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黎说着昨日出府时途经的传舍,“明月居、幽兰院,这两间传舍你都知晓吧?”
女婢颔首,她自是知晓的,这可是南康郡内一等一的传舍,非白丁能消费得起。
“你准备一个包裹,于今日申时末到明月居,将它给掌柜,并告诉他这是黛夫人寄存于此的,最迟会在彻底退房那日取走,让他妥善保管。明日你如法炮制,同样的时间,准备同样的包裹,不过这回你将包裹送到幽兰院,并把那话原封不动地告知幽兰院的掌柜。”
黛黎从小荷包里取出银钱递给她,“这是订金,事成以后我会将剩下的再给你。”
女婢忙双手接过,眼珠子不住黏在上面。黛黎见状问:“我方才说了什么,你重复一回。”
事关银钱,女婢先前听得非常认真,现在重复起来也无压力。
黛黎点头说:“先是明月居,再是幽兰院,切记顺序不能错。且寄存包裹的时间必须是申时末,一定不可提前。至于这包裹内要装两套寻常妇人穿的黑灰色旧襦裙、一小罐米粉、木炭块、乌膏……”
那一串说完后,黛黎补了一句:“寄存包裹时你记得戴上帷帽。若明日在幽兰院寄存不成功,你不必勉强,带着包裹离开便是。明日午后我会再来瑞祥绸庄一趟,若今日事成,你颔首向我示意便可,无需上前。”
“咯滋。”
试衣间的木门开了。
黛黎若无其事地走出,又拿了另一套衣裳入内。一连再试了两套衣裙后,黛黎结束了试衣往憩息区那边走。
“云姐姐,我试完了,打算将方才试过的料子都买下来。”君侯宠姬很豪气,花钱如流水。
云蓉倒毫不意外。
男人对一个女人有意与否,最基本的便是银钱方面是否吝啬。
以秦君侯对黛夫人的宠爱程度,别说她只是买几匹上好料子,就算她想将整个瑞祥绸庄买下来,怕也不会眨下眼睛。
黛黎低头看了眼腰间系着的小荷包,忍不住用手指挑了挑,感受到其重量后,满意地勾起嘴角。
无论是给女婢的订金,亦或是买上等布匹结账花的钱,都来自于秦邵宗,区别只在于是她亲手给,还是随行奴仆付账。
黛黎不仅花得心安理得,甚至还将一部分藏起来以作克日南下的资金。谁让她现在是个逢场作戏的演员,劳心劳力,要些工钱很应该吧。
黛黎毫无心理负担。
从绸庄出来后,两人继续游肆,后面去了茶馆、胭脂铺和卖首饰的金石斋,待离开金石斋,黛黎干脆拉着云蓉步行,连马车都不坐了。
云蓉累得头晕眼花,面上隐隐透出青白,数次想不管不顾地喊一声回府,但最后都忍耐住了。
她此番是作陪,客人没尽兴,她怎好开口。且这祖宗又向来刁蛮,这会儿扫她的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说不定会毁于一旦,罢了罢了,还是再熬一熬吧。
当云蓉勉强哄好自己时,她忽然听见身旁人说:“云姐姐,我有些累了,不如咱们到这明月居里歇脚如何?此地门面干净,小佣穿着体面,想来是个能待之地。”
毫不夸张,云蓉当即感觉拨云见日,笼在头顶上的乌云迅速散开。
这祖宗可算累了!
去什么明月居,直接打道回府得了。
云蓉忙道:“妹妹,今日咱们也去了不少地方,算是逛够了,不如……”
“谁说逛够了?”黛黎打断她。
仿佛没看到她难以置信的神情,黛黎继续道:“等下还要去西市呢。方才在金石斋时,我听见有人说西市有西域来的胡商在卖狸奴,那些个狸奴毛长而密集,尾大而蓬松,与我们本土的狸奴颇为不同,我想去瞧瞧。”
云蓉两眼发黑,只觉头顶上散到一半的乌云又慢慢合拢了。
“走吧,我们在明月居小歇片刻,吃些点心零嘴,少倾后再出发。”黛黎拉着她往里走。
传舍供住宿,还可供旅客餐食。
如明月居这等高档传舍,餐食味道自是非一般的小舍可比,甚至还能说胜过许多食肆。不过这种高端传舍有它自己的规矩,那就是餐食不单卖。
你要来住店,我可以给你做吃的,如果不住,只是纯粹来吃口饭,那对不住了,恕本店不接待。
此举赢得不少权贵富商的青睐,谁都想自己住的地方清静些,把一楼变成闹哄哄的、谁都来得的食堂于他们百害而无一利。
黛黎先命人订了一宿的房舍,得了用餐资格再点吃食。结果小尝后惊为天人,她干脆手一挥,继续撒钱,在云蓉惊愕之中命人多订了几日的房。
云蓉:“……”
云蓉面如霜色,她的关注点不在黛黎的馋嘴,而是满脑子都想着——
多订几日?
她该不会明日和后日都想着出府游肆吧?!
第17章 她在撒谎?!
中途,黛黎对云蓉说她要去解手,云蓉脑子正嗡嗡作响,最初无回应,待黛黎起身,她才忙招呼桃香跟上伺候。
黛黎一顿,没阻止。
二人去了后院东圊。
木门关上不久后,黛黎对外面的桃香说:“我要换个新的月事带,你去马车上帮我取来。”
“夫人,奴将它带在身上了。”桃香没离开,而是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布袋。她能从一众女婢中脱颖而出,自然是个心细的。
考虑到这位黛夫人在某些方面无比严苛,比如昂贵绢帛做的月事带从来不用第二回 ,而是用一条烧一条,桃香便不敢疏忽。出门在外,黛黎的月事带她用个小布袋装起,随用随拿。
门后的黛黎拧起细眉,停顿两息后开了门,接过桃香手上的月事带。待木门阖上,她低眸片刻,而后忽然松手。
月事带掉在地上。
“桃香,我方才未拿稳,月事带掉了。”黛黎的声音很烦躁。
因需缠腰而系,一条月事带的绑带甚多,堆叠起来有一定厚度,并不像现代卫生巾那样薄薄一片。所以桃香的小布袋里仅装了一条而已,现在她看着空空如也的布袋,不由傻眼了。
“马车上有月事带否?若是有,你回车上取。”黛黎如此说。
出行的马车内有两个箱匣,用于放置衣物或小件物品,以备不时之需。桃香忙道,“车上有另一条月事带,夫人您稍等,奴即刻去给您拿过来。”
黛黎说好,她在里面静候,直至桃香的脚步声变得远不可闻,她才迅速开门。
“夫人,您有何吩咐?”被叫住的小佣恭敬道。
黛黎:“你帮我捎一句话给你家掌柜……”
日昳之时已到了尾声,时间缓缓步入申时,穹顶上那轮红日变得温柔了许多,灿烂的霞光晕染天幕,美得像一幅名家油画。明月居内,行至后院的小佣不住抬头观赏霞光,而谁也未注意到东圊附近有两人在低语。
黛黎将一把五铢钱塞给他,“办利索些,这是赏你的。”
小佣愈发恭敬,无有不从。
黛黎则转身返回东圊,几乎是她前脚将木门重新关上,拿了新月事带的桃香后脚便急急忙忙回来了。
事毕,一主一仆重新回到食堂。
黛黎进来时,察觉到侧方有道目光,她扭头望去,果然是明月居的掌柜,她朝他微微颔首,而后者忙露出个礼貌笑容。
掌柜虽然疑惑,但想到小佣强调的那句“个人名义”,便心领神会地默不作声。
权贵富商一向对隐私看得甚重,这位夫人携友同来却如此行事,显然是不欲被知晓。明月居的做事准则一贯是多做少问,贵客之事按吩咐办即可,莫要自作聪明,画蛇添足。
黛黎在云蓉身旁重新入座。待吃食用得差不多,她提议说:“走吧云姐姐,我们去西市看西域的狸奴。”
云蓉嘴唇抖了抖,一阵头晕目眩。
如若本就疲惫不堪,一旦坐下后是非常难起身的,她如今就是这种状态。
空气静默了几息。
这位我行我素了一路的君侯宠姬像是终于良心发现,“云姐姐你是累了吗?”
云蓉莫名热泪盈眶,不容易啊,这根木头终于会体谅人了。她赶紧打铁趁热说:“我确实颇为疲倦,不如我们打道回府如何?”
“我不累,还能继续游肆。不过既然云姐姐累了,那就在此地小歇片刻吧,我自行去西市逛个两刻钟,到时再回来与你汇合。”黛黎理直气壮。
云蓉僵了下,“妹妹,这般不妥吧。”
“云姐姐不是倦了么,既然如此那有何不妥?我不过是去半刻钟,并非一两个时辰。再说了,有女婢和侍卫随行,能出什么事?”黛黎从座上起身。
云蓉心里的天平逐渐倾斜。
黛黎却不给她再犹豫的时间,“就这般说定了,你在明月居歇脚,我去西市,晚些再回来找你。云姐姐你且安心,以咱俩的关系,若今夜君侯问起我出府玩得如何,我定然和他说你招待周道,我尽兴极了。”
云蓉看着黛黎渐行渐远的背影,张了张嘴,但终究没能做声。
蒋府,待客阁院。
接到密报的莫延云兴奋道:“君侯,昨夜姓蒋的派人去了赢郡通风报信,想来他是深信不疑了。”
李瓒一旦确认他们走上路,必会采取行动。此番出征他们带的是玄骁骑,这支骑兵精锐威名赫赫、攻无不克,如若是寻常交锋,他们肯定讨不了好。
但伏击就不一样了。
倘若提前埋伏在必经之地,两翼包抄,再派小股兵力冲入其中打散阵型,便能轻松吞下大半的人马。
“他未必笃信不移。”秦邵宗看着案上铺开的羊皮地图,“蒋崇海此人向来多疑,仅凭这一手还不够。”
他以指点了点羊皮地图上的一处,那是他在城外的屯兵之地。长指向正东滑了一小段后回到原点,又往东南方去,“既然我在宴上已告知会往中路和下路去,那就大张旗鼓走一回,派人往这两路推进五十里,再选一处近水好取不滨水之地埋锅造饭,佯装先头部队。”
秦邵宗目光移至上路,棕眸里透出几缕笑意,“另分派一小撮人马悄然探查上路。有夫人不经意的透露在前,蒋崇海一定会提前在上路安插探子暗中观察。眼见为实,待他确认中路和下路是掩护用的疑兵,他方能信个八成。”
对付这种多疑之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自以为已掌控了全局。
他们的确要走上路没错,但却不是去当蝉,而是要去做那只吃螳螂的黄雀。
“咯咯。”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秦邵宗看了燕三一眼,后者得令前去开门,也不知外面的人向他汇报了什么,好半晌后他才回来,面色有些许凝重。
莫延云见状好奇问道:“发生何事了?是那姓蒋的忽然改变了计划,还是赢郡那边有什么突发状况?”
燕三:“与那些无关,是关于黛夫人的。”
莫延云正欲说那有何可愁眉不展的,便听燕三下一句道:“君侯,方才卫兵来报,以南康郡往正西方向十里之地为圆心向外五里搜寻,未寻到任何一处符合黛夫人旧居的房舍。”
本来在看羊皮地图的秦邵宗骤然抬眸。
另一边。
离开明月居后,黛黎往西市去。
昨日游肆时,她已打听清楚南康郡各市情况。
东市以茶馆食肆和传舍居多。北市多是布庄、首饰店、书坊和当铺。南市,这片相对远离各市的清静地,则成了权贵富人区。
西市则贩卖各类食材,米面粮油、各类调料、各色蔬菜,偶尔有猎户在郊外捕到野兔、豕和蛇,也会拿到此地出售。除此以外,西域来的胡商有时也会在西市随香料一同贩卖狸奴等活物。
黛黎乘车到西市,一下车脚步便慢下来了。
如今是申时初,再过一个时辰就是日入之时,好菜好肉在早晨已卖了个干净,临近傍晚的西市显然没早上那般热闹了。
西市的摊位有讲究,米面粮油一处,肉铺独占一角,果蔬摊另外一堆,此外还有——
一排用条砖垒高了的、筑成一个个“口”字型的区域。
这里的水渍明显比其他地方要重,不时还能看见地上闪烁着零星的光,像一颗颗星子镶嵌其上。
相比起其他地方,这里的摊贩更少,一排摊位过去,不过剩余三两商贩罢了,且基本都在收摊了。
随着走近,黛黎闻到了很重的腥味。
“夫人,此地贩卖水产,脏腥得很,不如我们去旁的地方。”桃香低声说。
黛黎似回忆地说起从前,“我故乡在南方水乡,那儿的鱼市无比繁华,水产种类不可计数。来了北方后,我一直想寻些家乡的零星碎影,可有些事哪怕是坐拥金山银山,都未必能办到。”
正在收摊的鱼贩动作一顿,敏锐闻到了银钱的味道,“这位夫人,请问您想找什么类型的水产?是鱼鳖虾蟹,还是各类贝类藻类?哦,倘若您想要一些海错与土肉也使得,就是价格会昂贵上许多。”
鱼贩口中的海错与土肉,指的是海货和海参。
黛黎眼中添了几分亮色,“真能弄到?我可事先说明,我只爱吃鲜活的水产,不喜死鱼烂虾。”
那鱼贩笑出一口白牙,“夫人且放心好了,虽说滹沱河其水流湍急非一般江流可比,溯河上行花的时日和功夫要远胜于普通江河,但只要夫人真有采买海错土肉的意愿,我可让弟兄们分船载货,轻舟上行的速度会快许多,保鲜保活。”
黛黎心头狂跳不止。
滹沱河!
这条自西向东、途径山西河北等地的大河竟在南康郡附近。
滹沱河中的“沱”意为滂沱,可见其水势湍急,波涛汹涌。顺水行舟最是利索,沿流之舟一日行百里不在话下,否则也不会有那句“千里江陵一日还”。
滹沱河向东流,她到时顺水乘舟往东走,很快就能和南康郡拉开距离,中途下船改道南下去杭州。
第18章 她与他的第二次博弈
黛黎面上不住露出笑容,“如此甚好。不过像你这般的说辞我先前已听过不少回,他们嘴上能说出朵花来,结果到货的皆是死鱼臭虾。”
鱼贩半点都不恼,权贵富商向来要求高,嫌货人才是真正的买家,“不如这样吧,后日未时我带一箱海错来,夫人派人来查收,您看这样可好?”
一去一回,再加在岸口收货的时间,日夜不歇最快也得后日未时才赶得回来。
后日,这个时间节点与黛黎的计划不谋而合。
“善。”黛黎付了一部分定金,“后日最迟申时末我会派人来取货。”
黛黎曾对秦邵宗说过,她出府最主要的目的是寻个驵会问问,看能否找到儿子的踪迹,这是过了明路的,也是必须做的。
驵会不似鱼贩,后者的货物要趁鲜趁早卖,如此方能卖上好价钱,而前者则随意许多,因此哪怕如今临近傍晚,依旧有驵会在市中。
黛黎找了个老道的驵会,仔细描述一番后却见这人摇头说,“我手上没有这样的小童。”
他见黛黎衣着光鲜,云鬓别金钗,身上群青色流云交领襦裙暗纹浮光,一看便是上等的料子,更别说这位夫人皮肤白皙细腻,绝非出自寻常人家。
“我帮你问问我的弟兄们吧,说不准他们手中有。”老驵会暗下决心。就算没有,也不是不能照她的标准试着弄个符合的出来。
黛黎在原地站了许久,最后一声不吭地转头离开。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夕阳西下,挂着蒋府牌匾的马车碾着夕阳回家,这趟出府算得上满载而归。
云蓉一回来就在贴身女婢的搀扶下回了正房,动也不想动,连她最宠爱的小孙儿来寻她,也被打发了回去。
就当她将将睡着时,房门开了,蒋崇海从外入内,“今日你和黛夫人出府去了何处,闲聊时她可有不经意提过什么特别之事?”
云蓉一听“黛夫人”这三个字就脑壳疼:“所逛之地不计其数,东西北三市她都走过一轮,不愧是跟着武将的,她那精力也好得不得了。我也没听她说起什么特别的,晚些时候我让桃香来一趟问问好了。”
蒋崇海摸着小胡子,没说什么。
毕竟是妇道人家,所知定然不多,有消息是意外之喜,没有倒也不失望。
“唉,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她明后两日还想继续出府。我着实疲倦不堪,明日能否让两个儿媳陪她去?”云蓉抱怨。
“胡闹,绝不可如此行事!”蒋崇海第一反应是斥责她,“论官职,我不如秦邵宗,让儿媳去作陪成何体统?岂非让秦邵宗觉得我在蔑视他,这个节骨眼上绝不可出岔子。”
云蓉心里不平,但累得已没力气与他辩驳。
蒋崇海见她面色实在不好,缓和了语气:“你还是陪她游肆。倘若后面体力不支,你找个茶馆歇些,后续让那两个女婢看紧些便可。”
云蓉只好点头。
和云蓉分道扬镳后,黛黎回了阁院。
今日计划顺利,还得知了滹沱河在附近,实乃上天眷顾。如无意外,后日她就能离开南康郡了。
黛黎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她推开房门。
夕阳灿烂的余晖随着房门打开倾倒入室,洒出一地暖色调的温柔。只是这抹温柔蔓延至深处,勘勘爬上男人的黑袍时,却戛然而止。
屋内的男人这时抬首,他神色平和,眸色却很深,像一口不见底的深潭,“夫人回来了。”
也不知为何,这一刻黛黎莫名脊背发紧。
好像有些不对劲。
黛黎站在原地定了一息,而后若无其事地进屋,一开口就是阴阳怪气,“哎呦,是什么风把这位大忙人给刮来了?”
秦邵宗却不看她,而是对尾随黛黎进来的两个女婢说,“你们下去,我与夫人说些私房话。”
黛黎:“……”
二女脚步一顿,缓缓退出。
“啪嗒。”门缝轻轻收合,房内随着这一声轻响静下来。这股寂静似乎成了疯狂滋生的藤蔓,能将人的腿脚束住牢牢定在原地。
“坐吧。”他开口。
黛黎低眉顺眼走过去在他对面入座,“您是否有要事吩咐妾?”
秦邵宗却指了指案上的茶具,“会煮茶否?”
黛黎:“略懂皮毛。”
这个时代种茶饮茶已变得十分普遍,茶文化不仅被视为大雅,更被神医秉笔直书“苦茶久食,益意思”,以记录其医学价值。
上至天横贵胄,下至走卒白丁,家中无不备有茶。至于茶的品质、数量和相配的茶具,那就全看家底了。
黛黎看着桌上一个果盘盒和茶盅,有些犯难了。她刚刚那句“略懂皮毛”真不是谦虚,和现代直接以开水冲茶叶的泡茶方式不同,这个时代的茶可不仅如此,除了茶叶之外,还会添加诸如瓜干、果肉、薄荷、盐和橘皮等物。
怎么加,顺序如何,哪个先哪个后,黛黎是真不知道。
对面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身上,黛黎干脆不想了。顺序不重要,能泡出茶就行,反正她给他打过预防针的。
“虽说日后夫人不必回旧居,但你忽然失踪,你的旧仆定然慌乱不已,说不准还会报官。”秦邵宗的声音平淡如桌上尚未煮开的水。
黛黎正在舀瓜干的手顿住,停得有些突然,木勺边缘的一块小瓜干“啪嗒”地落在案几上。
她有一瞬间觉得案几不再是案几,而是成了她敏感的心外膜,否则为何只是小小的瓜干片掉落,便险些惊得她坐不住。
不,其实和瓜干无关,是这个话题太危险了……
视野最上端忽然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指甲修得圆润干净,只是手背上有一道延伸至食指的浅疤,他肤色偏深,疤痕醒目,乍一看像狼森白的獠牙。
秦邵宗拾起那枚瓜干:“现阶段不可出任何意外,为防夫人旧仆见官打草惊蛇,劳烦夫人手书一封,我遣人给夫人的旧仆送去。”
黛黎缓缓抬眼迎上那双棕眸,“您不必忧心她们会打草惊蛇,几个口不能言的哑妇如何报得了官?至于手书,也用不上,她们目不识丁,看不懂的。先前寒舍倒是有两个健全又识文断字的护卫,不过在犬子被拐后,一个许是过于自责,竟被一场急病带走了,另一个则留下一纸书信,道是去寻主子增援。”
秦邵宗却是笑了笑:“无妨,总该要去一趟,留封书信告知那秦化鲤你的去处,让他往后莫要来打扰。”
如果说方才只是担忧,那现在黛黎猜测这人很可能派人去了城西十里、那个她曾告诉过他的编造的地址。
他起疑了。
不然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在这话题上打转。
黛黎脊骨发紧,万千思绪掠过心头,却见秦邵宗这时放下那枚小瓜片,伸手过来似要握她的手。
昨夜那一幕在她脑中掠过,这人敏锐得很,要是被他发现她掌心此时又有汗……
黛黎突然放下手中的小木勺,从座上起身。
秦邵宗伸手的动作停下,他看着她绕过案几,最后跪坐在他身旁。
跪坐这个动作需要撩起裙摆与以手撑大腿调整姿势,黛黎借着这个动作拭去掌心的薄汗,“君侯,您是否未曾找到妾的旧居?”
秦邵宗的目光本来还在她手上,那双白皙的手手指修长,指尖带着健康的粉调,像春日柔软的柳絮,也仿佛是上好的羊脂玉雕。
不过听闻那话,秦邵宗移开了眼,他长眉饶有兴致地挑起,不答反问:“夫人何出此言?”
黛黎正色说:“以妾接触过的权贵来看,他们都谨慎缜密,走一步看三步。且贵人向来事忙,您瞧着不像空闲的人,不会无缘无故与妾说起妾的旧居。故而妾斗胆猜测您可能派人去寻过,但由于兵卒被迷阵拦在外,一无所有,所以您产生了点困惑。”
如今他尚有用得着她之地,就算他再心怀疑虑,也不会过于激进。
黛黎笃定。
秦邵宗捞起她放于膝上的手,裹入自己掌中,嗤笑道,“迷阵?”
黛黎心头一跳。
秦邵宗捏了捏她的指尖,语气嘲弄地道:“夫人后面是否想说,是一个不知从哪个山沟里跑出来的道士在你住的地方设了个迷阵,才令其变得不可寻迹。”
黛黎:“……”
无神论者。
为什么这等古代稀有种会被她碰上?
手腕内侧传来不轻不重的摩挲感,细密的酥痒攀着经络,似叠上了窗外落日的热度,叫人焦躁不已。
黛黎佯装听不出他的画外音,“化鲤他不愿妾与外界多加接触,因此才将屋舍建于城外,但毕竟生活需要物资,彻底避世也不行,故而才选了郡外十里之地安家。前两年不时有猎户上门,次数多了,化鲤不胜其烦,便请了个自称是得了东华帝君授道的正阳子来家中。”
黛黎偷偷侧眸,没从他脸上看出质疑或好奇,亦或是对道士的推崇,他目光落在掌中,反倒像是对她的手更感兴趣。
她继续道:“说来也是奇了,那正阳子不过是在寒舍的屋前屋后,还有东南角一处摆了几块石头,一切竟变得不一样。若非有熟人带路,寻常人根本找不到通往寒舍的路,自此以后,寒舍再也未被打扰。如若不是犬子出游时被拐,妾大抵不会出林子……”
见他依旧没反应,黛黎最后下了一记猛药,“如果您着实好奇,不如改日妾亲自带您去走一遭。”
她身旁的男人终于抬眼,最后一层日光自窗外照在他深邃的眉眼上,为其淬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芒,他左侧未连接起的断眉眉尾宛若一把出鞘的刀,威压厚重,“明日我让燕三随你去一趟。”
赫然是同意“走一遭”这个说法,只是他就不亲自前往了。
黛黎拧着细眉苦恼道,“明日不可,明后两日妾与府君夫人都有约,约好了要往许多地方去,且当时妾表现得非常期待。不如大后日可好?大后日的日程妾还未和她敲定。”
秦邵宗不置可否,却忽然问:“你先前无传,当时是如何进城?”
传是身份凭证,进出城门都用得上。
黛黎小声道:“妾许了些银钱给往常合作的货郎,命他找支商队,让妾跟着商队以奴仆的名义进城。”
秦邵宗:“那货郎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黛黎摇头,“妾只知他姓王,其余都不晓得了,毕竟以前和货郎对接之事,皆是由那两个侍卫一手负责。”
“进城后若寻不着令郎,到时你打算如何出城?”秦邵宗再问。
黛黎再偷偷看了他一眼,“寻不着人,妾就没打算再出去,到时随便寻个家境殷实的人家先待着。”
秦邵宗捏着她指尖的动作一顿,见她神情颇有几分小心翼翼,还知晓偷偷观察他,不由轻呵了声,“夫人这算盘打得挺好,伺候谁不是伺候,总归得挑个有价值的是吧?”
“您问妾,妾只好如实说,绝无半点欺瞒和做假。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有君侯您这般豪门贵胄在,妾何须再舍本逐末?”话毕,她见他面上还是那副沉冷的神色。
黛黎低头解下腰间的小竹牌,将之放到秦邵宗掌中:“为奴为婢者对传的执念不必妾多说,过往妾确实心思不纯,不过往事已成沙,且让它随风散去吧。此物既已在府君夫人前频繁显示过,后面大抵不再需要了,君侯能否分出几许心神,帮妾保管这一枚传?”
说着话时,黛黎目光黏在传上,显而易见的不舍。
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掌缓缓收合,传上的信息像被涨起的深色潮水淹没,再不可见。
“那日夜晚您已搜过妾的身,知晓妾就只有这一枚传了,您可得妥善保管好。”黛黎恋恋不舍。
秦邵宗只是道:“安心,它丢不了。”
“君侯,妾有一要事要和您汇报。”黛黎正襟危坐,“今日妾出行在外,去了瑞祥绸庄、茶馆和明月居等地,花了不少银钱。”
秦邵宗又感受到那股悄悄观察他的目光,顿觉好笑:“花了便花了,值得夫人这般提心吊胆?莫不是以前那秦化鲤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只肯叼着钱袋子晃出些叮当作响的铜钱声给夫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