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瑜的公婆长居国外,他们算是富了好几代的家族,从解放前就身价不菲,放到现在就是网友们爱说的“老钱”家庭。而马瑜娘家虽然也有钱,却是近些年才富起来的,而且还是靠着家里的工厂拆迁,纯正暴发户。
马瑜和老公是自由恋爱,结婚的时候虽然公婆也没有出言反对,但态度也不算是特别的亲热。好在他们一直在国外住着,双方倒也没太多接触,对她的影响不大。这次公婆回国内看儿子和孙女,马瑜便想着还是要好好招待,能够将双方的关系拉近一步那是最好不过。
外来的车辆都只能停在这儿,然后行李以及客人再搭乘安排的游览车进入到酒店内部。
司机和随行的阿姨开始往下搬运行李,很快就有穿着素雅制服、面带微笑的酒店服务生推着行李车过来接手,动作轻快利落。
马瑜的公婆——周老先生和周老太太——下了车。
周老先生气质儒雅,面带温和的笑意,打量着眼古色古香的入口。而周老太太则微微蹙着眉,她身着剪裁合体的香云纱旗袍,颈间戴着一串品相极佳的珍珠项链,即便经过两个小时的车程,依旧保持着矜持的体面。
她看了一眼需要换乘的、看起来像是景区观光车的电动游览车,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这酒店,怎么连车都不能直接开进去?客人提着大包小包的,多不方便。”
说话的时候,眼神却若有似无地扫过正在安排事情的马瑜。
马瑜微微蹙眉,她这婆婆就是这样,表面看着和气,但实际上性格挑剔。当然了,她知道她实际上挑剔的是自己。
她脸上露出微笑,刚想要解释,周老先生已经笑呵呵地开口打圆场:“哎,入乡随俗嘛。我看这样挺好,安安静静的,没有车来车往的喧嚣,这才是度假的感觉。要是车子能直接开进去,那就破坏整体氛围了。”
他说着,率先走向游览车。
小鲤鱼早就兴奋地爬上了游览车,冲着爷爷奶奶招手。对小孩儿来说,不管家里的车多么豪华,都比不上这种完全开敞的游览车来得好玩。周老太太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由服务员搀扶着上了车,姿态优雅地坐下,目光却依然带着审视打量着周围。
游览车悄无声息地启动,驶入了古镇的侧门。
这个侧门是专门为了枕梦辋川酒店而开,一进入便可以看到清澈的河道,两岸枕水人家,垂柳依依,春花烂漫,偶尔经过一座小巧的石桥,或是一处精心打理的花圃。
越往里走,景致越发清幽,建筑密度很低,偶尔能看到掩映在竹林或花木后的独栋别墅一角,私密性极好。
周老太太原本紧绷的脸色,在感受到这份宁静与雅致后,不知不觉缓和了些。她虽未言语,但眼神里的挑剔渐渐被一丝欣赏取代。她久居国外,见惯了开阔的庄园或现代化的豪华酒店,这种浸润着浓厚东方美学、一步一景的精致园林式布局,反而给她带来了新鲜感和一种文化上的亲切感。
游览车最终停在一处被翠竹环绕的院落后门。院门上挂着一块小匾,上书“竹里馆”三字,笔法苍劲。
周老先生一抬头就被这三个字给吸引了,眼里流露出惊艳之色。
“好字!”他脱口而出。
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停在院门前,仔细端详着匾额上“竹里馆”三个字。那字端庄流丽,笔力圆润遒劲,深得晋唐风韵,又带有独特的个人风格,绝非寻常书家所能为。
“这字……笔意酣畅,筋骨内含,有松雪遗风,却又自成一格!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他转向身旁的管家,语气中带着由衷的请教之意。
早已等候在门口的专属管家连忙回答:“周老先生,这字是我们古镇一位姓赵的先生所题。”
周老先生有些讶异,竟然不是出自名家之手?
他自己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以他的眼光看来,这位赵先生的字甚至超过出当代那几位大书法家,可居然籍籍无名?
“民间果然是藏龙卧虎啊……”周老先生感叹道。
“您如果喜欢这位赵先生的作品,他在我们酒店大堂还有一幅极大的壁画,到时候可以去看看。”管家介绍道,“而且赵先生在古镇的松雪堂还开设一节书法鉴赏与临习的课程,与同好交流心得。您如果有兴趣,我可以为您预约。”
这一家人可是要住七天,那这些活动就要为他们考虑周全。
周老先生连连点头,立刻应承下来:“有兴趣,当然有兴趣!务必请帮忙安排。”
他再看向这“竹里馆”时,眼神已截然不同。先前只是觉得环境清幽雅致,此刻却感到一砖一瓦、一字一画都仿佛浸透了深厚的文化底蕴。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经有另外的服务人员早已经将他们一行的行李搬了进来,整个过程自然流畅,并不喧哗刻意,且充满了尊贵感。
竹里馆和辛夷坞这样的单独别墅,客人无需去大堂办理。
管家将人迎进去,一面轻声细语介绍这“竹里馆”的来历:“竹里馆其实是诗佛王维辋川二十景其中之一,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这就是王维为竹里馆写的诗……”
她引着他们穿过一道精巧的月亮门,众人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仿佛踏入了一个被时光遗忘的静谧天地。
一个小巧但极其精致的庭院呈现眼前,与外界的热闹彻底隔绝。
脚下是蜿蜒的碎石小径,缝隙间生长着茸茸青苔。一侧立着一盏古朴的石灯,灯身也爬满了岁月的痕迹。幽静的一丛丛的修竹疏密有致地斜倚在粉墙之前,竹竿青翠,竹叶婆娑,风过处,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更衬得四周万籁俱寂。
客厅的雕花木门敞开着,室内是典雅的中式陈设,线条简洁流畅。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被切割成柔和的光斑,懒洋洋地洒在深色的木地板上,光影中有微尘缓慢浮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老木头、书香和淡淡竹叶清香的气息,温暖而静谧,时间在这里仿佛都放缓了脚步。
比较吸引人注意的还有竹里馆院落的屋顶,是厚厚的茅草,茸茸的,呈现出温暖自然的颜色,有着原始而安宁的质感。管家介绍这是设计师根据历史上辋川遗留下来的资料进行复原的,是一种特殊的工艺。
周老先生看着眼前的院子,回过头去对马瑜称赞了一句:“这地方不错,你有心了。”
古色古香,幽静且极富禅意,他喜欢。
马瑜心中大喜,露出笑容:“爸,妈,你们喜欢就好。”
周老太太看着这完全超出预期的环境和服务,也终于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初步认可。
她内心不得不承认,这个被她视为“暴发户”儿媳挑选的地方,似乎……的确是还不错。至少,她刚踏进这个院子的时候,就觉得心里很舒坦。
周老太太是个有点讲究直觉和玄学的人。她自认感知灵敏,之前去到意大利一家酒店,也是历史建筑所改成的酒店,很有名气,世界排名都靠前的,但她一踏进去就感觉浑身不舒坦,很紧绷,便连夜都要换酒店,宁可房钱打水漂。
这次听儿媳说要去住一家什么水乡古镇里的酒店,她其实是很不乐意的,觉得不踏实,但没想到这儿却能让她觉得心神安宁。
“这儿是个好地方,”她见马瑜不懂,又说了一句,“气场不错,很养人。”
马瑜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她这婆婆,一向就有点神叨叨的,不过,她喜欢就好。
放下行李稍作安顿后,公婆想要稍事休息,马瑜便牵着小鲤鱼的手,兴致勃勃地去了隔壁的辛夷坞 。
与竹里馆的“幽篁独坐”的清冷隐逸不同,辛夷坞带给人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充满生命张力的视觉冲击。
小鲤鱼正摇头晃脑,用甜甜的嗓音背诵王维的诗句:“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嗯,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马瑜吧唧一口亲在她脸上:“宝贝真棒,这么快就能背出来了。”
这是周老先生刚才才教她的,不过几遍,小朋友就已经能够背出来了,让爷爷奶奶高兴得不得了。
她对小朋友解释:“这诗里面说的木芙蓉,就是辛夷花。”
辛夷,又称紫玉兰,正是这处别墅的灵魂。
一踏入辛夷坞的院落,马瑜便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叹。
小鲤鱼也瞪着圆圆的眼睛:“哇,妈妈,好美啊!”
只见院中几株高大的辛夷树正值盛花期,满树繁花,不见一片绿叶,只有无数硕大、肥厚的紫红色花朵,如同无数只精致的玉盏,缀满光秃秃的枝桠,直指蓝天。那颜色并非艳俗的粉紫,而是一种优雅沉静的绛紫与玉白交融的色调,在阳光下呈现出丝绸般的光泽,雍容华贵,又带着一丝山野的烂漫。
微风拂过,花瓣偶尔簌簌飘落,在地上铺就一层浅浅的紫红,真正是“纷纷开且落”。庭院的建筑依旧保持着传统华夏风格,但在这片绚烂花海的映衬下,平添了几分热烈与诗意。
而庭院本身仿佛被辛夷花树给包围了。
更妙的是,在这极致的静中,若能侧耳细听,便能捕捉到一丝极细微、却持续不断的淙淙之声,似是源自屋后,仿佛有一条隐匿在山石与花木深处的春日溪涧正悄然流淌。
绚烂的花事与空谷溪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奇特的、既充满生命张力又无比宁静的境界。
“太美了……”马瑜看得呆了,顿时觉得自己的钱真是花得不冤。
她立刻掏出手机,从各个角度疯狂拍摄起来。先是对着满树繁花拍全景,又凑近了去拍单朵花娇嫩的花瓣和挺拔的花蕊,甚至还让小鲤鱼站在花树下,拍下了孩子仰头看花的可爱瞬间。
小鲤鱼到最后也不管妈妈,蹲在地上开始捡花瓣。
马瑜迫不及待地将这些照片一股脑地发给了徐悦然,连着发了好几条语音:
“悦然你快看!辛夷坞!美炸了!”
“我的天,这花怎么可以这么好看!像假的一样!”
“你快点来!不然花期都要过了!”
“给你留的房间窗外就能看到这棵最大的树!绝了!”
感觉光是发给闺蜜还不过瘾,马瑜又翻出之前在竹里馆拍的庭院、客厅以及刚才拍的辛夷花海,精心挑选了几张最能体现其幽静与绚烂对比之美的照片,凑了个九宫格,发到了自己那个拥有不少粉丝的社交账号上,配文:
【枕梦辋川,不负盛名。竹里馆的幽静,辛夷坞的绚烂,皆是诗画。】
这样的景色,即便是再不会拍照的人也能随手拍出质感极佳的照片。这条动态一发出去,立刻引来了众多好友和粉丝的点赞评论。
【哇!这就是清河古镇新开那酒店?太有味道了!】
【这花是紫玉兰吗?开得也太霸道太好看了!】
【瑜姐这是去度假了?羡慕两个字我已经说累了!】
很快,有眼尖的网友结合文字和照片细节,猛地反应过来:
【等等!竹里馆?辛夷坞?这不就是那个一口气订了两套最贵别墅、连订七天的神秘土豪吗?!一个礼拜房费就十几万了!】
【卧槽!原来是瑜姐!膜拜土豪!】
【姐姐还缺腿部挂件吗?】
【枕梦辋川原来长这个样子啊,太美了,也难怪当时那个主播说要给首次入住的客人一个惊喜,这真的是很大的惊喜。】
马瑜回了这一条:【对,非常大非常大的惊喜。你永远可以相信清河古镇!大家可以放心冲了。】
【我也想冲啊,这不是没钱吗?】
【楼上,普通房其实也不贵的,千把块,而且我看了其他入住普通房的游客发的照片,公区和花园也都很美很美。】
【已经下单,手快约到了五一,嘿嘿嘿。】
【大哭,原来是你约走了我五一的房间。居然没抢到房!】
马瑜这才知道,早就有其他住客的反馈早就放到网上了,这些帖子还汇聚成为了一个话题,“你可以永远相信清河古镇”,然后,没过多久,枕梦辋川酒店的单就卖爆了。
她嘿嘿一笑,看了看其他住客拍的照片,觉得还是自己定的两家院子最好。
不过,公区好像也是蛮美的……可以带着小鲤鱼去走一走。
休息充足后,马瑜便提议带着公婆和小鲤鱼在酒店里逛逛。周老太太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眼神里也流露出几分兴趣,周老先生更是欣然应允。
他们信步走出独栋庭院区,踏入酒店精心打造的公共花园。
这一片区域是当时王维巧妙打通并融合了古镇里原有的几处颇具规模的古典庭院,依着自然地势和原有植被进行规划,移步换景,意境深远。
因为辋川是建造在山谷内,而清河古镇是江南水乡,两者的地貌相差甚远。在这儿想要再建一个辋川就得在螺蛳壳里做道场。但王维也不是很想要一味的精致,他觉得还是得有疏朗的一处空间,于是便提议打通六号区与七号区的院落,先造景,再考虑房舍。
他坚持要让房舍自然融入到了景物之中,而不是景物围绕着房舍来装点。
这个提议其实是很冒险的,因为它会让成本增大但是客房变少。
不过,好在总规划是宇文恺,而老板是路晓琪。
对于路晓琪来说,复现辋川才是最重要的,用最快的速度赚钱这一项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于是,王维的这一项提议得到了很好的执行。
枕梦辋川酒店得到了一个极为开阔的空间。
它的园林景致深深汲取了辋川别业的禅意与空灵,没有过多匠气的雕琢,而是追求一种“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自然野趣。
蜿蜒的石板路引导着方向,路边点缀着未经打磨的天然景石,石上青苔斑驳。竹林幽深,水塘清澈见底,倒映着天光云影和岸边的花木。几座茅草顶的亭榭半掩在树丛后,可供人静坐观景。整个园子流淌着一种空寂、悠远的气息,让人心神不自觉便沉静下来。
“妈妈,看!小鹿!”小鲤鱼忽然压低声音,兴奋地指着不远处一片疏林草地。
众人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两三只体型娇小、毛色温润的梅花鹿,正悠闲地在林间踱步觅食,丝毫不惧游人。它们的存在,更为这片园林增添了几分山林野逸的生机与灵趣。
周老先生看着眼前景致,忍不住颔首赞叹:“疏朗有致,野趣盎然,确得辋川之神韵,难得,难得。”
悠然,不见局促,而且每一处细节都到位。
这让他和周老太太颇有些惊讶。没想到国内的新酒店能够做到这个程度,要知道,有些东西是需要时间来沉淀的,新开的酒店或豪华或新潮,但能够做到“从容自得”的其实是最难的。
逛完园林,他们来到酒店的主大堂。
周老先生对传说中的壁画念念不忘。
不过,刚走入大堂,他们先看到的并不是壁画,而是精致的梁柱结构,斗拱、彩画细节无一不妥帖,无一不好,再加上大堂空间开阔,屋顶高挑,气势恢宏却又不失素雅。倒是让两位老人家暗自点头。
这个大堂,倒能配得上园林的自然雅致。
这时,周老先生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大堂一侧的主背景墙,脚步猛地顿住了。
那面墙上,并非寻常的装饰画,而是一幅气势磅礴、直接绘制于墙面上的巨幅山水壁画。画中峰峦叠嶂,云水苍茫,笔法潇洒淋漓,墨色浓淡干湿变化万千,意境高远空灵。
画幅一侧,还有数行飘逸的行书题诗。
这壁画吸引的人群不单单是他们几位,早已有十来位住客围在壁画前,低声赞叹,或举着手机拍摄。为了防止大家触碰,壁画前被围上了一圈雅致的木质隔离带。
周老先生迫不及待地挤到近前,几乎将脸贴到了隔离带上,先是痴迷地看那画,口中念念有词:“妙啊!这山石皴法,这云水勾染,非巨匠不能为!”
接着又去辨认那题诗,轻声吟诵出来,更是击节赞叹:“诗书画三绝,果真是三绝!”
就在这时,他听到旁边有两人也在低声讨论。
这两位正是秦韶华的朋友王编剧,以及他的朋友,老李。
王编剧自从看了花萼相辉楼夜宴之后,就觉得这儿实在是一个灵气横溢之地,他居然都不卡剧本了!那天晚上回去之后,他文思如泉涌。
王编剧觉得这事儿颇为神奇,索性便办了古镇的年卡,又在周边租了个房子住了下来。如今枕梦辋川酒店开业,他作为王维辋川诗集的粉丝,自然要来捧场。
而且,他还邀请来了自己的朋友,老李。
老李是一位画家,而且在国内外都颇有名气,在杭城和帝都都有着自己的工作室。不过他最近几年灵感枯竭,已经很久没有画出什么像样的画来了,王编剧便邀请他来清河古镇散散心。
说不定和自己一样,也能重新获得灵感女神的青睐呢?
此时,王编剧对老李说:“怎么样,老李,我没骗你吧?就这一幅画,值回房价了吧?”
那位被称作老李的画家朋友,此刻也是目瞪口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凑得更近些,几乎是贴着隔离带在观察笔触、墨色和墙壁的仿古肌理,喃喃道:
“这,这气势,这笔墨……尤其是这题款的笔法,松雪道人的韵味太足了!简直是……简直是赵孟頫复生亲笔所绘!可、可这怎么可能?” 他猛地转向王编剧,语气激动又困惑:“赵孟頫的真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这太魔幻了!会不会是某个不世出的高人仿的?”
可这水准……也高得太离谱了!
“不对,我也没听说赵孟頫画过壁画啊!”
王编剧闻言,不由得噗嗤一笑:
“哎哟,我的李大画家,我看你是最近这两年研究古画研究得走火入魔了。赵孟頫的真迹怎么会挂在这里?肯定都在博物馆里和收藏家手上了撒。
“不过,要我说啊,你就别管它到底是不是赵孟頫画的。你就看这画本身,这气韵,这境界,是不是顶尖的好?放在这儿,是不是跟这环境相得益彰,让你看了心潮澎湃?如果是的话,这就够了嘛!”
老李被王编剧这么一打岔,从自己的怀疑里稍稍挣脱出来。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壁画,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艺术感染力,不由得失笑摇头,喃喃说:
“你说得对,是我着相了。管他谁画的,画得好是硬道理。这等神品,能如此近距离观赏,已是天大的福气……就是这模仿者,也未免太神乎其技了……”
他后半句仍是忍不住低声嘀咕,但心态已然从怀疑转为纯粹的惊叹和享受。
“老王,我得多谢你带我来这里!”他郑重对王编剧说道。
最近几年,老李觉得自己的画技走到了尽头,得不到突破,心里日益焦躁,甚至患上了焦虑症,晚上失眠、甚至心情抑郁。但来到清河古镇后,他觉得自己的心情莫名被平复了很多。
而此时看到这幅壁画,老李更是震撼。他已经很久没有从艺术作品里获得过这种震撼的感受了。
“听说这个赵先生还组织了一次书法课……”
王编剧的话还没说完,老李眼睛里泛着光,立刻斩钉截铁说:“那我要去!帮我报名!”
他隐隐有种感觉,或许,他能够在这壁画里学到什么也说不定……
周老先生在一旁将两人的对话听在耳中,听到别人和自己一样有着同样的感受以及喜好,心里愈发感到愉悦,平日里严肃的脸都柔和了几分。
而周老太太是传统的人,看到自己丈夫高兴,她的心情也放松起来。
马瑜将两老的神情看在眼里,再一次为自己点赞——带他们来清河酒店的决定实在是太对了。
徐悦然是晚上才到辛夷坞的,因为时间关系,她打算第二天早上再去和周父周母打招呼。她听马瑜兴致勃勃讲了今天的经历,也为闺蜜松了口气。两人窝在辛夷坞舒适的沙发里,喝着热茶,窗外是静谧的夜色和隐约的辛夷花影。
“看来你这步棋是走对了,”徐悦然抿了口茶,笑道,“老爷子一看到那壁画走不动道儿了吧?”
“何止是走不动道,简直是两眼放光!”马瑜压低声音,模仿着周老先生激动的样子,把徐悦然逗得直乐。“明天你有什么打算?”
她将一家人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
上午,去清河古镇走走,下午,公公要去上鉴赏课,而她可以带着婆婆和小鲤鱼去古镇里逛逛。
徐悦然伸了个懒腰:“我就不和你们一起了,我要去VR体验馆,那边前段时间上新了几段以赵飞燕为视角的VR,听说建模是按照我们宜主来建的,嘿嘿嘿,我要去体验个几次。”
她到现在都依然是赵宜主的狂热粉丝。
马瑜翻了个白眼:“那你去吧。”
夜深了,枕梦辋川 酒店彻底陷入了沉睡般的宁静。白日里游人的笑语喧哗已然消散,只余下晚风拂过竹叶的沙沙细响,以及远处山涧若有若无的淙淙水声。月光如水银泻地,将辛夷花树的影子投在窗棂上,婆娑如梦。
在这万籁俱寂之时,酒店深处一栋更为幽僻的、名为“鹿柴”的庭院内,却透出温暖的灯光。
王维自己这两天正在鹿柴小住。
他想要切身再体会一下自己一手参与规划、融入其诗画意境的辋川胜景,同时,也以最挑剔的客人姿态,来审视这家以他精神家园为蓝本的酒店,是否真正做到了极致。
对于他这样自幼生长于太原王氏这等顶级门阀、见惯了钟鸣鼎食、锦绣堆砌的世家子弟来说,评判奢华与风雅的标准,自然是最适合不过。当然,他所关注的,远非金银堆砌的显贵,而是那种不着痕迹的精致、深入骨髓的妥帖。
环境是否舒适?器物陈设是否到位?服务细节是否足够润物无声?
这些都是路晓琪拜托他要来指正的,是带着任务来的。
此刻,他与李龟年正对坐于一方石桌旁。桌上摆着几碟清淡的小菜,一壶是赵过亲手所酿的醇厚米酒,两只白玉般的酒盅。
没有丝竹喧耳,唯有天籁。李龟年并未携琴,只是随意地用手轻轻叩击着石桌面,合着风声、水声,哼唱着一段极其古老而苍茫的曲调,不成章节,却韵味悠长,仿佛是与这天地自然的对话。
王维闭目聆听片刻,缓缓睁开眼,望着中天那轮清辉皎洁的明月,轻声道:“龟年兄此曲,有太古之遗音,闻之令人心骨俱冷,杂念顿消。”
李龟年停下叩击,执起酒壶为王维斟酒,笑道:“在摩诘先生这‘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所在,任何人间乐曲都显得多余了。”
王维举杯示意,二人对饮一杯。酒液甘醇,带着米粮的暖意,流入肺腑。
今日这酒局,却也是为李龟年饯行。
他过两日便要离开清河古镇,去各处游玩去了,大概要过好几个月才能回来。
李龟年邀请王维与自己一起去长安洛阳等地:“摩诘为何不与我同去,故地重游?”
“此处刚刚开业,我想要再留几日。”王维抿了一口酒,又苦笑,“……说这么多,或许,总还是有些近乡情怯罢。”
李龟年目光悠远,叹了口气:“其实我亦然。不过,思来想去,总归还是想要再去看看。”
两人喝了一杯酒。
李龟年抛却这些怅然情绪,又笑道:“如今倒是好得很,即便是上千公里,若是乘坐飞机,也不过是短短两三小时便到,以往咱们能想到会有如此神奇事务。”
王维为他斟酒:“所以,说不得龟年兄一觉醒来,便发现我也到了洛阳了。”
李龟年大笑:“那我等着你。”
他顿了顿,看向远处古镇依稀的灯火,又道:“能见这后世繁华,百姓安乐,亦是一段奇缘,当浮一大白。”
王维也露出浅淡笑容:“来,满饮此杯,敬这千年奇缘,敬这太平盛世!”
两人的酒杯碰在了一起,可王维执着酒杯的手却顿在了半空中。
李龟年疑惑看向他,还未发问,便看到王维略有些激动地抬起头,高兴说:“我的心愿已经达成了!”
王维的心愿是“再入辋川”。
这个概念其实很模糊。是重建一个和当年一模一样的物理空间?还是仅仅寻回那份“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的心境?连王维自己起初也未必说得清。他一度以为,大概率是后者,是个人精神的复归。
在这一年多深度参与“枕梦辋川”规划建设的过程中, 他倾注了全部的心力。
他并非仅仅提供一些诗画意境作为噱头,而是真正将这座酒店当作了自己晚岁辋川理想的现世寄托。他与宇文恺反复推敲亭台楼阁的布局,与工匠们探讨一石一木的摆放, 力求在有限的现代空间里, 最大限度地复现那种“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的幽深和“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禅静。
酒店落成, 美轮美奂,连他自己也时常沉醉其间。然而,他的心愿却迟迟没有完成的迹象。
王维当时有些困惑,以为是哪里还不够完美, 差了最后一丝火候, 或是自己内心深处对盛唐辋川的执念太深, 无法全然认同这个“仿品”。
直到此刻, 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与老友对饮, 没想到却忽然就心愿达成了。
而今日, 是住客入住的第一晚。
王维执杯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他忽然露出笑容:“我想,我明白了……”
他的辋川, 在唐朝时还是只属于他王摩诘一个人的私家园林。,但是传承到后世,却已经不一样了。它更是一种精神符号,一种关于人与自然和谐、关于心灵栖居的理想范式。
所以, 他“再入辋川”的心愿,不仅仅是个人重获那份心境,更是要将这份辋川的意境成功地传递给见到了这座酒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