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拿起草图,指尖划过红笔圈出的地方,神色有几分难看,“钱没法解决,教会把核心参数卡得太死,技术也没有进展。两条路堵死。”
伊莎贝尔接过草图凝神细看。
赫尔曼冷笑:“因为你的引蛇出洞,现在我们两家都被这条毒蛇咬了,再不找到解药,大家一起死。”
他刚才面对莫尔神态坦荡,心里却不是没有愤怒。
都是这个女人节外生枝,惹出烂摊子,现在连累得新航路都快出现危机。
伊莎贝尔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指尖点了点草图边缘,语气里带着点嘲讽:“解药?你手里早就握着解药,却盯着这些没进展的图纸,是不是愚蠢了?”
赫尔曼微眯眼。
伊莎贝尔不急不缓,从手包里拿出一张全新的机械改良图。
“请看看你妻子的成果。” 伊莎贝尔的声音轻了些,却字字清晰,“有天才在身边,却总想着靠外人的技术,赫尔曼,你这狐狸,有时候也会漏算。”
赫尔曼倏然抬眸,接过草图细看,越看神情越诧异。
他不是不知道妻子的特长与天分,也一直纵容她去发展那些爱好,否则不会特意为她开设一间小工厂。
可是,这段时间他太忙了,没有时间关注奥黛丽的进展。当然,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没有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姑娘身上。
毕竟,那可是改良机器这样的大事。
赫尔曼紧攥着图纸,刚要追问,伊莎贝尔却转身走出门。
第二天,温斯顿庄园。
清早,晨雾裹着冷意,预示今天是个晴天。
趁着今天没有下雪,奥黛丽决定去哈登菲尔德,向洁希亚和特蕾莎报喜!
就在昨天,她终于完善了改良机器图纸。
兴奋一整天,告知姐姐还不满足,想把这个好消息昭告全世界!
庄园外,马车等候在门边,奥黛丽提着厚重的珍珠白裙摆,刚踏上踏板,指尖还没碰到车门框,一只纤细白皙的手突然搭在车门上——深绿缎裙的袖口垂落,是伊莎贝尔。
奥黛丽的脚顿在半空t,惊讶地抬眼:“姐姐?”
伊莎贝尔没多话,只是朝车厢里偏了偏头,笑着说:“今天多带个人,不介意吧?甜心。”
“可是,我要去的地方是……”奥黛丽瞟了瞟车夫,用口型小声提醒:“承知社。”
“嗯,我知道。”伊莎贝尔已经坦然上车,坐在妹妹身边,帮她整理围脖,“可以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吗?”
奥黛丽乖巧地任由姐姐整理着装,却模仿起歌剧男主的口吻,用低沉的腔调道:“噢,当然,我一向无法拒绝美丽的女士。”
然后探过身,从路边花圃里摘下一朵玫瑰咬在嘴边,帅气抬下巴:“送给你,诺曼小姐,来自绅士的心意。”
伊莎贝尔笑着接过玫瑰:“谢谢你,绅士小姐。”
车夫前仰后合,差点把马鞭甩掉了。
马车欢快地行驶在路上,送她们到达市区。
奥黛丽带着姐姐熟练地换乘简陋马车,一路上的确像个绅士。
太阳当空的时刻,二人抵达哈登菲尔德。
熟悉的小房子藏在两栋砖房中间,木门漆皮有些剥落,窗台上摆着两盆枯萎的薄荷,看着和这条街上的其他房子没半点不同。
马蹄声停在门口,奥黛丽先下车,珍珠白的裙子在朴素的街景里格外惹眼,伊莎贝尔跟着下来,墨绿缎裙的光泽更甚。两人站在门前,像两朵误入暗巷的花。
奥黛丽抬手叩门,门环是旧铁做的,敲起来“笃笃”作响。
没几声,屋里就传来下楼的脚步声,很轻,却很稳,是洁希亚夫人的节奏。
门从里面打开,洁希亚夫人如同上次那样穿着简洁工作服,看到门口的奥黛丽时,有些意外,但语气熟稔:“你今天怎么来了,这么冷的天,快……”
话没说完,她的目光越过奥黛丽的肩,看见伊莎贝尔,突然顿住——相似的金发蓝眼,气势却冷淡从容,不难猜测,这是那位霸占报纸头条的公爵夫人。
洁希亚夫人脸上的熟稔瞬间淡了,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目光多了几分警惕。
奥黛丽笑着说:“洁希亚夫人,请放心,这是我姐妹,她很可靠,绝不会泄露我们的秘密。”
洁希亚脸色缓和,但仍然没有放下戒备。
“请问公爵夫人大驾光临,是有什么要事?如果只是担心你的姐妹误入歧途,或是考察我们的环境,那就请回吧。”
奥黛丽愣住,正想开口解释,却被姐姐拦住。
伊莎贝尔往前站了半步,朝洁希亚优雅颔首:“洁希亚夫人,请原谅冒昧拜访承知社。”
她开门见山:“我想和您谈一桩生意。”
洁希亚面无表情:“什么生意?”
“能让承知社发展壮大,生生不息的生意。”
“请说说吧, 关于你异想天开的计划。”
承知社,昏暗的会客室,伊莎贝尔和洁希亚面对面坐着, 彼此身后站着各自的同伴。
只不过伊莎贝尔后面只有奥黛丽一个人, 而洁希亚身后则站了以特蕾莎为首的一群人。
“这是我的项目策划书,您可以先看看。”伊莎贝尔从提包里拿出一叠文件递了过去。
十分钟后, 洁希亚仔细阅读完毕,却陡然沉默。
性急的红头发女孩特蕾莎一把抢了过去,“写了什么?”
她一目十行, 很快锁定了关键信息:“你要打造通往华夏的新航路?还打算聘用我们成为你的员工?”
伊莎贝尔优雅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并没有嫌弃主人简陋的瓷杯,“确切的说,是‘诺曼实业公司’的员工。”
特蕾莎“啪”地合上计划书, 冷笑:“公爵夫人,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难道你的姐妹没跟你说过, 我们都是站在圣曜教会对立面的异教徒, 你身为贵族还跟和我们沾上关系?”
“如果追求真理与科学, 就算是异教徒的话, 那么我相信未来终将是异类的世界,到时候,异类还会是异类吗?”伊莎贝尔挑眉, 不急不缓,“恐怕所谓的神明才会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
这话让全场安静了一瞬。
是的, 这和她们的理念不谋而合。
她们是一群女人, 现阶段力量渺小,也没有想过暴力反抗所谓的教会,也正因此才不被视作威胁, 能安稳地留在这间小房子里,默默追求自己认定的真理。
即便低调至此,可谁也不敢在日常生活里大声地表明立场。
梦想是梦想,现实是现实,它们之间如同明暗分割线,推开承知社的门,就是另一个身份——冠以其他姓氏,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谁的女儿,总之,不再是自己。
特蕾莎身后,一个慈祥的中年妇人忽然举起手。
奥黛丽认出了她,提醒姐姐道:“这是史密斯太太。”
伊莎贝尔颔首:“史密斯太太,很乐意聆听您的见解。”
众人看向史密斯太太,这个看起来和任何家庭里的中年妇女没什么两样的女士,鼓起勇气忐忑道:“公爵夫人,我想问……如果我加入您的公司,会有多少薪酬?”
她说完,自知羞愧,立刻低下头,不敢看周围人的目光。
特蕾莎眯着眼:“史密斯太太,我想承知社每个月的补助都已经发放到位了,你为了这点钱就要和一个居心叵测的女人妥协?”
史密斯太太脸色涨红:“我……”
洁希亚叹了口气:“特蕾莎,别这么说。”
特蕾莎冷哼:“我是替你不值,从建立社团以来,几乎所有的经费都由你筹措,一个曾经的侯爵夫人家底都卖光了,还换不来大家的团结。”
洁希亚皱眉,还没说话,史密斯太太就捂着脸哭出声:“噢,抱歉,洁希亚夫人,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是我的孩子生病了,只凭丈夫一个人无法负担开支,他想放弃,可是我舍不得。您每个月支付的补助我感恩于心,可是……可是……”
那远远不够。
哭声让所有人安静下来,就连特蕾莎脸上的冷意也渐渐淡了下去。
又有一个年轻的女士举起手,她戴着厚重的眼镜,手里拿着策划书:“公爵夫人,我也想请问你一个问题。”
伊莎贝尔没用奥黛丽提醒,自然道:“劳伦小姐,请说。”
劳伦小姐没料到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愣了几秒,很快说道:“我想问,您计划书中写,会有专门的实验室供我们研究,一切成果都有投产的机会,并应用在实际生活中,这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显然代表了更多人的心声,她们纷纷抬起头看向伊莎贝尔。
“劳伦小姐,你问了一个很好的问题。”伊莎贝尔放下咖啡,“我知道,在此之前,承知社是更偏向于理论研究的兴趣社团,你们是女性里的佼佼者,也是人类群体里站在金字塔尖的聪明人。这样的人,都梦想着自己的成果有一天会落地实践。”
奥黛丽在一旁默默点头。
她是最能够理解社员心思的人。
当得知自己能拥有工厂的那一刻,喜悦的心情简直无法想象。如果姐姐的到来,能够让同伴们一起实现梦想,那也算是她对承知社的卓越贡献。
“我在这里承诺各位。诺曼实业公司会给你们提供充分的资源用于实践。至于史密斯太太刚才问的薪酬……”伊莎贝尔顿了顿,扫视众人道,“我并不认为这个问题,比起其他的就是多么低级不堪。相反,史密斯太太问到的才是关键。”
“众所周知,放眼整个锡兰公国,女人能从事的行业无非是洗衣、做饭、帮佣、工厂女工,好一点可以去当家庭教师,或者一边兼职一边租赁狭窄的阁楼写作,毕竟家里不会为你提供安静的环境甚至是一张书桌。”
伊莎贝尔淡淡道:“女人永远无法像男人那样轻松地赚钱,也没有进入到高端领域、能够赚大钱的机会。除非像所谓的贵族家庭小姐那样,虽然大学没有她们的一席之地,但可以去到各种社交舞会展现风姿,以t求把自己卖个高价,嫁给有钱的男人。”
她平静地用辛辣的口吻嘲讽,完全不避讳自己也是被中伤的人。
“在这样的状况下,说老实话,我认为每一个愿意来到承知社的人,都是勇士。”伊莎贝尔突然拿出一张支票,递给史密斯太太,迎着后者错愕的目光道,“所以我不愿意勇士们败给现实,男人在这个行业能拿多少钱,你们就拥有同等甚至更高的薪酬。”
洁希亚审视着伊莎贝尔,忽然道:“可是,用再多华美的词藻,也无法掩饰你的真正意图。”
她顿了顿;“你只是想利用我们赚钱。”
特蕾莎嗤笑,跟着道:“公爵夫人,我们的消息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闭塞。怀特家族面临危机,诺曼小姐研究的改良机器,有我一半功劳,所以你想利用承知社作为你对抗教会垄断,反败为胜的工具。”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警惕起来。
奥黛丽刚想为姐姐辩解,却被伊莎贝尔拉住手。
“是的,一点儿也没错。”她微笑,冰蓝色的眼睛一派坦然,“我就是要利用你们。”
特蕾莎眉头一皱,还没说话就被她继续打断。
“我的姐妹很纯粹,她热爱科学,拥有理想,是你们的忠实伙伴。”伊莎贝尔淡淡道,“我不一样,我只谈利益。如果你们没有价值,我为什么要跟你们合作呢?”
洁希亚脸色冰冷。
伊莎贝尔平静和她对视,“我知道,理想主义者会觉得这话很难听。可是我不想用其他的说辞包装我的目的。”
“赚钱并不可耻。”她微笑,“你所看到的商业计划,是开辟第一条与华夏通商的航路,一旦实现,财富和名利源源不绝。”
“史密斯小姐拥有出众的语言天赋,我会教她掌握华夏文字,她会成为与华夏贸易往来的先行者,而不是为了孩子生病发愁的太太。”
“劳伦小姐精通船舶制造,我会让你加入技术团队,真正学到专业高效的知识并给予实践机会,一旦学有所成,你将是第一个女性船舶工程师。”
“还有你,特蕾莎。”伊莎贝尔抬眸,“你是个天才,就在不久的将来,我会让你和我的姐妹一起,成为划时代的符号。”
“呵。”特蕾莎冷笑:“你认为我们稀罕名利?”
“为什么不呢?”伊莎贝尔道,“我十分喜欢名利。”
她顿了顿,看向洁希亚,语气平静:“最重要的是,你们承知社想要永远维持下去,需要名利。”
洁希亚陷入沉默。
“热爱固然可贵,可人活着却不能只有热爱。”伊莎贝尔盯着她,缓缓道,“洁希亚夫人,我知道你为了承知社付出所有,现在经济已经很窘迫了。不仅是你,这里的所有人,都面临着现实的压力。”
提出问题的劳伦小姐安静了下来。
是的,她们或多或少都有现实的压力,那是承知社之外的世界。
她们要当妻子当母亲、要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要给醉酒的丈夫顽皮的孩子收拾烂摊子、各种家庭琐事压在头顶喘不过气,只有在承知社的短暂时光,才能喘口气。
要不是洁希亚夫人每月发放补助,能够贴补家用,她们很难维持生活。
伊莎贝尔环视一圈,“诸位,我并不是想要用钱收买你们,或是侮辱你们的人格。假如你们一心想要钱,从一开始就不会来到这里。
“我只是想给你们走出去的机会。”她说,“如果只是龟缩在小房子燃烧热爱,自身价值无法得到发挥,没有足以维持生活的钱,没有实践,那么能量迟早耗尽。你们所珍视的承知社也会变成一潭死水。”
“是的,我的计划很惊世骇俗,它要让你们走出去抛头露面,成为这些陌生领域里,少有的女性从业者。”她说,“可是一旦你们踏出这一步,坚持的热爱就会换来面包。”
“地下室里你们的学生也会知道,知识可以改变自己的生活和命运。等她们长大,就不必在匮乏的职业选择里徘徊。她们会像你们一样,去当翻译家、工程师、研究员……你们托举着自己的学生,而这些孩子也会托举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伊莎贝尔深吸一口气,看向洁希亚,认真道:“也只有这样,承知社的河水,才真正流动起来,生生不息。”
室内陷入沉默,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室内,照着每一个沉思的面孔。
劳伦小姐忽然举起手,再次打破寂静。
她动了动嘴唇,镜片后的眼睛划过坚定的光:“公爵夫人,我愿意加入。”
紧随着劳伦小姐, 史密斯太太也举起了手,通红着脸忐忑道:“还有我。”
洁希亚听见后面的此起彼伏的声音,表情很平静。
既能够实现理想, 又不必生活窘迫, 这样的机会太诱人了,没人能够抗拒。
等到最后一个人结束报名, 一直没说话的奥黛丽突然问:“洁希亚夫人,那你呢?你愿意加入吗?”
洁希亚看向伊莎贝尔,摇头道:“我精力不济, 恐怕对公爵夫人来说不算有价值。”
奥黛丽眼神暗了暗,又看向特蕾莎。
后者接收到她的眼神,很快撇开头,冷笑:“洁希亚不去, 我去干什么?再说了, 我龟缩在这个小房子度过一辈子挺好的。”
所有人愣住, 纷纷低下头。
这番话无疑表明了立场, 洁希亚如果不加入, 那就等于她们要脱离承知社, 去往新的地方。
大家都受过洁希亚的恩惠,可以说,没有她, 就没有今天的这些人。
有几位女士眼眶通红,心里的天平开始摇摆, 眼看就要后悔, 却看见洁希亚站起身。
她环顾众人,叹了口气道:“各位女士,你们不必为离开承知社感到愧疚, 老实说,公爵夫人的计划很好,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我找不出理由反驳,更不想劝阻你们追求更好的生活。”
“以上这些话都是出自真心,我希望你们毫无顾忌地去追求理想。”
洁希亚深吸一口气,回过头看向伊莎贝尔,“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她们遇到了麻烦,或是对你来说失去了价值,请把她们送回来。”
人群里,不知是谁哭出了声。
特蕾莎紧抿唇角,脸色难看。
伊莎贝尔微笑对洁希亚颔首,认真道:“请放心,我会对她们负责到底,无论遇到什么境况。”
“不过……”她顿了顿,“我并不想因为自己的介入,而让承知社分崩离析,能问一问您为什么不愿意加入吗?”
洁希亚扫了眼特蕾莎,后者意会,将所有人带了出去。
室内只剩下诺曼姐妹和洁希亚。
“我和特蕾莎的身份特殊,如果只有她们成为你的员工,那只是很简单的商业活动。”洁希亚说,“一旦我们也在,等你发展壮大,那些暗中窥伺的教会爪牙,也许就会以此为把柄。”
她深吸一口气,眼底暗含深意:“我不想连累我的社员,也不想连累你。”
伊莎贝尔若有所思。
奥黛丽和她说过,特蕾莎是圣匹斯堡跑出来的修女,而洁希亚有一个参与反抗起义的丈夫。
“能问问,您的丈夫是?”
洁希亚盯着伊莎贝尔,轻笑:“新任的斯宾塞夫人恐怕还没来得及了解你的家庭。”
“我的丈夫是索伦侯爵,路德维希上将的战友。”
“路德维希上将?我丈夫的父亲,那位路德维希·斯宾塞?”伊莎贝尔微眯眼,脑中很快划过细微的灵光。
“是的,大名鼎鼎的帝国双壁之一。”洁希亚平静道,“年轻时,他和我的丈夫一同出使赫斯兰,并在那里游学三年。期间,我和索伦相识并订下婚约,和他们一起回到锡兰。”
赫斯兰是人文启蒙的摇篮,年轻的锡兰贵族在那里学习了许多先进的思想,还认识了志同道合的伴侣。回到锡兰面对种种落后的局面,想要改变现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伊莎贝尔沉思片刻:“当年和索伦侯爵一起参与起义的,还有路德维希是吗?”
“你说反了,领导起义的才是路德维希。”洁希亚眸光微沉,“你现在是查尔维斯的主人,应该知道斯宾塞的辖区,是没有教会控制的。这并不是偶然,而是因为路德维希当年已经把汉克郡的主t教赶走了。”
伊莎贝尔垂眸聆听。
“你们太小了,还不知道当年的教会势力有多么庞大。”洁希亚说,“西里尔十三岁登上伽蓝神殿王座,他是目前为止最受崇敬的教皇,神职人员称他是圣曜真神赐福人间。的确,就是从那时候起,教会开始蓬勃发展。”
“他们掌握了技术,成立教会学校,只有神职人员和高级贵族能够入学,从方方面面垄断农业、商业甚至是思想。”
“当教会成为金字塔尖,所有人都想爬上去,蛀虫越来越多,底层的压力越来越大,甚至挤压到了贵族的生存空间。”伊莎贝尔淡淡道,“所以由路德维希牵头发动起义?”
“是的,我的丈夫原本主张非暴力反抗,可他连续向议院递交提案,都石沉大海。”洁希亚说,“路德维希是军人,又握有兵权。他从赫斯兰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教会安排在地方的武装力量全都瓦解。”
伊莎贝尔陷入沉思:“如果我是教会,我就会联合其他几位选帝侯,许以利益,给斯宾塞一个教训。”
“没错,可惜路德维希不仅是个军人,还是个出色的政治家。”洁希亚轻笑,“你可以猜猜他用什么办法让教会妥协了?”
伊莎贝尔眸光微动,听见洁希亚语气复杂道:“谁也不知道他怎么出现在圣匹斯堡,总之,那天路德维希活捉了西里尔,用人质逼迫伽蓝神殿签订法案,让渡教会权力。这才有了今天看似祥和的局面。”
“那年路德维希还很年轻,西里尔也很年轻,帝国上将绑架了教皇,听说还顺手绑了个寄养在伽蓝神殿的公主,一直逃到赫斯兰,甩脱追兵后才放人。”
洁希亚:“听起来是粗暴的斗争,但是这恰恰是对教会最有用的措施。”
伊莎贝尔沉默许久,抬头道:“因为西里尔才是圣曜教会的核心。所以,为什么路德维希没有直接杀了他?”
洁希亚看着她,忽然笑了:“那样一来,战争就无法避免。”
伊莎贝尔垂眸,忽然觉得自己对路德维希的猜测,不够全面。
古往今来,博弈无非就是那么几种手段。
教会有钱有权,还能用思想统治一切,唯一薄弱的是兵,武装力量不是商业经济,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们,尤其是握有兵权的王室以及各位贵族。
所以,他们必须和王权保持平衡,和大贵族们瓜分利益,一边私底下偷偷以各种名目养兵。
那些以招募传教士为由头的告示散发在田间地头,吃不起饭的人当然都想加入。
一面是越来越膨胀的顶层,一面是负担越来越重,备受压迫的底层。一面是利益受损的中层小贵族。放任矛盾变形,迟早要爆发真正的战争。
可是历史就是这样,谁也无法从中吸取教训,身在其中时,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蹈覆辙。
或许,最顶端发号施令的人能够预料将来的这一天,可是对他而言,战争不过是输赢的游戏,意味着又一轮的瓜分利益。又哪里想过,历史的车轮压过,多少生命沦为尘埃。
当然,他应该更没有猜到,揭竿起义的人竟然是路德维希。
路德维希·斯宾塞,七大选帝侯之一的大贵族,无可辩驳的既得利益者。金字塔再怎么畸形,也没有压迫到他的身上。可偏偏是这样一个人反了。
洁希亚忽然问:“你是不是认为,路德维希是为贵族利益而战?”
伊莎贝尔:“应该是当时的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是的,甚至很多贵族都期待着这一天,你知道的,除了底层的百姓,没人害怕战争。他们都想浑水摸鱼,跟着路德维希打垮教会,分食利益。”洁希亚嗤笑,“可惜没人料到,路德维希的确逼着西里尔切下了蛋糕,却是递给底层的泥腿子。那条法案里桩桩件件,都是给他们求活路。”
“可是这也铺垫了路德维希的死路。”伊莎贝尔面带思索,“他没有为贵族争夺更多的利益,却又狠狠得罪了教会。如果我是西里尔,只要我活着回去,我就会联合所有不甘心的贵族报复他。”
“是的,萨克森家族就是这么崛起的,不过这样的局面是路德维希预料到的。”洁希亚道,“我的丈夫一直追随路德维希,也有许多人追随着教会的代言者。那些年发生很多斗争。不过都仅限于贵族之间,并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役。”
“现在知道这些事的人很少,他们都把那场掩埋在历史里的和平革命,当作是路德维希个人争权夺利的象征。”洁希亚叹了口气。
一旁的奥黛丽忽然红了眼眶:“这样做值得吗?他肯定很委屈吧?”
洁希亚轻笑:“五年前,赫斯兰发生内斗,新国王突然对锡兰宣战,我在索伦跟随路德维希上战场前,也问过他这句话,这样值得吗?”
“从和平革命之后开始,没人知道你们极力避免战争,为平民争取利益的功劳。这么多年,整个锡兰都在明里暗里削减斯宾塞以及追随者的势力,甚至败坏你们的名声。现在你还要为它出征,谁知道那是不是陷阱?”
“后来事实证明,那的确是场阴谋。”洁希亚说,“我的丈夫倒在后方,他一直从事文职,投身地下组织的工作,却被人出卖,死后还判处叛国罪。而路德维希和弗兰德里克公爵尸骨无存,斯宾塞彻底被架空。”
“迟来的报复,终究还是降临。”洁希亚苦笑,“所以你说值得吗?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记得索伦给我转达路德维希的话,他说,他并不觉得自己拥有多么高尚的品德,只是人活着,总要有为之坚守的某些东西。”
伊莎贝尔眸光微顿,想起翻阅斯宾塞家族历史时,玛格丽特当年的经历。
还是萨瑟兰公爵夫人的玛格丽特,是被领地所有的百姓托举起来的领袖,请封女爵被驳斥,也是他们联名抗议,这才有了第一位斯宾塞家族的开端。
又想起慰问查尔维斯佃农的时候,那些老人感激的话语。伊莎贝尔仿佛能猜到,和平革命前的路德维希,也许在农场的田野上站了很久。
他看着满脸风霜交不起税的老人跪地求饶,看着孩子饿得哇哇大哭,看着不远处的神职人员穿着名贵的丝绸,喝令着属下押送穷人服役。看着幼小的乞丐对着教堂神像祈求,希望可以吃顿饱饭,却被慈悲的神父狠狠殴打。
高高在上的神明只是冷眼看着,没有显灵,于是路德维希踏上了去伽蓝神殿的路。
夕阳落下,天色渐晚。
洁希亚疲惫起身:“好了,你们请回吧。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索伦死后,我就来了肯特郡。但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建造新航路不容易,别给自己添麻烦了。”
她说着就要走,却被伊莎贝尔叫住。
“洁希亚夫人。”夕阳落在墨绿色裙子上,为她镀上一层金光,“我并不觉得这是麻烦。”
“承知社不能永远停留在昏暗的小巷里,等社员们入职,我会为它改头换面,让它成为一所真正的女子学校。”伊莎贝尔又拿出一份新的策划书,“这才是我来这里的最终目标。”
“可是……你难道不害怕被教会关注吗?”
伊莎贝尔和奥黛丽对视一眼,指着妹妹道:“我已经出动了我的王牌对抗他们,还怕你们那点小麻烦吗?”
她将策划书放在桌上,优雅颔首:“洁希亚夫人,希望你慎重考虑我的提议,告辞了。”
伊莎贝尔带着奥黛丽离开,踏出门时,奥黛丽突然顿住脚步:“姐姐,你等等,我再和洁希亚夫人说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