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星落暗暗咬唇。
看来这厮是真的恼了。
她绞尽脑汁,极尽赞美,“是我多虑了,世子菩萨心肠,豢养山匪拿百姓的性命当草芥这种事,您是万万干不出来的!刚刚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谢观澜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闻星落头疼。
比起谢厌臣和谢拾安,这厮可真难哄。
她轻咳一声,又拉了拉他的衣袖,“子衡哥哥……”
谢观澜缓缓转动墨玉扳指,面带讥笑,“某面善心黑手段狠辣,一向喜爱草菅人命,当不得闻姑娘这一声哥哥。”
闻星落语噎。
这人好难哄呀!
回到王府,闻星落先去给老太妃和卫姒报了平安,才回屑金院休整。
本想再去给谢观澜道歉,然而他这几日忙着给剿匪的事情扫尾,吃住都在官衙,她没有机会见到他。
再加上她还要补上白鹤书院落下的功课,一时便将道歉的事忘在了脑后。
官衙里。
谢观澜花了几天功夫,终于处理完剿匪事宜。
他换了身暗青色缎面常服,靠躺在座屏后的竹制摇椅上闭目养神,淡淡问道:“这几日,府里可有什么事?”
扶山事无巨细地禀报起来,“太妃娘娘这几日身子骨十分硬朗,每天早晚都会打一套五禽戏。王爷陪着卫夫人,整日里搜罗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儿供卫夫人开心,可是卫夫人依旧不搭理他。二公子近日研究出了一种丹药,据说能让人口吐真言,如今还在试药阶段。”
他说完,书房陷入寂静。
深秋的阳光照进楹窗,在谢观澜那张秾艳疏冷的面庞上覆落光影,竹制摇椅轻晃,暗青色缎面常服蕴着华丽矜贵的光泽感,似松柏苔藓。
他鲜少穿这种颜色的衣袍。
他屈指,慢条斯理地叩击摇椅扶手。
仿佛是在等待什么。
扶山轻咳一声,“就这些,没有了。”
谢观澜睁开眼,盯着他。
良久,扶山低下头,“咳……至于小姐,卑职听说她近日很忙,具体忙些什么,卑职也不清楚。”
正说着话,一名年轻将领风风火火地进来,“指挥使大人!”
谢观澜理了理袍裾,“作何?”
“是这样的,”那将领腼腆一笑,挠了挠头,“我娘说我到说亲的年纪了,问我有没有心仪的姑娘。我不是爱慕闻姑娘嘛,就跟我娘说了,求我娘今日去贵府登门求娶。您瞧瞧我能不能做您的妹夫呀?”
谢观澜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那小将军滔滔不绝,“我家的情况您是知道的,也算是西南一带的名门望族,祖上四世三公,还出过一位贵妃娘娘。我洁身自好,平日里没有不良嗜好,身长八尺容貌甚伟,各方面包括房事在内都没有问题——”
“滚。”
谢观澜冷冷吐出一个字。
“咳……”那小将军有些腿软,“得,得嘞!”
他像是见了猫的耗子,拔腿就跑了。
谢观澜揉了揉眉心。
突然想回一趟王府。
王府书斋。
闻星落写完了书院的功课,开始拆看陈乐之寄给她的信。
陈乐之近日十分烦恼,因为她的父王开始张罗给她兄长选世子妃了。
她在信中说,她不想她阿兄娶妻,于是屡次破坏选妃宴,还凶走了好几位倾慕陈玉狮的小姐,导致她这段时间在汉中郡的名声急转直下。
她说她是有特别的苦衷,才会阻止阿兄选妃,但她偏偏不能宣之于口,所以她现在每一天都过得很痛苦。
闻星落轻抚信纸上的字迹。
她是明白陈乐之的苦衷的。
陈玉狮是女儿身,一旦选妃成亲就会暴露真相,而陈乐之很爱她的姐姐,所以才会屡次破坏选妃宴,她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保护姐姐。
闻星落一边给她回信,一边浮起异样的念头。
既然汉中王宠妾灭妻偏爱庶子,将来甚至还会杀妻,那么能否策反陈玉狮,和谢观澜一块儿谋逆呢?
她按捺住这个念头,写完回信后又拆开了谢拾安的信。
谢拾安口吻骄傲,自称在军队里过得如鱼得水斩获军衔,还顺带告诉了她闻如雷的近况。
闻如雷在军中过得很不好。
起初大家都是从最下面的士兵开始做起,军营条件艰苦,需要自己洗衣裳,可闻如雷比较懒,洗了两日就不想再洗了。
于是他把换下来的亵裤、鞋袜和衣袍,悄悄塞进别人的洗衣篓子里,今天塞一件给这个人,明日塞一件给那个人,没几天就被同帐的士兵发现,联合起来将他揍了一顿。
懒也就算了,他对生活品质的要求又很高,一日三餐定要有菜有肉,有一次军队里难得每人发了一块煎肉饼,他趁着同帐的人还没回来,把他们的肉饼全吃了。
于是闻如雷在军营里彻底没了朋友。
他的枪法确实很不错,但过于急功近利,平日里切磋的时候太想显摆自己的本事,一连伤了好几个人,导致将领们十分不喜,现在被撵去做马夫了。
闻星落一行行读下来,忍俊不禁。
她给谢拾安也写了一封回信。
写完,她吩咐翠翠道:“把我上回做的柿饼拿过来,我连同书信一起给四哥哥和乐之寄出去。”
她给信纸和信封都熏了花香,又用牛皮纸和红绳扎好柿饼,再把这两样东西仔细放进檀木雕花攒盒。
她正忙碌着,一道阴影从身后覆落。
谢观澜幽幽道:“听说闻姑娘在府里很忙,谢某原以为闻姑娘是在忙读书的事,没想到,是在忙着给人写信。”
闻星落身体僵硬。
不知为何,每次她在书斋认真读书的时候,谢观澜都不在。
但只要她开始干别的事,这厮就一定会突然冒出来。
她讪讪笑道:“你还在生气呀?”
谢观澜扫了眼檀木攒盒里包装精美的柿饼,似笑非笑,“怎会?”
“我已经知错了,下次绝不胡乱揣测。”闻星落伸出四指,“我发誓!”
见谢观澜冷笑不语,她想了想,抱起原本打算寄给谢拾安和陈乐之的柿饼,恭敬地献给他,“子衡哥哥吃一块柿饼?”
谢观澜垂眸,漫不经心地拨弄平安符,“闻姑娘专门做给四弟和陈郡主的柿饼,谢某如何敢吃?”
闻星落硬着头皮,“不是做给他们的,是专门做给子衡哥哥的。子衡哥哥吃了以后,就别生气了吧?”
谢观澜掀起眼皮,瞥她一眼。
小姑娘满脸真诚,瞧着像是真心道歉。
他示意扶山接过柿饼。
扶山拆开红绳和牛皮纸,恭敬地呈给他一块,笑道:“既然是小姐的心意,主子尝尝味道?”
谢观澜不语,只“勉为其难”地接过。
闻星落看着他咬了一口,弯起杏眼,“这些柿子都是我精心挑选的,晒了多日,上面结的糖霜可厚了!子衡哥哥尝着是不是很甜呀?”
她一口一个“子衡哥哥”。
谢观澜不动声色地微扬唇角,淡然地“嗯”了一声。
两人说着话,陈嬷嬷突然来请,“小姐,太妃娘娘请您去万松院。”
顿了顿,她笑眯眯地补充道:“小姐也可先回去梳妆打扮一番,把娘娘上回送您的石榴红宝石首饰头面都戴上,再去不迟。”
闻星落只当是府里来了贵妇小姐,于是笑盈盈地回去梳妆。
扶山目送闻星落和陈嬷嬷离开,意味深长道:“主子,卑职瞧着,只怕王府有人来者不善,恐怕对您不利啊。”
谢观澜慢悠悠地吃了一口柿饼。
狭眸掠过玩味,他道:“去叫厌臣。”
小半个时辰后。
闻星落踏进万松院,瞧见厅堂里坐着个脸生的贵妇人。
老太妃慈爱地拉过她的手,介绍道:“这位是刘郡尉的夫人,宁宁唤她刘伯母即可。”
闻星落福了一礼,“刘伯母。”
刘夫人满眼惊艳,称赞道:“一直听我家那小子夸奖闻姑娘美貌过人、知书达理,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哦对了,我家那小子在你长兄手底下做事,名唤刘胤,你应当见过几次。”
闻星落没什么印象。
谢观澜生的太过耀眼,他身边的那几个属官便显得黯淡无光。
她面上还是客气笑道:“刘小将军英武过人。”
“我家那小子顽皮得很,”刘伯母笑容温和,“我一直盼望能有个像闻姑娘这么乖巧懂事的女儿。”
“这有何难?”
外面突然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
白衣胜雪松姿鹤逸的青年,含笑踏进门槛。
闻星落起身,“二哥哥。”
“宁宁。”谢厌臣冲她弯了弯眼睛,又对刘夫人提议道,“刘夫人干脆把宁宁收作干女儿,不就行了吗?”
刘夫人:“……”
什么干女儿,她的言外之意是提亲!
怪道说镇北王府这位二公子最是招人烦,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她讪笑一声,借着吃茶掩饰尴尬。
老太妃也有些不悦,“厌臣!”
谢厌臣委屈,“祖母,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因为质子的事情,老太妃常觉对他有愧,因此不好再说什么,只摆摆手示意他坐。
谢厌臣挨着刘夫人落座,转头冲她一笑。
青年生得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眉心朱砂鲜红欲滴,端的是郎艳独绝,可刘夫人还是莫名感觉到后背一寒。
她轻咳一声,坚持了下去,“我家那孩子是个好的,平日里从不斗鸡走狗,后宅也很干净,政务上勤勤恳恳积极向上,这一点谢世子是可以作证的。”
谢观澜恰从外面进来。
他在刘夫人对面落座,笑道:“是个勤恳上进的,只是一门心思都扑在了政务上,往往在衙署一呆就是几日,若是成婚,恐怕不太能顾家。”
刘夫人:“……”
不是,她家孩子成日里待在官衙,难道是他想吗?
还不是他谢观澜是个工作狂,他不下值也不许别人下值吗?!
刘夫人眼角抽抽,勉强笑道:“我琢磨着,两家孩子年纪相配、门第相配、容貌相配——”
“嘿嘿。”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笑。
刘夫人浑身汗毛倒竖,警惕地望向谢厌臣,“二公子?”
谢厌臣温声道:“刘夫人此言差矣,若说容貌,蜀郡恐怕没有几人能配得上我妹妹。”
刘夫人咬牙。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谢厌臣就是来搅局的!
她不理会他,只由衷地望向闻星落和老太妃,“我的意思是,先让两个孩子接触接触,彼此了解一番。”
老太妃还没表态,谢观澜道:“不行。”
刘夫人皱眉,“为何不行?”
谢观澜慢条斯理道:“宁宁还在读书,现在的首要任务是专心学习,而不是与男子相看婚事。”
刘夫人:“……”
不是,他们家姑娘是打算考功名吗?!
第145章 祖母知道他们的秘密了
刘夫人拿手绢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求助地望向老太妃,“太妃娘娘也是这么想的吗?”
老太妃深深看了一眼谢观澜,才收回视线,缓缓笑道:“我这个年纪,就想着孙子孙女都能觅得良人。宁宁性子柔弱,我得趁着身子骨还硬朗,给她找个能托付终身的人。至于读书成绩,倒是没那么要紧。”
刘夫人顿时笑逐颜开,“我就说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几千年来都是这么个理儿!”
谢厌臣认真地看着她,雪白的袖口里悄然爬出一只黑毛蜘蛛。
刘夫人侃侃而谈,“我们家胤儿是个老实孩子,没什么心眼,一身蛮力很是了得,又十分敬重女子,肯定能保护好宁宁——”
她说着说着,突然感觉到手背痒痒的。
她挠了挠,却摸到一只毛茸茸的东西。
她低头望去,顿时花容失色。
一只巴掌大的黑毛蜘蛛,不知何时爬到了她的手背上!
她瞬间从玫瑰椅上弹了起来,一边尖叫一边拼命甩动手掌!
陈嬷嬷等人也吓了一跳,连忙上去帮忙。
终于把大蜘蛛弄了出去,刘夫人脱力地跌坐在玫瑰椅上,保养得宜的脸上已是冷汗涔涔。
她惊魂未定地抚了抚胸口,笑容十分勉强,“让……让太妃娘娘见笑了……”
被这么搅和了一通,相看亲事的谈话到底不好继续下去。
老太妃吩咐道:“宁宁,你和厌臣送刘伯母出府。”
他们走后,谢观澜正欲回沧浪阁,老太妃突然叫住他,“子衡。”
“祖母,孙儿还要回去处理政务。”
“那些政务晚一些处理,没什么要紧。”老太妃神情肃穆,“你跪下。”
陈嬷嬷眼观鼻鼻观心,悄悄带着在场的侍女们退了下去。
屋子里只剩祖孙俩。
谢观澜沉默片刻,撩袍跪地。
老太妃猛然敲了敲龙头拐杖,“你打量着我是瞎子不成?!”
“孙儿不知祖母何意。”
“我问你,你为何不许宁宁说亲?!”
谢观澜垂下眉眼。
最开始,他是不想闻星落借着王府的权势攀上高枝儿。
后来,是不愿意那小姑娘靠着婚事脱离王府。
到现在……
现在,又是为何?
默了良久,谢观澜狭眸沉沉,“不想她分家产。”
“什么?”
“她若嫁人,王府必定要出一大笔陪嫁。孙儿不想出陪嫁,因此不想让她说亲。”
老太妃气笑了,“谢子衡,你如今在我面前也会说谎了!你自个儿听听,这理由你自己信吗?!”
谢观澜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眸底尽是漆黑晦暗。
老太妃深吸几口气,端起茶盏,吃了口茶。
茶水清苦,却冲不散胸腔里的忧心忡忡。
她抬眸瞥向谢观澜,语气凝重,“王府百年清誉,你既为世子,就应该为家族着想。你自幼就是个稳重的孩子,无论是读书还是武功,没有一件事让长辈们操过心。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自己心里自有一杆秤。若私底下干出有违人伦纲常之事,不止你,只怕那小姑娘,也是要背负万人骂名的。”
谢观澜沉默着,指骨收紧发白。
“你母妃去得早,你父亲鳏居十余年,难得碰上心爱的女子,才将她娶做续弦。你父亲,是想与卫姒白头终老的。她一日是王府续弦,你们便一日不可亲近。谢子衡,你该为你父亲想想,该为王府想想,也该为……那小丫头的名声想想。”
垂花厅陷入寂静。
只闻得青年隐忍的呼吸声。
向来挺直如梁柱的脊梁,在这一刻微微弯曲。
锋寒的眼尾渐渐染上蓼花的红,那张昳丽俊美矜贵肃杀的脸被阴影彻底覆落,他喉结滚动,薄唇微启,却说不出半个字。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克制着那份汹涌的情绪,哑声道:“从小到大,孙儿从未要过什么。”
老太妃不忍看他,慢慢别过脸去,“便当是祖母不近人情。去祠堂抄写家规吧,好好想想,定定性子。”
谢观澜深深低下头。
闻星落送完刘夫人,却听说谢观澜被老太妃罚跪祠堂。
翠翠惊愕,“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奴婢是府里的家生子,从小到大都长在王府,从未听说过世子挨罚!肯定是世子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才叫太妃娘娘罚他!”
“大错?”谢厌臣挑眉,“阿兄最是循规蹈矩,平日里比父王还要克己守礼,他能犯什么大错?”
翠翠挠挠头,“是哦,世子文治武功挑不出半点儿错处,又不爱花街柳巷云鬟楚腰,下值后也不去斗鸡走狗饮酒作乐,他能犯什么错?”
天际堆叠的彤云压境而来,蓉城的天色渐渐发暗,席卷过王府的北风寒冷刺骨,临近初冬,残荷败叶凋敝萧索。
闻星落垂下眼帘。
少女沉默着,脸色比铅云更加苍白惨淡。
闻星落拎了个攒盒,避开王府护卫进了祠堂。
祠堂阴冷,两盏残灯光影昏惑,依稀可见这里供奉着数百张牌位,香灰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如同谢家的历史和归途一般厚重深沉。
金簪束发青衣玉带的谢观澜,安静地跪在地砖上,正一笔一划抄写家规。
闻星落跪坐到他对面,默默端出攒盒里的糕点。
她没问他为何受罚,只将那碟糕点奉送到他面前。
是一盘什锦糕点,各种小点心都有。
谢观澜看了片刻,拣起一块龙须糖。
闻星落有些诧异。
她知道龙须糖对谢观澜有特殊意义。
“小时候,我很喜欢锦里街街尾,那个老婆婆亲手做的龙须糖。”谢观澜看着手里的糖,“八岁那年的冬天,母妃带我出府访友,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想吃糖,便央着母妃绕路去锦里。母妃给我买了很大一盒,鬼使神差的,我把第一块糖喂给了母妃。”
祠堂外北风呼啸。
今冬的第一场雪,在今夜毫无预兆地飘落。
“我没想到的是,龙须糖里,被人下了毒。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可是因为我的那一举动,中毒的人变成了母妃……那是世间最烈性的毒药,母妃尚未撑过半盏茶的功夫,就已穿肠而亡。”
谢观澜面无表情,“幕后黑手,是京城里的那位。自那日起,我发誓此生必定兵临京畿,将他的脑袋从脖子上摘下来,祭奠在母妃的墓碑前。这些年,我夙兴夜寐不敢有半分懈怠,更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烛火静谧。
他的青衣层层叠叠垂落在地砖上,与少女鲜红的石榴裙形成鲜明对比。
他抬眸,定定凝视眼前的少女,“谢观澜可以犯错,但镇北王府的世子,不可以。”
数百张祖宗牌位,安静地注视祠堂里发生的一切。
黑漆云纹四足书案上的家规很长很长,长到拖曳到了地砖上。
闻星落垂眸看去,青年写在宣纸的字铁画银钩,密密麻麻全是规训和自制。
雪光透过蠡壳窗照了进来,像是盛开的无数梨花。
闻星落伸手握了握,却徒劳地握不住雪光。
于是她低着头,开始收拣攒盒。
出门时忘了穿上斗篷。
今夜好冷啊。
早知要下雪,她就不来了。
她渐渐浑身战栗,发抖的指尖几乎快要拿不稳攒盒。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收拾好。
她抬起头,冲谢观澜笑得温柔又灿烂,“长兄说的是。长兄是镇北王府的世子,长辈们对你倾注心血寄予厚望,我知长兄肩负责任,万万不可损毁名声走上歧路。长兄一定能……达成所愿。”
少女努力把杏眼睁得圆圆大大的,看起来纯稚天真。
雪色里,她的眼尾和鼻尖却迅速漫上一层绯红。
她在即将落泪的刹那,低头起身,冲谢观澜深深福了一礼。
她拎着攒盒,脚步轻盈的与谢观澜错身而过。
却在踏出祠堂门槛的刹那双膝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她紧紧扶住门框,泪水无声无息地滚落脸颊。
她知那人耳力极佳,于是紧咬嘴唇不敢发出声响,只一步一踉跄,艰难地穿过雪幕。
对祖母的愧疚,更胜今夜的风雪,几乎要压弯她的脊梁。
她好喜欢镇北王府。
好喜欢祖母和娘亲,好喜欢爹爹和几位王兄。
谢观澜是他们的心血和期望。
她不能毁掉他。
不可以动心。
不可以越线。
不可以败坏他的名声。
不可以,成为他的污点……
不知走出了多远,少女迎着扑面而来的雪霰,终于忍不住崩溃地跪倒在地。
攒盒里的糕点散落一地。
她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襟,在茫茫雪夜里哭得声嘶力竭。
重活一世,总以为万事万物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尝过了富贵已极,便肆无忌惮地想要尝尝情爱的味道。
今夜方知,那东西是包裹着蜜糖的药,咽入喉中,待到蜜糖融尽,便只剩比风雪还要刺喉的苦。
树影摇曳。
穆知秋拎着食盒站在回廊里,冷冷注视远处的闻星落。
穆冬站在她身后,诧异道:“她在哭什么?”
“自然是哭身不由己,爱而不得。”穆知秋莞尔一笑,“镇北王府的这对兄妹,可真有意思。一个在祠堂抄写家规,一个在雪地里掉眼泪,真像是一对儿……苦命鸳鸯。”
穆冬惊愕,“阿姐的意思是,他们俩……”
见穆知秋笑而不语,穆冬也笑了,“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镇北王府多么清贵干净,原来也是个藏污纳垢的地儿!阿姐,那你亲手煲的鸡汤,还要送去给谢观澜吗?”
“他今夜心情不好,我何必去自讨没趣?”穆知秋含笑往回走,“走,回屋睡觉。”
穿过回廊,隔着雪霰,她又回眸看了一眼闻星落。
看来,老太妃已经知道了他们俩的龌龊。
如果她能借着义卖会,将闻星落和谢观澜的事情宣扬出去,镇北王府为了遮丑,定会着急给谢观澜定亲。
蜀郡,边陲之地。
这里的贵女,怎及得上她穆知秋见多识广才貌双绝?
届时,未必不是她嫁给谢观澜的好机会……
大雪一连落了多日。
闻星落称病不出,直到天色放晴,陈嬷嬷亲自来请,她才重新梳妆打扮,去万松院给老太妃请安。
忐忑之际,老太妃的态度依旧慈爱怜惜,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道:“宁宁瘦了。”
闻星落低下头。
老太妃将她搂进怀里,安抚道:“你长兄是个混不吝的东西,从未顾忌过你的名声,往后,宁宁当避着他些。明年春暖花开,祖母亲自为你挑个好的。”
闻星落埋首在她怀里。
她想告诉老人家,动心的是她,越线的是她,混不吝的也是她。
可是对上老人家苍老无奈的目光,看着她几日时间就斑白大半的两鬓,闻星落终究是咽下了所有,只乖顺地点了点头。
穆知秋从外面进来,解下斗篷递给侍女。
瞧了眼清瘦许多的闻星落,她意味深长地笑道:“闻妹妹怎么瘦了?”
闻星落坐到圈椅上,捧起一盏热茶,“我近日生病卧床不起,穆姐姐住在王府,竟然从未耳闻过吗?原以为穆姐姐待我如亲姐妹,没想到你不去探望我也就罢了,甚至连我生病也不知道。”
她语气娇嗔,好似小姐妹间的揶揄。
却将穆知秋的薄情冷性,清清楚楚地揭露给老太妃瞧。
穆知秋噎了噎,下意识望了眼老太妃。
见老人家面色如常,瞧不出什么怒意,她才笑道:“我最近筹办义卖会,十分忙碌,一时没能顾及到闻妹妹。既然在这里碰到你,明天我设在金味斋的义卖会,妹妹可一定要过来捧场。”
顿了顿,她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明天的义卖会上,有一盏很特别的孔明灯,妹妹应当会很喜欢。”
闻星落撇了撇茶汤浮沫,樱唇边尽是冷讽,“既然是好东西,我自然不会错过。”
她和谢观澜的事情,不能被外人知晓。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她都要守住这个秘密,不叫镇北王府和谢观澜损了清誉,不叫祖母一把年纪还要伤心难过。
从万松院出来,庭院里积了一层薄雪,枝头尽是晶莹剔透。
闻星落转过青砖小道,却在拐角遇见了谢观澜。
她下意识仰头看他。
他憔悴了些,眼下藏着两痕青黑。
接触到他黑沉沉的视线,她便又立刻低下头。
她福了一礼,轻声道:“阿兄万福。”
谢观澜看着她。
“宁宁瘦了,要好好吃饭”这一句话涌到唇边,却又被反复地无声咽下。
他沉默地走了过去。
擦身而过的刹那,闻星落看见他的玉带上,依旧扣着她送的那枚平安符。
不知被抚摸了多久,符上的刻字已有些模糊。
一捧雪压弯了枝头,顺着枝桠砸落在闻星落的脑袋上。
不知是疼痛还是难过,亦或者别的复杂情绪,少女捂住脑袋,悄悄红了眼圈。
不远处。
穆知秋静静看着她。
“阿姐,”穆冬不解,“大冷天的你不回房,在这里看闻星落干什么?”
“我在想,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何种滋味?”穆知秋低语,“竟能叫一个冰雪聪明的姑娘,为他哭,为他笑。如果是我,我绝对无法接受自己的情绪被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左右。能够影响我心情的,绝不应该是男人,而应该是利益。”
穆冬笑道:“阿姐又不是寻常女子,自然不会被情爱左右。咱们家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阿姐的功劳,阿姐怎么能妄自菲薄,和闻星落这种庸脂俗粉相提并论?阿姐凤命在身,将来是要当皇后的,阿姐选谁,谁就是真龙天子!”
“你呀,就是嘴甜!”穆知秋笑了笑,“我叮嘱你的事,你办好了没有?”
“阿姐放心,我已经派人去闻家,邀请他们参加明天的义卖会了!”
此时,闻家。
新的县令走马上任,闻家兄妹在前两日被撵出了县衙,如今寄居在徐渺渺的娘家。
徐府富贵,才入冬就烧上了地龙。
闻如云掩着鼻子端坐在檀木官帽椅上,怨怪道:“大嫂也是,明知我对商户人家过敏,闻不得铜臭味,为何不给我们重新置办一座宅院?”
“行了,这话别在你嫂嫂面前提起。”闻如风翻了一页书,“你害死那么多茶商,徐家花钱替你打官司,最后每户赔了五千两雪花纹银才叫他们罢休。咱们寄人篱下的,也不好总发牢骚,到时候再惹岳丈岳母厌烦。”
“呵呵……”
闻月引忽然掩唇轻笑。
闻如风望向她,“月引你笑什么?”
“我笑大哥此言差矣。徐家之所以肯帮二哥赔钱,纯粹是因为他们想要讨好咱们。毕竟明年秋天就是乡试,大哥将会一举考上解元,名震蓉城。放着解元郎女婿不巴结,他们还想巴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