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黛丽滔滔不绝。
伊莎贝尔忍俊不禁:“看起来他很难博得你的好感。”
“是的,一点可能也没有!”奥黛丽斩钉截铁, 八爪鱼似的抱住伊莎贝尔, “你放心, 他是公爵又怎么样, 要是对你不好, 我就……我就……”
她犹豫半天, 又想到换嫁的事。姐姐本来就是替代她去公爵府的,现在遇到的麻烦也都是她带来的。就算姐姐吃了亏,她也想不出法子对付他。
一时间, 奥黛丽声音低了下去。
伊莎贝尔轻轻拍着她的背,沉默片刻才道:“放心, 我很好。”
“看着我, 亲爱的。”她捏了捏奥黛丽的下巴,两双相似的蓝眼睛对视,“你忘了你说的话吗?你知道的, 我在哪里都能过得好。”
奥黛丽微怔,心中的不安被温柔抚平。
“你呢?怀特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伊莎贝尔看着妹妹红润的脸,微笑,“看起来你在温斯顿庄园的日子比我想象得更好。”
提到赫尔曼,奥黛丽眼睛亮了亮,“嗯!赫尔曼是个很好的人,我在这里过得很不错。”
“库珀夫人也很好,我在这里认识了许多朋友,洁希亚夫人、莫尔太太、特蕾莎、查尔斯、卡洛琳、胖厨娘、凯文、萝丝……”奥黛丽打开了话匣子。
在姐姐面前,奥黛丽毫无保留。小到养了几只小猫小狗,分别叫什么名字,大到研究改良机器,加入承知社,她事无巨细告诉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也耐心倾听着,即便是很小的事,她也会给出回应。
其实关于承知社以及改良机器这种大事,露西已经告知了伊莎贝尔。露西是伊莎贝尔留在奥黛丽身边的眼睛,负责排除危险苗头,给她留下充分安全的环境。
不过这种事没必要告诉奥黛丽,她只需要像现在这样,快乐地交朋友,大胆地尝试新鲜事物。
“除了这些以外呢?你刚刚说到赫尔曼,怎么不继续?”伊莎贝尔轻笑,她当然注意到妹妹别扭的神色。
奥黛丽抱着枕头滚了两圈,含糊道:“挺好的,我们都是夫妻了。”
伊莎贝尔注视着妹妹,“他对你好吗?我指的不是衣食住行,我问的是……他尊重你吗?”
奥黛丽犹豫片刻,扬起微笑:“嗯,他尊重我,我已经拥有了很多太太们都羡慕的自由。”
伊莎贝尔没有说话,她沉默片刻,又问:“你真心喜欢他吗?”
在奥黛丽立刻要回答之前,她接着说:“我要听实话,亲爱的。”
奥黛丽顿了顿,有些害羞,想了想,还是勇敢开口,“我应该是喜欢他的。”
伊莎贝尔挑眉:“你的语气怎么带着不确定?”
“因为……我分不清那是怎样的喜欢。”奥黛丽犹豫地抬起头,“也不确定它是好是坏。”
这个问题其实埋在奥黛丽的心里很久了。
她是个不爱纠结的人,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先放着。
现在似乎是个把陈年疑问拎出来解决的好时机。
“我喜欢很多人,喜欢你,喜欢爸爸妈妈,喜欢姨妈,有时候也不介意喜欢友善状态的卢卡斯小姐。”奥黛丽慢慢诉说。
“噢,卢卡斯小姐一定不知道你这么看重她。”伊莎贝尔打趣。
奥黛丽红了脸:“总之……我喜欢很多人。我还喜欢帕比小狗,黛西小猫。一切美好的都值得被我喜欢。”
“这其中包括了赫尔曼·怀特?”
“是的,包括他。”奥黛丽声音低了下来,“可是这也很奇怪不是吗?事实上,赫尔曼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很好。他很冷漠,也很不好接近。我虽然欣赏漂亮的男士,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会认为自己多么特别,足够让他另眼相待。”
室内温暖,烛火昏黄,伊莎贝尔静静看着妹妹,小小的人一瞬间似乎长大了,变成了忧愁的少女。
“慢慢的,他有所改变,我知道,他应该不再抗拒我。”奥黛丽回忆起动人的画面,“他在礼堂吻我、为我画画、和我跳舞、奋不顾身下水救我。我们也吵过架,他暴露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我却并不觉得难以接受。”
伊莎贝尔:“所以你判断自己喜欢他。”
奥黛丽没有立t刻回答,而是疑惑地看着伊莎贝尔:“姐姐,下判断前,我更想知道,喜欢一个人应该是怎么样的?”
伊莎贝尔思考片刻:“亲爱的,这没有标准答案。”
“是的,没有标准答案。我只能拿它和我其他的‘喜欢’相比较。”奥黛丽捧着脸说,“喜欢家人朋友,喜欢宠物,都是很纯粹的情绪。可是我喜欢他的时候会夹杂着其他的东西。”
昏黄光线下,那双水蓝色的眼睛澄澈动人。
她垂下眼眸,“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为他着迷。”
伊莎贝尔:“着迷?听起来是不属于你的词语。”
“是的,在遇到他之前,我对万事万物的喜欢都是温和平等,遇到他之后,我逐渐发现了……”奥黛丽顿了顿,眸光微怔,“发现了埋藏心底的阴暗面。”
“赫尔曼除了外貌完全符合我的审美,他的性格,他的人生经历,他的价值观,和我完全不同。”
“在他的世界里,所有事情的出发点都是利益。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只是成长环境将他塑造成了这样。”
“第一次产生冲突的时候,理智告诉我,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就像两条轨道恰好同行,却不能要求它与我接轨。可当我发现那座冰山渐渐为我消融,我必须坦诚,内心的窃喜与满足。”奥黛丽低下头,“姐姐,我为此羞愧,因为意识到,我竟然将付出的情感当成武器,并得意洋洋地看着对方成为我的俘虏。”
伊莎贝尔静静看着奥黛丽,“主动付出情感的人,是理所应当的上位者。只是世人常常误以为被爱者才是赢家。”
“是的,我主动去爱,成为了真正的赢家,并因为胜利而快乐,甚至在某个瞬间很享受这种俘获人心的游戏。”奥黛丽皱起眉,“等清醒过来,又为自己的卑劣而羞耻。”
“看来是时候让你放下道德感。”伊莎贝尔揶揄。
奥黛丽沮丧:“噢,拜托,别调侃我,亲爱的。这份喜欢带来的糟糕之处不止如此。”
“除了洋洋得意,我偶尔还很悲观。看他为我弯腰的瞬间,我会想,能不能彻底改变这个人呢?”奥黛丽轻声说,“很难以置信吧,我竟然会产生想要改变一个人的妄念。一点点甜头还不够,我贪婪地想要全部。”
伊莎贝尔没有说话,安静听着她的叙述。
“我凭什么改变他呢?情感上来说,我们是独立的人。现实中,我们的婚姻从交易开始,我是一个名为‘怀特太太’的傀儡,依靠他生活,后半生全指望他。哪有立场要求他改变。”
“我做了情感的上位者还不满足,因为不平等的地位,总是让我感到危险。我会想,他现在固然喜欢我,愿意为我做出表面的改变,可是忍不住担忧,这样的喜欢能持续多久?他为迎合我而做出的改变,又能维持多久?”
伊莎贝尔:“这份喜欢,让你思考得更深入了。”
“也伴生了更多烦恼。”奥黛丽点头,露出与以往不同的神情,“老实说,假如仅仅只有爱情,那么就算它终将随风飘远,彼此也能开启新的人生。可……我们之间却还存在着婚姻的枷锁。”
“我很清楚,我要承担婚姻的责任,即便感情破裂,分崩离析,我们也必须维持着貌合神离的婚姻。”
“如果我不爱他,那么当这一天来临,我不会感到难过。可如果我爱他,我无法想象我该多么痛苦。”奥黛丽扯开一丝笑。
“歌剧里总是写,女主角愿意为爱赴汤蹈火,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她说,“原来爱情也会苦涩。”
“当我对一个男人的情感充满占有欲,悲观就如影随形。它让我敏感、贪婪、忧愁、患得患失,为了维持平稳的婚姻,不让它走向最坏的结局,我还必须藏起这一面……”奥黛丽抬起头,水蓝色的眼睛露出和平常不同的认真,“多么可怕啊,原来喜欢一个人,会让我变成另一个自己。”
“截然不同的……肤浅、愚蠢、悲观的……”她低下头,悲伤地微笑,“让我有点讨厌的自己。”
北方的夜晚格外寒冷,城堡里彻夜亮着昏黄的灯,室内静谧得似乎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伊莎贝尔注视着妹妹的眼睛,窥见她内心最真实的角落——乐观天使也有悲伤,虽然它们总是被压在箱底。
她想起奥蒂启程的那天,也是维持着笑脸,所有信件都是报喜不报忧。
如果不是最信任的人在身边,恐怕这些烦恼会永远不见天日,直到自己都忘干净。
“亲爱的,我对你的自我评价保留意见。同时我必须告诉你,没人能替你的感情做出决策。”沉默良久,伊莎贝尔捏了捏奥黛丽的脸,“我只希望,你任何时候都是快乐的。”
奥黛丽垂下头,沮丧道:“看来我没能实现你的心愿。”
“不,我说的快乐,不是要你任何时候都强装出快乐。”伊莎贝尔缓缓道,“它是开心就大笑,难过就哭泣,被冒犯就发脾气,快乐不是你的目标,是做你当下最顺心的选择,就像你现在选择和我吐露所谓阴暗的心事。”
伊莎贝尔将妹妹搂进怀里:“此刻,请你再次回答我,在温斯顿庄园,你感到快乐吗?”
奥黛丽沉思片刻:“大部分时候是的。”
伊莎贝尔:“也就是说,偶尔会难过。”
奥黛丽顿了顿。
姐姐总是能轻易看穿她的伪装。
“是的,偶尔会,但那是我自己的问题。就像刚才为感情困惑一样,我总是自寻烦恼。”她认真说,“我想在怀特太太这个身份之外,做出一点成绩。想帮这个,帮那个,甚至想改变世界,却忽略了我并不能随心所欲。”
“事实上,赫尔曼和葛丽泰夫人对我都很好,我只是……我只是……”
她卡顿半天,找不到合适的形容,似乎是将情绪掩藏太久,甚至忘了它们的起源。
伊莎贝尔静静注视着妹妹,冰蓝色的眼睛似乎已经看透一切。
小时候树立的盾牌可以抵抗外界的恶意,可此刻的伤害,来自她善良的天性。
共情是她的天赋,也是双刃剑,她会为一朵花的凋零而难过,会体谅工人的疾苦,会设身处地为别人思考,哪怕这个人给予她伤害,她也不计前嫌。
“老实说……”伊莎贝尔突然叹了口气:“如果知道有今天,我也许不会教你成为一个太过善良的人。”
奥黛丽靠在姐姐肩上,微笑:“我现在成为坏蛋还来得及吗?”
“恐怕在五岁的时候就来不及了。”伊莎贝尔挑眉,“诺曼小小姐是个连院子的金盏菊枯萎都要掉眼泪的糯米团。”
“不过……”伊莎贝尔顿了顿,冰蓝色的眼睛里暗含温柔,“我不会阻止你将手心的玫瑰送给别人,因为那是你的选择。”
奥黛丽选择做一个赠人玫瑰的笨蛋,那也很好。
——我只是,会心疼你掌心的刺。
成长的路上到处都是荆棘,伊莎贝尔不会说出这份关怀,让它成为阻拦妹妹朝理想目标前进的温柔陷阱。
“亲爱的,你只需要记得。我问你是否快乐,不仅是指在温斯顿庄园,而是任何时候……”伊莎贝尔眸光温和,轻拍奥黛丽的脑袋:“任何时候,你大可把那些犹豫踌躇和恐惧都扔到脑后,做出最快乐的选择。”
奥黛丽微怔。
“如果想尝试爱情的滋味,那就勇敢去体验。不用顾忌他是谁,不用害怕潦草收场,不用担心会连累家人。”伊莎贝尔看着她,“你可以为爱昏头,可以忘掉理智彻底沉浸在感情里变成一个傻蛋,你甚至可以在腻了之后掉头就走,我只需要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奥黛丽愣了许久,嗓音干涩:“可是我和他之间,从一开始就不平等,所以……”
“所以我会将天平里属于你的一方抬高,抬到和他平等的位置。”伊莎贝尔缓缓道,“从我踏进温斯顿庄园开始,你只需要像普通的姑娘一样恋爱。可以争吵,可以任性,可以委屈,可以洋洋得意,不用强迫自己接纳一切。”
她伸出手,摸着奥黛丽的头,嗓音清缓,“因为我永远在你身后。”
“我……”奥黛丽愣住,刚想扯出一丝笑,脸颊就被伊莎贝尔掐住。
“笑不出来的时候,不许笑。”
奥黛丽瘪了瘪嘴,她深吸一口气,想强忍住泪意。可是就像白天见到姐姐那样,全身的情绪都不听使唤。
终于,两滴眼泪砸在枕头上,留下洇湿的痕迹。
“我……我……”
她哽咽着,小声的呜t咽逐渐化作伤心的抽泣,泪珠大颗大颗地掉,最终嚎啕大哭。
——我好伤心啊。
在此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伤心。
离开家她好害怕,她见到冷脸的赫尔曼、最初不太友好的卡洛琳、使绊子的丽萨、冷漠的仆人……所有人都不喜欢自己,她还要接受新的身份,突然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孩成为别人的太太。
她害怕很多事情,很多时候都在回避冲突。
委屈,难过,任性,通通藏起来,假装自己是充满能量的永动机。
意识到与赫尔曼价值观不一致,她不敢强加干涉,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试图感化他。改良机器遇到困难,也不敢说,因为那本就是她额外的请求……太多太多了,她很喜欢他,有时候又不敢太喜欢,瞻前顾后,不敢任性,不敢发脾气,有时候想起当初他冰冷的眼神,心里还是一阵颤抖。
明明都是鸡毛蒜皮的委屈,当时只在心里留下很浅的划痕,不怎么疼,可是在姐姐面前突然间通通爆发,哭得整个人都颤抖。
像回到小时候被卢卡斯小姐抢了玩具,在大人看来丁点大的事,对于五岁的奥蒂来说却是天崩地裂的难过。那时她也像这样嚎啕大哭。
窗外的雪还在下,似乎也为这个女孩而伤心。
伊莎贝尔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抱着奥黛丽。
像安慰被卢卡斯小姐欺负的小姑娘,她没有高高在上地指责,也没有敷衍地安慰,她只是认真倾听小奥蒂诉说着天崩地裂的烦恼,即便只是被抢了娃娃。
痛苦怎么能比较呢?成长的阵痛和那些改变世界的大事一样重要。
比起勉强的微笑,伊莎贝尔很愿意看见奥黛丽真实的眼泪,在外面她可以一直坚强,在这里却可以变成脆弱的奥蒂。
伊莎贝尔既为此惆怅,又为此开心——因为一朵金盏菊枯萎而难过得吃不下饭的小姑娘,终于有了爱情的烦恼。
能完整体验爱情的酸甜苦辣是好事。无论奥黛丽选择留下这枚果实,还是丢弃,都是自由。
反正无论做什么决定,伊莎贝尔都有为她兜底的能力。
至于带给她爱情烦恼的那个男人——赫尔曼·怀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伊莎贝尔会亲自去探出他的底细。
后半夜, 奥黛丽哭完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醒来,顶着两个红肿的眼睛面对姐姐,还有些不好意思。
哭得时候好像天塌了, 全世界没有比自己更难过的人。等清醒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奥黛丽发现了人生真理——人不能在晚上做决定, 容易感情用事。
“姐姐,其实, 我也没有我自己说得那么惨……”卧室里,奥黛丽顶着一头乱发坐起身,试探地看向姐姐, “你可别误会赫尔曼对我做了多么过分的事。”
“嗯,我不会误会,更不会找人和他决斗。”伊莎贝尔靠坐在床头,露西为她支起餐桌, 正在摆放早餐, “毕竟有个傻姑娘哭得这么惨, 还记得替他说好话。”
奥黛丽满脸通红:“我……我只是实话实说, 不是怕他怎么样。”
伊莎贝尔但笑不语。奥黛丽却在姐姐的目光里心虚低头, 生怕自己太像歌剧里为爱昏头的女主角, 又或者是一遇帅哥误终身的安娜姨妈。
吃过早饭,艾米丽来为伊莎贝尔梳妆打扮。
奥黛丽本想黏着姐姐,看她这个样子以为是有正事, 便不敢打扰。
下午,伊莎贝尔坐上马车, 却是去往赫尔曼的公司。
银头发先生像是早有预料, 在办公室等候多时。
两个聪明人的会面总是省掉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就像现在,谁也没有多余的寒暄,单刀直入主题。
“打算怎么解决这次危机?怀特先生。”伊莎贝尔摘下蕾丝宽檐帽, 放下手包,闲适地坐在会客室沙发上。
赫尔曼知道妻子的这位姐妹不是简单人物,他在墨伦维克有可靠的消息渠道,自然清楚这位诺曼小姐已经成为斯宾塞的话事人。所以才能代替公爵坐在这间办公室,和他谈判。
对于公爵夫人而言,这次肯特郡之行也并不单纯是看望妹妹,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目的是相似的。
“斯宾塞太太,应该是我先问你,此行想得到什么?”虽然有猜测,赫尔曼还是例行试探。
不料,伊莎贝尔直白道:“钱。”
赫尔曼挑眉,旋即点点头。
他欣赏合作者的直率,这意味着今天的谈话会很有效率。
“想喝点什么?”他招手叫来助理。
伊莎贝尔:“茶,最好是东方红茶。”
赫尔曼抬了抬下巴,助理很快走了出去。
等室内安静下来,他抽出支票,写了一串数字,推了过去。
“这份酬劳,够支付公爵夫妇的出场费吗?”
伊莎贝尔两根指头捻着支票,唇角微弯。
旋即,当着男人的面缓缓撕碎,随手一扔。
支票碎片纷纷扬扬,深灰色的眼睛浮现冷意,赫尔曼面无表情:“公爵夫人,看在你是我妻子亲姐妹的份上,我可以容忍你这次的无礼。我相信我支付的数字够有诚意。”
“诚意?”伊莎贝尔嗓音温和:“怀特先生,看在你是我亲姐妹丈夫的份上,我可以容忍你这次把我当傻子愚弄,但没有下次了。”
“我并没有愚弄你,圣曜节即将到来,所有支持我的商人都在等援助资金,一旦教会再向我施压,我的资金链就彻底断了,工厂也会陷入停摆。”赫尔曼顿了顿,“简而言之,我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帮我稳住局面,给我从其他地方挪出资金的时间。只要缓过了压力,你不满意这个数字,我还能再往上加。”
“言辞恳切,有理有据。”伊莎贝尔轻笑,冰蓝色的眼睛里暗含深意,“原来你就是用这种伪装蒙骗了我的姐妹。如果是她在这里,立刻就会相信你。很可惜,坐在你对面的是我。”
“你的提议的确很诱人,斯宾塞只需要露个面,就能赚到这么丰厚的报酬。”伊莎贝尔眼带嘲弄,“可对比你获得的,丰厚得像打发乞丐。”
赫尔曼嗤笑:“乞丐如果得到这笔钱,能直接买下圣匹斯堡,维持豪奢生活直到他曾孙子辈。”
“那我们还不如乞丐,这点钱只够查尔维斯所有人活半辈子。”伊莎贝尔说。
赫尔曼缓缓抬眸:“所以你到底要什么?”
伊莎贝尔语速飞快:“我要换取的不是一时的利益,而是长久的合作。”
赫尔曼沉默,他盯着对面这个和妻子长相相似的女人,内心却升起警惕。他不动声色垂眸:“我现在自身难保,怎么合作?”
“别再演戏了,怀特先生。”伊莎贝尔好笑地摆摆手,眼带嘲弄,“你真的以为诺曼家所有人都能供你算计吗?”
“锡兰的生意不好做吧?教会掐住商人的命脉,层层税务重压和技术垄断,几乎只能让你们跟在背后喝口汤。像布鲁森家族那样的老牌哈巴狗,当然愿意摇头摆尾捡点残羹剩饭,而你……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怀特先生,真的甘心屈居人后?”
伊莎贝尔那双眼睛似乎有穿透人心的力量,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赫尔曼。
“如果没猜错……”她眸光清亮,“你看似举步维艰,实际上早就想好退路。”
“你拉拢一圈没用的同盟,又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资金不足,就是想让他们放松警惕。”她说,“而我们在这个时间节点到来,更让人觉得你是在以我们的名头筹措资金,以t此维持正常运转。”
“可你根本没打算在哈登菲尔德赚这点蝇头小利,是的,别说有技术垄断,就是没有,几个工厂能为你创造多少利润呢?哪里比得上助你发家的航海贸易?”
伊莎贝尔顿了顿,眸光深沉,“你想用斯宾塞的头衔,打通一条新航线,这才是你打从一开始,用债务威逼诺曼家族结亲的真正目的。”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室内针落可闻。
赫尔曼发出短促的轻笑:“冒昧问一声,你的猜测从何处而来?最新畅销的幻想小说吗?”
伊莎贝尔丝毫没有愠色,脸上甚至带了几分温和的笑。
她从手包里拿出一条被折叠的丝巾,缓缓展开——是熟悉的植物,菖蒲。
“对它有印象吗?怀特先生。”伊莎贝尔微笑,“这可是你费尽心思从东印运来的救命药草。”
“我派人去黑市调查它的来源,一无所获。但出海远东的货运轮船,其中一艘正好属于你。”她不急不缓,又将丝巾叠好,“我还在奇怪,既然是姻亲关系,为什么怀特先生做好事不留名?原来你是故意留一个口子,就看我能不能猜到你的目的。”
“猜错了,就只配得到刚才那张支票。猜对了,才有资格和你谈判。”伊莎贝尔顿了顿,看向对面,“现在,请问可以真正进入主题了吗?”
赫尔曼直视着伊莎贝尔,脸上的情绪喜怒难辨。
双方陷入无言的对峙,似乎在审视彼此的虚实。
片刻后,他终于收回谈判时常用的前倾姿态,往后靠坐着椅背。
“你猜对了一半,药草是我送去墨伦维克的,但它是如何从远东来到锡兰,恰好出现在我搜寻范围之内的,我却不知道。我不想贪墨这份功劳。”
伊莎贝尔:“但得到药草后,将计就计地试探我,的确是你的安排。”
抬手倒了杯咖啡,赫尔曼淡淡道:“是的,请原谅我的试探,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伙伴是连这点障眼法都看不穿的蠢驴,那我不如和布鲁森合作,至少他摇着尾巴吃点剩饭就能满足。”
“当然,就像我讨厌满嘴谎话的狐狸自以为高明地试探,被戳穿后难免有种占不到便宜的恼怒。相信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理解这是所有奸商的通病。”伊莎贝尔面不改色还击。
赫尔曼嗤笑,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嘴炮上,径直拿出一份文件,扔过去:“这是开通新航线的商业计划。按照锡兰法律,只有贵族才有资格领航。借斯宾塞的头衔,我出钱出力,二八分账。”
伊莎贝尔一目十行,很快合上文件:“五五分账。”
赫尔曼盯着她,收回文件:“我开始怀疑你是否理解这条航线的利润,这可是去往东印的船。如果是来愚弄我,干脆结束合作吧。”
“你错了,我不是海盗。”伊莎贝尔信手在一旁的白纸上写下一串数字,“我会用斯宾塞的名义贷出这笔款项注资……”
赫尔曼垂眸,将白纸推了回去:“我不需要钱。”
“我还没说完。”伊莎贝尔打断道,“另外,我会注册一家公司,和怀特船运一起开拓这条航线。”
“开拓?”赫尔曼皱眉。
“是的。”伊莎贝尔将文件上的东印划去,写下另一个单词——华夏。
“开拓全锡兰第一条,真正通往华夏本土的航线。”
赫尔曼目光一怔。
“华夏?”
“你在开玩笑吗?”赫尔曼冷笑,“华夏?官方是有少量船只能够与之通商,但都是通过东印属地。他们外有坚船利炮,内有富饶的物资,压根不稀罕来自西方的货品。你以为没人打过华夏的主意吗,可惜都沉在了大海里。”
“那是因为你们根本不了解华夏。”伊莎贝尔冷淡道,“我不想解释太多,总之,我这边会负责主要贸易沟通,你只需要提供物资支持。”
“怀特先生,你是商人,不用我提醒你第一条成功与华夏通商的航路,会为你赚到多少钱吧?那可比去东印的小打小闹要丰厚得多。”她强调“丰厚”这个词,眼底十足的嘲弄。
“那也得成功才行。”赫尔曼冷笑。
伊莎贝尔:“我比你更希望成功,毕竟斯宾塞已经穷困潦倒。而你只是装模作样的喊穷。”
赫尔曼审视着她,似乎在看着一个赌徒。
“你到底有几分把握,诺曼小姐?”他没有称呼斯宾塞太太,神情认真了几分,“海上博弈没有稳赚不赔的说法,意外风险太多了。如果失败,我会和斯宾塞一样穷困潦倒。”
“说实话,就三成。”
伊莎贝尔没有回避他的眼神,“一成在于我对华夏的了解,一成在于所有人都对目前的华夏不了解,最后一成……”
她耸了耸肩,坦然道:“来自我的信心和智慧。”
赫尔曼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深吸一口气,“三成,就让我赌上全部身家……”
伊莎贝尔:“三成,换你彻底成为整个锡兰都无法撼动的顶级商人。”
空气陷入凝滞,两个赌徒对峙着,沉默良久。
赫尔曼缓缓开口:“你赢了,合作愉快,明天我会让查尔斯拟定新合同。”
伊莎贝尔抬眸:“新合同里,再加一条。”
她拿出一张支票,是当初露西收着压箱底的聘礼,今天是时候发挥作用,“这份资金,以伊莎贝尔·诺曼的名义注资,以四四二的比例分成。你我各四,伊莎贝尔得二。”
赫尔曼瞬间明白她的意思。
他们谁也不信任彼此,唯一的纽带是他的妻子,她的姐妹。
一旦哪天利益同盟破裂,怀特太太的股权能直接左右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