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叙川父亲有了情绪,又补了一句:“其实还是有的,那座行宫……”
不说那座行宫还好,一说到行宫,杨公就更气了,“那座行宫谁不知道是前吴末帝所建,前吴破灭时正被太祖俘于其中,实在晦气!”
他越说声音越大,面上又哀又怒,见情绪烘托的差不多了,杨叙川抬眼附和道:“是啊,实在是太欺负人了,爹,我们难道就这么看着吗?不如……”
杨家虽然如今无人在朝为高官,但还有一块令牌在手,那令牌能号令一支杨皇留下的势力,那股势力即便到现在都不可小觑,有了那支势力……
可杨公警惕地抬了抬眼,见儿子又有别的意思,立马把刚伸出来的头缩了回去。
“不成!你不许多想,回去睡觉吧。”
他一挥手袖,三言两语便要把儿子打发出去,杨叙川心中暗叹了一口气,也知道此事不能着急,只可徐徐图之,便躬身退下。
等儿子退出书房,杨公回到桌案后面,慢慢地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封书信,若是萧霁在这里定能认出这是谁的字迹。
他把书信再次展开,边摸胡须边叹气,杨公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还是合起,装好藏进了抽屉里。
不成,还是不成,杨家不能再死人了。
行宫那边两人各自假寐,青梧特意离他远些睡觉,防止触碰到他的腿,因累了一下午,没要多久便沉沉睡去,萧霁却精神抖擞,一闭眼避火图,如玉肌肤等等就在脑海中盘旋不断,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睡去。
等他醒来,一睁眼便瞧见那张美丽的面容,她正撑着胳膊关切地看着自己,柳眉微蹙,只是萧霁却一时无暇顾及于此,他眼神迷茫了一息,夜里的梦骤然翻涌。
他恍惚想起梦里的片段——面前的女郎解着衣带对他轻笑,眼波流转间似有春水荡漾,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脸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六郎,我知道你想了……”
当那些片段涌入,萧霁的喉间突然发紧,偏生身侧夫人还关切问道:“你怎么了?方才听你有些许呻吟之声,难道是腿出什么事了?”
话音甫落,刚醒来的少年面上又染上奇异的红霞,这让青梧心中一落,一边摸上他的额头,一边就要掀开被子检查他的腿。
她原本是不打算很快就在他面前显露自己会医术的,但是事急从权,眼看他有生病的痕迹,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然而这被子刚掀开一角,便迅速被少年捂了下去,他像是被踩着了尾巴的猫一样,急道:“不行!”
萧霁已经感觉到下腹的湿润,这下连指尖都开始发烫,他怎么会……如此没出息?
他的脸色愈来愈红,青梧误以为他得了高热,可手掌又没探出他额头的温度,便径直俯身以她自己的额头贴了上去,她一心扑在病情之上,没注意到额头相贴时,少年骤然放大的瞳孔。
萧霁紧紧抿住下唇,柔嫩的肌肤,还有她贴近时萦绕的体香,以及梦里的情景此刻都化作滚烫的浪潮,将他彻底淹没。
偏生女郎依旧毫无所觉,她微微起身离开,嘟囔道:“好像也不热呀?”
却又在离开时又瞥见他烫红的面颊,便又把自己白嫩柔软的脸颊贴了上去,这下才惊呼道:“好烫!”
这一刻,少年的握住被角的指节泛白。
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我无事,你不用担心。”可喉间的干涩,还有不受控的心跳,都在无情拆穿这个谎言。
但他岂能让她继续检查?
“让我瞧瞧你的腿!”青梧执意要掀开被子,然而指尖刚触到被角,就被萧霁死死攥住手腕。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青梧诧异地抬头,却见少年睫毛微颤,眼底情绪翻涌。
“真的无事。”
萧霁别过脸,喉结剧烈滚动。
他感觉青梧的手腕在掌心发烫,小腹的湿润愈发明显,似乎比方才更多了。
萧霁不禁抬眼瞧了一眼青梧,晨光透过破窗洒在她脸上,将她眼下的担忧照得清清楚楚,这反而让他愈发难堪,他怎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胡思乱想?
少年三番两次的阻止,以及他这闪躲的模样终于让青梧突然安静下来。
她盯着萧霁通红的耳尖,还有脸颊处蔓延的红晕,以及闪烁着波光的眼眸,突然想起昨夜入睡前的情景。
某种朦胧的认知突然冲上她的大脑,她愣了一息,不由自主地瞥向了他的下腹,又急速收回,慌忙抽回手时,又佯做不知情般道:“啊,那好,那我就先起身了。”
可转过身后的眼眸又怎不羞意上涌?
不过除了羞涩以外,女郎的眼中还浮现了一丝喜悦,这样才好,至少那方面没问题?
见青梧终于没有再试图掀被子,躺在床上的萧霁也松了一口气,可青梧起身必从他的身上跨过,昨晚在烛光下温暖的肌肤,在白日里又有别样的美感。
他努力目视上方不去看她,只求她赶紧出去,却也如他所料,女郎迅速穿上了罩袍就要往外,临走前却回首道了一句:“若有衣物要清洗的话,可送到侧殿。”
萧霁迅速看去,正巧捕捉到最后一丝促狭的眸光。
后知后觉的萧霁刚反应过来,女郎早已提着罩袍轻巧地跑远了。
第46章 自己洗
赵通自然是不会打扰小两口休息的,即便心中好奇也强挨到了早晨,起身便拿了富贵就地取材编制的竹扫把扫了起来,眼睛却时不时地觑向正殿房门,甫一见青梧穿着罩袍出来,他便迎了上去。
“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说话时,赵通暗自打量,发现青梧面色红润,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喜意,看来这是成了?
青梧不习惯让男人伺候,自然拒绝,只是想到里头那位,她唇角便止不住地扬起,手指一伸指着房门便笑道:“我不用,你快进去伺候你家主子吧。”
看见夫人如此高兴,赵通更觉她已经得偿所愿,忙不迭地应道:“诶,那奴才就进去伺候主子了。”
他趋步踏入殿内,果然在床上瞧见了一位满面含春的主子,主子瘫在床上,床边搭着一条亵裤,那双从前冷矜的桃花眼终于含上了情意,似是羞涩,似是窘迫,一副被人“辣手摧花”过的样子。
想到这,兴高采烈的赵通终于后知后觉地担忧起来,忙上前道:“主子……您没事吧?”
他作为主子的贴身内侍自然是知晓主子从前是未经人事的,宫里头皇子十五六岁时本是该安排宫女的,可皇后恰好在主子十五岁时仙去,重孝之下,加上主子伤心不已便耽搁下来了,过了两年才勉强同意先娶侧妃。
这头一次便在下面……可是受不住了?
见主子眼神呆滞,迟迟没有应答他的话,赵通心中更加笃定,又安慰道:“没事的,主子,奴才带了好些药材,今日便炖了汤药与你补一补,你可千万别泄气。”
萧霁刚从那尴尬羞赧中回神,又听赵通道:“夫人那么好,咱们以后说不定还要仰仗人家父亲,主子您就担待些吧。”
终于听清赵通在胡诌什么的萧霁气得想笑,他立马把搭在床沿上的亵裤扔到赵通的怀里,笑骂道:“你别胡思乱想,且给我拿条干净的来。”
那亵裤甫一落入怀中便有一股男子的气息袭来,赵通顿了一息,这才明白他方才真的是一通胡思乱想,心中顿时大失所望。
他耷拉着嘴角拿了条干净亵裤给萧霁换上,又扶着萧霁起身穿衣坐上轮椅,这才拿着萧霁的亵裤退下准备,临走前却又被萧霁叫住。
“这亵裤你打算怎么洗?”
赵通自然而然道;“当然是拿到侧殿去,给两个珠儿。”
这是他们昨日商量好的分工,这体力都有他和富贵儿做,洗衣做饭这等伙计就交给宝珠玉珠。
可面前的主子脸色霎时一变,竟自己推着推着轮椅过来把亵裤夺去了。
“我要自己洗!”
赵通觉得自己一定是耳朵听不清了,主子要自己清洗亵裤?
青梧从侧殿换好衣裙,盘好发髻,便帮着两个丫头一起做早膳,她以前便做惯了这些活,当了奚家贵女才清闲了几年,可现在她又做了萧霁的夫人,又初到行宫,不好把这些重担都压到宝珠玉珠身上。
更何况宝珠玉珠已经一大早就起身,去了两三里外的村庄买来了锅碗瓢盆,米面粮油,这才勉强把灶房填上,像是有个家的样子。
只是青梧抬眼扫过去,莫说那些碗筷,就说那两口铁锅便不轻巧,仅凭两个女郎可搬不回来,说出自己的疑问。
玉珠便笑道:“奴婢们使了银子,那边村里的住户便给我们送上门来了,还有没送过来的呢,这行宫里头空落落的,除了几张床还在,其他空无一物,奴婢们便做主叫他们送些简单的桌椅过度一下,您和太……郎君若是想要用好的,那估计还需些时日。”
这是青梧给她们权力,她留了几十两银子给两个丫头使用,只是听到有村人送货,她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角,“我们真是想差了,昨日何必要自己亲力打扫,顾些人来做不好么?”
这么大的行宫以后不知要住多久,自然要尽力打扫干净,她们四个人做不成难道不能找些村中妇孺来做么?她们挣些银子,自己也不用受累,两全其美。
想到便要做,青梧当即就要叫宝珠再跑一趟,正巧这时,外头传来一怯生生的声音。
“这个桌椅摆放在哪里……?”
少年怯声问道,一眼就瞧见了灶台边站着的蓝色女郎,那料子泛着柔和的光泽,暗纹如流云舒展,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可她的发髻上只簪着一支银花簪子,几缕碎发随意垂在耳畔。
听到他的问话,女郎回首转身,只见她双眸波光流转,肤若凝脂,唇似点绛,他一个村里长大的孩子,哪里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阿柱喉间一紧,肩头的方桌猛地歪了歪,他慌忙用膝盖顶住,却还是撞得门槛发出闷响。
小桃和虎娃被这动静惊得停下脚步,却见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哥哥,此刻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她们也顺着视线望去,这下也都呆愣在了原地,手中的板凳都撂到了地上。
青梧回首便见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立在门前,小麦色的皮肤,长相端正,还有几分别样的俊朗,身穿粗布短打,肩上扛着张木方桌,压得他微微佝偻着背。他身后跟着两个更小的孩童,都在七到十岁左右,两手各提了两张板凳。
“是来送桌椅的吧?”青梧轻笑出声,声音如清泉叮咚,少年郎这样的目光,她早已司空见惯,而且他的目光单纯,不含它意,故而不算反感。
阿柱这才如梦初醒,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是、是......”
一紧张,手一松,肩头的木桌突然打滑,他手忙脚乱去扶,结果“哐当”一声,桌子重重砸在地上,震得青砖缝隙里的尘土都扬了起来。
阿虎“噗嗤”笑出声,小桃赶紧捂住嘴,可眼里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阿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结结巴巴解释:“对、对不住,我......我这就把东西放好!”
他慌乱弯腰搬桌子,余光却忍不住又往女子身上瞟,见她走过来,裙摆轻轻摇荡,步伐是那般漂亮,更觉得心跳快得要撞出胸腔。
“便放在外面吧,不用抬进来。”
阿柱又呆愣地直点头,把那桌子放好后又用袖子擦干沾上灰尘的地方才做罢,他垂着头紧张地就要转身回去,谁想那漂亮的跟神仙似的女郎却叫住了他。
“等一下,你们可愿意替我干些活?也可以喊些你们村庄的妇孺来,只需要帮我打扫这些房屋就行。”
青梧是知晓村中这些半大的孩子都是要帮家中做活,补贴家用的,这样的机会他们应当不会拒绝。
果不其然,面前这少年虽然紧张得不敢看他,却立马点头应下,“行,行,我这就回去叫人。”
说罢,便牵着弟弟妹妹要往回走,又听身后传来轻笑,而后扬声道:“你们不问工钱了吗?”
阿柱又猝然停住脚步,羞窘不堪的脸红的彻底。
萧霁拎着那湿淋淋的亵裤被赵通推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少男少女语笑晏晏的一幕,那双偏圆的桃花眼瞬间眯了起来。
哪里来的小子?
第47章 第一个疑惑
他们都是差不多大的年纪,少年人对彼此的情绪都心知肚明,那黑皮小子的样子明显是被他的夫人惊艳,以至于情窦初开了。
萧霁当即就眯起了眼睛,吩咐身后赵通:“推我过去。”
赵通看了看主子手里还拎着的湿哒哒的亵裤,有心劝一句,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毕竟刚刚也没劝动主子不要自己动手洗衣服。
青梧正与那少年商量着工钱,就听木轮滚动石板的声音愈来愈近,她一转首就见两人来了,不过最吸引她目光的还是他手里拎着的那一团白色布料。
不过这还在外人面前,青梧也不好点出,只轻声道:“早膳还未做好,六郎还要等一等。”
轮椅上的萧霁轻轻颔首,“嗯”了一声,“不急。”
他慢条斯理地把目光转移到站在一边的一大两小三个孩子身上,当然主要是在为首的阿柱身上,不由自主地将自己和他比了个遍,个头倒是不小,但比自己还是要矮些,长相还算端正,但比自己还是差远了……一番对比下来,握紧轮椅扶手的那只手也悄然松开了些。
只是落在阿柱那双一看就很健壮的腿上,萧霁眼眸还是微微暗了些。
偏生青梧没有发现他这微弱不显的情绪,还问道:“六郎,还有什么事吗?”
这在萧霁耳朵里便是在问他为什么不走了,虽然他知道青梧心中并无恶意,但还是忍不住抿唇回道:“难道我不是一家之主么?不能过问家中事么?”
就不许他看看么?
经过昨夜一晚,萧霁的心绪更加复杂了。
他因马场一行对奚家二娘子颇为悸动,故而在回到宫中后不由自主地将两个孪生姐妹互相对比,以至于对他的夫人一直无感,还隐隐有拒绝的态度。
直到近来两日,他与她接触频繁,他才晓得自己又错了,他的夫人也是很好的女郎,但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将两人认作一人,这叫他心中十分矛盾。
很多时候,他都告诉自己眼前之人不是他最先心动的女郎,可他又不由自主地把那份悸动投射到她的身上,于是见到她与其他小郎君说话时,便忍不住地吃味。
于是那句带着些许质问话便说了出来,语气不算太冲,但见惯少年脸红的青梧还是为之一愣。
萧霁其实说完话就有些后悔了,夫人也是个很好的人,他是打算与她相敬如宾地过日子的,因某种难以启齿的原因便吃外男与她说话的醋实在不应该。
不过他还未来得及解释,就见身边女郎笑了起来,“当然是。”
她走了过来,站在他的身侧侧身搂着他的肩颈向那三个孩子介绍道:“这是我们家的主君,我的夫婿六郎。”
她眉眼微弯,声音里也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宠溺,好似在把他当小孩子哄着。
青梧确实是在把萧霁当小孩子或者说病患去哄,萧霁在面对她时脸上的表情还生动些,一旦和旁人说话便不怎么爱搭理,身上散发着一股冷淡,或者说有些颓败的气息。
昨日下午,表面上看起来是他们四人挥汗如雨,劳心收拾,他一人坐在廊下休息,像是神游,可青梧好几次都瞧见他不由自主地盯着他们的腿,眼里有说不出的情绪,他想做点什么,却又根本帮不上忙,便只好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想想也知道,谁好好的从天之骄子变成断腿庶人心里能好受?萧霁如今能这样已经算内心坚强的了,若是旁人指不定已经茶饭不食,自暴自弃了,更别说注意家中事了。
更别说昨晚床上发生的事,叫青梧也有些触动,哪个男子在断了腿的情况下还愿意满足妻子的需求,不为此翻脸自卑就已是胸怀大度了。
所以青梧听到他这番话不但没生气,还很高兴,有心思做些别的事总是好的,便搂着萧霁介绍,又笑眯眯询问道:“所以一家之主六郎,您看工钱该给多少呢?”
她这一番动作可又叫轮椅上的萧霁僵住了,感受着肩膀上柔软的手臂,和身侧她的气息,萧霁不禁抿唇。
这还在外面呢……怎好如此亲昵?
可他虽抿着唇,眉宇间却有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喜意,再看向那阿柱时,陡然觉得没那么刺眼了,尤其是看到阿柱眼里那一丝吃惊落寞后,他的脊背都在不知不觉间挺直了几分。
“那工钱便开一百文一天?”
他试探着开口,他以前看见过赵通随手打赏其他小太监,都是碎银子,他也知道民间肯定是用不了太多的,便以文来做单位。
可话音一落,周围的人便陷入了沉默,面前那黑皮同龄少年愣住了,后面两个小的更是目瞪口呆。
萧霁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身边的青梧轻叹一声,她刚想说话,面前的阿柱已经摆手拒绝,“这怎么行?不过打扫打扫庭院,怎么能要一百文?”
要知道进城做工一天最多也就五十文,还只要二十岁到三十岁的青壮,他们这些半大的少年可开不了这个价,只有面前这些富贵人家的郎君女郎们才如此大方。
只是不知为何住到这荒废多年的行宫里来了……不过再破败也是达官显贵才能住的,要是拿了这个钱,以后再反悔,他们也斗不过,不如一开始便不拿。
然而面前的女郎却笑着安抚,当然也对他们做出了要求。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我家六郎说了要给你们一百文一日,便是一百文一日,只是这是青壮的价格,十二岁以上的孩子二十文一日,五十到七十的老人四十文一日,还有这行宫颇大,又荒废多年,你们拿着这个价格,必须得清扫干净,活干的又好又快。”
青梧不好拂萧霁的面子,他既说出这样的价格,那便就以这样的价格来,反正她现在身怀巨款,杨家大舅给的,而且她知道百姓们也不容易,这活也就这么一回,给了便给了,就当行善举。
见她发话,坐在轮椅上的“家主”也未出言反对,三个孩子才定下了,喜不自胜地回村里叫人。
直到人走远了,萧霁才侧抬首看向青梧,那张脸上竟罕见地出现了心虚,他像犯了错的孩子一般问道:“我开的价格是不是高了?应该给多少?”
没等青梧回答,身后的赵通便替她答了,“我的个主儿,这外头百姓的工价哪里值这么多钱?这成人一日给五十文那都是要去做重活才有的价格,像这样打扫宫室的伙计,三十文每日顶天了,还好夫人给你圆了一下,减少了些开销,果然家里得有女主人才行。”
赵通说罢又叹了一气,倒不是可惜这几个铜钱,就是觉得他家主子确实是金尊玉贵的皇子,沦落民间,一点常识也无。
可他没想到他这一叹,加上青梧先前的轻叹让轮椅上的人陷入了沉默,萧霁垂下头,几息后低声道:“对不住,是我乱说话。”
这可就叫围着的人震惊了,不说青梧,赵通和富贵连带两个珠儿都目瞪口呆。
从前的储君竟然因为这种事情道歉?
这能怪他什么啊,不用想便知道他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想要什么都不需要他花钱,不知道这种事情也是正常,其实青梧觉得能从他嘴里听到铜钱已经不错了,最起码不是银子起步。
可他这副自责的模样真是可怜见的,青梧便拍着他的肩安抚道:“没事,六郎以前的身份接触不到这些情有可原,以后就懂了,而且我们有很多银子,不差这些。”
萧霁还是没有释然,他自然也知晓自己现在不差这点,自己坐拥万金,可那些都不是他自己的钱,他不安心。
现在的他只是个断了腿的废人,好了也是跛脚,干不了什么活。
青梧瞧着他一直沉默,只好另寻它法哄他,瞧见还捏在他手中的亵裤,眼眸一转便笑道:“六郎捏着这亵裤是为何?想要我来洗吗?”
这话立竿见影,听到这个词,萧霁顿时抬起了头,脸也瞬间发了热,忙拒道:“不是,当然不是……”
对上青梧似笑非笑的眼神,萧霁便知道她已经看透了一切,顿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如今的他连钻都做不到,便着急忙慌地叫赵通推他走。
“洗过了,我去找个地儿晾起来,赵通走。”
见他从死气沉沉中恢复,青梧便也不打算再羞他了,转头钻进了灶房做她昨日答应了的饭。
走远了的萧霁也渐渐恢复了镇静,回想青梧刚才的话,他的唇角刚起了一丝弧度,忽然有一个疑问浮现在心中。
以前的身份接触不到这些情有可原……
她的身份难道就能接触到这些了?她不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么?
萧霁思忖了一息,最终还是没把这点疑惑太放在心上。
他常年被拘在宫中难得出宫,自然也不大晓得外面的工价,只曾在工部的文书上看到过,雇佣一个力工需要一百二十文铜钱,他也知民间的价格应当要比官府低,却没想到连一半都不到。
水至清则无鱼,但这水也太浑了,一半以上的银子都进了谁的口袋呢?
想到这其中原因,萧霁嗤笑了一声,工部这群蠹虫……可笑完又觉得他自己可笑,一是曾经作为储君,竟然被这些人蒙蔽,二来,他现在已经不是储君,这些事应当轮不到他来劳心。
只是做了那么多年的皇太子,被老师教导着要心忧天下,心中信奉了十几年的信念又如何一时半会就能放下呢?而且他也没打算放下,心中那猩红的火点掩藏在灰烬之下,只需要一阵风便能燃起。
而且萧霁隐隐觉得现在在行宫蛰伏将是能给他带了巨大改变的经历,他会知道更多的他未曾知道的,未曾注意的事情,他将深入这片国土,他将……不再会被一些人蒙蔽。
在宫中读了多年圣贤书的萧霁,突然深深理解了什么叫绝知此事要躬行。
轮椅上的少年轻轻舒出了一口气,他觉得心中的郁气又消散了些,也有空关心起其他事了,便问道:“你有什么发现么?”
推着轮椅的赵通也收起了嬉笑的神色,严肃道:“昨夜倒是没有,不过想来他们也忍耐不了几天,定是会来的,并且不止一次。”
萧霁的腿虽然是皇帝对外宣称断了的,恢复了也会跛脚,但诸王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放下防备?他们心中都怀疑萧霁是装的呢,自然会的派探子来查看。
而且此次虽然太子被废,但残余太子党并未被清洗,这也让他们不由得心中惴惴,总觉得斩草未除根。
萧霁点了点头,似是想到什么似的,又嘱咐道:“你和富贵且看好了,不仅要防着那些探子,还有一些外人,现在家中有……女眷,咳,两个珠都是没成家的女郎。”
赵通哪能不知道他家主子说的意思,这荒郊野外的,虽附近几里地有个村庄,但还是人烟稀少,若是有些不长眼的人盯上了这里,以为他们是好惹的,指不定又有什么祸事。
不过这到底是为了两个珠儿,还是为了夫人,赵通就不点明了。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道:“其实您亲卫都想跟着您来呢,要不叫两个人来?”
萧霁即便被贬为庶民,身边也有忠心耿耿的六位亲卫,分别又率领着各自的小队,他们愿意放弃官家俸禄跟着萧霁,只是被萧霁阻止了。
再提起这件事,萧霁依旧摆摆手,“不必,让他们好好在京中呆着,他们也来了,我们以后……”最后的话语已经几乎不可闻,但赵通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说完正事便要找个地方把亵裤给挂上,现在条件简陋,连个晾衣架也无,最后萧霁只得把那桑蚕丝做的亵裤挂在了一棵野树枝头。
只是挂上了才看出,这颗野树,竟然是一颗小梧桐,刚长过一人高,因无人修剪,长得四仰八叉,萧霁才没立刻认出。
看着这棵树,萧霁不禁又想到了她。
他自然是知晓她的名字的,姐妹俩一个叫清桐,一个叫清梧。
清梧,青梧……
他默念了两声,便叫赵通赶紧推着走,“去逛逛行宫。”
昨日里他们只顾着赶紧打扫住处,只囫囵吞枣地看了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可一点没瞧。
他们二人逛行宫的时候,青梧正在灶房煮粥,村里没什么好东西,只能得一些米面和还算新鲜的二两猪肉并一些青菜,青梧略思索了片刻便决定做一锅青菜瘦肉粥。
这活对她来说很简单,她的姥姥挑嘴,她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在做饭上才叫姥姥满意。
于是等萧霁和赵通逛完后半部分行宫回到灶间时,就瞧见那临时从村里扛过来的简朴木桌上已经摆上了一热气腾腾的瓦罐。
一袭蓝色锦袍的青梧正端着碗筷出来,她回首和里头的小丫鬟交代着什么,唇角弯弯。
萧霁的轮椅碾过门槛时,木轮与青砖摩擦发出声响。青梧闻声转身,鬓边银花簪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脸上浮现薄薄的一层红晕,凤眸闪亮,整个人都泛着活气。
见萧霁和赵通回来,她几步上前把瓷碗放在桌上,清脆的叮咚声夹杂着她的招呼,“六郎回来得正好,粥刚熬好。”
透过瓦罐升腾的薄薄雾气,那张本就美丽的面庞更添了一丝韵味,萧霁的心不由得颤动。
他看着她的一言一行,真切感受到了那句民间俗语“男人无妻家无主”以及“三餐四季,一家团圆”的感觉。
青梧不觉他二人的目光,手脚麻利地把碗筷分开,这个样子让萧霁赵通二人都再次刮目相看,萧霁顿了顿,不禁问道:“这真是……你做的?”
他可是知晓,虽贵族女子崇尚德言容工,但这只是表象,贵族女郎大多都把心思放在琴棋书画上,算账掌家上,正儿八经学女工下厨的没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