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也不允许,她的心属于别的男人。
少年的眼底迸发出狠戾。
然而下一瞬,却有更多披坚执锐的侍卫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他们仿佛早有准备,同他麾下的黑衣刺客厮杀起来,一时间街面上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百姓争相逃离这条长街。
“裴凛!”
忽然有人厉声怒喝。
裴凛循声望去,是江南的几位诸侯王。
为首的吴王浑身发抖,怒目圆睁,“本王听说,本王的孩儿不是被谢折杀害,而是死在你的手上?!”
裴凛安静地站在原地。
厮杀声近在耳畔,谢观澜无愧于“西南杀神”的称号,即便他的刺客个个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也仍旧不是他的对手。
他没理吴王,只慢慢望向闻星落。
少女被谢观澜放在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由他的两名心腹扶山和曳水亲自守护。
四目相对。
裴凛忽然生出一种无力感。
原来从遴选皇夫开始,她就在算计他了。
她打着为大魏好的旗号,将谢观澜引到江南,将他的把柄送到谢观澜的手上,她要他机关算尽一场空,她要他失去所有的同盟和支持者。
自始至终,他们要走的,根本就不是同一条路。
隔着厮杀声,裴凛执着地问道:“是你告诉他们的?”
闻星落“嗯”了一声。
裴凛凝着她,语速很慢也很认真,“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光复魏国。你是魏国皇女,你为什么,要出卖我呢?”
血液溅到了花灯上,染红了裴凛的眼睛。
那样冷的眸色,像是落满了哀伤至极的霜花。
谢观澜已经解决掉那群刺客。
狭刀滴落血珠,他冷漠地瞥向裴凛,“因为她比你更清楚,魏王朝早已倾覆。覆水难收,碎镜难圆,裴国师当真以为,捡拾魏王朝遗留下来的几枚珠玉,就能拼凑出盛世故国吗?裴国师所为,与水中捞月雾里看花,何异?”
裴凛脸色沉寒,“少在这里说风凉话!谢观澜,你和谢折一样姓谢、一样可恶,你根本就不懂,根本就不懂……”
话未说完,他突然挥袖。
白烟霎时弥漫了整条大街。
不知是谁接连撞翻了几架花灯,火光随风骤起,原本热闹熙攘的夜市瞬间陷入火海!
扶山和曳水紧紧贴着闻星落,对周围严防死守。
然而裴凛如同一阵神出鬼没的阴风,他们俩只瞧见深青色火焰从眼前一掠而过,下一瞬,灵魂被噬咬般的痛感令他们紧紧捂住脑袋,等再回过神时,被好好保护着的小姐已经不见了踪影!
“宁宁!”
谢观澜紧追几步,扑面而来的火焰却令他不得不止步。
正焦急之际,一道纤盈高挑的黑色身影出现在他身侧。
魏萤抱着宝剑,幽幽道:“表妹应是被裴凛掳走了。这事倒也怪不得旁人,谢指挥使未曾和裴凛打过交道,不知道他一身巫术很是了得,带走一个人对他而言并非难事。”
谢观澜瞥向她,“他会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裴凛绝不会伤害表妹。裴家在大魏先祖面前立过誓,世世代代效忠大魏皇族,子子孙孙绝不背叛。谢指挥使若是实在不放心,可以先带人搜查附近的院落居所。”
谢观澜提着狭刀匆匆离去。
魏萤依旧站在大火四起的长街上。
她望向长街尽头,那座巍峨耸立的灯菩萨。
灯菩萨拈花带笑低垂眉眼,却有橘红火焰顺着他的身体攀援而上,要将他吞入火海燃烧殆尽。
一股异样的感受袭上心头。
魏萤在周围灼烧的炙热里,察觉到了一丝凉意。
仿佛即将与老友彻底分别。
她伸手,接住了一枚坠落的火星子。
“裴凛……”
坍塌的花灯架子带起一场大火,今夜小半座临安城几乎都陷入了火海。
灯菩萨背后的破庙。
裴凛带着闻星落逃到这里,靠着神台不停喘息。
仿佛生怕少女从他身边逃走,他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副镣铐,将两人的手腕牢牢锁在了一起。
闻星落看着他。
昏暗的光影勾勒出少年狼狈的姿态,因为在逃亡的路上护着她的缘故,那身孔雀蓝的锦袍被灼烧出深深浅浅的破洞,燎伤的冷白肌肤颇有些触目惊心。
他身后,高大的彩塑神像深陷在阴影里,因为无人供奉的缘故,经年累月未曾修缮,彩漆剥落蛛网纵横,长夜里突出几分莫名的狰狞。
更显神台之下,少年的渺小狼狈。
火势正朝这边蔓延,外面隐隐传来百姓们的救火声。
闻星落注视他的脸,平静道:“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呢?拿我威胁谢观澜?还是避其锋芒,将来另找机会?”
裴凛抬眸。
四目相对,少女琥珀色的圆杏眼无波无澜,全然没有面对谢观澜时的甜软明媚。
心底弥漫着莫名的戾气,他扯出一个讥嘲的笑,“你就不担心担心你自己?你坏了我的大事,也许我很快就会杀了你。”
闻星落弯起眉眼,“裴凛,你多少岁了?”
裴凛拧眉,“郡主前几日,才刚问过这个问题。我多少岁,和杀不杀你有什么关系?”
少年话音刚落,外面陡然传来凄厉尖叫:
“灯菩萨塌了——!!”
“快跑啊,灯菩萨塌了!”
尖叫声连成了浪潮翻涌的海。
随着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那座巍峨耸立的灯菩萨竟当真坍塌进了火海之中!
破庙被灯菩萨的残躯笼罩。
横梁难以承重刹那断裂,无数灰尘和火星子从天而降!
幸而那座矗立的彩塑泥像支撑起一片空间,这才让闻星落和裴凛免于被横梁砸到。
两人跌坐在地,闻星落呛的忍不住捂着口鼻剧烈咳嗽。
裴凛看着她。
少女那身贵重漂亮的青金色襦裙被弄脏了,刚刚溅起的火星子在裙面灼烧出无数火洞,像是无数星星。
视线落在她被灰尘弄脏的小脸上,他扯弄着两人腕间的镣铐,忽然恶毒道:“你猜,谢观澜找得到你吗?也许轮不到我亲自动手,你就会跟我一起埋葬在这里。”
闻星落喘息了片刻,从怀袖里取出一个纸包。
她将纸包递给裴凛,“那日我问你多少岁,你说你十八岁了。后来我问了伺候你的宫人,他们说中秋那日才是你的生辰。裴凛,你现在,才十七岁呢。”
裴凛盯着纸包。
犹豫片刻,他接过打开。
纸包里是一块长寿糕。
尽管被少女揉的有些松散,但依稀能看出上面绘着“寿”字。
他握着长寿糕,“什么意思?”
“你才十七岁啊。”闻星落认真地看着他。
十七岁,如此的年轻,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
他长得清秀,又身怀天下罕见的巫术,读书武功也很不错。
他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他不该困在旧时的仇恨里。
少女不喜欢裴凛,甚至对他十分厌恶。
可是这一刻,她如同来自旧王朝的长姐,温柔地摸了摸少年的脑袋。
“裴凛,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一生都戴上枷锁呢?
“没有人要求你一定要光复魏国,没有人要求你把生命献祭给故国。那个王朝已经覆灭了,即便昔年的君王依旧在世,我想,他们大约也是想你放下仇恨的。”
火光倾天。
裴凛看着少女脏兮兮的小脸,良久,慢慢地移开了视线。
他将那块长寿糕塞进嘴里,大口咀嚼。
糕点干巴巴的,他吃的噎住了。
咳嗽了几声,他偏执地攥紧镣铐,眼下的朱砂泪痣鲜红欲滴,“别以为你示弱示好,我就会放你走。你我是大魏王朝的君臣,如果无法光复旧国,那么你我都该以死谢罪!尤其是你,你竟然投诚谢观澜,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费了多大的功夫才控制住那些质子和他们背后的家族?!如今满盘皆输,你真该死——”
他肆意咒骂,却对上了一双笑盈盈的眼睛。
他眉头紧锁,“你笑什么?!”
闻星落坐在地上,捧着小脸,“裴凛,长寿糕甜不甜?”
裴凛捏紧空落落的纸包,没吭声。
“裴凛,我不知道什么是光复旧国,什么是满盘皆输。我在白鹤书院读书时,曾经学过一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所以你瞧,其实大家并不在意皇位上坐着的人是谁,是大魏皇族还是其他什么人。对他们而言,只要有一个温暖的家,只要每年都有人记得他们的生辰,就已经是很幸福的事了。
“裴凛,我已经找到了我的家,也找到了会牢牢记得我生辰的人。我厌恶战争、厌恶争权夺势,我希望天底下有更多的人,能够拥有我所拥有的这些。你明白吗?”
熊熊大火覆盖了这座破庙。
远处,百姓们的救火声和军队们的搜查声透过燃烧的火海,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闻星落注视身侧跪坐的少年。
裴凛垂着眼帘,叫人看不清楚他眼中的神情,火光在他的脸庞上跳跃,他的肌肤那样白,像是永远无法融化的一抔冰雪。
良久,少年抬起倔强偏执的一双眼,“魏宁,我不会放你走的。大魏国破,君臣同殉,历来如此。”
闻星落抱着双膝。
她想说什么,却因为吸入了太多的浓烟,刚扯唇就忍不住剧烈咳嗽。
她咳得那样厉害,纤盈的身子几乎完全蜷缩成团,昔日总是娇艳明媚的小脸被火灰弄脏,只余下一双湿润猩红的圆杏眼仍旧干净澄明。
“裴凛……”
她艰难地捂着口鼻。
裴凛看着她。
他该恨她的。
恨她坏了他筹谋多年的算计,毁了大魏复国的希望。
可是此时此刻,他注视着她,心里最突兀的念头竟然是——
她很难受。
她正在承受火焰灼烧的痛苦,她会葬身火海,她会化作飞灰。
可她是那样矜持漂亮的小姑娘,她应该活在春光烂漫里,她应该被所有人疼着爱着,而不是和他这种阴沟里的人,死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
他忽然很希望,她能活下去……
裴凛呆怔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他的心脏如同被某种东西噬咬,漫上密密麻麻的疼痛。
很奇怪的感觉。
十七年来,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感受。
当年裴家先祖爱上了大魏皇族,于是发誓生生世世都将守护这个王朝,子子孙孙永不背叛,而裴家的后代,仿佛遭到既定的宿命一般,竟都不可避免地爱上了大魏皇族。
到他这一辈,他以为他会成为例外。
毕竟他只是个阉人,毕竟他面对魏高阳时并没有异样的感觉。
可是,他偏偏遇见了魏宁……
少年修长的手指,缓慢抚摸过少女的眉眼。
他在皇宫长大,自幼见识了各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自诩博古通今,于是他将大魏遗民组织在一起,教他们文治武功、山川地理。
私底下,那些人见到他都要尊称他一声“裴国师”,他以为他虽然年少,却已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可是他翻阅的成千上万本古籍里,竟无一字一句,教他何为情、何为爱。
直到命悬一线,裴凛才突然明白,原来心疼一个人,就是爱上她的开始。
他爱上了魏宁。
他这样肮脏卑鄙的人,竟然爱上了一个女人。
裴凛忽然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泪猝不及防地顺着脸颊滚落。
他从脖子上摘下一颗珠子,戴在了闻星落的颈间。
“辟火珠。”裴凛嗓音低哑,打开了镣铐,“你走吧。”
海蓝色的宝珠通体晶莹,映亮了闻星落的脸。
她问道:“你呢?”
裴凛深深看她一眼,却没理她。
闻星落起身,朝他伸出手。
裴凛别过头,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声音沙哑,“在我反悔之前,赶紧滚。”
闻星落沉默片刻,转身离开。
她走后,裴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他仰头。
临近中秋,月轮渐圆。
可是坍塌的灯菩萨庞大到遮天蔽日,他看不见今夜的明月,也看不见明月里的故国。
火焰灼烧,他的眼睛很痛。
他缓缓朝上方伸手,像是渴求某种救赎,“裴凛无能,未能复国,未能改写史书,有负列祖列宗。裴凛,愿以身殉国。”
不远处。
闻星落跑出去一段距离,下意识回眸。
少年孤零零地站在彩塑神像下,四面是坍塌的横梁和燃烧的大火。
他慢慢垂下头,眼尾的泪痣鲜红欲滴。
孔雀蓝的宽袖锦袍沾上火星子,同他凌乱的墨发一同在炽热的大风里急剧翻飞,仿佛一捧即刻融化在火海里的泼墨蓝色。
他拔出了藏在拂尘白玉手柄里的短剑。
下一瞬,短剑决绝地割破咽喉。
神台之下,血珠四溅。
腾起的火光吞噬了血珠,如有生命般燃烧的更加旺盛。
闻星落怔怔看着少年自刎的那一幕。
无数火星子乘着热风朝上方涌去,仿佛来自旧王朝的最后一缕孤魂,正悄然消散在天地间。
明明憎恶裴凛。
可是此时此刻,少女也道不出心中的复杂情绪。
她闭了闭眼,不再停留,毅然转身往火场外奔逃。
颈间的辟火珠散发出幽微的海蓝色光芒,大魏巫族压箱底的至宝,将火焰和浓烟全部驱逐在外,护送着少女逃离了火海正中央。
今夜有风,半座临安城都在燃烧。
尽管派出了无数侍卫搜查闻星落和裴凛的下落,但全部一无所获。
扶山灰头土脸地过来复命,“主子,南边儿也没有小姐的踪影,有百姓看见疑似小姐和裴凛的两个人往灯菩萨北面儿去了,北面儿是座破庙,恰好位于火海正中央,如果小姐真的进了破庙,只怕……”
“凶多吉少”四个字如鲠在喉,扶山看着谢观澜冷若寒潭的脸,没敢说出口。
曳水禀报道:“卑职有派人往那边搜查,但火势太大,咱们的人暂时进不去。已经调集军队救火,只是还需要时间。”
话音刚落,两人就看见谢观澜突然翻身上马。
扶山意识到不妙,“主子,火势危险,您不可以——”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所有声音都在谢观澜的耳畔远去。
照夜玉狮子化作雪白残影,载着他直奔临安城北。
逃难的百姓拥拥堵堵。
谢观澜逆人流而行。
远远的,便看见灯菩萨坍塌在火海之中,仿佛横卧在天地间的神迹,半张脸被烧得狰狞扭曲,另外半张脸却依旧慈忍。
菩萨拈花,笑指天空。
骏马嘶鸣,迎着灼烧的热风,谢观澜疾驰进了火海。
火海无边无际。
闻星落跑了很长一段路,却像是身陷迷宫,怎么也分不清逃生的方向。
她撑着双膝剧烈喘息,举目四望,火海茫茫。
她猜测她大约是跑到了灯菩萨的腹腔位置,无数木橼骨架在周围陆陆续续地燃烧崩塌,如同丑陋的鸟笼,将她彻底困在了这一小方天地里。
“谢观澜……”
少女声音嘶哑。
宽袖罩纱襦裙被热风吹得鼓起翻飞,少女脱力地跪坐在地,青丝摇曳过娇艳苍白的脸庞,她仰起纤细的脖颈,如同命悬一线的青鸟。
仿佛只要喊出那个名字,那个人就会出现在她的身边。
而就在她尾音坠落的刹那,一骑雪白残影飒沓而来!
少女回眸。
照夜玉狮子逆火海疾驰而来,玉白色的鬃毛在热风中急剧抖动,马背上的青年金簪束发面若艳鬼,一袭绯衣比火焰更加鲜红夺目!
狭刀自他手中脱落,挟着磅礴可怖的内力,骤然袭向正上方坠落的巨木!
力道相抵,那根断裂的木头在空中略一停顿。
只这一瞬息的功夫,照夜玉狮子出现在闻星落身边。
青年伸手一捞,将少女揽进怀中。
骏马嘶鸣着高高扬起四蹄,利落地跃出火圈。
背后,那根巨木轰然坠落,在原地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热风覆面。
闻星落紧紧攥住谢观澜的衣袖,仰头望向他的脸。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青年五官深邃秾丽近妖,高直的鼻梁犹如字帖上最漂亮的一笔中锋,晦暗幽深的狭眸倒映出火光,似坠落的星海。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谢观澜垂眸看她。
于是那双狭眸,被她的身影彻底占据。
闻星落不知道世上是否有神明。
但是,她忍不住想,此时此刻,她拥有独属于她自己的神明。
随着裴凛自刎,江南的诸侯王成了一盘散沙。
闻星落休息了两日。
到中秋节这天,因为那夜的大火,城中百姓无心过节,临安府的官员们忙于重建街巷挽回损失,也不曾好好准备节日。
闻星落想了想,干脆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
今夜月圆。
她在花园凉亭设宴,特意邀请谢观澜、谢瓒和魏萤赴宴,然而因为裴凛之死,四个人坐在一起时,气氛出奇的诡异。
谢观澜摩挲着杯盏,目光落在闻星落身上。
月色清幽,凉亭里的数盏宫灯撒落光影,少女梳着兔耳垂挂髻,穿了件松绿冰丝坦领上襦,搭配月白刺绣玉兔齐胸襦裙,挽着一条江南时兴的藕粉绣桂花枝披帛,很是清丽婉约。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背,见她肌肤温暖,这才打消了叫侍女去给她拿斗篷的念头。
他开口,话却是对着魏萤说的,“我欲登基为帝,此事绝无转圜的余地。江南诸郡,我也会尽收囊中。”
言外之意,便是要魏萤投降。
魏萤耷拉着眼睫,一手撑脸,一手拿象牙筷敲击青玉酒盏。
裴凛不在了。
虽然她从小到大都在身体力行努力复国,可是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该怎么做一位君王。
如今裴凛自刎,她就更加不懂这些。
是以,她不知道怎么对付谢观澜,也不知道该怎么统筹天下事。
可尽管如此,她也知道她不能投降。
做王朝的最后一位君主,向另一位君主投降,多丢脸呀!
将来下了九泉,她要如何面对爹娘呢?
投降这种事,她办不到呀。
闻星落也垂着眉眼。
她盯着倒映在茶盏里的那枚圆月亮,小声道:“你一定要在中秋节说这些话吗?”
表姐并无生育能力,将来江南之地,总归会由她腹中骨肉继承,南北一统是迟早的事。
何必着急逼表姐投降呢?
谢观澜面不改色,“有些事,必须提前说清楚。”
“表姐不可以成为大魏的最后一位君主。”闻星落突然抬眸,定定地直视谢观澜,“我腹中的孩子,才是。”
谢观澜轻哂,“宁宁的意思是,要求我为魏高阳保留江南之地?让她继续做江南的王?”
闻星落反问,“不可以吗?”
凉亭里静默良久,谢观澜慢条斯理地放下酒盏。
他瞥向始终沉默的魏萤,“我欲封三弟为江南王。江南如何,由他说了算。”
魏萤猛然看向他。
谢观澜却已经起身离席。
“谢子衡!你什么意思?!”
闻星落连忙追了上去。
凉亭里只剩魏萤和谢瓒两人。
魏萤咬牙切齿地看向他。
谢瓒慢悠悠地吃了口桂花酒,似笑非笑地扯了扯衣领,“我大哥到底是心疼我的。江南富庶,鱼米之乡,我很满意。或者——”
谢瓒勾起魏萤的袖角,放在鼻尖下轻嗅,“魏高阳你要是向我撒个娇,我就勉为其难去求求大哥,给你做江南王好了。我入赘你们魏家,做江南王妃也是使得的。”
青年脸上的表情欠揍至极。
魏萤忍了又忍,发现自己根本忍不了。
她算是想通了,谢观澜是故意的。
他故意用这种方式,逼迫自己亲近谢瓒!
谢观澜……他还真是个好大哥!
少女脸庞上浮现出一抹冷笑。
下一瞬,谢瓒脸上重重挨了一拳,整个人直接倒飞了出去!
“嘶……”他爬坐起来,捂着脸大喊大叫,“魏高阳你是不是有病?!你打人有多疼你自己心里没数?!”
魏萤剜他一眼,抱着剑扭头走了。
另一边。
闻星落追上谢观澜,往他胸口给他一拳,“我表姐所求,不过是一个体面的退场方式,你何必咄咄逼人?!”
谢观澜用大掌扣住她的小手,好声好气道:“三弟喜欢她,我想撮合他们二人。”
“你那是撮合人吗?你分明是故意折辱我表姐!”
“折辱?”谢观澜气笑了,“这些年,究竟是谁折辱谁更多些?你表姐杀了我三弟多少次?三弟身上伤痕累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当奸细当的有多辛苦,实则一大半都是拜你表姐所赐!还有那个狗牌——”
他止住话头,愣是没脸往下说。
镇北王府是重脸面的人家,他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他三弟在京城给人家小姑娘当狗。
闻星落咬了咬牙,倒是回过味儿来了。
她为着她表姐,谢观澜却是为着他三弟。
她抽回手,瞪他一眼,“谢观澜,我表姐要是不开心,你也别想娶我了。”
谢观澜:“……”
闻星落转身就走。
谢观澜难得失态,气急去追,“宁宁!”
闻星落匆匆回到寝屋,反手锁上屋门。
她转身,却瞧见魏萤已经坐在屋子里了。
四目相对。
闻星落突然笑了,“他替他三弟出谋划策,我也替表姐出个主意好了。”
魏萤从寝屋出来,脑海中浮现出自家表妹刚刚的那番话:
——他们兄弟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想逼迫表姐服软,做镇北王府的新妇。表姐若想掌握主动权,不妨从三哥哥那里下手。三哥哥虽是浪子,却对表姐用情至深,表姐大可假借选秀之名,激他吃醋低头,逼他在江南一事上让步。
夜风吹拂着小径两侧的竹林。
几绺青丝拂拭过魏萤的脸颊,她随手折了一根竹枝。
她表妹和谢观澜两个人,一个比一个腹黑深沉手段下作,连感情都能拿来当做博弈的筹码,简直就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也就是表妹对权势没什么兴趣,否则——
她表妹的城府再加上裴凛的筹谋布局,这天下究竟姓什么,还真不一定。
魏萤望向中天明月。
“谢瓒……”
她轻轻念出了这个名字。
一抹高大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魏萤身后。
谢观澜负手而立,“宁宁威胁我,如果我令你不开心,她便不会嫁给我。魏高阳,你也知道宁宁一个小姑娘能走到今日,十分的不容易。究竟如何选择,想必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魏萤转身看他,“宁宁喜欢你,所以我不会妨碍你和宁宁。但是谢指挥使,我也希望你不要插手我和谢瓒的事。”
谢观澜盯着她,“如果我一定要插手呢?”
月色清幽,竹叶潇潇。
长久的寂静过后,魏萤慢慢拔出宝剑。
剑刃折射寒芒,倒映出了魏萤的丹凤眼。
她没有选择用闻星落提出的法子。
她只是淡漠地迎上谢观澜的眼睛,幽幽道:“裴凛以死明志,以身殉国,魏高阳未尝不可。谢指挥使若是逼急了……我不介意留给宁宁和谢瓒一具尸体。”
少女的容貌和闻星落颇有些像,只是眉眼轮廓要更加清冷倔强。
叫人深信,她的话绝非信口开河。
四目相对,谁也不肯退让。
一道轻笑声突然从屋檐上传来。
谢瓒一手拎着个酒葫芦,在屋顶上的坐姿十分慵懒,“大哥,我的事确实用不着你插手。一个女人罢了,难道我还搞不定吗?你帮谢小四也就罢了,毕竟他是个傻子。可你这样帮我,显得我很无能诶。”
谢观澜沉默半晌,拂袖离开。
魏萤收剑入鞘,冷眼瞥向谢瓒,“我不会感谢你的,我永远视你为寇仇。”
谢瓒饮了口酒,漫不经心地睨向她,“你身上烙印着我的名字,你这辈子都是我的奴隶。魏高阳,恨也好,爱也罢,我要你生生世世都摆脱不了我。”
竹影寥落。
不远处的寝屋里,闻星落背靠在槅扇后,低头看自己的影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很清楚无论是她还是谢观澜,都已经没办法再掺和表姐和谢瓒的事。
这两人结局如何,谁也没办法预料。
三日后。
临安城的重建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
谢观澜在临安府宴请江南诸郡的王。
宴席上,吴王十分不满,蛮横道:“纵然谢指挥使战功赫赫,可这里毕竟是江南,不是你撒野的地盘!你一个小辈,怎敢高坐主座,受我等的礼?!”
谢观澜慢条斯理地吃了口酒,将青铜酒樽放在食案上。
他掀起眼皮,“谢某的五十万大军,已经驻扎到了长江以北。若是吴王不肯归顺,谢某不介意在三天内,踏平江南。”
吴王脸色变了变。
虽然生出了胆怯,可他看了眼四周的诸侯王,仍然挺着胸膛梗着脖子道:“那又如何?!我等在江南囤兵数十万,难道还没有一战之力吗?!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谢观澜瞥向众人,“诸位也是这般想的吗?”
众人喏喏低头。
他们又不傻,谢观澜实力如何有目共睹,他们只是有钱罢了,论起军事实力,还远远不足以和谢观澜抗衡。
不知是谁率先起身,拱手作揖道:“我等愿意誓死效忠指挥使!”
有他带头,其他人争先恐后地起身,跟着宣誓忠诚。
吴王惊呆了,“昨天夜里商量的时候,你们不是这样说的啊!你们这样,显得我很像个傻子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