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刚踏出宫门,魏萤就迎了上来。
她今天没穿黑色劲装,穿了件鹅黄齐胸襦裙,梳着漂亮利落的单螺髻。
谢瓒睨着她,见她仔细检查闻星落浑身上下,不禁轻嗤,“闻宁宁不仅是你表妹,也是我妹妹,我自然不会叫她被张亭柳谋害。你瞎担心什么?”
魏萤瞪他一眼。
谢瓒仿佛很享受被她瞪着,随手把带出来的那颗橘子丢给她,“贡品,赏你了。”
他大摇大摆地走到前面去了。
宫巷后面,魏萤剥开橘子,分了一半给闻星落。
橘子甘甜。
闻星落吃了一瓣,望向魏萤。
没猜错的话,她进了张贵妃的宫里以后,裴凛是去东宫请魏萤来当救兵,因为他知道魏萤的靠山是谢瓒,而张贵妃无论如何都会给谢瓒几分薄面。
魏萤……
闻星落只知道魏萤是她的表姐,但纸条里没有写表姐值不值得她信任。
慢慢吃完橘子,闻星落轻声,“表姐可有什么瞒着我?”
魏萤沉默。
她知道裴凛对表妹干了什么。
她也知道,这种法子极度阴私,不该用在表妹的身上。
可是……
魏萤想要闻星落和她一起。
她们是同气连枝的表姐妹、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她们理应为了大魏复国一起努力,她们谁也不能背叛谁。
所以她默许了裴凛的做法。
她回答道:“没有。”
闻星落没再出声。
来到东宫,谢瓒坐在殿后梧桐树下的摇椅上,慢条斯理地翻看文书。
闻星落打量四周。
梧桐树前的空地上有一口水井,水井边搭了葡萄架,才是春天,嫩绿的葡萄藤沿着旧竹竿攀爬,蜷曲的藤蔓郁郁葱葱。
葡萄架底下放了一张长长的漆木桌案,堆着些水罐和陶土。
不似东宫,倒像是某座隐世的农家小院。
魏萤邀请道:“表妹晚上和我一起用膳。”
谢瓒翻了一页书,嗤笑,“然后在饭桌上,听你讲刺杀周帝的一百零一种方法吗?”
魏萤抄起挂在竹竿上的镰刀砸向谢瓒。
谢瓒熟稔地低头避开镰刀,又优哉游哉地翻了一页书。
“还有两个时辰才开饭,”魏萤把闻星落牵到葡萄架下,“闲着也是闲着,我教你捏陶土。你想捏个什么?”
捏陶土……
闻星落看着魏萤用水和泥。
不知为何,她觉得被姐姐带着玩泥巴,是一件幸福的事。
她的视线慢慢移到魏萤的脸上。
春阳穿透葡萄架,少女的侧脸凝白冷艳,她和她是表姐妹,所以长得有些像,瞧着便会心生亲切。
她今日试探出表姐和裴凛是一伙儿的,原本觉得表姐不可信任,可是表姐现在待她又还算不错……
“问你呢?”魏萤朝她挑了挑眉。
闻星落回过神,道:“我想捏一个小泥人。”
“行。”魏萤应着,分给她一半陶土,“我捏一个你捏一个,然后给它们上色。”
闻星落学着魏萤的手法,用陶土慢慢搓出穿襦裙的小泥人,又拿来刻刀,小心翼翼地雕刻出五官和细节。
魏萤想了想,把两个小泥人并排放在一起,让她俩手挽着手。
闻星落看了看魏萤的襦裙,给小泥人染上了和她一样的颜色。
终于捏好了,两个女孩儿正趴在桌边观察,身后传来谢瓒的评价,“这两个小泥人,瞧着有些像你们俩。”
两只小泥人各自穿着嫩粉和鹅黄色的齐胸襦裙,手挽着手,穿鹅黄襦裙的那个配着宝剑,而嫩粉小泥人戴蝴蝶发簪,另一只手叉着腰。
两只小泥人都很骄傲地抬起下巴,那副横行霸道的样子,仿佛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姐妹。
“我捏的是表妹,我表妹捏的是我,当然像。”魏萤理所当然地挽住闻星落的手臂,“我要像这两只小泥人一样,一辈子都和表妹在一起。”
谢瓒看着她俩圆圆的后脑勺。
两个小姑娘挨得很近,鹅黄和嫩粉在春日里相得益彰。
是很好看的颜色。
嫩绿的葡萄藤在春风中摇曳,青年的眼底藏着比春风更加温柔沉默的情绪。
另一边。
张贵妃派人送走了世家命妇,只单独留下谢序迟。
她凝视谢序迟,捂着手帕哽咽道:“皇儿如今只知道坤宁宫,却不知道我的含霜宫了!”
谢序迟低垂眼睫,唇边挂着温和的笑,“孤该回去处理政务了。”
“不许走!你在坤宁宫长大,和梅初宜亲近无可厚非,可你今日为何要帮着魏姒的女儿,在那些命妇面前下我的脸面?!当年魏姒仗着公主之尊,百般欺辱你的母亲!皇儿明明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母子连心,你怎么就不知道在她那个野种女儿面前维护我?!”
谢序迟脸上依旧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淡淡道:“幼时孤病症发作,众人讥我嘲我,母亲也不曾维护孤。”
“我就知道,你还记着那时候的事!”张贵妃再次捂住手帕呜咽痛哭,“当时后宫争宠何其激烈,我又没有外戚,能站稳脚跟就已经很困难了,又要如何维护你?!”
谢序迟居高临下地望向她,眼神凉薄,“当年阿厌只是个质子,他在京城站稳脚跟也很困难,可他就很愿意维护孤。贵妃娘娘,不爱就是不爱,不必找别的理由。”
他转身要走,张贵妃却仍是不肯。
她死死拽住他的袖管,歇斯底里,“我是你娘,你连命都是我给的!更何况母子之间哪有隔夜仇,你为什么就不肯体谅我?!如今魏姒和她的野种女儿百般欺负我和缃儿,皇儿必须为我们做主!”
第257章 你现在还喜欢谢观澜呢?
谢序迟挣开她的手,回眸时眼底已带上不耐烦,“贵妃莫要逼人太甚。”
张贵妃却像是听不懂。
自打谢序迟两年前受封太子,她就开始想方设法与他重修母子情谊,陆陆续续往东宫送了不少好东西,可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得不到谢序迟的半分孝敬。
她私底下向天子告状,天子却笑着说,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不肯亲近她也正常。
张贵妃不明白,儿子不肯亲近母亲,这哪里正常了?!
她望向谢序迟,眼睛里带上了几分怨恨。
若非她的小儿子不争气,无心争抢储君之位,她又怎么会在这里看谢序迟的脸色!
她的小儿子那么健康,比小时候发病时大庭广众口吐白沫丢人现眼的谢序迟,强百倍千倍万倍!
张贵妃眼眶通红,“皇儿如今,是连一声‘母妃’都不愿意唤了!当初你年幼无知,被抱到梅初宜的宫里,想必她和你说了不少我的坏话吧?!她自诩疼你爱你,可你如今到了立太子妃的年纪,我倒没瞧见她张罗你的婚事!”
谢缃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
她附和道:“皇兄是个聪明人,应当能体会母妃的良苦用心才是。母妃最近正在筹办春日宴,便是为了皇兄和我的婚事。母妃苦心孤诣,皇兄应当感恩才是呀,何故帮着外人呢?”
“苦心孤诣……”谢序迟品着这个词,忍不住笑了一下,“贵妃的苦心孤诣,便是去年夏天,把表舅的女儿送到了孤的床榻上。”
张贵妃脸上掠过一抹不自然。
她娘家无人,这些年只陆续认回了一些表亲。
可惜表亲里面没一个有出息的!
为了娘家前程,她安排表侄女儿去给谢序迟当侧妃怎么了?
他扶持舅舅家不是应该的吗?!
不等她再说话,谢序迟拂袖离开。
闻月引守在殿门旁,见谢序迟踏出殿槛,正欲搭话,却见青年侧脸沉寒,眼眸里的阴翳吓得她打了个哆嗦,硬生生没敢开口。
她目送谢序迟离开,忍不住悄悄起了小心思。
原来张贵妃这个老贱人在筹办春日宴,要为太子选妃。
看来她得抓紧时间裁制新衣购置首饰,去参加春日宴。
万一能被选作太子妃,她后半辈子岂不是都不用愁了?
闻月引顿时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儿回了明珠宫。
闻星落在东宫用的晚膳。
魏萤给她夹了个鸡腿,“小泥人送去烧制了,明天就能烧好。”
闻星落咬了口鸡腿,望向坐在窗边伏案写字的谢序迟。
谢序迟才从张贵妃宫里回来,也不吃饭,一回来就叫人在桌案上铺开笔墨纸砚,咬着笔杆子盯着空白的宣纸,不知道在想什么。
闻星落好奇地压低声音,“他不用晚膳吗?”
“忙着写信呢。”谢瓒习以为常,“他没事儿就喜欢给人写信,喏,我房里都堆了一箩筐。”
闻星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然在角落看见了一箩筐落灰的信。
魏萤:“我也收到过几封。”
谢瓒挑眉,“他给你写了什么?”
“要你管?”魏萤没好气。
谢瓒“啧”了一声,伸筷子去夹她碗里的鸡腿,“别吃了。”
魏萤气怒,直接拿筷子给他怼了回去。
眼见桌上两人彼此交锋,筷子如残影般彼此撞击,闻星落轻轻叹了口气。
用罢晚膳,谢序迟终于写完了他的信。
他写了两封,郑重地折叠整齐藏进信封。
闻星落告辞的时候,他递给她一封信。
闻星落惊诧,“给臣女的?”
“嗯。”谢序迟嗓音淡然,“另外一封要拿去寄给你二哥哥。”
他说罢就出去了。
“信上写了什么?”
魏萤和谢瓒好奇地凑过来。
闻星落拆开。
谢序迟酝酿了那么久,可是偌大的信纸上只写着寥寥一句话:
——京城物贵,若无银钱,可问阿瓒支取,孤的私库归他执掌。
魏萤撇了撇嘴,“还以为写了什么呢。”
闻星落合上信纸,同样莫名其妙。
倒是谢瓒不知从哪儿抽出两张银票,懒洋洋道:“我虽和镇北王府分道扬镳,但你闻宁宁也算我妹妹,这两千两银票给你了,你回头可别跟谢观澜说我在京城苛待了你。”
有钱不拿是傻子。
闻星落本想去接,魏萤嫌弃谢瓒道:“你就不能换个地方放银票?都有味儿了。”
闻星落忽然想起,谢瓒只穿了件没有袖袋的氅衣。
他好像是从裤子里面抽出那两张银票的。
闻星落沉默片刻,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不用了,谢谢三哥哥。”
闻星落回到明珠宫,却见母亲的寝宫点着灯烛。
她诧异地踏进寝宫,闻月引穿着母亲的宫裙,正端坐在妆镜台前涂脂抹粉,往发髻上插母亲的珠钗首饰。
只一刹那,闻星落胸腔里陡然涌出浓烈的愤怒情绪。
连她都没戴过母亲的珠钗,闻月引凭什么戴!
她厉声斥责,“你在干什么?!”
闻月引吓了一跳,转身骂道:“你要死啊,大半夜鬼吼鬼叫!”
闻星落上前夺下她手里的金钗,“谁准你动母亲的东西?!放回去!”
“我就不!”闻月引也恼了,“张贵妃筹办春日宴,要为太子殿下选妃,我不打扮得漂漂亮亮,如何能选得上?!若是选不上太子妃,将来又如何当皇后?!”
闻星落冷笑,“母亲受封宫妃,衣裳首饰都是有规制的,你一个普通姑娘,戴这些东西是逾制!你要是不怕砍头,尽管戴就是了!”
砍头……
闻月引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插在发髻里的首饰隐隐发烫,她一声不吭地摘下它们,又脱下那身遍绣芙蓉的华丽宫裙。
她不甘心地轻哼一声,透过铜镜看着闻星落的脸蛋,试探道:“妹妹会去参加春日宴吗?我打听过了,到时候张贵妃那贱妇不止会给太子选妃,还会给谢缃择婿。说是春日宴,更像是一场相亲宴,到时候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公子小姐都会到场……”
闻星落冷淡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闻月引八卦,“谢观澜?你现在还喜欢他呢?”
铜镜里的少女小脸圆润,圆杏眼里带着些微娇憨。
她大约是很喜欢谢观澜的,否则不会连闻月引都知道她的心事。
谢观澜……
她虽然忘了谢观澜是怎样的人物,但她很了解自己的喜好。
按照她的品位,谢观澜应当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温柔善良宅心仁厚,平时很爱笑,经常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他应当对她纵容而又有耐心,对家中兄弟和下属更是体贴入微慷慨解囊,体恤百姓疾苦,感念苍生艰辛,连一只蚂蚁也舍不得伤害。
她甚至能幻想出她和谢观澜相处的画面:
逛街时,她看中了一根珠钗。
谢观澜温柔地为她戴上,“吾家宁宁貌美如花,戴上这支珠钗后,更是人比花娇,叫我好生喜欢也。”
她羞怯地抬袖掩面,“子衡哥哥谬赞,妾不过是蒲柳之姿。”
“宁宁不要妄自菲薄,宁宁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有倾城之色。”
“不,妾容貌粗鄙,貌若无盐。”
眼见谢观澜还要夸她,她急忙捂住他的嘴,又抬起兰花指,娇柔地指向不远处的小乞儿,软声道:“不如咱们把买珠钗的银钱,送给那小乞儿吧?”
谢观澜抚掌大笑,“吾家宁宁真是怜老恤幼菩萨心肠,与吾乃是同道中人,吾喜爱至极!”
闻星落兀自想着这幅画面,肯定地点了点头。
谢观澜一定就是这般人物!
距离京城五十里外的驿馆。
谢观澜正在院子里练刀。
不知怎的,他突然汗毛倒竖,打了个喷嚏。
次日清晨。
临近三月,京城春色盎然。
闻星落坐在梳妆台前,严肃地盯着铜镜里的少女。
她是大魏郡主,不料国破家亡,这些年和表姐在宫中相依为命,一直在暗地里图谋复国,可惜始终没有机会。
她正认真复盘这些年失败的刺杀计划,小宫女突然拿着一张纸条过来,“小姐,奴婢收拾床榻的时候,在您的枕头底下找到了这张纸条。”
闻星落接过。
纸条上是她的笔迹,写着“悄悄去玉和宫”六个字。
可她不记得自己写过这张纸条。
她捏着纸条独自来到玉和宫,宫室偏僻破败,梁橼上还结着厚厚的蛛网。
她穿过内殿,很快在书案上找到了一沓厚厚的纸条。
一张张翻看,她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看完所有,她的心脏猛然揪起。
另一边。
坤宁宫。
梅皇后正在侍弄花草,女官禀报道:“张贵妃瞧着厉害,实则色厉内荏,连两个小姑娘都解决不了!昨儿在含霜宫,被太子殿下落了好大的脸面!”
梅皇后弯唇,不置可否。
女官又压低声音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张贵妃到底是太子的生母,将来太子登基,怎么都得封她一个太后。可她从前不过是个宫婢,怎配和娘娘平起平坐?”
提起太子谢序迟,梅皇后的气息急促了一瞬。
当初太子年幼,身患癫疾,发病时常常口吐白沫倒地昏迷。
张亭柳嫌弃太子丢脸,于是在生下健康的幼子谢明瑞后,同意了皇帝的提议,将太子送到坤宁宫抚育,寄养在她的名下。
她虽有心抱养一个孩子,却并不愿意养一个身体有疾的。
可她再如何不情愿,也仍是好好将太子养大,甚至请了不少名医为他看诊。
但太子待她始终冷淡疏离,并不肯将她视作母亲。
她不知道太子心里,是不是还藏着张亭柳。
她只知道张亭柳不死,她就放不下悬着的心。
毕竟,太子连她这个嫡母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会把梅家放在眼里,又怎么会在将来登基之后心甘情愿为梅家出力?
张亭柳必须死。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梅皇后咽下不甘和猜忌,怡然一笑,“张亭柳对魏姒的两个女儿虎视眈眈,若她俩出了事,魏姒回宫之后,必定会极力报复张亭柳。届时,本宫坐山观虎斗,岂不是有趣?”
女官也跟着笑,“底下的人打听到,这几日闻星落常常去玉和宫,她们等她走了悄悄进去查看,里面摆着一沓纸条,竟写了不少大逆不道的话。若是将这把柄送到张贵妃手上……”
梅皇后摘下一朵牡丹轻嗅,脸上笑意更浓,“便就这么办吧。”
玉和宫的事,很快被有心人捅到了谢缃耳边。
谢缃正和幼弟谢明瑞下棋,闻言,挑眉笑道:“我正愁拿不住她的把柄,没想到她竟自己送上门来!走,咱们过去瞧瞧!”
姐弟俩来到玉和宫,闻星落已经走了。
谢缃很快找到那一沓纸条。
除了那张写着“你深爱你的母亲,可是天子、梅皇后和张贵妃却联合背叛了她,你要他们死”的纸条,姐弟俩还发现闻星落写了不少蜀郡的事。
谢缃不解的一张张翻看,“她是疯了吗?还是闲得发慌?竟然把以前的事全写了下来……我怎么感觉奇奇怪怪的,她是不是忘了从前的事,所以想写下来提醒自己?怪不得每天都要来一趟玉和宫。”
谢明瑞的目光落在“镇北王府”四个字上,声音轻颤,“皇姐,知秋就是死在了镇北王府。”
“你还记挂着她呢?”谢缃不屑,“我早跟你说了,穆知秋就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她只想当太子妃,不想当你的皇妃。她跟着她爹去阳城,也是因为太子皇兄拒绝了她,她想攀谢观澜的高枝儿。”
谢明瑞攥紧纸条。
“好了,”谢缃弹了弹他的脑门儿,“咱们现在手握闻星落的罪证,赶紧去母妃面前告发她。”
“不……”谢明瑞拽住她的衣袖,稚嫩的脸上满是仇恨的阴霾,“知秋死在了镇北王府,我要镇北王府所有人为她陪葬!就这么杀了闻星落,未免便宜了她……”
“你想如何?”
少年面庞上流露出一抹恶意,“皇姐刚刚猜测,闻星落是忘了从前的事,所以才要偷偷写纸条提醒自己。如果咱们烧掉这些纸条呢?又或者,在纸条上,写点别的有趣的东西。”
谢缃迟疑,“她会认出咱们的字吧?”
“边陲之地的女子罢了,她没那么聪明。”
坤宁宫。
得知谢缃和谢明瑞不仅没把闻星落的小纸条交出去,请人治她的死罪,反而还一把火烧掉了纸条,梅皇后修剪牡丹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咔嚓”一声,最艳的一朵姚黄顷刻坠落枝头。
梅皇后忍耐住情绪,“两个蠢货!”
连送上门的把柄都不会用!
她扔掉金蛟剪,憋着气又补充了一句,“跟他们娘一样愚蠢!”
女官心疼,“娘娘莫要生气,仔细伤了身子。咱们梅家的前程和荣耀,可都指望娘娘呢。”
梅皇后在躺椅上落座,压抑着火气闭了闭眼。
这些年皇帝明面上和她帝后恩爱,实际上却不肯提拔梅家的年轻人。
梅家想要更进一步,皇帝是指望不上了,如今只能等太子登基。
她慢慢睁眼,沉声道:“她张亭柳不是要办春日宴吗?为本宫准备一份鹤顶红……”
春风吹散了女人的声音。
跌落在地的姚黄被轻轻吹拂。
次日清晨。
闻星落拿着小宫女从枕头底下找到的纸条,往玉和宫去。
谢缃和谢明瑞躲在花丛里,目送她踏进宫殿,忍不住看好戏地相视一笑。
宫室破败,帷幔低垂。
闻星落坐在矮案前,安静地看完了那一沓纸条。
——你叫闻星落,你是谢缃和谢明瑞的狗。
——你恨镇北王府,恨谢观澜,恨你的母亲魏姒。
——你自幼被母亲抛弃,所以你一直暗中谋划杀害魏姒。
——你不喜欢男人,你喜欢太监。
纸条上的内容五花八门,详尽地描述了她是怎么对张贵妃和她那双儿女的奴颜婢膝极尽谄媚,又是怎么对镇北王府的人百般怨恨。
闻星落看完,脸上没什么表情。
指腹摩挲着这沓纸条,她又望向自己枕头底下的那一张。
字迹不同。
藏在玉和宫这里的纸条,不是她写的。
尽管那人在极力模仿,可她笔锋处的生命力是那个人怎么也模仿不出来的。
有人毁掉了她藏在玉和宫的纸条,然后伪造了这些。
关于纸条的整件事,都透着一股子诡异。
她给自己留纸条,可自己却完全想不起来这回事,证明她最近必定经历了一些很复杂的事,甚至那些事对她是很不利的,她是在极端危险的情况下,才被迫悄悄给自己留了纸条。
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她的记忆被人篡改了。
她藏在玉和宫的纸条,是用来提醒她自己的。
可是,现在有人连她的纸条一并篡改了。
视线落在“谢缃”和“谢明瑞”这两个名字上。
纸条内容的既得利益者是他们两个,想必背后捉弄她的就是这两个人。
如果和纸条内容全部反着来的话,她应当深爱镇北王府、深爱她的母亲魏姒。
纸条单独提出了“谢观澜”,证明这个男人对她很重要。
闻星落肯定地点了点头。
她把那些纸条藏进怀袖,慢慢走出了玉和宫。
谢缃和谢明瑞出现在外面,两人脸上都挂着坏笑。
谢缃抬了抬下巴,倨傲地唤道:“闻星落,你可认得我们是谁?”
闻星落福了一礼,“三公主万福、九皇子万福。”
见她如此乖顺,完全没了那日在含霜宫伶牙俐齿针锋相对,姐弟俩不由得意。
谢缃冲谢明瑞低声道:“明天就是母妃的春日宴,到时候贺家表哥也会到场。咱们挑人最多的时候,让闻星落跪下来学狗叫,给咱们当狗,让她出丑。”
“皇姐说的是,他们镇北王府的人活该受辱!”
闻星落低垂眼帘。
她是记忆错乱,又不是傻子。
可是这两姐弟完全把她当成了傻子,说悄悄话也不避着她些。
谢缃命令她道:“明天你必须去春日宴,听见没有?”
闻星落乖巧应“是”。
回到寝殿,闻星落屏退宫女,四处翻找。
她从枕套里面、妆奁底下、衣橱深处等等各种旮旯角落,翻找出了很多小纸条。
纸条上全都写着同一个名字:
——谢观澜。
是她的字迹,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下的。
闻星落坐在嵌金莲花的琉璃地砖上,撑着脸,看满地散乱的纸条。
“谢观澜……”
闻星落坐在梳妆台前梳头。
她是大魏郡主,要和表姐一起复国……
“小姐,您枕头底下有一张纸条。”宫女恭敬地呈上一张纸条。
闻星落接过,发现纸条上写着“悄悄去玉和宫”。
她正要换上珍珠履,却在鞋履里面找到了另一张纸条:
——不要去玉和宫,打开第七层妆奁。
闻星落打开第七层妆奁,里面藏着一沓纸条,是她昨日从玉和宫带回来的那一沓。
她一一看罢,对现在所处的局势有了新的认知。
她陷入了一个危险的境地。
有人妄图篡改她的记忆、扭曲她的过往,甚至还要通过伪造纸条内容,夺走她的至亲和爱人。
“谢缃,谢明瑞……”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铜镜,呢喃这两个名字。
魏萤恰从外面进来了,把抱在怀里的锦盒放在桌案上,“为了固色,我给小泥人多烧制了一遍。”
她从盒子里取出两尊小泥人。
小泥人身穿色泽鲜艳的襦裙,各自骄傲地抬起下巴,手挽手的模样,像是天下第一好的小姐妹。
闻星落看着小泥人,脑海中冒出一段记忆:
表姐是舅舅的掌上明珠,是魏国最后一位公主。
她和表姐在深宫相依为命,尽管岁月艰难,可是表姐对她特别好,她们两个总是在下雨天手牵手跑过宫巷,会坐在妆镜台前给彼此挑选适合的宫花为对方梳妆打扮,会在仲夏夜并排躺在冰簟上讲故事,会在宫宴时躲在角落,拿团扇遮面悄悄蛐蛐别人。
表姐会带她捏小泥人,会教她用手帕叠小老鼠……
魏萤倾身盯着小泥人,用指腹戳了戳她俩的脸蛋,“别说,谢瓒的眼光还挺好,这小泥人真有些像咱俩。魏宁,小泥人就放在你寝殿里,你别摔碎了。”
她说罢,转身,却见闻星落朝她伸出一只手。
白嫩的手掌心上,赫然躺着一只手帕小老鼠。
魏萤不解,“做什么?”
闻星落振振有词,“小时候表姐教我叠手帕小老鼠,表姐自己忘了吗?这只小老鼠送给你,你要是敢送给别人,我就再也不和你好了。”
魏萤拿起小老鼠。
闻星落上前挽住她的手臂,脸上带着些天真的稚气,“表姐,咱们要和这两尊小泥人一样好!”
用手帕叠成的小老鼠,很轻很轻。
魏萤握在手掌心,却觉重若千钧。
她小时候没有和表妹住在一起,更没有教她叠过小老鼠。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些酸涩,又有些甘甜。
如果魏国还在,她和表妹当然会一起长大。
也许,她真的会教宁宁叠小老鼠。
可是……
闻星落没察觉到魏萤的情绪,坐回梳妆台,往髻边簪了一支宫花,“天子巡幸江南,咱们既要复国,不如趁他不在,杀光他的后宫。正好今日春日宴大家齐聚一堂,何不趁此机会动手?”
魏萤望向铜镜。
铜镜里的少女小脸圆润,圆杏眼燃烧着炽热的野心,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最狠的话,“不如叫裴凛安排宫女,在春日宴上投毒,毒死所有皇后妃嫔皇子公主,连那些进宫赴宴的世家也不要放过。反正他们都是背叛者,背叛大魏的人,都该死。”
魏萤攥紧手帕小老鼠。
从前,她一直想让魏宁变成现在这样。
与她统一战线,与她一同复国,一生一世都要与她走在同一条大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