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政君的眼神与赵飞燕对上。
徐悦然正好站在赵飞燕一侧,她只能看到王政君的角度,眼神森然。
她在想,这位太后在想什么?或许在想,赵飞燕终究不再是那个刚进宫时毫无依靠,孑然一身的柔软舞姬了,如今竟然也颇有皇后威严。
总之,在一番隐秘的眼神交锋之后,王政君退后了一步:
“罢了,那就先将昭仪禁足于昭阳宫中,不许外出,严查陛下薨逝之事。皇后,这看管昭仪之责,哀家可就交给你了。”
风波暂歇,但谁都明白,太后绝不会善罢甘休。
镜头一转,却是来到了深夜。
月色穿过殿门,白日里的喧嚣与紧绷仿佛被这浓重的黑暗吸收殆尽,只留下一片死寂。昭阳宫,这座昔日恩宠无双、歌舞不断的华丽宫殿,此刻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冷孤寂。
徐悦然骤然来到黑夜,眯起眼睛来,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眼前的场景。
殿内除了赵氏姐妹之外已无旁人。
赵飞燕在殿内来回走动,袍袖生风,似乎是被她焦灼的情绪给影响到了。
“你走,你现在就走!”她忽然折过来,握住赵合德的肩头,“我这就安排人,将你送出宫去。”
相比于姐姐的激动,赵合德却显得异常冷静:“我走了,你呢?太后必然会问罪与你。”
她纤细手指往外一指,殿外是驻扎的禁军:“姐姐,就算是你能瞒过这些人将我送出宫去,太后那边又要如何交代?她将我交给你,不就是想看到这一幕吗?”
徐悦然忍不住点点头,对,太后用的是阳谋。
赵飞燕深吸一口气:“我让人找具女尸来,然后一把火把这昭阳殿给烧了……”
“没用的。”赵合德倏地打断她。
两张如此相像的脸对视着。
姐妹二人相对无言。往日的争宠、嫉妒、细微的裂痕,在生死存亡的巨大阴影下,显得如此苍白。最终还是赵合德先开了口,语气异常平静,却带着看透一切的苍凉:
“没用的,姐姐。你看到了,太后需要的,不是一个真相,而是一个结局。陛下死得不明不白,总要有人来承担这个罪过。不是我,也会是你。我们姐妹,终究是她的眼中钉。”
赵飞燕抓住妹妹的手,指尖冰凉,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没用的。
她们与太后一系缠斗已久,如今靠山没了,太后和她身后的王家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赵合德反握住了她的手:“如果你放我走了,那太后可就得偿所愿了。她巴不得把你也给牵扯进来。”
赵飞燕闭上眼睛。
赵合德拉着她坐在了台阶之上,将头靠在了她的腿上。赵飞燕的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她的鬓发,眼睛里已然泛起了泪光,在月色下更显得凄凉。
徐悦然安静地沉浸在这一刻。
此刻,她不想做出任何举动来破坏这一刻的氛围。不管是做什么还是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
赵合德喃喃道:“这样,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姐姐,你还记得我们刚入宫时吗?相依为命,以为有了彼此的扶持,就能在这深宫里活下去,活得好。”
赵飞燕微微点头:“记得。”
怎么不记得呢?
可是后来……她们得到了太多,也迷失了太多。
“姐姐,你恨我吗?”徐悦然听到赵合德这样问。
赵飞燕含泪,抚摸着她柔顺长发的手都颤抖了一瞬。她看向殿外清冷的月色,一时并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才轻微吸了一下鼻子,语音中带着浓浓的鼻音以及深深的惘然:
“小的时候,大家都喜欢你。你活泼,爱笑,像个小太阳,走到哪里都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阿母疼你,邻家的哥哥也总是围着你转……而我,总是那个安静地跟在后面,看着你的那个。”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短暂的宁静,也仿佛在陈述一个埋藏心底多年的秘密,“说不嫉妒,是假的。有时候,我也会想,若我能像你一样……”
赵合德靠在她腿上的脑袋轻轻动了动,打断了她的话,声音轻轻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可是,我最喜欢姐姐。”
赵飞燕的手顿住了。
赵合德微微抬起头,在朦胧的月光下凝视着姐姐轮廓优美的下颌,眼中闪烁着水光,也闪烁着遥远的回忆:“姐姐,你还记得吗?那年,我们还在阳阿公主府学艺的时候,那个仗着家势想要轻薄我的恶徒……”
赵飞燕的眼神骤然一紧,那段几乎被奢华宫廷生活掩埋的记忆瞬间清晰起来。
“记得。”她声音干涩,“我怎么会忘。”
赵合德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颤音:“他力气那么大,把我堵在角落里,我吓坏了,以为自己完了……然后你就冲了过来。”
她仿佛又看到了当时的场景,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叹,“你那么瘦弱,平时说话都细声细气,可那时候,你却像一只护崽的母豹,抓起旁边的铜壶就砸了过去,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撕打他,用指甲抓,用牙咬……拼了命地把我护在身后。你的头发散了,衣服也破了,手臂上被他掐得青紫,可你一步都没退……”
赵飞燕闭上了眼睛,那段惊心动魄的记忆汹涌而来。她记得当时的恐惧,更记得保护妹妹的强烈本能压倒了一切。
“那时候我就知道,”赵合德的声音哽咽了,她重新将脸埋进姐姐的裙裾里,像小时候寻求安慰那样,“无论别人多么喜欢我,无论以后我们会得到什么,这个世界上,只有姐姐是会豁出命去保护我的人。什么恩宠,什么权势,都比不上姐姐那时候看我的眼神……”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着赵飞燕,一字一句地说:“姐姐,那些嫉妒,那些争抢,现在想来,多么可笑,又多么,不值得。我们浪费了太多时间在虚无的宠爱上了。”
赵飞燕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在妹妹的脸上,与她的泪水混在一起。她紧紧抱住赵合德,所有的隔阂、怨怼,在这一刻被这血浓于水、生死与共的回忆冲刷得干干净净。
“是姐姐不好……是姐姐后来迷了心窍……”她泣不成声。
赵合德抬手,轻轻擦去姐姐脸上的泪痕,动作温柔得像小时候一样:“未央宫这样的地方,谁进来了,又能真正保持本色呢?我争强好胜,独占君宠,之前又何尝顾及过你的感受?”
赵合德的声音慢慢低下来,变得越来越轻,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如今想来,那些虚无的宠爱,比起我们姐妹的情分,又算得了什么?”
话音未落,赵飞燕感到靠在自己腿上的妹妹身体猛地一颤,随即,一股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猝不及防地溅到了她的手背上。
赵飞燕愕然低头,借着惨淡的月光,她看到那液体竟是刺目的鲜红!而赵合德的唇角,正不断溢出浓稠的血液,迅速染红了她苍白的下颌和衣襟。
“合德?!”赵飞燕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恐惧瞬间淹没了她。她慌忙捧起妹妹的脸,手指触碰到那温热血迹的瞬间,浑身冰凉。
徐悦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赵合德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但她努力聚焦,看着姐姐惊恐万状的脸,竟扯出一个极其微弱、却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她艰难地抬起手,想再次擦去姐姐脸上的泪,却因无力而垂落,只断断续续地低语:
“姐姐,别怕,这样,最好……”她又呛出一口血,气息愈发微弱,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
“我是逃不过去的……只要,我死了,太后,就……不会再往下查了,她……就没办法,牵连你了……你,好不容易当上皇后……要,好好活下去,带着我的,那份……活下去……”
“不——!合德!你怎么这么傻?!”
赵飞燕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她紧紧抱住妹妹迅速冰冷下去的身体,试图用手去堵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嘴角,可那滚烫的生命力依旧从她的指缝间飞速流逝。
她看着妹妹那双曾经顾盼生辉、妩媚动人的眼睛渐渐失去所有神采,只余下对她最后的牵挂和解脱的释然,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吞噬。
“是我没用……是姐姐护不住你……”
凄厉的哭声响彻在冰冷空旷的昭阳宫中,与窗外死寂的月色交织在一起,诉说着这深宫之中,权力倾轧下,无法挽回的悲剧与彻骨的绝望。
徐悦然在一旁早就泪流满面,一直到自己被VR舱弹出来都依然觉得自己心情沉重。
体验馆的灯光让她的眼睛都觉得有些疼,旁人看过来的眼神也颇让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拿出口袋里的纸巾擦了擦泪痕,匆匆出了门。
到了体验馆外,沐浴着阳光,感受着微风,看到正在忙碌着的古镇工作人员和游客们,又在长椅上坐了会儿后,徐悦然长长松了口气,这才觉得自己回到了现实世界,然后立刻心中尖叫了起来:
“啊啊啊啊,忘了去排队了!”
玩一次哪够?她肯定要把赵飞燕的记忆都刷完才行!
她们宜主的脸实在太能打了!
等她反应过来冲到体验舱入口处的时候,才发现古镇已经开门了,馆外早就有人外排队,好在队伍还不算很长。徐悦然赶紧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现在VR体验馆从国外红到国外,她逛外网的时候经常看到不少老外的测评和视频,数据都非常好。而且排队人群里老外的面孔也越来越多。那可是和来自全世界的游客一起排队。
她在等待的时候顺便刷了刷手机,看看大家对于刚才那段是怎么讨论的,有没有和自己一样哭成狗的姐妹,结果发现自己的确并不孤单:
【哭死我了,从VR体验舱出来别人还以为我怎么了,差点要叫工作人员来。】
【我也哭了,杀我不要用姐妹刀啊!】
【我查了一下,历史上刘骜的死的确原因未知,但因为各种野史,就把他传成了是和赵合德一起玩得太花,还吃了春/药什么的,恶心死人了。反正非得往女人头上泼点脏水才行。】
【赞同,脑子里全是黄色看什么东西都是黄色。】
【说起来,赵飞燕的这三段记忆里都有赵合德呢。】
就在徐悦然排队的时候,赵飞燕正坐在距离VR体验馆不远的湖中小舟之上。她刚从七号区吃完早餐,现在打算去二号区的幻音阁。
清河古镇现在正在和外面的剧团以及剧院展开合作,希望能够让外面优秀的剧目也到这儿来演出。最近这几日新引进了一场舞剧,她想着要去看看他们排练。
坐在小船上往VR体验馆那儿看的时候,看到排队的人群,赵飞燕怔然了一瞬,目光也变得悠远了起来。
现在,她的合德也在那儿了。
甚至,她自己也会在晚上闭馆后去VR体验馆里待上一会儿,就好像以一种特有的方式继续与自己的妹妹相会。不单单是她,还有其他人也会这样干。
合德,你看到了吗?
姐姐现在过得很好,连带着你的那一份。
赵飞燕收回了目光。
小船悠悠,荡开涟漪,载着她缓缓驶离了那片承载着过往悲欢的建筑倒影,向着充满乐声与舞影的彼岸行去。
徐悦然在清河古镇玩到傍晚的时候才回去,她与马瑜一家约好一起吃晚饭,宋嫂鱼馆。
这样的机会当然不会错过。
没想到刚进竹里馆的时候,他们也刚好回来。
“干妈!”小鲤鱼跳到她怀里,开心得不得了,“我今天去看了水傀儡戏,好好看啊!”
马瑜无奈扶额:“我和她奶奶陪着她看了三遍!”
“小孩子都喜欢看这种的啦,”周老太太对着孙女是很和蔼的,笑眯眯的,“而且这个水傀儡戏的确是做得不错。”
徐悦然抱着她,看了一下几人的神色,都是面色愉快,显然周老先生和周老太太都对今天的行程很是满意。
她笑着问:“叔叔阿姨今天还去体验了哪些项目?”
周老先生笑呵呵的,甚至颇有几分红光满面的兴奋感。
马瑜在一旁笑道:“爸爸今天去上了那位赵先生的书画鉴赏课,回来后简直赞不绝口,刚刚还在和我们说呢!”
第148章 听说酒店来了个豪客……
周老先生今天的行程很简单, 吃完早餐后去清河古镇转一转,中午在酒店餐厅吃个饭。酒店两家餐厅,都是外聘的五星级酒店大厨, 一家做淮扬菜系,一家做粤菜系,味道也都不错。
中午在竹里馆稍事休息, 小憩了一会儿, 等到醒来的时候发现马瑜已经陪着妻子去了古镇里面逛铺子, 他便在书房写了会儿毛笔字,然后悠哉悠哉去了松雪堂。
松雪堂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枕梦辋川酒店内, 而是在酒店侧门,六号区连接五号区的那一块,那边同样经过修缮和酒店一起开业了。
这一块主要有松雪堂、图书馆以及一所寺庙,还有旁边的素菜馆。
目前除了素菜馆没有开业之后, 其余都已经对外营业了。但因为这个角落远离主要区域, 大多数游客都还没往这儿来, 所以依然很幽静。
周老先生进入松雪堂之后, 没见到几个人。毕竟,大多数客人行程紧凑, 也就来住一晚, 大多都是想好好玩一玩古镇其他热门项目,至于什么书画鉴赏……根本没时间顾得上。只有像他这样常住一个礼拜的,才有闲情逸致来参加这些课程。
课室里已经坐了三四个人, 除了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王编剧和老李,还有两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士。
几人互相微笑颔首,简单寒暄了几句。能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出现的,无疑都是对传统书画抱有真切热爱的同好, 彼此之间虽初次见面,倒是能聊到一块儿去。
至于年轻人,那是一个都没有的。
稍等片刻,有两人缓步而入。走在前面的是一位气质雍容儒雅的中年人,自带沉静气场。他后面还跟着一位娴雅秀丽的女士。
“诸位有礼了。敝人姓赵,是今日书画鉴赏课的老师,这位是内子,姓管。” 赵孟頫笑呵呵开场,言辞谦和,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风范。
老李只觉得这两人气度不凡,似乎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周老先生眼睛一亮:“赵先生,您就是酒店大堂那幅气势恢宏的山水壁画的作者?”
赵孟頫与身旁的管道升相视一笑:“拙作能入诸位方家之眼,是赵某的荣幸。”
周老先生语气激动:“赵先生过谦了!那幅画笔墨淋漓,气韵高古,尤其是山石皴法,苍润雄浑,深得宋元精髓,却又自出机杼,意境深远呐,我看了后只觉得心胸都为之一阔!实在可以称得上是近年来所见之巅峰佳作!”
老李没想到自己的彩虹屁竟然被这老先生抢了先,不甘人后,也立刻说:“没错!赵先生那幅画,云水的处理尤其绝妙,虚实相生,仿佛真有气流涌动其间,超然物外,佩服,实在是佩服!”
那幅画所传递出来的精神气度,这绝非单纯技法娴熟所能达到,必是胸有丘壑、修养深厚之人方能为之。
他之前也在心中猜想能画出这样的画的人会是什么模样,如今赵孟頫和他想象的完全符合。的确是一看就是世外高人的样子。
赵孟頫面带微笑,安静地听着几人的盛赞,眼神平和。
毕竟,这样的赞誉他都听了一辈子了。
待他们稍稍停歇,他才从容地将目光转向身旁的管道升,语气自然地介绍道:“二位谬赞了。若论色彩与生机,内子或许更有心得。譬如,酒店餐厅那面绢画屏风——《春熙戏羽图》,便是她的手笔。”
管道升对众人颔首微笑。
“那幅花鸟屏风是您所作?”老李猛地一怔,随即恍然大悟,他说这位赵先生来上课怎么还带着妻子呢。原来,妻子也是如此不俗。
是了是了,当时他就说那画作笔触细腻,感觉像是女子风格。
他看向管道升的目光瞬间充满了更深的敬佩,“难怪!难怪那幅画色彩如此明媚鲜活,构图饱满而富有张力,笔触既见传统功力,又充满探索的锐气!原来是管老师大作!失敬失敬!”
王编剧一直没怎么说话,他一直在端详赵管二人,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画面:“赵老师,管老师,昨日那两张夜宴票……”
这两人当时就坐隔壁呀!
管道升莞尔:“知音难遇,聊表心意。希望二位今晚能尽兴。”
赵孟頫亦笑道:““大家相聚于此,皆是缘分。书画之道,博大精深,赵某与内子也不过是比诸位早行了几步,略有些粗浅体会罢了。因此,今日谈不上授课,只愿与诸位同好一起品茗论画,切磋琢磨,各抒己见。”
他这番话说得谦虚,也让大家成功放松下来。
说实在的,以周老先生见过无数大家名作的多年阅历还有老李本身就是画家的身份来看,要是有谁真一上来就以老师自居,要给他们授课,即便是他画出了那么牛逼的壁画,恐怕大家心里还是有不喜的。
毕竟,赵孟頫现在籍籍无名。
但现在他姿态放低了,所有人反倒都觉得他是在自谦。
周老先生对家人说这段的时候,脸上也是带着欣赏的。
徐悦然好奇问:“周叔叔,那后来怎么样了?这位赵老师真的很厉害吗?那为什么之前一点名气也没有?”
“后来我也问了他这个问题……”周老先生笑眯眯说道。
他陷入到了回忆里——
赵孟頫和他们交流的方式很巧妙,他给他们讲的是元朝画家们的书画。元代画家是华夏绘画史上一个重要时期,出了很多承前启后的大画家,比如画出了《富春山居图》的黄公望,比如以画花鸟为一绝的王渊,还有倪瓒、王蒙等等。
巧了,这些不是赵孟頫的学生就是他的子侄辈。
赵孟頫在讲他们的时候,并非干巴巴地分析理论,而是一时兴起,便会信手拈来,当场铺纸研墨,仿照那些画家的笔意风格,寥寥数笔,便勾勒出山石轮廓、树木形态,或是花鸟神韵。
他仿黄公望,笔触便变得疏朗洒脱,干笔皴擦,意境苍茫简远;仿王渊,则墨色层次丰富,禽鸟灵动,花草鲜活,深得清润之致;仿倪瓒,那折带皴出的山石和疏寒的意境便跃然纸上……每一种风格他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抓住了最核心的神韵,仿佛那些画家的灵魂附体一般。
周老先生和老李等人看得如痴如醉,惊为天人。
如果说他们之前还是以平视的姿态看向赵孟頫,交流,哦不,上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所有人便是以仰视的姿态来看他了。
太强了!
老李甚至有种感觉,这位赵老师的功底甚至是要超过这些历史名家的。
他本就是同行,关注的问题和细节肯定要比周老先生他们更细。
“赵老师,我曾有幸在博物馆里看过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残卷,有一个地方不是很明白……”
他忽然想起来一个困扰他许久的,关于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中某个局部山石皴法的问题,觉得那里笔墨的衔接似乎有些异于常理。
他觉得以这位赵先生的功力,或许能给自己一些解释。
赵孟頫细细听了,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颇有一种自家孩子被问到了的感觉。
他笑道:“没想到这个细节竟然被你发现了,虽我未曾见过《富春山居图》,但我知道公……咳,黄公望有个不为人知的小习惯。”
他神情悠然,回忆往事,黄公望也算是他半个学生了。
“他每每画到酣畅淋漓处,喜用笔腹侧锋,借势这么轻轻一拖、一顿,看似随意,实则力道内蕴,故而在此处墨色会略微叠加深沉,形成一种独特的滞涩感,这并非衔接不畅,恰恰是他胸中逸气的自然流露。你去观察他其他的画,想必也是能看出来一些相同的地方……”
他甚至还模仿了一遍,十分自然。
老李拧起眉头,想了很久,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看完他演示之后又有恍然大悟之感。
他看了看赵孟頫与在一旁研墨的管道升,不由得笑道:“说起来也是巧了,您二位一个恰巧姓赵,一个恰巧姓管,又恰巧都擅长书画,倒真是和历史上的赵孟頫与管道升一般。”
让人羡慕得很呐。
赵孟頫与管道升闻言,相视一笑。
赵孟頫打了个哈哈:“的确是巧了,或许这便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吧。”
这堂课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看到桌上那些寥寥几笔的画作,索性选了一张完成度高的,又添上了几笔让它成了一幅完成的画作,然后略加思索,在左上方添上了一行题跋。
一幅精巧的小品便出现出了众人眼前。
画的内容虽然简单,但却意境悠远,而那几行行书更是铁画银钩、姿媚中带着遒劲、完美融合了晋唐风骨以及宋式婉约。
周老先生激动不已,只觉得这位赵大家的字竟然比画还要更出色几分。
“笔力沉雄,结构精妙,气韵高古,已入化境……”他喃喃道。
这时,旁边那两位一直安静聆听、气质不俗的中年男人忍不住上前一步,目光灼热地盯着桌上那幅刚刚完成的小品,语气恳切又难掩激动:“这幅画作,我实在是很喜欢,不知先生能否割爱?价钱方面,您尽管开口。”
周老先生和老李在一旁听得心里咯噔一下,暗叫糟糕!
他们怎么就忘了这个!两个人脸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懊恼和急切的神色。
“二位先生厚爱,赵某心领。”赵孟頫却摇了摇头,拒绝了那两人的求购,“这只是随手涂抹的习作,本是与诸位交流的引子,登不上大雅之堂。”
管道升也在一旁颔首点头。
她明白自家夫君的意思,倒不是清高傲气看不上钱财,而是随手画的东西,算不上什么正经画作,可不好意思让人买了回去收藏。
听到他这样说,那求购的中年男子不免有些失望。
管道升便笑意盈盈开口道:“承蒙喜爱,若是不嫌弃的话,在四月中旬,我们清河古镇会有一场拍卖会。到时候赵老师与我的几幅作品会参与拍卖。诸位有兴趣的话欢迎前来参加。”
听了周老先生说的,马瑜想起昨天看到的那个拍卖会信息,连忙问:“可是同一场?”
周老先生颔首:“就是那一场。”
他想了一下,对一旁的周老太太说:“我打算在这儿住到四月份参加完拍卖再回沪城,你意下如何?”
“这么久?”马瑜和周老太太都有些惊讶。
周老先生温和道:“这里环境清幽,利于你休养,我们也难得有这样清静又投缘的地方。”
周老太太哼哼两声,挑了挑眉,知道他其实不过是书画瘾犯了。不过,她也没有立刻出声反对,因为他说的倒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两日她睡眠安稳,身心舒畅,这“枕梦辋川”无论是环境、服务还是文化氛围,都远超预期,的确是个非常适合疗养和度假的地方。
而且清河古镇也不错,她想到今天去清河织造里看到的那些定制的衣裳和对面的首饰,还有听到的朱帘秀的戏曲……感觉就算是住一个多月也不会腻的。
她略一思忖,便点了点头,语气平和:“既然你喜欢,这里住着也确实舒服,多留些时日也无妨。正好看看小瑜到时候给咱们找的神医怎么样,就近调理身体,倒是更好。”
这两日相处下来,周老太太已经称呼马瑜为“小瑜”,这可算得上是两人关系质一般的飞跃。
马瑜见公婆达成一致,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但也不免有些实际顾虑,她犹豫着开口:“爸妈愿意多住当然是好事,只是,这酒店实在太火爆,我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续订到房间,尤其是咱们住的这种单独庭院……”
她担心临时延长住宿,未必能有合适的房型。
周老先生闻言,却只是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语气从容:“这点小事不用担心。我会让助理去处理,让他去和酒店方面沟通好的。”
马瑜这才放下心来。
回到辛夷坞之后,徐悦然忍不住咋舌:“真是壕无人性。”
再一次见识了闺蜜婆家的豪。
马瑜笑道:“我婆婆在巴黎的丽兹,常年有一间长包房。他们挺习惯这样度假。”
所以她婆婆之前因为门第有点嫌弃她,马瑜倒并不是那么的在意,毕竟现实点讲,两家的家境的确是有那么一点差距的。而且她婆婆也只是态度冷淡一点,倒不会刁钻刻薄。
“你是没见到她今天去清河织造,完全停不下来!”马瑜笑着对徐悦然说今天的经过,“最后定了一个小马甲和一条裙子。后面去看演出也是,一直在和我说可惜没去钱庄换一点金稞子来打赏。”
总之,那是玩得很爽。
另一边,老李和王编剧也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方才那堂令人震撼的书画课。
老李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不解,反复念叨着:“以赵老师这对夫妇的才华,无论是书法还是绘画,都已臻化境,说是当世顶尖也毫不为过,可为何……我以前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两个人存在?这太不合常理了!”
他虽然知道书画圈也讲究师承门户和人脉资源,而且还要有捧着自己的豪客,但绝对的实力到了赵孟頫这种地步,就如同夜明珠投入暗室,根本不可能被埋没。
难道他这么多年就没有遇到一个伯乐?
王编剧摸着下巴分析:“我倒觉得不是没遇上伯乐。我仔细观察过这对夫妇,他们身上有种,怎么说呢,一种骨子里的从容和贵气。你看他们的言行举止,待人接物,那份气度绝非寻常人家能培养出来的。我猜,他们极可能出身于那种底蕴极其深厚的家庭,根本不缺钱,说不定画画写字也不过就是自娱自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