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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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横断东西的河边,早已有士兵坐待。
而匪徒们正如被狼群追逐驱赶的山羊,钻进了预先设下的包围,不得渡河,反被分而击之,顿时溃散。
前有堵截、后有追击,一瞬间匪徒们哪敢应战,慌不择路中只能沿着河道乱窜,在杂乱树丛中亡命奔逃。
千灯伏在马匹上,这回已经不只是被颠晕了,树枝草叶从她的脸颊和身边胡乱划掠,打得她脸颊剧痛。
她不得不将脸埋在马上,竭尽全力叫道:“放下我,他们才会放过你!”
“休想!”他明明听到了,却只咬牙冷哼,抬手重重将她按回马背上。
那力道之大,几乎要折了她的脊背,明显恨极了她。
身后马蹄声骏疾,凌天水已欺近了他们。不过三五个马身,他一回头便能看到他凌冽的眸光,在这荒野夜色中,比手中刀光更为骇人。
窒息的感觉兜头笼罩下来,他额头一凉,感觉自己这下死定了。
斜刺里忽有马匹悲嘶,原来是他手下奋不顾身,策马向着凌天水直挺挺撞去。
疾驰中的马匹忽受阻碍撞击,马腿非折断不可,届时两匹马必将尽数折损。
凌天水见对方这般拼命,而胯下马的冲势太过强横,已无法收势,电光石火间纵身而起,在侧面马匹撞击上来之际,已一脚狠狠踹向对面骑手。
那人惨叫一声,顿时坠落马下。这一照面的交锋太过迅疾,他手中犹自扯着缰绳,尚未放开,难免将马头扯得偏向了后方。
只这瞬间偏差,两匹马虽然撞上,都倒在了地上,但力道与速度皆已减缓,并未受到致命伤。
见对方还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凌天水一刀刺向他肩胛骨,在哀叫声中,对方终于撤了马缰绳,再无爬起之力。
片刻间的耽搁,即使速度再快,可等凌天水将自己的马匹拉起,再度飞身上马时,前方乱树丛早已没有了他追击的目标。

深夜掳劫奔波,千灯在马背上又颠又震,只觉脑子七荤八素。
直到神智快要不清时,挟持她的人见后方彻底没有了追兵的迹象,才恼怒地喘着气,放缓了已经疲惫至极的马匹。
树丛杂乱,前面是山涧陡坡,正是休整的安全之处。
他将她扯下马,也不解开她捆缚着的手,只将她搡到山涧边,让她在水边靠坐着,喘口气。
千灯鬓发散乱,面无血色。月光照在溪涧上,水波又将光华散乱返照在她面容上,苍白的面容蒙了一层迷离恍惚,令她脆弱如薄雾。
心口塞满了愤懑怨恨的男人也失神了一瞬,感觉到胸膛中急促怦然的跳动。
他下意识抬手,将纠缠在她脸上的乱发拂开,触到她残断的眉毛时,指尖不由放轻缓了些,抚过她这陈年的旧伤。
她却将头一偏,避开了他的手。
心下再度涌起恼怒,他揪住她的头发,想强迫她面对自己,但一抬手摸到自己脸上套着个面罩,又暗自咬牙,一甩手推开了她,起身朝向后方看去,似乎在等待自己的同伙们。
可惜后面只有暗林风声,并无任何动静。
他正侧耳听马蹄声,忽听得身旁传来急促喘息声,转头一看,倚靠在山涧边的千灯眉头紧锁,张口剧烈喘息着,脸色惨白如纸,明显透不过气来。
他心下惊骇,俯身捏住她的脸,查看她的情况:“干嘛?”
“你……你不是长安人?”千灯急促喘息着,却不忘反问他。
他捏着鼻子,用怪腔调道:“怎么不是!”
“不……你不是,若是长安人,就该……就该知道,我自幼便有气喘急症……因此、因此很少出门……”千灯凌乱喘息着,靠在石头上目光涣散,“帮我……松一松,我……犯病了,喘不过气……”
见她面色苍白,又想到大唐许多姑娘走两步都要喘三喘,她一个娇生惯养的贵女突遭劫掠,又在马背上颠簸半夜,旧病不犯才怪。
心下虽浮起这个念头,但他又想到这女人最会欺骗哄瞒,将他害到这般田地,胸中恼恨难消,没有搭理她。
千灯呼吸越发短促,最终气力虚弱,顺着背后的石头缓缓滑落,眼看要栽倒在山涧中。
他一把揪住她的身躯,免得她摔到水里去。抬手拍了拍她的脸颊,见她脸颊冰冷,低垂着头毫无反应,连气息都微弱无比,就如残败低垂的花枝,沉沉地压在了他的手臂上。
不会真的要死吧?之前嫌弃大唐女子身娇体弱的话,难道一语成真了?
他心下焦急,赶紧将她手上缠着的披帛撕开,让反剪的双手松脱,好缓过一口气来。
他扶着千灯坐正,捋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辛辛苦苦抢到你,可别给我死了……”
话音未落,他忽觉脖颈一凉,一柄短细而尖锐的利器已抵在了他的脖颈处——
正是凌天水送给她的生辰礼物,隐藏于臂钏中的那柄百炼细刃。
他不敢置信,面罩后的目光死死瞪着她。这个片刻前还虚弱得要死的女人,这一刻面容虽依旧惨白,却已经快要让他死了。
“药罗葛鸣鹫王子,小心点。”千灯的刃尖在他脖颈上不着痕迹地紧了紧,“这里可是主脉,万一不巧被我扎到了……怕是会止不住血。”
他身形微僵,一是忌惮她手中的利刃,二是没想到千灯早已识破了他的身份。
他郁闷地吹了吹自己脸上的蒙面布,也不再捏着鼻子怪里怪气地说话,只问:“你怎么知道我?”
千灯手中的利刃毫不放松:“不然我为何让玳瑁去找凌天水?我想只有他能制住你。”
鸣鹫愤愤不已。没想到自己一路装模作样,可其实她在被劫的一刹那就已经知道是他了。
“仙珠,是你抱歉我!你把花放我身上,说我杀巴掌公主,我这样回去会被人笑一百年!不把你带回去,我以后还有什么面子?!”
他气急暴跳,连脖子上的利刃都不顾,任由脖颈被划破,鲜血顺着利刃流向她的手掌。
千灯叹了口气,将细刃收了回来,让这柔韧的利器重新插回臂钏中,又将他的蒙面布掀开,直视着他的双眼,郑重道:“郜国公主之死,我已发现有其他内情,之前在清晖阁没有替你开脱辩解,是我的过错,我向你致歉。”
鸣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死死盯着她,依旧气怒难消。
“可那朵金箔珠花,的的确确不是我放在你身上的。我那日到曲江池是最晚的,根本未曾见到郜国公主,怎么可能拿到她的珠花?而我们前晚在后院纠葛时,其他人亦有栽赃给你的机会,因此我可以确定,陷害你的人,肯定是我后院的郎君之一。”
听她这般说,鸣鹫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点:“那你还帮别人玷污我!”
“我并未诬陷王子,只是当时还没想通前因后果。”千灯知道自己有错在先,只能耐心哄着他,“后来崔少卿和凌司阶都指出了我的错误,我才认识到我冤枉了你,正在竭力寻找线索,以求弥补——所以鸣鹫王子,如果你现在把我劫回去了,无人替你翻案,真相就此沉埋,你才真的要被人嘲笑一百年,甚至史书上都要记一笔你杀害郜国公主的冤案呢!”
鸣鹫紧盯着她,问:“你真的要替我查真相,还我黑白?”
“是,我已锁定凶手,只要一回去,不消多久,定能还王子清白。”
“为了我,你要去查其他人,比我先来的那么多未婚夫?”
他这语气有些古怪,但千灯早已开始查了,自然点头道:“是,除了崔少卿和凌司阶,每一个人,我都在彻查。”
鸣鹫不再问什么,只盯着她看,明明月色并不亮,可他那眼中灼烫的光,跟狼似的带着兴奋,虽不似之前劫掠她时的愤恨,却让她心里毛毛的,不知他究竟为何如此古怪。
“那你准备怎么修补我?”
“我会把真凶揪出来,当众向你道歉,作为补偿。”
“那不够。”鸣鹫伸手抚了抚自己脖子上的伤口,将尚未凝固的血珠子抹掉,那双跳跃亮光的眸子斜睨着她,“你跟我回去,当我的王妃,不然我好不了。”
千灯无言以对,站起身道:“事有轻重缓急,如今你背上的冤名还未解呢,我得先回去,帮你把凶手抓住再说。”
然而鸣鹫这回学乖了,一把抓住她的手:“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又在骗我?不行,你要先保护!”
千灯自然给不了他保证,用力缩手,想要挣脱他的禁锢。
可他却用力一扯,将她拉到怀中,紧盯着她:“我不信你了,除非你付定金!”
“什么定金?”千灯挣扎着,抬手竭力推开他。
其实她知道鸣鹫彪悍强健,自己肯定挣脱不开,心中电转,只思忖如何脱身,或者尽量拖延时间,让凌天水和纪麟游赶来。
谁知一推之下,鸣鹫竟真的低呼一声,倒了下去,重重掼在了下方石滩上。
千灯愕然,见他蜷在地上,死死捂着肩头,月光水光映照下,他指缝锋利的光闪过,赫然是一支带血的箭头。

第五十九章 山林
千灯正错愕间,鸣鹫已爬起来,咬牙颤抖却一声不吭,将她一把扯过来,两人一起趴伏在了山涧中。
山涧前方,一群黑衣人已悄无声息地包围上来,因他们躲在了遮蔽处,他们手中弓箭换成了刀刃,寒光迫人。
鸣鹫咬牙问:“是凌天水,还是你家的侍卫?”
“都不是。”千灯压低声音道,“他们过来搜救我时,不会换夜行衣。”
“那是……劫匪?”鸣鹫没想到运气这么差,怎么假冒劫匪没成功,反倒引来了真匪徒。
眼看黑衣人们已欺近他们藏身处,千灯没再说话,抓住他肩头的箭矢看了看,然后抽出百炼刃将它一把劈断。
在鸣鹫短促的哀嚎声中,她已利落地将斩断的箭杆从他体内抽出,把这血淋淋的断箭丢在地上,
随即,她卡住他的手臂,在水中将他的腰带扯开,剥掉了他的外衣。
鸣鹫惊惶之下,虽不知她要干什么,却还是任由她施为。
千灯仓皇喊了一声“走”!将鸣鹫猛地一拉,随即将他的外衣抛到水中。
鸣鹫肩头剧痛,早已失脱了气力,身不由己失去重心,跟着她一起跌落在山涧中。
山涧水流湍急,裹挟着衣服半浮半沉,向着下方漂去。
黑衣人们借着朦胧月色与水光,看到水中黑影一路漂浮,当即分出大半,呼喝着追了上去,另一波人则顺着山涧搜索欺近。
千灯带着鸣鹫潜藏在涧间浅水中,慢慢抽出双腕的百炼细刃,紧盯着面前渐渐接近的黑衣人们。
西北干旱少水,鸣鹫不识水性,伤口又被水一激,针扎般疼痛。但生死关头,他紧咬牙关一声不吭,目光从她腕上的臂钏扫向手中的细长利刃。
寒光在她手中如水波一般流转,映在她的瞳仁之中,比此时山涧中的溪水更为澄澈,锋利迫人。
他忽然想起来,这是曲江池畔生日宴,凌天水送她的生辰礼物。
自那日之后,她便将这臂钏一直戴在腕上,不曾离身吗?
未容他多想,两个黑衣人已搜寻到他们面前,眼看就要拨开他们藏身的草丛。
千灯手中细长寒刃如一缕骤闪的电光,陡然刺中欺近他们的黑衣人下腹,这一下出其不意,又快又狠,对方只来得及低呼一声,便抽搐着倒下,滚落山涧。
后方其他人立即围扑上来,意图围剿。
千灯将鸣鹫狠狠一推,口中话语低且急促:“分头跑!”
山涧陡坡,草木初盛,他借着她一推之力连滚带爬冲下斜坡,虽然有伤在身,但后方的人一时也追赶不上。
而她朝斜上方狂奔,力气很快衰竭,又被草茎绊住脚跟,脚步趔趄,险象环生。
好在黑衣人有大半顺着山涧溪水搜寻去了,在此处蹲守的不过五六人,此时被她刺中一个,又分了两个去追鸣鹫,紧咬着她的也不过两人。
她身体虽没有外表看来那么纤弱,但在马背上颠了半夜,早已精力不济,仓促间一脚踏空,摔倒在地。
后方的人赶上来,一刀向她斩落,竟是不管身份,直接下必死的杀招。
千灯一个翻滚避开刀锋,瞬息间回手突刺。昌化王的回首双枪精妙无比,正中对方侧肋。
闷哼声中,那人捂着腰部趔趄后退,可惜他的同伴已赶上来,挥刀向她狠狠斩下。
千灯立即回手防护,可惜百炼钢刃虽然无坚不摧,可她的力气孱弱,根本挡不住对方凌厉的攻势,只将刀尖带偏了两寸,刀锋险险从她的脖颈处擦过。
未等对方反应,她已经竭尽全身力气,挣开对方的刀尖范围,一个纵身跃出山崖,向着侧方翻滚下去。
去年的枯草已经半腐,其间乱石荆棘纵横,但生死关头哪顾得上这个。她顺着山崖滚落,不顾身上横撞的伤痛,只曲起手肘抱住头,胡乱地向着下方最黑处滚落。
也不知滚落多久,冲势减慢,坡面稍缓,她才将手中的百炼刃狠狠插向坡面,止住自己滚落的势头。
身躯在山坡上撞得剧痛,但怕杀手们追上来,她强撑着爬起,立即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横穿乱树丛,一直等偏离了山坡后,才钻入山间石缝凹处,竭力缩起身子,遮掩踪迹。
黑暗的山林,夜枭与野兽的叫声混杂在松涛中,隐隐传来。她辨不出后方有没有追上来的脚步声,只紧握着手中的利刃,警惕地盯着外面的丛林。
脑中一片混乱,她想不出追杀他们的人是谁。这般训练有素的杀手,绝不是山间乱军匪寇,冲着她来的,还是冲着鸣鹫的?
她能熬到天亮吗?天亮是好事还是坏事?会让杀手们发现她,还是她能在这样的茫茫山林中寻到道路回家?
这么荒芜广阔的山林,她藏身于此,凌天水又能找到她吗……
就在一片混乱思绪交战之际,影影绰绰的黑暗丛林中,忽然透出了火把的亮光。
她心下一惊,警觉地缩在石缝间,只露出一双眼窥探。
火光在林中渐显,隐约晃动的人影正在四下搜寻,几条凶猛跳跃的黑影正在四下嗅寻,然后像是发现了她的痕迹,猛然向着这边狂奔而来。
千灯紧咬住下唇,将自己缩在石缝中,颤抖着紧握手中利刃,要在它们扑上来之时,拼将一身鲜血淋漓,在黑暗中杀出一条血路来,逃出生天。
她不能死,更不能死在此时此地。
杀害母亲和福伯的凶手尚未找到,商洛还下落不明,追寻的真相还未揭晓,她怎么可以就这样诀别人寰,带着满腔的遗憾离去?
她竭力压抑自己急促的喘息,听着外间凌乱的声响,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兽类奔跑的风声,已经欺到了石缝之外,火把的光隐约自缝隙间透入,投射到了她的眼中。
骤然的火光让她眼前一片血色,恐惧与绝望让她紧闭着眼,不管不顾地朝着来人刺出至为凶猛的一击。
“县主!”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可那势道猛烈的攻击已不可能收回,锋利无比的百炼钢刃轻微地“波”一声,扎向了对方心口。
一意向她奔来的男人哪里料得到,在寒光中下意识身形一侧,她手中的利刃从他心口滑过,扎进了肩头。
血色火光在面前弥散,她看见了面前人的面容,修眉隆准,湛然若神,正是崔扶风。
一路在荒野山林搜寻,他已不复一贯的明净风华,紧盯着她的目光中满是灼热欢喜,仿佛未曾察觉到被她重创的疼痛:“县主,我找到你了……”
千灯在震惊之中,忘了放开手中的百炼刃,只茫然问:“是你?”

第六十章 新伤旧伤
“是我……”他勉强朝她扬了扬唇角,肩头的剧痛传来,他的身体不受控制,缓缓倒下。
千灯下意识撒开了手中利刃,接过他手中的火把,又将他的身躯一把抱住,免得他撞到石壁上。
他带来的几条黑影已经围拢过来,是一群膘肥体壮的细犬,戴了口笼,训练有素。
“别怕,是大理寺调训好的……”崔扶风疼痛脱力地倚在她的怀中,双唇微颤,“我怕黑暗的山林中找不到你……所以借过来的。”
“先别说了。”火光下他面容苍白,让千灯想起那日寒潭中,她与崔扶风生死相依那一刻。
那一夜发生了太多事,而他为了救她而受的伤,残害了他的身体,时至今日尚未彻底愈合。
而如今,过来救她的他又被她误伤,适才若有个万一,可能他已丧生于她的手下。
这念头让她惊惧害怕,不敢想象——
一直以来他们共同进退,无论她需要什么,一抬眼总能看到他已帮她处置妥当。无论她要探询什么,一抬手就能接到他替她准备好的一切。
他比她更懂她自己,几乎已经成为她追寻真相的道路上,最重要的依靠。
而现在,他在黑暗中奔赴拯救她,她却亲手将利刃刺向了他的要害。
巨大的愧疚与恐慌让她跪在他面前,一手举着火把照亮他,急切地查看他的伤势。
百炼刃插入他的锁骨下方,虽然刃身细窄,可上面的血槽正引着他的鲜血汩汩流下,转眼洇湿了他的衣襟。
这可怕的利器若是再留在他体内,必定会失血过多。
她深深吸气,将火把插入石缝中,然后一把撕开崔扶风的衣襟。
山风吹来,火光明灭,跳跃的光照亮了他胸口的旧伤。为她而负的狰狞伤口上,如今又叠上了新伤,正鲜血淋漓。
她握住百炼刃,抬眼看他:“崔少卿,你忍一忍……”
火光下,半夜追寻的他鬓发散落,又被她扯开凌乱衣襟,京中原本人人称颂的颀长如修竹、濯濯如青松的矜贵郎君,如今在她面前苍白虚弱,动弹不得。
千灯撕下自己还算洁净的內裳,一手抓住刺在他肩上的利刃,定了定神后飞速拔出,手中的布块立即按上他的伤口,在鲜血涌出的一瞬间,紧紧按压住。
崔扶风口中逸出低低呻吟,随即便被他紧抿双唇制止住。
千灯的手不敢离开他的伤处,尽力压迫住血流处。
沾满血迹的百炼钢刃丢在她面前,仿佛在提醒她适才所犯的错。她仰头望着他,满目愧疚却无法说出口,只喃喃道:“对不起……”
而他注视她的双眸倒映着火光,如有星辰在其中闪烁,他沙哑的嗓音也依旧温柔关切:“没事,我受伤……比县主受伤好。”
一如既往,他始终站在她的角度,考虑她的安危。
千灯默然垂首,紧闭上眼睛隐藏自己的热泪,用力按着他的伤口帮他止血,哑声问:“你怎么孤身一人冒险前来?”
“其实我不是一个人……凌天水派人通知我时,我考虑山陵一路的地势,估计天黑之后才有可能追上你,所以去大理寺借了几条细犬过来,便于暗夜搜寻。”他声音轻弱,但那笃定的语气,依旧从容不迫,“我与凌天水寻到山涧处,发现你与鸣鹫分开了。根据现场痕迹分析,那群黑衣杀手的目标是鸣鹫,他那边会更加紧急,所以凌天水率人去救他,我过来接你。”
却没想到,他跋涉暗夜寻到她的这一刻,差点受了她的致命突刺。
望着外面苍茫丛林,千灯知道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其实这一夜寻到她是千难万难。只是崔扶风在她面前一贯如此,无论面对多少艰难险阻,他呈现给她的,始终是云淡风轻却从未偏差的结果。
火把静静燃烧,夜色风声在他们身侧流过。
因为要替他用力按着伤口,他们贴得很近很近,近到连呼吸都几可相缠。
她默然等着伤口流血渐止,垂眼看他胸口的旧伤,他的身躯清瘦却不显羸弱,亦有坚实的胸膛,只是当初的伤痕触目惊心,给他完好的身躯上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创伤。
那么她呢,她会不会也是破坏他完美人生的一道损伤呢?
不自觉地,她的手抚上了那道伤口,低低道:“抱歉,好像我……一直在令你受伤。”
他形容惨淡,神态却平和舒缓,甚至还朝她扬了扬唇角:“没事,我自小就不太怕痛的。”
看他伤口的血已经稍微凝固,千灯终于松开手,又撕了几条内裳布条,帮他将伤口包裹起来。
“没有金创药,只能先这样了,等回到城中,再让大夫好好帮你处理。”她轻声说着,手臂从他的肩上越过,又从腋下拉出布条,一圈圈围绕。
这如同拥抱的亲密姿势,在这暗夜摇曳的火光下,令他们都蒙着一层晕红的华光,险境也似染上了一层暧昧气氛。
千灯不敢侧头,怕自己一偏头,面颊就要与崔扶风的发丝相贴。
她低着头,屏息静气将止血的布条紧紧捆束住。
二月底尚且春寒料峭,他脱衣裹伤,失温加上失血,状态有些昏沉。
千灯扶着他躺下,才将地上带血的百炼刃拾起,在荒草上擦拭干净,慢慢旋回臂钏之中。
“是凌天水送你的生辰礼物?”他望着她的双腕,轻声问。
千灯点点头,轻抚着臂钏沉默。
崔扶风盯着那缠绕在她皓腕之上的那抹象牙色许久,终究还是抵不过失血的昏沉,闭上眼睛渐渐睡去。
千灯守在他身边,正望着火光发呆,围在身旁的细犬们忽躁动起来,虽然戴了口笼,但还是争先恐后地涌动朝向上方。
夜风遥送来淡淡的血腥味,千灯警觉地起身回望来处。
火把光芒映在对方脸上,照亮了他冷峻的神情。
从黑暗丛林中现身的,正是凌天水。
“那些人没追上来,他怎么伤到的?”他的目光在沉睡的崔扶风身上一扫而过,落在了她的身上,“你呢?没出事吧?”
千灯走出石缝洞穴,默默地伸手,将他送的臂钏展示了一下。
象牙色的古藤缠绕于她的皓腕,明明是坚硬古朴的东西,却依偎于她臂上化成了绕指柔。
就像半夜奔波的凌天水,带着一身的血腥,原本冰冷的目光在接触到她之后,终于镀上了一层温热火光,不再那么令人望而生畏。
甚至,因为她的安然无恙,他的口吻难得带了点轻快:“原来我送给县主的礼物,第一个用在了崔少卿身上?”

千灯默然:“不,之前还用在了几个杀手身上。”
“可以,县主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凌天水的目光落在这对臂钏上,也落在她沾染了血迹后越显皓白的双腕上。
这样暗夜奔波围截,他原本已习以为常,只是没想到,因为行动的对象是她,让他在行动中,心绪无法沉静,竟好像混乱了许多。
而此时此刻,微微跳动的火光下她完好无损,双腕戴着他为她精心挑选的礼物,也用它护住了自己,这感觉让他第一次在紧张杀戮后感觉到快意舒适。
他的目光从她的手臂缓缓上移,在她虽有狼狈与血痕却越显动人的面容上停了停,定在她残损的眉稍上。
几不可见地,他唇角微扬,露出了一丝笑意,在火光下转瞬即逝,却让千灯捕捉到了。
这永远沉着一张脸的人,露出笑容时,双颊竟有一对浅浅酒涡,如云开雾霁,令他身上的肃杀之气顿时消除了大半。
难怪他从来不笑,是担心自己的威势因为这动人的笑靥而折损,继而让人失去畏惧吗?
千灯这样想着,那对酒涡已消失,可她还是忍不住望着他,寻找那一瞬间自己心底的异样感。
惯常的冷峻又回到凌天水面容上,见她还盯着自己,沉声问:“怎么了?”
千灯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声说:“没什么……”
可是,虽然短暂,但他的笑容——或者说,他的酒涡,她总觉得有种熟悉感,不知道在哪里见过。
凌天水示意随行的士卒先去抬缚辇来,怕吵到崔扶风,两人在洞外守着一个火把,候着他们回来。
冷寂暗夜中,一路的折腾让千灯身上的衣裳早已撕扯出许多口子。在夜风中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凌天水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来,递给了她。
出乎他的意料,千灯毫不犹豫地接过,便用它裹住了身体。
只是,这大氅上不仅带着他的体温,还带着浓浓的血腥气,带着他这一路冲杀过来的痕迹。
见她伸出细白的指尖,碰了碰这些尚未凝固的血液,凌天水问:“介意吗?”
千灯摇了摇头,抬头在火光下望着他,脸上似带着恍惚的笑意:“好像啊……”
凌天水微一扬眉,不解其意。
却听千灯叹息一般低低说:“小时候……我的祖父还有父亲抱我的时候,他们身上也带着这种气息。”
在沙场驰骋中冲杀出来的,血与汗的气息。
这气息明明代表着不安稳,仿佛不知明天是否会来临的杀戮与伤痛,却奇迹般地比孟兰溪精心调配的香气更令她安心,让她仿佛沉入往昔那熟悉又安心的时光,回到她梦寐以求的那段岁月。
凌天水淡淡道:“可能因为,我们都是上战场的人吧。”
千灯点头,拂了拂身上这件平平无奇的大氅:“和临淮王也很像。”
他那浓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在火光下不动声色瞄了她一眼。
“其实,临淮王也曾经在生死边缘救过我,和现在得情形很像,他解下披风给了我——或许你不知道,他的衣服和你的很像……”
“那可确实想不到。”凌天水道,“他是王爷之尊,而我只是区区北衙禁军一个司阶而已,我们所用的东西,天差地别。”
“不是那种像,而是衣服的长短、上面沾染的气息,不知怎么的,就仿佛……”
仿佛回到了寒潭边那一刻,仿佛又看到了打破噩梦挽救她的男人,仿佛又听到他说,李颍上,定会帮你。
可她这一路走来,凭的是不肯松懈的一口气、不敢放弃的一份执念,又何必寄希望于一个数面之缘的男人,期望他人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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