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奉初见过不少猫,竟皆不如季檀珠活泼灵动。
那些猫好吃懒做,整日窝在诸位贵妇人的怀中晒太阳,陌生人去逗弄,若是一不留神,就会被猫抓伤。
崔奉初垂眼一瞬,掩盖住眼底暗色。
再望向季檀珠时,神色仍旧诚挚,眼神依旧温柔和气。
“郡主稍等。”
说罢,崔奉初转身回到房内,没一会儿就拿出一只蝴蝶风筝。
季檀珠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她的风筝。
做工精巧,翅膀细节繁复细致,一些特殊纹理组合在一起,便是一首诗。
无论看到哪一处细节,都赏心悦目。
寻常在街边卖风筝的小贩是不会把风筝做到这种精细程度的。
季檀珠觉得自己慧眼识珠,才能一眼相中这个宝贝。
若不是这风筝独特,她也不会一直惦记着它的去向,像往常那般,把风筝线剪断,随它去即可。
季檀珠欢欢喜喜接过,正想原路返回,还没走出两步,就把风筝的翅膀捏断了。
“断了!”季檀珠惊呼。
崔奉初早有准备,他说:“不急,让我看看。”
蝴蝶风筝断了骨架,一只翅膀歪歪斜斜延伸到一旁。
崔奉初装模作样把风筝翻来覆去检查几遍,然后语带遗憾,道:“这风筝已经坏了,而且暂时没法恢复如初。”
季檀珠刚才摸到了断裂处,且也清楚看到断裂突出的细长竹枝把糊在架子上的纸给顶破了。
就算修复断裂处,也无法复刻那幅画。
季檀珠这次是真的有点不舍了。
“不过,崔某倒是有个挽救的法子。”
此话一出,季檀珠立刻问他:“什么法子?”
崔奉初唇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笑,他说:“外头风大,若郡主信得过我,可进来挑选另一只风筝。”
他趁季檀珠犹豫的间隙,几步移到门前,打开门,侧身邀请她:“请。”
房间内温暖明亮,已经是秋季,夜风习习,可眼前的屋子确实和主人一样,处处透露着无害和温馨。
季檀珠在踌躇片刻,随后还是选择相信游戏选择男主的眼光。
准备大面积扩大玩家群体的游戏,应该不会出现深夜恐怖谋杀BE结局吧。
季檀珠始终和崔奉初保持一段距离。
为了让她宽心,崔奉初把房门开到最大,也自觉往一旁站好,去了架子的另一侧
崔风险隔空指着架子上各式各样的灯笼,解释道:“让郡主见笑了,崔某平日里喜欢做些不入流的小玩意,若郡主喜欢,随意拿走即可。”
这几面墙被木架集满,上面全是古籍书画,只有崔奉初身旁的墙空着摆放着几只形状各异的风筝。
依次排列开来,漂亮的各有千秋。
最重要的是,每一只都比蝴蝶风筝更加精美。
季檀珠轻手轻脚取下来一只风筝,赞叹道:“这些都是你做的吗?好厉害!”
她把风筝翻来覆去检查,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崔奉初面带羞涩,微微侧目,说:“手艺粗劣,郡主喜欢就好。”
季檀珠也不担心崔奉初会不会谋害自己了,挨个把几个风筝看一遍。
她看见漂亮东西就走不动路的毛病又犯了。
选了好几分钟,季檀珠还是难以抉择。
崔奉初安静站在她的几步之外,认真看她挑选风筝。
见她犹豫不决,十分体贴的提议道:“不如全都拿走?”
季檀珠转过身看他,有点不好意思:“这不好吧。”
崔奉初早已为她想好了理由:“没关系,我只喜欢做风筝,并不喜欢放风筝。”
这理由很牵强,但放在崔奉初身上却意外有说服力。
崔奉初一身宽袍大袖,潇洒风流,眉目如画,端的是一派翩翩公子的气度。
这样的如玉郎君,很难想象他是如何放肆玩闹,牵着风筝到处招风借力的。
“不如让我买下吧。”季檀珠不想白拿东西,更不习惯欠别人的。
原是好意,但这话说出来,听到崔奉初耳朵里,反倒是让他觉得季檀珠着急与他撇清关系。
崔奉初的笑意僵在脸上,不明白自己哪一步让她联想到了买风筝。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拒绝季檀珠与他钱货两讫:“你同我,何必这般客气?这些不值钱的东西,郡主能喜欢便是奉初之幸,更何况,郡主曾救我于危难之际,若是我为这些东西而收下郡主赏钱,岂不可笑?”
季檀珠还拿着一只燕子风筝,她神色认真,纠正了崔奉初的说法。
“郎君的手巧,又肯花心思,这些风筝的图案别出心裁,做工精良,即便真拿出叫卖,也定会在摊位前排起长龙,根本没有郎君所言那般一文不值。”
“崔郎君,我要给你银钱,并不是一时兴起,随手拿钱财打赏,借此机会折辱你。我只是太喜欢,总觉得要给你些什么,才好对得起你的一番心意。”
崔奉初心想,又来了,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
他在季檀珠的恳切言辞中感受到自己脸上的温度不断攀升。
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都不管用,他的卑劣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崔奉初从未想到先败下阵来的是自己。
他有些心虚,不敢看季檀珠。
季檀珠还在继续说:“如果你不愿意让我给你银钱,总得让我也回赠些什么吧?”
说到这里,季檀珠开始绞尽脑汁想,自己有什么能做的东西。
琴棋书画样样处于待开发阶段。
手工艺品她也没什么能做的。
季檀珠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能用什么回礼。
良久,崔奉初等不来季檀珠的话音,他怕错失良机,烧着脸和她说:“我还会做其他东西。”
“就算不会,我可以学着做。”
“郡主,能给我绣个荷包吗?”崔奉初试探着说,“样式和纹样不必太复杂。”
怕季檀珠多心,觉得自己不怀好意,崔奉初最后又补充道:“我家中无姊妹,早就羡慕族中其他兄弟有姐妹亲手绣制的荷包了,郡主若是不方便,就当奉初从未说过前头的话。”
倒不是因为别的缘故,而是因为她这人根本不会绣花。
她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就是知道自己肯定要辜负对方的期待。
眼见着崔奉初眼中的光亮一点点暗淡下去,期待褪却,他还为季檀珠找补。
“没关系,郡主若是觉得为难,奉初绝不强求。”
季檀珠咬咬牙,刚想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脑内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一个更合适的办法。
“骑马!”季檀珠说,“我教你骑马射箭不就好了。”
其实崔奉初会骑射,只是不精于此道。
现在季檀珠主动提出,他自然不会拒绝。
“其他的我不敢保证,但我骑射技术还算可以,教你绰绰有余。”
崔奉初看着她眉飞色舞,难掩得意的模样,也不禁被她的情绪感染,重新焕发笑容。
“好。”崔奉初刚答应下来,似乎想起什么,问季檀珠:“只是长公主实在不喜崔氏子弟,若是她知晓你我之间的事,会不会觉得,是奉初蓄意挑衅?”
崔奉初姿态谦逊,宽和温厚。
季檀珠觉得,若崔奉初不是崔家儿郎,便是出身微末,以他的气度和才情,也定会让长公主另眼相待。
但有时候,季檀珠又觉得崔奉初这人怪怪的。
譬如现在,他说这段话,便让季檀珠无端生出一种微妙感情。
他让季檀珠有一种面对经典问题的即视感。
千古难题之你妈和我你选谁。
季檀珠选择中立。
“这个嘛……你说的也有可能发生。”
见季檀珠言辞模糊,态度暧昧,崔奉初心道糟糕,责怪自己太过心急。
他不想让季檀珠觉得自己咄咄逼人,于是不动声色又把话接了回去。
“郡主何时有时间教导奉初?如果需要我做些什么准备,尽可以提出来。”
季檀珠也不愿意继续刚刚的话题,两人很自然就把此事遮掩过去。
沉吟片刻,季檀珠回答他:“每月初一、十五如何?到时候我们风筝为信,若是你看到风筝升起,就去城南的那片草地等我。”
崔奉初没有异议。
月亮西沉,季檀珠估摸着时间不早了,便起身告辞,翻过一道墙,回了自己居住的院落中。
她躺在床上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天才,既能推进攻略任务,还能趁机溜出长公主府透气。
游戏会为玩家与攻略角色尽可能创造便利。
是以,季檀珠很快就找到机会,每月溜出去两次,与崔奉初一同到城外。
崔奉初学什么都很快,唯独在骑射方面迟迟不见长进。
季檀珠挖空心思教他,可他仍旧进步缓慢。
没过几次,甚至连原先会的技巧都给忘光了。
如此这般,饶是季檀珠也品出不对劲。
在崔奉初又一次预备射箭之时,季檀珠在他身后静静端详。
姿势正确,发力点正确,连风也异常懂事,没有在此刻掀起叛乱,扰动箭矢轨迹。
可偏偏,这么漂亮的箭发出后,最终只惊到了林间埋头苦吃的野兔和在树上看热闹的鸟雀。
箭下空无一物,季檀珠沉默半晌,联想到她与少年崔奉初的初次相遇,最终还是没忍住调出系统界面。
她有一个一直憋在心底的疑问,必须在此刻得到答案。
“系统,你说这个崔奉初,他是不是虚?”
遗憾的是,本次负责回答她的并不是381147-149114。
不能理解她意思的人机系统听到季檀珠话中的关键字,立即开始检索。
“已根据玩家大人的指示,检索到相关文章《男人虚的六种表现》、《什么食物可以治疗男人虚》、《深夜秘事:男人的宝藏》…”
听到越来越离谱的标题,季檀珠干脆关掉页面。
她牵着缰绳,有些严肃的对崔奉初说:“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还是说,我根本没有为人师表的天赋。”
崔奉初紧了紧护腕,疑惑回首:“檀珠何出此言?”
他姿态随意,回答季檀珠任何问题前,必先看她
这几个月的相处,让他们在不知不觉间熟络起来,崔奉初也不再拘谨,偶尔也会同她开玩笑。
季檀珠这次却不是说着玩,而是真心困惑。
“你明明能够射中那只野兔,为何放过它?”
崔奉初抿了抿唇,难得生了点小脾气。
“你不知道?你当真不知道?”
他定定望向季檀珠,少女闻声与他对视,两人在马背上相顾无言。
“我应该知道吗?”季檀珠询问。
崔奉初被她的直白反噎,喉间塞着一团酸涩委屈。
“那你觉得,我为何装傻作痴?”崔奉初说,“不过是因为不舍得。”
季檀珠笑嘻嘻嘴欠道:“怎么,你信佛啊?”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崔奉初为人内敛含蓄,可望向她的眼神直白而热切。
每每季檀珠凭借直觉与崔奉初对视,他都会是先错开视线的那个人。
季檀珠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不可能察觉不到崔奉初对她的好感。
可现在并不是主线情节,崔奉初再怎么老成,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年。
季檀珠接受是现代社会思想,无法让她无视法律道德,对一个未成年人下手。
崔奉初这人,看似是纯情世家子,实则深谙得寸进尺的手段。
敢退让一寸,他就敢逼近一尺。
若季檀珠不糊弄过去,崔奉初明日就敢壮着胆子请媒人去长公主面前讨嫌。
季檀珠故意扭曲他话中的隐晦含义,继续说:“你要是不舍得打兔子,我们就不猎兔子,只纵马观景也是雅事。”
崔奉初面色铁青,道“你觉得我是不舍得杀兔子?”
崔奉初磨蹭着,不肯让季檀珠看到自己的进步,就是怕学得太快,季檀珠教几次,便没有理由过来寻他。
怎么在她眼中,自己却是这般无情。
崔奉初留下一句:“你以为这世上的人,都是木头脑袋吗?”
说罢,他骑马而去,留给季檀珠一个决绝的单薄背影。
崔奉初一向温柔体贴,还是第一次给季檀珠耍小脾气。
季檀珠觉得稀罕。
不怪她玩心起,崔奉初此人虽不是迂腐的小古板,却也总是端着身份,不轻易显露真情实感。
永远端方持重,永远带着恰到好处的客套与疏离。
与人相处时,崔奉初身上总有一种难以触摸的边界。
看似咫尺之距,实则如有弱水之隔。
现在他对季檀珠爱搭不理,院子里却仍旧不设防。
季檀珠闲来无事,就会去找他聊天,信口胡诌些无伤大雅的话逗他,试图用这种方式进一步了解崔奉初。
这次不得了,崔奉初一连半月都没主动与季檀珠说话。
季檀珠还在想用什么方式哄他,又被冬日里寒风打倒。
此前她用了系统里的丸药作弊,所有因病产生的疼痛会通通被她感官屏蔽。
正因如此,这场病来势汹汹,爆发的毫无征兆。
季檀珠这才是真的有心无力,别说找崔奉初解释,就算是下床走一段路都苦难。
连续卧床五日,她于一片混沌中找到些许清明。
经府中医师把脉,季檀珠终于有机会下床,她被搀扶着到门口透气。
因为不宜见风,她只能透过缝隙看门外的院落冬景。
枝叶已枯,百花凋零。
而这灰色世界唯一的亮彩,穿过墙壁,在天空中升起。
有一只彩色蝴蝶穿过隔阂,孤零零飞着。
系统给的药虽然?可以阻断痛感, 却不能真正意义上改变身体机能。
虚弱感让季檀珠浑身酸软无力,暂时不能爬墙去找崔奉初。
隔着门缝,季檀珠见墙头的蝴蝶飞了三日。
等她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了, 却没有立刻去找他。
说到底, 崔奉初只是一个在游戏里?的男人罢了, 季檀珠赏阅过的游戏千千万,兴致起来可以围着他们氪金砸钱,挖空心思攻略他们。
一旦有了其他更有意思的事,也可以把这些人往一旁放一放。
譬如现在,季檀珠突然?扫到她园中的池子。
与洛京的冬日不同, 安平整个冬季都只有刺骨寒风,风中无雪。
冬季除却寂寥的树和枯败的草,还有静若死?水的池塘。
季檀珠在池水里?养了几尾鲤鱼。
它们并非是宫中寻芳园里?那种红、白、黑相间交错的胖锦鲤, 而?是渔民自河中打?捞上来的普通鲤鱼。
灰黑色的鳞片, 矫健的尾巴,一放入水中就会游得?飞快,人抱着它, 一不留神?就会被鱼尾扇几个大嘴巴子。
年纪和体型比一般街边贩卖的鲤鱼还要大。
不亲人、不温顺,有一种狡猾的敏捷感。
因为天气严寒, 它们沉在湖底, 并不轻易露面。
长公主与靖安候也不知?道季檀珠为什么会养这种不通人性,且毫无观赏价值的鲤鱼。
季檀珠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买下来, 随便编了个理由回答他们:“养到院中做储备粮, 哪天钓上来, 让小厨房做红烧鱼吃。”
实在是个没事找事的理由。
府中专为季檀珠研制的滋补菜式不胜枚举, 她离开长宁宫时,怕她吃不惯外头的口味, 太后甚至为她拨了宫中的厨子随行。
比鲤鱼肉质鲜美的鱼类也有很多?,南方江河多?,几尾只能称得?上老当益壮的鲤鱼,寻常是端不上她饭桌上的。
直至现在,她才想起这几条生活安逸的老鱼。
今日无风,季檀珠吩咐身侧婢女:“去拿鱼竿和饵料,我要钓鱼。”
季檀珠坐在池边,披着翠兰狐裘,怀里?抱着长绒暖手抄,里?头还塞了个汤婆子。
塞了塞披风,她把自己团成?一团,夹着鱼竿就这么守杆待鱼。
季檀珠知?道老鱼狡猾,所以特意吩咐人不用喂今日的鱼食。
饿了,自然?才容易上钩。
不过鱼的耐性还是太强,从晌午待到傍晚,鱼竿终于有了动?静,
季檀珠一人拉不住,喊了两?个侍女一起收杆。
几人合力,最终把一条贪嘴鱼钓上岸。
晒了半日太阳,季檀珠浑身都懒洋洋的,指挥着她们把鱼放入木桶中。
本想就这么送到厨房,今晚加个菜,才想起来长公主与靖安候今晚有约,不回府中用晚膳。
“要不送到咱院中的小厨房?”
季檀珠余光扫到那面与崔奉初相邻的墙,抄手直着脑袋若有所思。
她想到了鲤鱼的食补功效。
蝴蝶风筝已经不知?所踪。
片刻之后,季檀珠拒绝了这个提议:“不,你从府中后院出去,悄悄送到隔壁,让一个叫陈默的过来,就说是有人送给他家公子补身体用的。”
嘱咐完,她回房间补觉。
兴许是这几日睡得?多?,白日里?又在湖边迷糊了一阵,她今夜并未一觉睡到天明。
此时夜深,冬夜寒冷,连虫鸣都没有,只有风过枝头残叶的零星沙沙声。
负责在外间守夜的侍女也睡着了。
季檀珠睁着眼,翻来覆去了半个时辰,最终穿戴好衣物,蹑手蹑脚离开寝室。
她熟门熟路摸到墙边,翻墙、落地、收线一气呵成?。
如她预料中一般,崔奉初书房还亮着灯。
不仅如此,自她第二次越墙,就发现院中通往书房的路上,多?了几个石砌底座的落地灯彻夜亮着。
院中的路和沿途草地也被翻新?修葺过。
子时人静,崔奉初这里?却像是随时在这里?等候季檀珠,无论她在什么时候造访,院中总有一盏灯为她照亮前往
季檀珠大摇大摆来到书房,象征性敲了三下门,然?后听?到了一声巨大的重物落地声,还有少年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接着是重物落地和纸张掀动?的声音。
隔着门板,听?不真切。
这片嘈杂中,唯有脚步声离季檀珠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切。
片刻后,崔奉初打开门。
季檀珠刚想迈步走?进?来,他却像是回到了两人刚认识的那段时间,还没等季檀珠凑近,就赶紧屏住呼吸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本无意对他做些什么的季檀珠有些不满。
在她心里?,这里?面所有的男人都是一道程序,再?美的皮囊都是为了取悦她而存在。
偶尔傲娇是情趣,但老是拿乔做派就是不识趣了。
更何况,先动?小心思勾引她的不是正崔奉初吗?
她在病中无聊,某日曾拿起风筝端详,突然?发现从崔奉初那里?取来的新?风筝,和从前那只坏掉的风筝有多?处做工相同之处。
甚至,连作?画风格都极为相似。
据她所知?,古代的颜料可不好买,季檀珠就叫人顺着这条线索去查。
游戏设定并未完全遵循某个真实朝代背景,但整个安平也只有一家顺带贩卖颜料的铺子。
铺子里?的画师一番仔细辨认,确定这上面的颜料并非他店中所售。
回来传话的小丫鬟是这么说的:“画师说,这两?只风筝的颜料一致,不过应当是私人特制。有些颜色稀罕,需用特殊的矿石研磨成?粉,再?佐以剔除杂色、沉淀、过滤等多?项繁琐技艺才能得?出一点,费时费力,寻常人家是用不起的。”
再?接着往下查,他们就找到了当日售卖风筝的匠人,可却怎么都找不到。
问周围的摊主,无人知?晓那小商贩的来历。
再?问城中会制作?风筝的手工匠人,他们也记不得?那人。
不过倒有意外之喜。
有人指出,这风筝的断裂处是故意为之,断裂口设计的巧妙,只在一处骨架那里?用了易折损的细枝条,若不是刻意,也说不过去。
如果这一切是崔奉初所做,那就说得?通了。
风筝的损坏是他故意为之。
应当说,从他知?晓季檀珠身份开始,就步步为营想要接近她。
季檀珠并不在意他有什么目的,也不在意他是想要贪图自己什么。
因为她这具身体本就没有多?少日子可活。
可她不能忍受崔奉初这般避她如蛇蝎。
季檀珠今夜过来是想哄一哄他,再?给他个台阶下,现在看来也没必要了。
“崔郎这是没耐心等我,另寻了高枝,想要和我划清界限了?看来今夜是我自作?多?情了。”
季檀珠皮笑肉不笑,抬脚就要离开:“我生平不爱与人纠缠,从来都喜欢好聚好散。若崔公子不愿与我来往,直说便是,在下这就告辞。”
说完,她从袖中取出一块东西,仍在他胸口
崔奉初手忙脚乱接着,发现是一枚成?色极好的玉佩。
不过应该没怎么用过,不像是经人时常佩戴把玩的样?子。
“不过你长得?挺和我心意,这东西,就当成?是你前几日取悦我欢心的劳苦费。”
这一招杀伤力和侮辱性都极大。
崔奉初一个深闺世家公子,十几年来遵循家规,守身如玉,季檀珠不仅拿东西砸他,言语间还把他与外头那些不正经的男子相提并论。
如若是别人这么做,崔奉初要么与之决裂,要么一头撞死?。
可连日不眠不休的等待和苦熬让他这会儿神?智都不太清明。
崔奉初眼前发昏,尾椎骨和头顶两?点向心口汇合,一阵阵发麻发痒,余浪刺激着他伸手挽留。
“别走?!”崔奉初握住她的手腕,立刻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墨水弄脏你。”
季檀珠这才收脚,回头看向他。
定睛一看,她才发现崔奉初的眼眶都熬红了,眼底布满了血丝。
往日,崔奉初不屑于学那些名士们簪花敷粉,可今夜,他还是敷了粉。
连身上都有一股淡淡的香。
是她曾无意间提起过的,比较偏爱的桂香和兰香。
从头发丝到脚上穿的鞋,无一不是按照她曾夸过的方式精心打?理。
唯有白衣,被泼了一大片墨色。
不过崔奉初生得?清秀,身姿挺拔端正,跑过来的步伐虽急,却依旧不见狼狈。
方才离得?远,这身衣服乍一看,像是衣料上刻意设计出来的泼墨样?式。
这会儿仔细闻,还能闻到细腻馥郁的墨香。
季檀珠的心稍稍软了几分,终于收敛起那幅让崔奉初看了心脏狂跳,头脑不安的假笑。
崔奉初年过十七,身高出挑,此刻却低下头,扯着季檀珠的衣袖,继续解释道:“檀珠,你都知?道了对不对,都是我的错,不要不理我。”
崔奉初双眼干涩,眼下原本平滑细白的肌肤发青,红血丝爬上眼白,应该是多?日没休息好所致。
他一直在等她。
因紧盯着季檀珠,不舍得?眨眼,崔奉初的泪很快就被逼了出来。
挂在眼眶边,摇摇欲坠。
这些瑕疵不仅没有影响他的风姿,反倒多?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季檀珠的气已消下去大半,她本身就不甚在意,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只有四个大字。
我见犹怜。
不过季檀珠觉得?男人千万不能惯着,有必要给崔奉初长个记性,于是问他:“哪错了?”
崔奉初喉结滚动?,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满心算计,设法接近檀珠。”
“引你犯险,不顾长公主之意,私下与我来往。”
“最后一个,也是奉初最大过错,便是不甘你我今生缘分就此断裂,郡主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却在发觉郡主无意求任何回报后,不知?廉耻,强求郡主垂怜。”
季檀珠瞧着崔奉初满脸憔悴, 苍白的面容比北方的雪更甚。
他的嘴唇干涸,轻微起皮,亟待水来润泽。
为了不?让墨汁洇染到季檀珠身上, 崔奉初始终把握着两人间的距离, 连挽留也不?敢多往前半步, 始终与她留了一个身位以上的距离。
季檀珠自然不?会再狠心?到一走了之,她叹了口气,在他几?近哀求的期待眼神中败下?阵来。
“瞧你可怜的。”季檀珠指节接过他眼角悬而未落的泪珠,放在跟前仔细端详。
晶莹的,圆润的。
随着季檀珠的动?作, 在她食指关节处摇摇欲坠。
好在并未流失消散。
季檀珠突发奇想,把这滴泪送到崔奉初唇边。
崔奉初不?解其意,她又往前几?寸, 几?乎要沾湿他的唇瓣。
这下?, 崔奉初懂得她想要自己做什么了。
他犹豫片刻,最终轻轻把唇抵上她指上湿润。
这一点莹润亮光很快吞没在他干涸的唇上。
透过唇缝,崔奉初尝到了苦涩。
也正是?因为这一动?作, 他的舌尖无意间舔到了季檀珠的手指皮肤。
崔奉初像是?被钉在原地,连鼻息都?屏住了。
他像是?一个被困在浅水洼地的鱼, 这点雨无法拯救他的性命。
片刻的拯救于他而言只是?杯水车薪, 他需要的是?两个极端。
要么烈阳重重,彻底把他蒸发晒干。
要么暴雨倾盆, 为他灌溉, 予他生机一线。
崔奉初湿漉漉的眼望向季檀珠, 去看她反应。
察觉到她并无厌烦抵触, 甚至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时,崔奉初心?中的围墙悄悄裂了一道缝隙。
鬼使?神差般的, 崔奉初轻轻舔了季檀珠的手指。
舌尖的触感温润,季檀珠并不?讨厌,很自然地把手贴在崔奉初脸侧,顺势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
“若你觉得自己是?无可饶恕的罪人,那我就是?助长你气焰的帮凶。奉初,我不?会断案评理,也不?掌律法刑狱,我要的从来不?是?对错分明。”
他们?的影子重叠,投射在窗上,随窗外随风摇晃的树,连成一片模糊不?清的剪影。
崔奉初身上的墨水脏了季檀珠的衣衫。
然而此情此景,已无人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插曲。
崔奉初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只觉得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