这?一局气势汹汹,杀气很重,不多时,便扳回崔毓一程。
就?在他落子成定局时,崔毓捻着温凉的棋子,不紧不慢追了一步。
一滴汗从崔奉初额角滑到?眼尾。
攻守易势,棋局就?此反转。
崔毓仍未看他,继续评价。
“恃才傲物。”
崔奉初的手都是抖的,捏着棋子犹豫不决。
他的棋子就?在指间,可他不敢再?轻易落子。
崔毓抬眼,从崔奉初的棋笥中?摸出一子,继续说:“瞻前顾后。”
说罢,将?这?颗与自?己对立的棋子下在盘上。
崔毓替崔奉初赢了自?己。
崔奉初深吸一口气,道:“祖父神?机妙算,孙儿受教了。”
崔毓听完,不予评价,开始收子。
“你有本事入郡主的眼,可也要有本事过得了长公主那关。”
这?件事瞒不住崔毓,崔奉初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
可他没想都崔毓这般平静。
就?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一样。
崔奉初闭眼,良久,他才说:“祖父教训的是。”
崔毓见他这?副模样,摇了摇头,继续说:“我本无意干涉你的事,年轻人有野心是好事,只是你不明白一个道理,这?世间很多事情并没有两全之法,很多路也不可回头重来?。”
崔奉初知道他意有所指。
“孙儿会尽力一试。”
崔毓皱眉,默默收拾残局,不发一言。
待到?他整理完毕,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从身后架子上的暗格中?取出一个盒子。
盒子看着有些年头了,崔毓递给崔奉初,示意他打开。
崔奉初照做。
只见盒子里有一根玉雕狐狸簪子。
玉的成色极好,小狐狸栩栩如生,都说玉有灵性,在这?根簪子上真是分?外贴切。
崔毓解释道:“这?是我与你祖母的定情之物,现在,我把它?留给你们。”
崔奉初还以为崔毓会对他和季檀珠的来?往极力反对,如今看来?,竟有意外之喜。
方才棋局上的不快被冲散了不少,崔奉初一直紧张着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
“多谢祖父。”
崔毓摆摆手,起身往藏书阁外走:“不用?谢我,你自?己的选择,能一辈子不后悔就?好。”
他一出门,就?淋了满身如水的月华。
他抬头看着月亮,背影寂寥。
无人相伴的元宵,他一人熬了四十年。
反正月相盈亏转换,独留他空守人间。
这?边祖孙局已见分?晓,那边的季檀珠和鲤奴还各自?坚守着一口气。
鲤奴高?烧不退,季檀珠坐在他床边,看着众人为他忙来?忙去,她就?是不动弹,甚至还想一走了之。
要不是鲤奴拽着她的衣袖不让走,她这?会儿已经去和周公约会了。
她知道鲤奴还没睡,就?和他无声对峙。
直到?药已经煎好端进来?,婢女?低声询问:“要把小公子叫醒吗?”
季檀珠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侧身拍了拍鲤奴的脸颊。
“还装呢,爬起来?喝药。”
鲤奴半天不睁眼,季檀珠继续说:“装睡是吧?那我走了。”
这?下,鲤奴也顾不得?尴尬,睁开眼说:“不行。”
季檀珠接过药碗,让婢女?退下,她则随意用?翻搅两下,就?用?勺子舀起药汁往他嘴边送。
刚抵到?鲤奴唇边,他就?偏过脸。
“烫。”
季檀珠啧了一声,胡乱吹了两下,又递过去,这?回可没方才的耐心,几乎是塞进他嘴里的。
屋里的人都在外面守着
“你真是长本事了,陛下带你去上清宫祭祀,你竟敢趁机逃跑。”
鲤奴一声不吭,忙着喝药。
“你为什么乱跑,宫外头有什么让你惦记的?”
鲤奴仍旧喝药,不作?答。
若不是鲤奴自?己愿意,恐怕季檀珠找人掰开他的嘴,也听不到?真正的答案。
季檀珠劈里啪啦问了一通,最后说:“等你病好了,我就?让人送你回宫。”
药喝干了,鲤奴无法继续逃避,他抬头,眨巴了几下干涩的眼,说:“好。”
不知为何,他表情分?明没有分?毫变化,可季檀珠就?是觉得?他带着点委屈。
季檀珠给鲤奴掖了掖被子,叹了口气:“你真是我的活祖宗。”
鲤奴的头发在来?时就?有人为他擦净,这?会儿已经被屋内的炉火烘干。
“但?话说回来?了,就?算是祖宗,也不能不让我睡觉。”季檀珠拍了拍鲤奴的手,“你放开,我明天还会来?找你的。”
鲤奴手松了又紧,最终在季檀珠的眼神?施压下松开。
季檀珠总算解放,她的院落就?在隔壁,没走几步就?回到?自?己房中?。
今夜发生的事太多,她根本来?不及复盘,简单洗漱过后就?昏睡过去。
翌日清晨,还没等季檀珠去看鲤奴的状况,倒先等来?了长公主的传唤。
季檀珠肿着眼睛去给长公主请安。
一进门,就?看见长公主正伏在案上写着些什么。
季檀珠行礼问安,长公主也不抬头,招手喊她挨着自?己坐下。
依言而行的季檀珠坐在她身侧的软凳上,问:“母亲这?么急着唤我过来?,可是有要事?”
长公主搁笔,把信扬起吹了吹墨痕,递给身旁的心腹侍女?。
侍女?拿着信出门,季檀珠猜测这?是要封好送往宫中?。
长公主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指了指案上的废纸,开门见山道:"你可知鲤奴的真实身份?"
房内无人时,长公主总是这?么语出惊人。
自?她回到?长公主身边,从王公贵族,到?朝中?新贵,长公主给她讲了不少勋贵人家的刺激事。
嗅到?八卦气息的季檀珠很上道:“他与鸿奴不是陛下儿子吗?”
长公主摇摇头,笑得?神?秘莫测:“陛下前些日子去祭祖,只带了鲤奴。”
季檀珠刚起床,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好半天,她才懂得?长公主的意思。
“母亲是说,陛下他只打算认一个儿子?”
第29章 骗子
长公主说:“不管陛下?如何想, 天下?人只知宫中有位即将长成的皇子,生母早逝,由太后抚养长大, 陛下?亲自带着他祭祖, 便是传告朝野诸臣, 这是他中意的储君。”
陛下?的诸位皇子接连早殇,朝野请奏过继宗室子的臣子谏言越发多?了。
尤其是元后所?出的三皇子与五皇子相继夭折后,奏折更是像雪花片子般飞入了殿中。
“九王爷之子沈衍辰,原本是五皇子伴读,名为伴读, 实则是当作继承人培养。可却是个?口无遮拦、骄矜自满的蠢货,竟敢于宫中大放厥词。九王本就在朝野中颇有美名,其子薄情寡义, 其心昭然若揭, 若真让他继位,两位公主焉有活路?”
阴差阳错,皇帝只能?捏着鼻子把冷落多?年的胤瑞宫两兄弟挑拣一番, 选了个?相对看得过去的人,来堵住悠悠众口。
“更何况, 我不能?不为你打算。”长公主继续说。
外?人只见长公主与皇帝兄妹情深, 季氏荣光煊赫,一派烈火烹油, 鲜花着锦之势。
可这些都与宫中恩宠紧密相连。
若储君人选从旁支选出, 季檀珠的将来便不好说了。
“蛟蛟, 他们如何头破血流我不管, 可我还有一个?你,若我与你父亲百年后, 你连最后的倚靠都没了,我就是死也不会?瞑目。”
长公主握着季檀珠的手,像是捧了一把冰雪在掌间?。
天意不可测,人生路长远,谁都不敢说自己能?预测未来的风云变幻。
“若命途百种?,我就要为你设想千种?解法,保你一世?富贵安乐。”
季檀珠的手常年都是冷的,肌肤苍白脆弱。
经长公主这么锲而不舍的暖着,竟也有了几分血色。
季檀珠不忍扫兴,因?为从系统给出的支线信息来看,她这个?身份没几年就会?死于疾病。
这些苦心,注定是一场空。
长公主不知,把她揽在怀里?轻轻摇晃:“若鲤奴被立为储君,他也当念及你的多?此相助。”
季檀珠想了想,觉得她这话并不可靠。
且不论鲤奴能?不能?做太子,即便他真是太子又如何?
古往今来被厌弃的太子又不止一个?,他无亲族庇护,又不得皇帝圣心。
来日后宫再得佳讯,恐怕鲤奴将骑虎难下?。
季檀珠委婉道:“可太子还没个?定数,鲤奴此次出逃,定会?惹怒陛下?,母亲何必着急?依女儿之见,倒不如让我在封地上做个?潇洒郡主,随心自在,说不定比一辈子呆在宫里?更快活。”
她本想提醒长公主,不必太过执着。
可长公主对此事势在必得,她只当季檀珠是小孩子脾气,说:“你不必担心,母亲什么时候骗过你?你且安心,我会?为你料理好一切。”
季檀珠叹了口气。
长公主闻声,问:“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说着,又要遣人去寻府内医者。
季檀珠阻止她,将这个?话题撂过去:“没有,只是想起鲤奴还在等我。”
长公主巴不得季檀珠多?去鲤奴眼前?晃晃,好让他时刻记得未还的恩情,催她赶快去:“我看也该用午膳了,鲤奴尚卧病在床,你多?去陪陪他。”
季檀珠属于那?种?玩游戏不爱看过场剧情的人,能?及时抽身躲懒自然乐意。
她带着长公主的期待来到鲤奴处。
见他还在沉睡,便让人噤声,自己坐在桌前?,让一直跟在身后的丫鬟打开食盒,依次把饭菜摆好。
季檀珠觉得饭菜要趁热吃,不管鲤奴醒没醒,自己拿起筷子就开始吃。
鲤奴则是被活活香醒的。
从昨夜到现在,他因?高烧不退,吃什么吐什么,连药也喝不进去。
好不容易把汤药灌进肚子,便一觉睡到现在。
床帐遮挡了光线,这间?屋子比较小,外?间?与寝室只用了屏风隔开,他只能?模糊看到屏风上的人影。
“檀珠?”
虽是问句,可鲤奴心中笃定,除却鸿奴与季檀珠,这世?上还没人会?在乎他的生死。
季檀珠咽下?嘴里?的虾肉,眼神都没动,手上继续瞄准下?一个?目标,快准狠夹住一块红烧肉。
“醒啦,饿不饿?饿了就起床吃饭。”
鲤奴这会?儿饿到前?胸贴后背,却四肢无力,如在云端漂浮。
他看着屏中人影抿唇不语,最终还是坐了起来,裹好衣服后颤颤巍巍往外?面移步。
季檀珠喝了几勺汤,再抬眼就看见鲤奴已坐在自己对面,举着筷子,抬起来的右手抖若糠筛。
鲤奴满头大汗,季檀珠却觉得他如今气色要比昨夜好得多。
她主动夹起一块鱼肉,放在鲤奴碗中,道:“多?吃点。”
鲤奴小声道谢,埋头吃饭。
季檀珠这会?儿已经饱了,便支着脑袋看鲤奴吃饭。
她发现鲤奴吃了好一会?儿,也只吃面前?的白菜豆腐,便说:“你喜欢吃这个?,我叫小厨房再做一盘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