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少年脸上的疑惑很快散去,他笑着随口问道:“你怎么认识葛藤?”
这个青梧方才已经想出了借口,便笑道:“我有孪生姐妹,她从小丢失在外,学了一身医术,回到家中后,我也耳濡目染,认识了些常见的草药。”
她已经想过,以后总要照顾他的断腿,少不得露出她懂些医药的样子,不如提前说出原因,过了明路,以后免得怀疑。
面前的少年闻言果然点了点头,没有再问,青梧松了一口气,赶紧推起轮椅继续往里面走。
青梧暗觉逃过一劫,告诫自己不许再提草药,萧霁则是又想起了奚家二娘子,心中情绪难言。
因着两人各怀心思,气氛也再没刚才轻松,话也少了许多,直到看到一块长满荒草的空地,青梧才再次开口。
“这怎么有块空地?难道原先什么都没种吗?”
萧霁仔细想了想,回道:“前吴末帝喜大兴土木,同时也兴附庸风雅,偶尔耕种一二,表示亲民,体会田园之乐,这应是当年他种植的土地。”
大虞建立后,这行宫也偶有皇亲居住,但谁都不想碰这亩田地,都觉得晦气。
然而耳边却传来青梧的惊呼声,“皇帝种过的田?我也要种一种,倒是要看看与旁的田有什么不同。”
萧霁张了张嘴,有心道出这桩事,可仰头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模样,身上发出的那股朝气,他觉得,嗯,再晦气也会被她驱散的。
于是,到口的话改成了——“嗯,我相信你。”
他声音温和,眉目疏朗。
青梧低头看了一眼,也忍不住抿了抿唇,又抬起头直视前方,心中却念道:长得这么俊俏干嘛?
她的心像是一根被拨动的琴弦,微微震荡,青梧觉得有些别扭,便想着种些什么转移注意力,然而开口便是:“六郎喜欢吃什么?”
又回到了原点。
少年不知少女所想,他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这次他可是绞尽脑汁,尽量报些寻常的菜,免得打击夫人的自信心。
“菘(青菜),芦菔(萝卜),韭,昆仑瓜(茄子),胡瓜(黄瓜)……”
她一个娇生惯养的贵女……唉,萧霁实在担忧。
不过若是种不出来,那肯定是这块地太晦气了。
青梧听了,脸上又露出笑,即便是东宫太子,膳食上吃的不还是和寻常人家差不多?
她当然知道御膳房即便是这些简单的食材都能做出花样,可说到底还是这些嘛,她也做的来,姥姥说她做的菜最好吃了。
还在回京途中的老妇忽然耳朵一热,她放下手中的筷子摸了摸耳朵,笑啐道:“肯定是那个丫头在想我……”
想到青梧,姥姥看了看桌上的两盘炒时蔬,心里顿时又不得劲了。
这边青梧听完了萧霁报的菜名,便胸有成竹道:“六郎且等着吧,这些我一定给你种出来。”
萧霁又仰头瞧了瞧她,唇边也跟着浮现了一抹笑。
“到时候我要亲自督促。”
两人又恢复了好心情,直到走出后院面上都是带着笑的,他们又回到刚才那棵梧桐小树处,此时梧桐树周围三尺余(一米)的青砖皆被揭起,而后绕着梧桐树垒了个整齐的矮墙,算是个花圃了。
花圃这么大,其中的树不过一小臂粗细,看起来实在是“大材小用”,但青梧和萧霁瞧着都觉得非常合适,这颗小树在他们眼中已然快速生长,枝繁叶茂了。
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少年的惊呼。“啊!”
众人立刻向那边看去,正瞧见黑皮少年阿柱从墙头上跌落!
青梧下意识松开萧霁的轮椅快步走了过去,那步伐姿态落在轮椅上的人眼里又多了一重深思。
阿柱瘫坐在青砖地上,因干活卷起的手肘和膝盖明显擦伤,洇出密密麻麻的血珠。
他正呻吟着,一抬眼就瞧见青梧往他这里过来,顿时连疼都忘了,结结巴巴道:“我、我没事,我……好着呢。”
说罢就要站起来,却被青梧呵斥:“别动!”
这一句话实在威严,阿柱瞬间闭嘴。
甫一到他身前,青梧便蹲下身,玉白指尖熟练地捏住他的胳膊查看。
只见擦伤处渗着血珠,混着灰尘显得格外狰狞。她拧起眉,全然忘了要遮掩,转头冲着不知所措的村人喊道:“去打些清水来,再拿干净的帕子。”
听这话,阿柱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要抽回胳膊:“使不得!这点小伤过两天就自己好了!”然而手腕却被稳稳扣住。
不远处的萧霁看着这一幕,眉头深蹙,没要他吩咐,赵通已经推着他过去了,他也被惊到了,夫人怎么这么着急呢,那小子不过一个村民罢了。
只是这一想法刚出现,赵通心中又涌上羞愧,若夫人不是这等重情重义,博爱之人,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待主子,这样一想,赵通便放下了。
不过他的主子萧霁可没放下,刚升起的疑惑已经被他忘在脑后,他的眼睛里只有那刺眼的一幕——白嫩嫩的手放在了黑黝黝的胳膊上。
“还不快去帮忙?”
甫一到跟前,萧霁便吩咐赵通,他的眉峰轻轻拧在一起,唇抿得紧紧的,心情肉眼可见的不好。
闻声,青梧也立时惊醒,她竟又忘记了要掩藏自己的不同,不过她脸上也没露出太多慌张之色,此时越是慌张越叫人怀疑。
她默不作声地由赵通接过了阿柱的胳膊,又自然而然地嘱咐道:“方才地上拔了些艾草,蒲公英,以及车前草,这些都拿来嚼烂了敷在伤口上,过两日应该就好了。”
“这些都是我妹妹曾经和我说的,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她偷偷觑向萧霁,却正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看清他冷淡的神色,青梧心里不由得有些慌张,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听萧霁望着她道:“还不过来。”
青梧心虚着,不敢不从,连忙走过去,裙裾堪堪擦过萧霁膝头时,腕间突然一紧——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扣住她的脉搏,掌心温度热的烫人。
不等她挣扎,一方绣着云纹的帕子已经裹住了她的指尖。
萧霁垂眸专注擦拭,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阴影。沾着灰尘和些许血迹的指尖被他捏在掌心,帕子轻柔摩挲,将干涸的血渍和草屑一点点拭去。
青梧能清晰看见他睫毛的颤动,那优越挺拔的鼻锋,以及一点红唇,这个颜色好似比之前看到的艳了些?
她胡思乱想之时,少年的声音从那张唇中发出,“下次不必亲自动手。”
他的声音发闷,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嗔怪。
青梧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想缩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直到最后一丝污渍转移到雪白的缎面上,萧霁才松开手,把脏了的帕子挂在了轮椅扶手上。
若是以前,他肯定是直接扔了的,但现在,他要节俭。
那边青梧收回袖中的指尖慢慢充血,她的心也砰砰跳了起来,有些乱了节拍。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是很忙,害羞的时候也是如此,青梧四处瞧,就是不敢看萧霁的眼神,瞥见阿柱的擦伤有人按照她说的法子帮其治疗,便轻咳一声道:“日头不早了,我去做午膳了。”
说罢,也不管萧霁说什么,径直就往厨房去了。
轮椅上少年滞了一会儿,唇边倏然绽放了一个浅笑。
心情好了过后,萧霁再看那黑皮少年也不觉得碍眼了,还大方免了阿柱做活,工钱照发。
而后就在那棵小梧桐树荫下坐着,只是一安静下来,先前青梧快步走向阿柱的背影又在萧霁脑中浮现,他又想起了那日马场上他倒在地上所见之景,视线之中也有这么一抹身影向他而来。
只是想了半晌,萧霁还是将其归结为孪生姐妹的原因,便没有再继续深思。
他哪里想得到有那么几个人胆大包天至此,敢行这等有悖人伦之事呢?
不过当疑点堆积到一定程度,总有一天会变成火山喷发出来,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日头正中时,玉珠与富贵驮着沉甸甸的竹筐归来,筐里的光洁的瓷碗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各色香料也散出鲜香,一揭开筐盖,就闻见了新鲜的鸡肉的腥气。
不过这可是好东西。
灶房里的井水今日又被宝珠清理了一遍,里面的枯枝落叶彻底没了,不过青梧还是打算放上几天再用,叫富贵把鸡肉拿去外边的溪边处理了。
青梧挽起袖口站在灶台前,铁锅里的热油滋啦爆开,葱姜蒜末混着花椒香气瞬间漫满整个灶间……
当葱醋鸡丝装盘,带着琥珀色酱汁的鸡丝鲜嫩,翠绿的葱段错落点缀,香气勾得众人频频咽口水,又配上两盘炒时蔬,荤素皆宜,实在漂亮。
两个小丫鬟把菜都端到外间的桌上,才躲在灶房里用饭,她们早已单独盛放了一小盘,可现在才得空吃。
宝珠夹起一筷子鸡丝送入口中,酸香适口又不掩盖鸡肉原本味道,甫一入口的瞬间眼睛瞪得溜圆:“娘子做的饭真好吃,今日才知道……”
话尾的尾音被玉珠的手肘狠狠撞碎在喉咙里。宝珠瞬间僵住,看向玉珠,两个丫鬟对视了两眼,希望外间的人没有听到她们俩的对话。
可外间的人已然听见了这一句话,萧霁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青瓷碗,他垂下眼帘,眼底又浮现了一丝疑惑——夫人的贴身丫鬟竟然不知晓夫人厨艺卓绝么?
他夹了一筷子鸡丝放入口中,仔细品味,早晨的粥便罢了,中午这道鸡丝的味道绝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练出来的,他瞥了一眼身侧的女郎,见她吃的认真忽然问道:“你这两个丫头在你身边伺候了几年?”
青梧下意识回答:“三年……怎么……”
话音未落,她便惊觉失言,捏着筷子的指尖瞬间掐紧,生生将后半句咬在齿间。屋内的两个珠儿听到这句话也瞬间提起了心,到嗓子眼的饭都不敢咽下去。
片刻寂静中,青梧垂眸掩住眼底慌乱,又夹了一筷子时蔬,随意道:“从前的丫鬟成婚了,便换了两个丫头。”
她抬眼时笑意盈盈,眼底依旧清澈,萧霁心底的疑惑才烟消云散。
用完午膳,萧霁便去主殿午睡,他从前是没有这个习惯的,奈何腿受了伤,可能伤及了元气,又喝了养骨头的汤药,便时常困倦。
眼瞧着赵通推着萧霁走远,青梧又支使富贵去外面监工,把那掉了漆的门一关,青梧就给两个小丫鬟开起了会。
宝珠和玉珠也被吓得不轻,没要青梧教训,宝珠便率先保证以后绝不会随意开口了。
在她们心里,萧霁即便被废,那也是龙子凤孙,若此事被发现,青梧和她们都难逃罪责。
宝珠内疚的几乎要发誓以后再不说话,望着宝珠泛红的眼眶,青梧叹了一口气,宽慰道:“没事,下次谨言慎行就好。”
要怪还得怪她自己,她今日露出的破绽可比宝珠多得多,也就是常人不会往这方面想才能瞒得住,毕竟这事说出来估计都没人相信。
又把今日她放松警惕之处仔细回想,在心中默念几次后,青梧才打开房门,继续监工。
却不知京城另一处有人找她来了,当然不是往行宫,而是去宋家了。
这人便是林善善。
第55章 善善来访
那日青梧突然离去,善善心中便存着惦念,后来太子被废,她想着奚家和太子关系甚密,定然已经手忙脚乱,便没有在那时上门打搅。
眼瞧着过了风头,又恰逢她新培育的牡丹长了花苞,善善便带上了一盆打算赠与青梧,哄哄她高兴。
虽然只是短短两次接触,但善善已经察觉出青梧不是那种极重规矩的人,且两人性情合拍便没有提前下帖,径直乘坐马车上门去了。
宋家虽然没落,但从前显赫过一段时间,故而在内城有座小宅院,徐家就是彻彻底底的外来户,林善善又爱养花,便在最靠近内城的外城买了一座大宅院,又是一个城东,一个城西,等善善到了宋家,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
她抱着缀满花苞的牡丹立在宋府朱门前,想到即将见到大美人,又垂首抚平裙摆褶皱,确保不会失礼。
小丫鬟上前敲了敲门,不过小半刻钟的工夫,门扉轻启,丫鬟金珠探出半张脸,目光扫过善善陌生面庞,语气带着世家仆人惯带的疏离。
“不知娘子有何事?”
林善善将牡丹往前一递,声音雀跃:“劳烦通传一声,就说林善善前来拜访,要送你家夫人一株牡丹。”
长满花苞的牡丹应声一晃,散发悠悠清香。她想青梧应当会喜欢。
金珠不好处置,便道:“且稍等。”
进去便和奚清桐一一回禀,“衣着只是寻常丝绸,发髻上只有几只银簪,说是要送您牡丹。”
内室里,奚清桐正倚着榻百无聊赖地试着青梧留下的首饰。金珠的回禀让她的指尖顿住,眸光一转,没想起京中有哪家达官贵人姓林,便嗤笑道:“打发她走吧。”
她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见,想来是哪个花商上门推销牡丹来了,可皇宫里最珍奇的牡丹她都见过,还稀奇这寻常牡丹?
林善善欢欣雀跃地在门外等候,她本以为很快就会被请进去,结果金珠出来竟道:“我家夫人近来不见客。”
善善脸上的笑顿时落了下来,不是生气而是担忧,“青梧怎么了?可是心情不好,让我进去和她说说笑就好了,还有这盆牡丹是我刚培育出来的,她看到一定会喜欢的。”
听这话,金珠面色不着痕迹地一变,这位夫人竟然是二娘子的朋友,既然如此,她更不能让两人见面了,又多般婉拒。
纵然善善性格开朗活泼,心思单纯,但脸皮也不厚,金珠多次拒绝,她也不好意思再要求进去,只是心底到底沮丧难受,她都到了宋家门口,青梧竟然连见她一面都不肯。
不过,说要送出去的花还是要送出去的,善善执意让金珠转交,金珠也不好再拒绝,遂把花收了,又回到内院回禀奚清桐。
听人被打发走了,她才懒懒散散从软榻上坐起来,不过目光掠过那牡丹上时,奚清桐目光微微一凝,“端过来给我瞧瞧。”
她指尖划过牡丹娇艳的花苞,仔细看了看,这颜色竟然是她都未见过的,不禁赞道:“倒是有点意思……”
然而话锋一转,唇边便漾起不屑:“只是我们这些人向来是看花人,不种花……”
奚清桐唇边嘲讽愈发肆意,“倒是她,竟然交起了这些种花卖草的下等人……真是上不得台面。”
金珠立在一边垂眸敛目,眼底划过一丝难堪。
善善回到外城的宅院,新科状元夫婿正给她养的花儿浇水,看她面色不愉回来了,立刻放下手中物什迎上去,这几日吏部还在拟定新科进士的去除,是以新科进士还未有职务。
见他在家中浇花,善善不由得嗔怪道:“这个时候,你怎么不和其他进士去宴饮游乐?多多交友,在家中做这个干什么?”
徐怀钰淡淡一笑,“不去,以后若是成了同僚自然就认识了。”
他顿了一息,“倒是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她们本就是自小长大的青梅竹马,善善什么事都不会瞒着他,嘴一瘪就往徐怀钰怀里钻去,委屈道:“我到了青梧家,青梧竟然将我拒之门外,没有见我……我以为……我以为她不是在意那种虚礼的人……”
徐怀钰拍着小夫人的背边安抚边思索,他也瞧见了那日马场上的事,那样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救人的姑娘确实应该不会因为没有提前下帖就将友人拒之门外。
只是毕竟他也只与青梧仅有一面之缘,不好猜测,便道:“应该是有旁的事情,下一次先下个帖子看看?”
善善本来是有些生气的,被夫君一安抚,又想起青梧的好来,便又在徐怀钰的怀里点了点头,闷声道:“再过一段时间吧,我现在还郁闷呢!”
无独有偶,这边善善刚去宋家寻了青梧,另外一边的奚家也有一人要去见青梧,只是刚出了二门便被丫鬟细雨拦了下来。
“三娘子,您不能出去!”
“我要去宋家找姐姐玩,夫人难道连这个也不允许么?”
奚清棉因柳姨娘跟随奚建安去了荆州伤心了好一段时间,近来才渐渐习惯,便想着去寻清梧姐姐玩,没想连这个都不行。
细雨是郑夫人的大丫鬟之一,换夫那日就是守在门外的,知晓其中内情的她怎么可能放三娘子出去找二娘子?
两人争执时,夏嬷嬷正巧从二门里回来了,也是巧了,那日她刚给青梧送完贺礼,回到奚家后就得了来自的儿子的信,原来在隔壁县替奚家打理生意的儿子儿媳妇喜得一子,她便向郑夫人告了假,去看儿媳妇孙子去,也正好错过了这一桩大事。
此时毫不知情的她立刻上前拦下两人,“诶呦,你们这是吵什么呢?”
细雨慌忙低头,气势一弱,而奚清棉涨红着脸,又气又委屈:“嬷嬷您来得正好,细雨拦着我不让去找姐姐!”
“胡闹!”夏嬷嬷一声呵斥,惊起廊下两只画眉。夫人虽平时管的严,但姐妹俩走动之事是不会怎么过问的。
可她目光扫过细雨发白的脸色,突然察觉气氛不对。
往日里这丫头机灵妥帖,怎会无缘无故阻拦三娘子出门?还是这般口气?三娘子可是奚家的正经主子。
第56章 陷入回忆
夏嬷嬷也不是个木头,安抚好奚清棉,答应帮她去向郑夫人请示这才叫奚清棉暂时作罢。
等奚三娘子走远,夏嬷嬷才低声问道:“可是夫人说什么了?怎么不允许三娘子出去?”
谁想细雨竟然支支吾吾起来,最后推脱道:“你且去问夫人吧,反正是夫人不允许的。”
夏嬷嬷眉头一拧,心中竟然有了些许不好的预感。她是郑夫人的奶嬷嬷,径直就去问了,平时她问些无伤大雅的问题,郑夫人都会回答,然而这次郑夫人竟然肃起了脸。
她放下手中的账册,转首惊问道:“你没让三娘子去吧?”
夏嬷嬷这么多年也没见过郑夫人有几次这样的反应,愣愣点头。
见她点头,郑夫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又下令道:“此后不许三娘子去宋家,给她加重课业,省得天天想出去乱跑。”
夏嬷嬷下意识疑惑出声:“这是为何?姐妹亲近岂不是好……”
话还未说完便被郑夫人硬声打断:“不必多说,你照着做就是了!而且青枫也不许他去!”
旁人分辨不清她这两个女儿,自家人还能分辨不清么?在主君知晓之前,其余人不可走露风声。
夏嬷嬷被这猝然来的高声惊得缩了缩脖子,有心再说却又慑于郑夫人的威势,最后还是乖乖闭嘴,只是这样一来,她心中的疑惑就更深了。
难道是二娘子这几日又惹了夫人生气?
不行,得找个机会去瞧瞧。
一直忙活到晚上,行宫才收拾了一半。青梧给村民日结了薪水,村民喜滋滋地各自归家,行宫六人又用了晚膳后,便又到了各自洗漱的时候。
晚春的天气还不算太炎热,新修的梧桐枝在夜色里轻轻摇晃,簌簌作响,抚平了一日的浮躁,让人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萧霁一人独自坐在廊下,望着天上的圆月,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母后说过“月到十五自然圆”,可有些人有些事,还能再圆满吗?
他又想起了他最后一次去紫宸宫,那日早晨陛下在朝堂上亲口说出要废除他这个太子。
彼时的夫人哭求着他和皇帝好好说话,不要触怒皇帝,可他知道这个结局已经注定。
果不其然,龙椅上的帝王似乎已经等他许久了,一人在上,一人在下,四目相对许久,他才低头低声道:“臣给陛下请安,请原谅臣不便下跪。”
萧元成听那单一个“臣”字顿时怒从心起,冷笑一声,“如今连‘儿’也不称了,是不打算认朕这个父亲了吗?是在怨朕吗?”
帝王的目光如鹰隼般剜过来,带着被忤逆的震怒——他的亲生儿子,竟为了一个外人公然顶撞于他。
听出皇帝话中怒意,萧霁眼睛瞬间红了,他难道连怨也不能吗?可只垂着首低声道:“臣不敢。”
萧霁以为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他只开口便眼头酸涩,心中情绪波涛翻涌。
他告诫自己来这里不是为了再与皇帝争论,可一看到皇帝,萧霁的脑海中便不断想起曾经的父皇,那时的父皇教他读书玩耍,慈爱无比,可现在的父亲却高高在上,对他怒目而视。
听这怨气满满质问,皇帝嗤笑一声,“不敢?朕看你敢的很!你都敢因为一个外人顶撞你的父亲了!”
“姚崇春他有什么好?不过是当了你几年的老师!朕还当了你十七年的父亲呢!”
萧霁眼角愈发地红,他忽然抬眸直视龙椅上的帝王,喉结滚动着扬声道:“那是母后亲自为我求来的老师!”
那时姚崇春已经历三朝,也做过宰相,想着急流勇退,保全清名,于是致仕。是继后亲自登门,才求得这三朝元老出山,教导幼年太子。
可萧元成完全忽略了拜师这件事,他把玩印玺的手指骤然收紧,龙纹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提你母亲做什么?”
话出口才惊觉失态,他迅速将印玺重重拍在奏章上,震得案头端砚溅出朱砂液,红的像血。
“别以为提皇后,朕就会心软。废储之事,绝无转圜余地!”
可在下面的萧霁看着这一幕,心中只是嗤笑不停,可怜他的父亲现在还在以为他提母是为了博求他的怜惜。
他哪里是想要怜惜,他是想要个真相啊……
萧霁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笑,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冲破桎梏。轮椅不由得也跟着前后晃动,碾过紫宸宫贵如黄金的冰冷地板。
“从未祈求过陛下能心软。”
他仰起头,将他眼底跳动的火苗全然暴露在萧元成的眼中,“我只想知道,母后当年到底因什么而亡?是高贵妃,淑妃?德妃,还是因为……你?”
最后一个字刚说了半个音节,萧元成已拍案而起,御案上的奏折应声震了震,皇帝暴怒的声音响彻大殿!
“放肆!”
萧元成额角青筋暴起,龙袍下的胸脯剧烈起伏,“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竟敢怀疑朕害死皇后?她是朕的皇后,是你生母!朕为何要害她?”
然而有些时候,愤怒不代表委屈,而代表被说中事实,恼羞成怒,萧霁仔细盯了他的父亲好一会儿,清清楚楚地看出了那隐藏在眼底的心虚,一切好像已经了然了。
时隔多年,母后临终之时在他手心划下的“元”字骤然发烫。
他当时只当母后挂念父皇,现在想来,多么可笑?
上面的皇帝还在为自己狡辩,“你母亲是因为小产伤了身子,日渐虚弱的……”
“你是听信了何人的妖言?竟敢怀疑你的父亲?”
“你难道不清楚么?你母亲临终前一月,朕每日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她的每晚的汤药都是朕喂的!”
萧霁静静地听着,听到这一句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母后身侧医女就是这么说的,每一样入口的东西都是她检查过的,也亲自尝的,她与母后同吃同睡,除了皇帝来的时候,皇帝喂的东西。
月光下的少年眼中也氤氲出泪珠。
泪珠滴落时,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俏皮亲昵的声音。
“六郎今日逛了那么久的园子,想必乏了,我来为六郎洗洗脚,解解乏~”
第57章 我很疼
听见身后传来青梧的嗓音,少年猛地抹掉泪珠,指腹在眼睑上按出红痕,开口时已恢复了寻常:“不必劳烦夫人,有赵通就够了。”
可话音刚落,身后已发出铜盆搁置在地上的“当啷”声,连那影子都没看见的赵通突然“诶呦”一声,抱着肚子就往另外一边跑,边跑边道:“奴才肚子突然有点痛。”
可这正和了青梧的心意,她本就是想趁此机会看一看萧霁的腿恢复的如何,一直不知晓具体情况,实在叫她心头隐忧.
原本她应该直接问的,可晨间那一桩事足以证明他现在不喜欢被人直白要求观看伤情,所以她只能另辟蹊径,看看能否通过洗脚观察一二。
为免萧霁再次拒绝,青梧迅速绕到轮椅后方,不等他回答径直推动轮椅往室内去,萧霁下意识抓住扶手,他还想拒绝,口中的话却在越过门槛时慢慢收住。
今日上午他进出宫殿还需要赵通和富贵两人抬起轮椅,下午他便发现自己经常出去的宫殿门坎全部被移除,连带着出殿的台阶也被新修了石头,变成平缓的坡道。
萧霁何尝不知道夫人的真实目的呢?他知道夫人在关心自己,可是那样狰狞的腿他自己都不忍直视,他又怎会想让旁人看到?
可看到这些细节之处,想到她如此无微不至,萧霁喉间发紧,那到嘴的拒绝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
青梧虽寻人来填平了台阶,但她也并未以此邀功,即便察觉萧霁的视线停留在原来门槛石的位置上,她也当作不知,平平稳稳地将他推入室内,停在铜灯暖黄的光晕里。
“我去外面把热水端进来?”
女郎眉眼温柔地与他招呼着,她利落地转身,看着她纤细的背影,萧霁忽然松开了攥紧的指节。
很快,青梧端着一盆艾香四溢的热水回来,将其轻轻搁在雕花脚踏上。她屈膝蹲下身,蓝色锦裙垂落在青砖上,仰头望向他:“我脱鞋了?”
烛火摇曳,映得她眼眸清亮。
这简单的一问,却给了萧霁最后的退路。断腿是他的伤疤,是他不愿示人的狼狈。此刻青梧的目光温柔而耐心,像是在等待一只受伤的狸奴,自愿卸下防备,露出它的肚皮。
哦,眼前的这位不是狸奴,是雪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