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州!”黛黎撕心裂肺。
她踉跄地来到他身前,抬手想抚上青年的脸,但是仅距一寸不到时,那玉白的指尖狠狠抽搐了下,叫她不敢往前往。
在黛黎的眼里,那大片的疤痕一点点倒退,退回结痂时,结痂前,再变成了淌着刺红鲜血的伤口。
黛黎眼中漫起热泪,彻底模糊了目光,“州州……”
那伤口得多疼!她的孩子啊,在这里到底受了怎么样的欺负?
青年这时垂首,主动将脸贴在那只白皙的手上。
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柔软,让他开心的想要勾起唇,然而这个动作于他而言太陌生了,以致于如今做起来缓慢又僵硬,有种不和谐的怪异,“不是真的,您不用担心。”
黛黎听不到那些,亦或者潜意识觉得是安慰。指上触感崎岖,令她心痛难止,泣不成声。
十年前他才九岁,正是去哪儿都要和她报备的年纪。
这么小的孩子啊,他在学校里学的是文明和谐,是自由平等,然而这个时代每一处都是剥削和吃人。
妈妈不在身边,举目皆陌生,他在夜里究竟偷偷哭过多少次,才长成如今的模样。
犬、芥。
是家犬,也是草芥。
谁都可以欺负他,谁都可以踩她的孩子一脚,她捧在掌心的糖豆,竟变成了旁人可以随意作践的地里泥!
光是想一想,黛黎便觉肝肠寸断,“才不是犬芥,是秦宴州,州州是秦宴州!”
秦宴州忽觉手上束缚松了,他知是身后人帮他解绑。他抬手双臂,轻轻回拥黛黎。
时光的钟摆好像在这一瞬停止,时针迅速往回,一轮轮地飞转。那些曾经被他一遍又一遍重温的珍贵记忆,如今汇成实体,仿佛在他身侧重现——
美丽的女人把背着书包的小男孩送到校巴前,温柔地帮他理了理衣襟,“州州去到学校要听小林老师的话,有事给妈妈打电话,等放学了妈妈接你回家。好孩子,去吧。”
青年眼里泛起泪光,泪珠滚落,他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妈妈,对不起,我再也当不成好孩子了。”
他的手沾满了鲜血,再也,回不到过去。
第52章 她早就是他的女人了
黛黎听到他的道歉, 泪如泉涌,“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早点来找你, 都怪我,都怪我……”
如果她能早点来, 而不是拖了整整半年,那她的孩子是不是就不会在这陌生的时代被人随意作践?
九年前的那场大饥.荒,他当年才十岁。
那时家家户户无米粮,草木枯焦, 他一个十岁的小孩, 旁人与他非亲非故,谁能养他?谁会把救命的口粮给他?
那些饿得眼睛发绿的人, 是否会将目光投向她的孩子?
就像她曾做过的那场噩梦一样。几个屠户将他摁住,手起刀落, 或将嫩肉搭银钱赠予菜人,或是肉块掉入热腾腾的锅中, 周围看不清脸的食客争相欢呼。
谁都能作践她的孩子……
秦宴州叹了一声, 有说不出的满足,也有拼尽全力后也无法抵抗命运的无奈,“不是您的错,一切都过去了。”
他已经知足了, 自十年前以后, 再也没有比现在更令他高兴的时候了。
本以为直到疯癫或死亡,他都将孤身漂泊于此。没想到上天终于垂怜了他一回,在他快要坚持不住、将将沉入泥潭时,让他看见了能驱散阴霾的日光。
于是,灵魂得到了救赎, 荒芜迎来了绿洲。如同沐浴在汤泉中,暖和得令他热泪盈眶。
但亦有说不出的难受,母亲说来找他,他是掉进河里才来到这里的,是不是……
秦宴州张了张嘴,却又没有勇气问出那一句。
黛黎听闻他说“一切都过去了”,不由死死咬住嘴唇。
不,过不去的!
十年里受的苦,怎么可能能过去?那将是刻在灵魂深处的黑色烙印,是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愈合的溃烂伤口。
黛黎心如滴血,眨眼间热泪落下后,眼前的视线变得清晰了些,而后,她便看到了面前人颈脖上的两道疤痕。
一道在正前方,大概半指粗,蛇一样盘在他的颈前,看着像有条绳索曾狠狠勒入他的皮.肉中。如此反复多次后,才留下这道经年过去亦难以磨灭的伤痕。
另一道在颈侧,约两寸长,笔直不带任何拐弯,多半是刀剑所伤。
黛黎眼瞳猝地收紧,太阳穴仿佛被一记重锤击中。方才一些忽略的细节在此刻如同草丛中惊起的蛇,骤然窜起狠狠咬了她一大口。
州州的声音刚刚就不对,过分沙哑,像喉间含了一把粗糙的沙砾,也像破损生锈后被废弃的锣。
她本以为他是激动哽咽,但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他的嗓子坏了。
黛黎张口欲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倒吸入一口凉气。
那股寒气当真极冷,凝成了表面长满尖刺的棱锥,沿着她的气管一路往内,将她内里划得流血不止。
黛黎开始发抖,如坠冰窟,她颤抖的指尖终于碰上了那道经年旧疤。
秦宴州顿了顿,面上的疤痕还能说是假的,但脖子上、手上,乃至身上那些却做不得假。
他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黛黎的情绪起伏得厉害,加上今晚甚是劳累,太过激动之下,不由眼前一黑。
秦宴州正打算说些什么,忽觉怀中人软了下去。他眸光一凛,正要将人扶起,一只深色的大掌却从她背后伸来,扶住女人的腰,锢着要将她往后带。
青年霎时抬眼,遗传了母亲的黑眸浓如墨,刚刚的温软在此刻已消失不见,唯剩刀锋一般的锐利。
方才房门打开,进来的不止母亲一人,但那时他同样看不见其他,只想最后确认这是否是一场令人沉溺的美梦。
如今……
四目相对间,一个沉稳不见喜乐,另一个显而易见的戒备抵触。
秦宴州二十未到,不及对方高,也不如春秋鼎盛的秦邵宗来得结实。如今被一众北地武将包围着,却也不妨碍他此时杀气腾腾地看着面前人。
如果他是只动物,这会儿浑身毛发估计已全部炸起,喉管里还会发出警告的低鸣。
秦宴州没有问对方是何人,因为根本不用问。相传北地的武安侯天生断眉,他今日潜入的是秦宅,且他自报家门后,那个捆起他双手的人说去禀报君侯。
此人后至,兼之特征皆对得上,他必定是那个令范兖州忌惮非常的秦邵宗。
秦邵宗见状哼笑了声。
得,还是只小狼崽。
他夜里两度潜入府邸,后一回还敢一日不隔的孤身再来,估计没少和巡卫他们过招,也不怕被人削了脑袋。
真不愧是她的种,这胆子一脉相承的大,都是长了一身熊心豹子胆。
“你母亲身体不适,我带她回去休息。”秦邵宗再次伸手。
秦宴州不言,带着黛黎退后了一步,堪堪错开他的长臂,依旧警惕地看着他。
联想到商贾的告示和北地的寻人令,他隐约猜到母亲为何会和这人搅在一起。
秦邵宗被他的动作气笑了,“想走?你行刺失败,范天石会许你好过?更遑论还带着她,又如何能将她安置妥当?且这些年你做的脏事有多少,惹的仇家有几何,恐怕无人比你自己更清楚。你信不信范天石前脚对外称你叛变,后脚就有人上门找你寻仇?”
这番话说完,秦邵宗的太阳穴先突突跳了两下。
这几日和南宫雄饮酒,宴上南宫雄还提过这个身后粘着一堆破事的犬芥,他当时不以为意。
确实是个命苦的可怜人,仅此而已。
这天下本就是不公的,命苦的人千千万。有的因天公不作美交不起日渐沉疴的田租,被豪强迫害至死;有的为奸佞所害,阖家流放边陲,于遥远路途上逐渐家破人亡;也有的被奸人出卖因此战死沙场,只留下一双孤苦儿女。
不幸之人各有各的不幸。唯有捅破笼在头顶上的那片成了天的庞大阴云,才会迎来曙光。
所以当时听闻“犬芥”,秦邵宗浑不在意,甚至也同意南宫雄说的早死早超脱,争取下辈子投个好胎。
但造化弄人,这小子居然是她一直在找的儿子,怎的偏偏就成了她儿子?要是不管他,他前一刻把这小子扫地出府,她能包袱也不收的立马跟上去。
秦邵宗罕见的有些头疼。
她生的这只狼崽是真能惹事。而能失而复得,她是万万不会与之再分开。
罢了,先前两个州牧都被他收拾了,再收拾多一个兖州的,也不是不行。且他与南宫雄结盟后,本就与范天石隐隐不对付……
秦宴州被他的话说得僵了一下,浑身竖起的尖刺有些萎了。
虽只是少许,但气势确实不如方才锋利,他沉默片刻询问道:“我母亲的房间在何处?”
这是要送她回房的意思。
秦邵宗知他是退让了,体谅他俩母子重逢,遂忍了,只沉声留下一句“随我来”。
他们离开这间小屋后,其他人仍有些恍惚,其中以白剑屏尤甚。
“黛、黛夫人之子,不是年九岁吗?”白剑屏说话都不利索了。方才那小子的身量,怎么看都起码十八.九了吧。
当初胡豹从钱唐回来,仅在赢郡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就接到命令启程再度前往扬州秦家。
那天晚上,还未收到封口令的胡豹和丰锋、乔望飞二人说起那桩“十年”怪闻,听得二人直呼惊奇,结果前一晚和同袍聊完,后一天就收到上峰的封口令。
可是,此事已有丰锋和乔望飞两位知情人了,胡豹无奈,只好拜托他们先别到处说那桩奇闻。
这就以致于秦邵宗麾下有些人知晓中间间隔了十年,有的人不知晓,还以为真就在找一个九岁小儿。
乔望飞叹气,“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白剑屏抓心挠肺的难受,“黛夫人看起来最多三十,那小子十八左右,这、这没理由十一二岁生孩子啊,都还未及笄呢。”
乔望飞看向丰锋,后者作为除他以外的知情人,此时一脸沉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剑屏顿时不高兴了,“你看老丰作甚?该不会他也知晓吧。那必须告诉我,没理由就我不知道。”
乔望飞叹了口气:“如今人已寻回,应该是能说了。告诉你们也无妨,而此事还需从胡豹去钱唐说起……”
他们这边小屋在聚众开小会,那边秦邵宗已领着人回到主院。
秦宴州看过屋舍布局图,知晓这院子的重要性,如今他停在院口不入。
秦邵宗未听闻脚步声,回首看,只见他静立于院口前,“杵那儿作甚?我的院外无需一根木头桩子。”
乔望飞来报时同样惊醒了念夏和碧珀,二女见黛黎随他们一并离开,干脆起身准备,在院中点了灯,静待主人回来。
如今等是等到了,只是……
二女看着秦宴州,皆是心头一惊。此人好生丑陋,他为何能与夫人如此亲密,且君侯瞧着也无异议。
隔着几步之距,秦宴州低声道:“换个院子。”
秦邵宗的目光冷了下来:“她就住在此地,旁的地方没有她房间。长辈之间的事,小辈不该、也断不能插手。”
“不是长辈之间!”秦宴州反驳。
秦邵宗冷呵道:“依你原先的年纪,你父亲的岁数肯定比我轻。我姓秦,他也姓秦,同姓为一家,你那个还不知晓在哪儿的爹,到了我面前还不是高低得喊我一声大哥?”
秦宴州死死盯着不远处的男人,痛恨自己的不善言辞。
在范府时,平威时常对他冷嘲热讽,他当时只觉得不痛不痒。因为大家都一样,不过是旁人手中随时可丢弃的刀,都是得过且过,有今日或许无明日。
和那等将死之人有什可计较?且他也无力气去计较……
现在他想计较了,却因常年的寡言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秦邵宗也是一肚子火。
这小子惹了一屁股的烂事,后面全要他来一一收拾,简直是无妄之灾。那都罢了,他也不是无能力处理,偏偏这小子不仅不感恩戴德,还露出一副千防万防的模样。
防什么防,她早就是他的女人了。
这惹人生气的本事,真是和他母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秦邵宗压了压怒火,“更深露重,她穿的不多,在外面待久了要染风寒了。你再磨蹭,待会不仅需给她看脚上的伤,还需连带风寒也一并治了。”
而话毕,秦邵宗转身往偏房走。
“我母亲脚上伤了?何时伤的?”秦宴州这回跟上了。
秦邵宗慢悠悠道,“就不久前,她听闻你的消息,急着从榻上下来,一个不慎摔到地上。”
如今已是深夜,寻常人早安寝了,能知晓她是下榻时摔的,唯有当时同居一室。
后面不出意外的一静。
走在前面的秦邵宗勾了勾嘴角。
偏房里灯火通明,念夏与碧珀已知晓这位面目丑陋的青年是她们主子之子,心里都惊得不轻。
两人偷偷打量秦宴州,不约而同的给他开八百倍的滤镜。
小郎君个儿高,身形卓越,眉眼长得真像夫人,面型倒比夫人刚毅些,鼻子很挺,嘴巴也生得好看。不看那些疤痕,其实也是个相当俊美的小郎君嘛!
秦宴州将人放到榻上,而后欲直起身,也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黛黎一直紧紧抓着他的衣袍一角。
抓得很紧,连手关节都有些泛白。
秦宴州稍稍一顿,轻声道:“妈妈,我回来了。”
黛黎没有反应,依旧紧紧抓着。
秦宴州无法,只好将外袍脱掉。待他退开,念夏上前给黛黎除去鞋履。
秦邵宗吩咐另一个女婢,“你去我房中寻最角落的那个矮柜,取其第三层内黑色瓶子的药酒过来。”
碧珀当即过去,很快拿着东西回来。
秦邵宗接过药酒,开始赶人,“女大避父,儿大避母。此地没有你的事,隔壁还有间偏房,你小子自行去那歇息。”
秦宴州站着不动,“不劳君侯屈尊。”
秦邵宗额上青筋跳了跳,再次觉得面前人是怎么看怎么扎眼,一整个闹心。
就在这时,二人听到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原是念夏听闻“药酒”二字,心里担忧,遂悄悄将黛黎的裙摆卷起了些,打算瞧瞧她伤了何处,结果这一瞧,看见她脚腕又红又肿了。
秦邵宗站于床侧,偏头便见那截肿得泛红的脚腕。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随即将药酒抛给碧珀,“你帮夫人处理妥当,再看看她还有何处伤着。倘若巳正时她还未醒,去寻丁连溪过来一趟。”
秦邵宗转身,越过秦宴州时道:“你小子也出来。”
这回秦宴州没有继续站在原地。
第53章 您想离开这里吗?
黛黎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个梦, 但睡醒后一切都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叫她看不清昨夜那场令她欢愉无比的美梦。
愣愣地躺在榻上,黛黎看着顶上的罗帐发呆, 企图回忆起梦的点滴。
这时,外面有低低的说话声传来。
“方才我进去瞧过, 夫人还没醒呢。还有一刻钟就巳正了,待会儿我去丁先生那里走一遭,将人请来。”
“要不要和君侯说声?”
“先不吧,待丁先生看诊完再瞧瞧。对了, 小郎君不愧是夫人之子, 偷偷和你说,昨晚我就觉得倘若他面上无疤痕, 小郎君定也是极为出众的。”
黛黎猛地打了个激灵,所有迷蒙顷刻间散去, 她立马坐起身。而随着她这一动作,有什么东西从榻旁滑到底下的脚踏板去。
黛黎侧头看, 见是一件黑色的外袍。
和秦邵宗穿的那种袖口带银边的不同, 这件外袍很普通,用的也是最寻常的麻布。这种衣袍平时并不会出现在她的屋里。
不是梦,是州州回来了!
黛黎忙起身下榻,结果走的第一步就倒抽一口凉气, 失去平衡又在地上摔了一跤。
外面的说话声一止, 念夏和碧珀闻声入内。
“夫人!”两人赶紧将黛黎扶起来。
“您小心些,您这左脚伤得厉害,近日都需仔细点。”
黛黎抓着她们的胳膊,有些神经质地问,“我儿是不是回来了?”
“当然, 小郎君在外面呢,一早就在外面了。”念夏颔首。
黛黎忽地放松下来,“我想洗漱,麻烦你们了。”
“夫人尽和奴说客气话。”碧珀失笑。
待整理妥当,房门打开。
明媚的、温暖的日光映入屋中,仿佛能驱散所有的阴霾。
迎着日光,黛黎看到有一道身姿挺拔如苍松的修长身影站于门外,她正想将人喊进来,目光却在触及到他时,不由愣了一下。
青年面冠如玉,光彩熠熠,他的眉眼尤为出色,眼睛是标准的桃花眼,轮廓似春日绽开的桃花瓣,上眼睑层层叠叠,行到眼尾处时宛若工笔画般微微扬上去,与生母如出一辙的标致。
他双颊处已不见了那可怖的“肉虫”,光洁白皙的皮肤完好无损,在日光下泛着一层柔光。
秦宴州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袖口处有别致的墨色滚边,还未及冠的缘故,他一头墨发仅用发带于脑后成一束髻。
如今再看,他与昨夜完全判若两人。
如果说昨夜的秦宴州是个丑陋的朴素刺客,是一把被随手插于污泥上的冷刀;那如今的他则是浸在温泉中的玉,像极了一个家境优渥,不知人间疾苦的俊美贵公子。
他似乎不太习惯如此装扮,加上被黛黎目不转睛地看着,不由有些小羞赧,低声说了句,“妈妈,早上好。”
那条残酷的时间长河开始倒流,黛黎好像回到了一切都未发生的当初。
九岁的孩子每日被她叫醒后,都会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仿佛随时要昏睡过去的和她说一句“妈妈,早上好”。
时过经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代,相同、却又不尽然完全相同的人再次相遇。
“州州早上好。”黛黎眼中漫起水色,想起了他颈脖上的两道疤痕。
露在外的尚且如此可怖,那些看不见的呢,看不见的又有多少?她的孩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吃了数不清的苦……
黛黎低着头急促地呼吸了两下,却仍觉得难受得厉害,仿佛她颈脖上也有一条无形的绳索在不断收紧。
秦宴州见她低头抹眼睛,忙往前走了两步,想说什么,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顿时有几分手脚无措。
黛黎察觉到他的慌乱,努力不去想那些令她窒息的悲痛,抬首招呼他,“快过来坐,你吃过早餐没有?”
秦宴州在她对面撩袍坐下,“还未。”
“那在我这里吃吧。”黛黎看着他完好的脸,心里的难过总算是轻了些,但这庆幸中却又夹杂着一丝令她说不明的不安。
“州州,我听说你多年前被范兖州收养,这究竟是多少年前?”黛黎莫名有些不安。
范兖州收养她儿子一事,是昨夜她听乔望飞汇报时说的。当时的原话是:此人自称多年前被范兖州收养,并改名犬芥。
“犬芥”这个名字是黛黎心口的一根刺。为她儿子起名者,轻慢、恶意满满,根本没将他视之为人。
秦宴州沉默了下,“七年前。”
黛黎呼吸微滞。
七年,居然是七年。
这一刻,黛黎恍然间明白了方才那缕不安来自何处。
是时间对不上。
念夏和碧珀都去庖厨取早膳,此时屋内就只有黛黎母子二人。
今日无雨亦无阴翳,天朗气清,夏季早上的日光暖和,是不可多得的好天气。但黛黎却莫名觉得手脚发冷,连带着昨晚摔伤的脚腕,此刻也泛起针刺的一阵阵疼。
“州州,你和妈妈说实话,在你去范府之前,你还去了哪里?”黛黎语气急切。
不是十年前。
是七年,七年前儿子才去的范兖州那处。这意味着被范家收养之前,他还有三年待在其他地方。
而九年前,这里经历过一场大饥.荒。饥荒覆盖范围极广,不仅中原与北地,连南部也受到不可忽视的波及。
十年前,孙老头在钱唐看到儿子站于河岸边,说明州州当时在钱唐。古代的交通极为不便,百里距离于布衣来说得花个小半个月才能走完。
远行难如登天,更遑论州州当时没有传,也没有亲人在身侧,他完全是个黑户。
她猜测,当年饥荒降临时,州州大抵没能逃出灾区。在那场卖儿鬻女、易子而食比比皆是的大灾中,谁收养了他?
“我在机缘巧合之下,被一户好心的大户人家收养了。他们住在山中,与世隔绝,自有肥沃田地供给粮食,因此先前储粮甚多,多养我一个完全吃得消。”秦宴州垂眸,避开黛黎的目光。
黛黎神色舒缓了些,又问,“你脸上的伪装,也是那大户人家教你的?”
秦宴州颔首,“那大户人家有两个年岁与我相仿的公子,他们尤爱专研各类奇门遁术。他们说我这张脸太过张扬,行走在外多有不变,遂教我一则易容之法。待饥荒过去,我便充作仆从,随那大户人家的一族旁支一同周游各地。只是某日不幸路遇山匪,我跌入河中被水冲了去,与他们失散,后来意外为范兖州所救,被他收做义子。”
这番话说完,秦宴州还补了一句,“我身上确实有些伤疤,但那都是被大户人家收养前弄的。遇到他们以后,日子其实没那么难过了。”
黛黎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正想再问,却听儿子说完后紧接着问她,“妈妈,您为何会在北地军中,您与秦邵宗是怎么回事?”
黛黎顿时僵住,“……这事说来话长,一时半会讲不清楚。”
秦宴州静静坐着,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不过此时念夏和碧珀回来了。
二女端来了早膳,之前黛黎在府中闲来无事,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改进了下这个时代的石磨。
此时的石磨处于石磨发展史的中期,磨齿的形状为辐射型分区斜线型,属于比以前的利索,但对此往后的八区斜线型的磨形,仍有较大的不足。
石磨的改进,受影响最大的无疑是小麦。因为脱壳后的麦粒依旧粗糙,哪怕煮熟后吃,仍会觉得卡嗓子眼。
也是这个原因,软弱润滑、口感极佳的粱饭为高门大户青睐,是有钱人的象征。
而吃麦饭的,多半是囊中羞涩的白丁布衣,又或是供予大军中万千士卒,以此尽量降低军队开销。
但如果将麦粒磨成细腻的小麦粉,其口感将一跃千里,此外还能衍生出诸如馒头、面条等物。
现在碧珀和念夏端上来的,就是汤面。不是这个时代常有的泡汤面皮,而是经黛黎之手改进后,与后世一模一样的汤面。
细细的白面条,加了肉丝和鸡蛋,洒有一小把葱花,上面还飘着一两滴金黄的油色。
放在现代很普通的一碗面,可能十块钱都不用,大街小巷随处都能找到,却令秦宴州看了许久。
有些回忆就像老照片,哪怕一遍一遍地拿出来翻看,但时间久了,边角会被摩挲得起毛起卷儿,会变得模糊不清。
一小碗汤面,重见时已然是隔世。
看完汤面,他又抬头看对面的黛黎,像是确认她还在,而后秦宴州才开始吃面。
他吃得很慢,细嚼慢咽,像是要将十年前的感觉尽数找回来,好抹去中间所有的艰难困苦。
母子俩都没有说话,气氛却半点也不僵硬。
待用完早膳,女婢入内收走碗筷。
一顿早膳的冷却时间,已让黛黎想好怎么和儿子说了。
她先主动和他说了最初,“州州,我是在校巴坠江的半年后,才通过江来到这里的。来了不算久,才四个月不到,我初到这里时意外碰到了秦邵宗,他当时还未拿下赢郡,正好需要一个女人和他一起演一场戏迷惑那个盐枭的爪牙。我不是任何一方势力的人,于是他选了我,而我借他的手找你。”
顿了顿,黛黎借着说,“风靡各州的咸石是我给他的方子,我和秦邵宗是合作关系。”
至于中间的曲折,诸如她怎么逃去太平郡,又怎么被他逮回来,以及她与秦邵宗的一年之期,黛黎觉得儿子完全没必要知道。
州州这些年已经够苦了,他不需要再有额外的负担。
“妈妈,您想离开这里吗?如果想离开,我可以帮您安排。”秦宴州忽然说。
黛黎心头一惊。
州州如何安排,他有能力安排吗?
第54章 不玩了,她要掀桌
可能是不能在背后说人, 她这边刚说完秦邵宗,黛黎就听到外面二女的见礼声。
黛黎将到了喉间的话咽回去。
很快,那道魁梧的身影从门外走入, 进来时挡了大片的日光。
秦邵宗不意外秦宴州在此,只是看到他的脸时, 男人长眉挑起,目光从他的额角一路看到下巴尖。
眉眼像极了她,鼻子嘴巴和轮廓却不怎么像,大概是随了他那个有眼无珠的亲爹。
呵, 她这品味也不如何, 模样生得好些的就能将她迷惑了去。
目光又移回青年的眉眼上,秦邵宗微微颔首, “这看着才像夫人之子。”
“什么看着,他本来就是。”黛黎不满道, 而后问他,“君侯怎么来了?”
室内这张长案并非四方案, 能坐的唯有长侧相对的两边, 黛黎和秦宴州已各占一方。
秦邵宗没有任何生分的走到黛黎那一侧,挨着她,在她身旁坐下,“我没事来不得?”
黛黎:“……”
秦宴州周身气压低了下来。
对对面若视无睹, 秦邵宗见案上有茶盏, 抬手给自己倒了茶,“不过此番过来,的确有要事。”
秦邵宗抬眼看向一案之隔的青年,语气不咸不淡,“我与你母亲有话要说, 你小子自个先到外面去玩。”
秦宴州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