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化王旧部已确定不拆散、不调换,由御林军兼管、纪家指挥,依旧尊奉昌化王旗。
千灯深深下拜,叩谢朝廷恩典。
如今太子事务忙碌,更兼在筹备巡边事宜,在府中略略与千灯饮了一盏茶,他便要走了。
千灯送他到门口,他在步上马车之际,又回头迟疑望着她,半晌才低低唤她:“零陵……”
千灯走近一步,目光中带着询问。
“昌邑她……不守孝了,内宫局已为我和她择取婚期。”
千灯没料到郜国公主刚死,萧浮玉与他竟要成亲,面上难免露出诧异神色。
“我姑婆不肯瞑目,是因挂心女儿婚事,故此不舍离去。我与昌邑是先帝定下的婚约,反正她迟早要嫁入东宫的,不若热孝成亲,也好慰藉姑母在天之灵。”
“原来如此,零陵恭喜殿下和昌邑郡主了。”千灯恍然点头,回望崔扶风,却见他口唇微动,说的正是“破局了”三字。
他们曾探讨过的、郜国公主之死的价值又多了一项。就连唯一的不利——给女儿婚事带来的困境,也因此而突破了。
而太子定定望着千灯,似是想要从她脸上寻出些什么,但终究失望了:“你……不介意吗?”
这话问得突兀,千灯错愕不解,直到在他眼中捕捉到隐约伤怀,她才明白过来,立即道:“殿下请放心,大长公主生前虽与我有争端,但如今逝者已矣,我又怎会因此而迁怒介怀昌邑郡主?如今我与她都是孤女,该当同命相怜,互帮互助才是。”
见她神情坦荡,浑若无知,太子紧抿双唇,转身便上了马车,将车帘重重掼下。
可当马车启程,一路行去时,他又觉得车内沉闷昏暗,令人难以忍受。
他终究还是难以抑制,撩起车帘看向后方。
昌化王府门口,与他分开后的千灯已转回身,门口等候她的夫婿候选人们纷纷迎上来,将她围拢在中间。
他们围绕着她,每个人的面容都含着笑意,向千灯恭贺,显然是因为调兵之事最终落定的原因。
而她是被葳蕤枝叶簇拥着的一朵初绽花朵,脸上蒙着清浅笑容,光华璀璨。
令他目眩神迷的这朵倾世之花,会落在周围的哪一簇枝头上?
这是天下无数人都在关注、却都猜不到结果的赌注。
她身旁那些男人,俱是风姿卓绝的少年郎,长安最出色的郎君都在她的后院。
他即将迎娶太子妃,在大明宫中履至尊之位,而她也会择取他人长相厮守,日后他们都会儿女成行。
烟柳半遮着她纤细的身姿,越来越远,在他眼中洇成一抹春日的痕迹,最终湮没不见。
唯有母后的话,始终回荡在他的耳边——这朵长安最受瞩目的名花,开不到大明宫中来。
虽然知道鸣鹫的话不可信,但在他走后,千灯还是与崔扶风一起,将细柳坞及周边彻查了一遍。
商洛依旧了无踪迹。看来鸣鹫那般说法,确实只是气话而已。
她站在细柳坞中,查看鸣鹫生活过的痕迹。他随意踢在地上的鞋子、扔在地上的垫子,无一不显现出草原汉子的散漫随意。
他是回纥的王子,自小驰骋在广袤无垠的原野,却为了进入她的后院,毫不迟疑抛弃了服侍他的人,甚至连侍卫都只让候在后院门口,不许踏入一步。
他大概是真的自信,觉得能凭着自己本身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却不曾料想到,会以这般屈辱的方式,被强制退场。
崔扶风见她望着屋内一言不发,知道她心下还过不去那个坎,轻叹了一声,将地上的坐垫拾起放置在胡凳上,说:“鸣鹫王子并不习惯打理自己的生活,何况还经常偷偷外出。这般漫不经心又粗糙潦草的人,要潜进来在他这边动点手脚,看来应当不难。”
千灯叹了一口气,有些东西沉沉压在心口,让她倦于开口。
外面脚步声响,是凌天水过来了,扫了屋内一眼,锋利的眉眼微眯看着她:“听说县主将鸣鹫定为凶手,赶出长安了?”
千灯有些恍惚地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说。
崔扶风自然维护千灯:“此案并不是县主定的,是三法司和朝廷需要这个结果。”
凌天水见千灯垂首不语、任由崔扶风一力回护的模样,心下不知何处涌起了烦躁郁闷感:“好,如今你顺应了大家乐见的结果,给出了关键的证据让鸣鹫伏法,那么你之前调查的所有线索证据算什么?你一直寻求的真相是否尽可摒弃,商洛的下落,你是否已经决定放弃?”
北衙禁军再剽悍骁勇的士兵们,在凌天水面前也总是服服帖帖。就像如今千灯站在他面前,即使他不动怒、未呵斥,只是摆出寥寥数语,那迫人的威仪便让她感觉透不过气来,不敢直视他,更无法辩解。
千灯嗫嚅着,低声道:“我会……尽快查探出真相,还鸣鹫清白,也尽快找到商洛下落的。”
见凌天水眉梢一扬,眼看要再度发作,崔扶风忙打圆场道:“此事我已与县主说过了,其中尚有内情,凌司阶倒也不必急着责备她。”
“无论什么内情,她此番不仅仅损害了自己,连王爷和世子在西北的威名怕是都要因此折损。”凌天水毫不留情,语调变得更冷,“如今县主与回纥十五部已结下难解冤仇,我看,不是鸣鹫被驱逐出长安,而是你坐困长安,再也没有回到父祖驰骋之地的机会了。县主,若是你父祖泉下有知,怕是会对你失望!”
千灯无言以对,不是因为凌天水斥责错了,而是因为,她知道他所说的都是对的。
可她扛不住皇后的暗示、太子的授意,她急于为昌化王府谋求利益,以至于罔顾事实,顺应了安排,将自己已经窥见的真相一手泯灭。
一直坚持的信念、孜孜探求的道路,因为她这不智的行为,将崩溃坍塌,无以为继。
她无法回答,也怕一旦开口,眼中蓄满的温热就要决堤,将自己的悔恨自责暴露殆尽,痛哭失声?
最终,她只狠狠转过身,隐藏起自己所有脆弱,背对着凌天水与崔扶风,落荒而逃。
第五十五章 龟兹故土
细柳坞外正是蔷薇榭,她经过之时,薛昔阳正在蔷薇花架下试琵琶弦,见她步履仓惶飘忽,立即便追了上去。
“县主,怎么了?”待靠近了,他才看见她微红的眼圈和茫然的双眼,立即追问。
千灯别过头去,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的崩溃:“没什么……”
“还说没什么,声音都哑了,让人好生疼惜。”薛昔阳柔声道,“县主有什么难过的事情,或许可以对我讲讲,毕竟我别无所求,只希望县主能永远如我画中一般,无忧无愁。”
千灯想起他画上自己身着龟兹服侍翩跹起舞的模样,又想到崔扶风与凌天水都怪责她以后无颜再面对西北各族的话,心下只觉凄惶,心下无尽感伤。
见她神情更加难过,薛昔阳拉着她到蔷薇榭坐下,拨了拨手中琵琶,问:“县主,我给你弹首曲子换换心情吧,满庭芳可好?”
千灯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喑哑:“不,让我一个人静静,考虑一下。”
“那,我给县主唱一首龟兹的曲子吧,县主一定会喜欢的。”
龟兹。她的父祖之地,她未曾踏足的故乡。
她不觉问:“你去过龟兹吗?那里是怎么样的?我只在祖父和父亲的讲述中知道它。”
“原来县主没有去过龟兹吗?那县主以后一定要踏上祖先的土地去看一看,那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薛昔阳回忆着,脸上满是向往怀想,“它在万里无垠的荒漠彼端,遥远的雪山连绵不断,在湛蓝的天空下起伏。融化的雪水浇灌出大片的绿洲,那便是龟兹人祖祖辈辈定居的水草丰茂之地。
“每到春夏,牛羊在开满花朵的草地上吃草,骑着马的少年在草原上穿梭,飞一般来去。有时候,会有鹰隼从高空上飞过,远处巨大的山林翠色鲜亮,它一头扎进那片绿色的海洋中,唳叫声在群山之中隐隐回荡,却再也找不到踪迹……”
听着他描述的塞外风景,千灯心驰神往,心下的悲伤难受也缓解了不少,下意识喃喃:“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回去看看。”
“县主去了那般开阔爽朗的地方,心境必定也会有不同,到时候还会有许多惊喜呢。”薛昔阳的声音温柔缠绵,就如她午夜梦回难以入眠时期盼的那般,轻声哄着她,让她沉在缱绻中,“我在龟兹听到了一首歌,是龟兹人民口耳相传的,关于县主祖父昌化王的曲子。”
他说着,以拨子在琵琶弦上划过,顿时奏响与中原大不相同的苍凉曲调。
古朴苍厚的曲子在他的手下流淌,他唱着异国龟兹的歌曲,从小与父祖学说龟兹话的千灯自然能听出里面的意思。
流传于牧民口中的小曲,没有精心编纂的完美段落,只是八声调子从低沉压抑到雄浑高亢,一直重复着同样的两句歌词——
从雪山出走的小王子,他是归善女王的血脉。
从长安归来的昌化王,他是龟兹大唐的荣耀。
这简单的寥寥数语,但在动人心弦的曲调反复烘托之中,从小王子到昌化王,从雪山荒漠到长安繁花,让千灯仿佛看到了苍茫草原之上,年幼的祖父沿着辽阔雪山,纵马一路向东的身影。
那是昌化王白孝德,他的祖母是龟兹归善女王,而他当年是龟兹的小王子。
西域三十六国中,龟兹是富饶而美丽的一个国度,地处东西交通要道,织锦冶炼业发达,温热的气候让绿洲中麦、麻、葡萄滋养生长。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记载,龟兹的乐舞“管弦伎乐,特善诸国”,箜篌琵琶筚篥箫,舞步飞旋如风。
但这样的国家也必然成为势力争夺中心。千百年来龟兹纷争离合,吐蕃、突厥、回鹘、大唐,无不争夺着它的控制权。直到归善女王率国众归于大唐,大唐也在龟兹建起了安西都护府,其后虽数度兴废,但龟兹早已成为大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归善女王去世,她的儿子白莫苾继任为龟兹王,不久接到了大唐爆发安史之乱的消息。
当时大王子白孝节认为,大唐衰微,叛军势如破竹,龟兹当左右逢源,坐观动乱;二王子白孝义赞成,并且认为大唐在西北势力已衰弱,龟兹甚至可借机更换靠山。
唯有小王子白孝德认为,动乱必不能久,安定才是人心所向,当竭力帮助大唐,平定乱局。
他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十几岁的他率领忠于大唐的龟兹国人,抵住了企图趁乱进袭的乱军,与唐军一起死守安西都护府。
藩镇乱军至龟兹兴师问罪,父亲与兄长们为明哲保身,设计将他诱骗回宫,意欲擒拿他抵罪。安西都护府也终于沦陷,化为一片火海。
是他的母妃冒险将他救出,送他踏上前往中原之路,告诉他,既然已经选定了道路,便跟着自己的信念走下去。
他纵马逃离故土,在巍峨雪山与苍茫丛林中最后一次回头时,看见母妃从燃着大火的龟兹王城上坠落。
他跋涉千里投身中原,成了李光弼麾下一个不起眼的士兵。后来他因为英勇而升裨将,千军之中斩杀敌方大将一举成名,在李光弼成为临淮王之后,他被委任为北庭节度使。
他重新回到龟兹故国,那时父王已经亡故,继任龟兹王的大哥已需听命于他。他南遏吐蕃,东击乱军,威震西北,最终受封昌化王。
他一辈子没有忘记母妃的话。选定了道路,便跟着信念走下去,直到为它而死。
从雪山出走的小王子,他是归善女王的血脉。
从长安归来的昌化王,他是龟兹大唐的荣耀。
率众归唐、结束了龟兹百年乱世的女王,和捍卫大唐、捍卫龟兹安稳的昌化王,在龟兹人民的吟咏歌唱中,永生不灭。
千灯脸颊温烫,热泪滚滚,无法遏制。
薛昔阳停下拨子,取出帕子递给她:“县主,是我不好,引你更伤心了。”
千灯将脸埋入那洁白柔软的丝绢中,久久凝噎,半晌才哽咽道:“不,多谢你,让我寻到了……我该去往的方向。”
去往——她的父祖豁出一生奔赴的、守护的方向。
薛昔阳搁下怀中琵琶,起身走到她的身边,轻轻抬起双臂,碰触这具正在哭泣微颤的身躯。
他的经历足够丰富,很清楚自己在每一个环节中可以走到的每一步。
比如此时,他知道自己已水到渠成,在安慰轻抚的同时,稍微用一点手段配合,足以与她的距离拉近很大一步——在他以往面对其他姑娘时,百试百灵。
他伸出手,帮她理好流泻于肩头的柔软青丝,又轻握住她微颤的手安慰她,那把长安最美的声音低低唤着她:“县主……”
“县主……她怀有苦衷,你不该如此急躁苛责。”
千灯离去后,崔扶风终究还是对凌天水开了口。
“错了便是错了,你这般一意维护她,对她有什么好处?”凌天水冷冷道,“我知道她想摆脱和亲的命运,可手段有千万种,她不该不计后果,选择这一种。”
“如果这不是她的选择,而是朝廷的呢?”
凌天水皱起眉,锋利的目光盯着他,显然带着怀疑。
“不然,为何太子亲自登门,为县主带来好消息?为何朝廷悬而未决这么久的昌化王旧部,终于确定不换将、不拆解,维持原样?”
凌天水立时知晓了其中来龙去脉,问:“难道太子不清楚,这等于是断绝了县主的出路,以后她除了困于长安安心做个贵女,再也没有重振父祖荣耀的可能!”
“或许……”崔扶风思忖着,缓缓说道,“这正是太子的目的。”
沉默在他们中间横亘了片刻,最终凌天水猛然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崔扶风快步追上他:“其实,县主如今这般境地,她能抱持本心,不顾一切将父祖的旧部保住,已经是千难万难,无论她做如何选择,我们都该体谅她。”
“我知道。”凌天水步履生风,毫不迟疑,“或许,是我适才太过急躁,不应当……”
他脚步顿住,后面的话也卡在了喉咙口。
只见蔷薇榭外的花树丛中,千灯正倚在海棠花下。
胭脂色的锦绣花朵无风自落,她身旁的薛昔阳正轻握住她的手,温柔抚慰她。
他们贴得如此之近,在旖旎缠绵的春日中,温情脉脉。
凌天水站在海棠花外,望着被花朵与薛昔阳包围的她,一瞬间,只觉得自己适才匆匆的脚步实在可笑。
她根本不在意他,不在乎他的斥责、他的动怒。
因为她只要一转身,就能与别的人亲昵相对,热切执手。
反正这世上,多的是男人哄着她、宠着她,将她捧在手心中,竭尽所能讨她欢心。
而他只是她临时找来帮忙的陌生人,或许在她心里,从未考虑将他当成真正的夫婿候选人,又有何资格干涉她的所作所为。
“看来,是我多虑了。”望着花影中紧贴的身影,他的声音显得越发冷冽,“我这般煞风景的人,不应该出现在县主的身边,徒惹她不快。”
或许,是因为他人生中第一次在意一个人,却发现对方根本不在意他罕有的愧疚,将他抛诸脑后。
或许,他只见过她清冷端庄的模样,却发现她在别人身边温柔宛转,露出他从未曾见的一面。
或许,是她曾挡在他的面前,凛然不惧地宣称要保护他;是她隔着薄纱与朦胧白雾问“为何不是你”,扰乱了无波的古井。
没等到崔扶风的回答,凌天水已大步离去,将原本想要对她说的一切都扼杀在了喉口,再也不愿宣诸于口。
崔扶风瞥了他的背影一眼,目光又转回海棠花下。
压抑住心口翻涌的情绪,他在扶疏花影之外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虽然只是低低一点声响,但千灯已蓦然回过神,将自己的手从薛昔阳的掌中抽回。
隔着花枝,崔扶风看见千灯恢复清明的双眼,含着氤氲水汽,但已不再恍惚。
崔扶风盯着薛昔阳的目光微冷,心头却如燃着暗暗的火。他看见薛昔阳妩媚微扬的眼角含情脉脉,俯头询问地望着县主,有如春风撩人。
在县主的后院,明里暗里,软的硬的,所有人都企图凭借自己的手段,将她据为己有——
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他自己。
心口的火烧得他莫名烦躁,他别开头快步离去,转身去找凌天水。
刚到门口,马蹄声哒哒,凌天水已纵马离开,直奔北衙禁军去了。
他去得如此迅速,马后扬起的尘土久久未曾消弭。
候在门口的侍卫有些诧异地问:“崔少卿,凌司阶怎么了?这么久了,我们从未见他变过脸色。”
“是啊,为什么呢?”崔扶风望着他远去的痕迹,声音平淡。
不是说要找个温暖的地方养伤,痊愈了便离开吗?
不是千方百计帮助孟兰溪接近县主,口口声声说他最适合县主吗?
看来事到如今他才发现,他不但在骗别人,也在骗自己。
在发现自己真实内心的那一刻,连他这样的人,也只能落荒而逃。
侍卫们看着崔扶风的面色,一时面面相觑,不敢开口。
崔扶风心想,大概是自己也和凌天水一样,终于再也无法维持往日的云淡风轻了吧。
他默然转身,穿过前院门廊,回到后院,走向近竹堂。
这波谲云诡的后院,看来,又要掀起更大的风浪了。
只是这注定会天翻地覆的滔天巨浪,他得费点心力好好想想,要如何筹划,才能为县主、也为自己,谋求一个最好的结果。
回到前院,千灯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
事成定局,后悔无益。她嘱咐璇玑姑姑备好祭品,至少,父祖的旧部不用换将是件好事,该去山陵将这好消息告知泉下。
璇玑姑姑做事麻利,等千灯用完膳,侍卫与车夫早已在等待,香烛果品也都备下了。
昌化王陵居于山腰,顺着神道而上,她的四位至亲都在陵园静静沉睡着。
千灯在享殿陈设下贡品,焚香祝祷,与自己的亲人们说说话。
等侍卫们随守陵的老兵退到殿外休息之后,她独自走出享殿,进入陵园,走到宝顶墓碑前,摩挲着上面祖父祖母的名讳,又深深望向父母的墓碑。
“爹娘,阿翁,阿婆……灯灯心里,压着好多东西,喘不过气来……”
无论过早经历了多少风雨,可她毕竟还只是刚满十七岁的少女。没有家人护佑,孤身在这世上面对所有刀林剑丛,怎能不茫然失措、焦虑无助。
“究竟是真相比较重要,还是大局比较重要?我出于私心的选择,若真的错了,又该如何弥补?”
诚然如今的局面让很多人都满意,可是,她没有办法逃脱心理的谴责,更没有办法在杀害母亲与福伯的凶手难觅踪影、商洛渺无音讯的情况下,将一切尘埃落定。
倚靠着祖父母的墓碑,她坐了许久许久。
直到天色渐晚,玳瑁进陵园来寻她,劝她该回去了,否则长安城宵禁,怕是要进不去。
千灯戴上帷帽出了山陵,在神道尽头上马时,发现山林外隐隐绰绰有几条人影,正在昏暗的天色中向他们接近。
侍卫们自然也察觉到了,见他们欺近,立即挡在前方,喝问:“大胆,何人敢在昌化王陵放肆?”
对方哈哈大笑,从山林中跃出,都是黑衣蒙面,也不说话,上来便动手。
昌化王府的侍卫都是当年世子亲自挑选的,身手自然不凡,可对方人多势众,而且剽悍异常,几个侍卫眼见抵挡不住,只能护住千灯,疾声道:“县主快走!”
千灯一拨马头,立即和玳瑁向山下冲去。
后方贼人迅捷非常,马匹更是神骏,只听耳边风声呼啸,领头的已纵马赶上来,揪住她的衣服后背,将她扯了过去。
千灯只觉身子一轻,对方气力骇人,抬手间已将她凌空从马上掳走,按在了自己的马背上。
这一下天旋地转,她的腰侧又狠狠撞在马鞍上,肋骨剧痛,全身顿时瘫了下来,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便被他制住了。
侍卫们急怒之下,不顾命地抛下面前对手过来堵截。
可劫匪骑术太过精湛,一勒马缰绳,在它人立之际旋身急转,挥刀横斩。
劲急风声中,围截的侍卫们不得不后仰躲避,就在这瞬息空档间,对方便已纵马疾冲,竟从围攻的人肩头越过,迅捷起落间,带着千灯冲进了山林。
这兔起鹘落的变故瞬间结束,山林中只留下千灯竭力对玳瑁喊出的一句话:“去找凌天水!”
余音尚在山林,马蹄声渐远,劫匪们早已不见了踪迹。
玳瑁骑马直冲入营地,北衙守卫立即前来堵截。
她死死抱住马脖子,仓皇尖叫:“零陵县主出事了,我要见你们凌司阶!”
北衙禁军自然知晓,神策军司阶凌天水是零陵县主夫婿候选之一,听她这般说,众人交换一个眼神,收住了要将她从马上拽下来的手。
旁边校场的人也被惊动,一骑快马奔袭而来,马上人手持弯弓,威势慑人,正是凌天水。
看着狼狈不堪趴在马背上的玳瑁,他沉声问:“县主怎么了?”
“县主在山陵遭遇匪徒,侍卫与守陵士兵皆挡不住那些人,她……她被劫走了!”
“山陵?”凌天水瞥了昌化王陵方向一眼,略一思忖,吩咐身边士卒,“刘三,带人顺潏河往西一路过来;冯二,去大理寺知照崔少卿一声,说县主被流寇劫掠了。”
说罢,他示意身后马厩打开,一催胯下马匹,如箭一般飞驰出营。
身后近卫纷纷上马,挟着出栏的马群,跟随他疾驰向前方山原。
千灯在马背上颠簸得眼睛都睁不开,耳边尽是轰轰的风声。腰腹剧痛尚未散去,胸口窒息更难忍。
她下意识挣扎,想要挣脱匪徒的禁锢。
可对方马术娴熟,显然自幼便在马背上长大,哪是她这种闺阁贵女可比,一手勒马缰,一手扯下她的披帛,按住她挥舞的双手几下缠绕,紧紧打了个结。
“放开我!”千灯不甘地挣动身躯,却被他一掌按回了马背,在狂奔的马匹上颠得七荤八素,眼前一片错乱剧晃,连意识都昏沉了。
也不知奔了多久,马力疲惫,他们终于缓了下来,在山间休整片刻。
千灯捂着胸口,趴缩在草丛间,一副恶心欲呕、意识散乱的模样,爬都爬不起来。
“长安贵女,看着就娇生惯养的,这可怎么办?”那群人见她这副模样,凑到一起商议。
“怎么办?人已到手,当然是拖回去。”领头的蒙面男人跳下马,蹲在千灯面前,端详着她那眼神涣散的模样,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长安最漂亮的姑娘,老子抢到手可不容易!”
见他这般怪声,旁边的匪徒们都哈哈大笑出来:“对,拖回去,当咱们压寨夫人!”
他们虽然都蒙着面,但腔调古怪,自然与本地人不同。不过动乱以来,兵匪肆虐,各地南腔北调混杂,倒也不奇怪。
千灯有气无力地瞪着面前的男人,张了张干裂的口,却因为虚脱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男人取出身边的水壶,捏开千灯的嘴巴,给她灌了两口水。
他动作颇为粗野无礼,等她喝完了水,还捏了捏她尖尖的下颌,嘿嘿地笑了两声,得意之情难以掩饰。
千灯别开头摆脱他的手掌,愤愤地咬住下唇。
他哪肯罢休,将她的脸又强扳回来,审视着她苍白虚弱的面容,想到她终于落在自己手中,越看越得意,大拇指上移,在她唇角抚了抚,俯头就想亲一下。
一低头他才想起,自己脸上还带着个黑布面罩。
正考虑是不是掀起面罩坚持亲下去时,背后旷野疾风,挟着马蹄声急促而来。
他立即起身,回头看去。
暮色苍茫的荒原上,天际有隐约的烟尘扬起。
他不敢置信,瞪大眼看向对面来人。几乎是一瞬间,连人带马的身影已经呼啸显现——
是一群大唐的轻装将士,正策马奔袭向他们。
一马当先领头的人,虽隔了老远,面容在薄暮之中看不分明,但肉眼可见的剽悍威势,让他心惊胆战,认出了身份。
“不会吧,这么快?”
他一把扯起千灯,手忙脚乱将她推上马背。
千灯自然不肯就范,在马背上挣扎着,扭头看向来救自己的人。
凌天水。
虽然他责备她、不满她的所作所为,可他终究,还是来救她了。
奔袭至此,马力已竭,凌天水胯下马速度已然减缓。
他抬手唿哨,让身后另一匹马疾冲到身旁,随即手在马背上一按,高高跃起落在接力冲来的马匹上,动作轻捷迅猛间,已换了新马。
新马蓄力已久,向前急冲时携着滚滚烟尘,在暗紫色的暮光中,如离弦的箭一般奔射而来。
见他这般威势,匪徒们吓得头皮发麻,手忙脚乱上马逃离。
千灯挣扎着想要阻缓对方的动作,可惜手被绑着,脚又蹬不到马匹,完全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对方带着她向前奔逃。
天色愈晚,林间夜枭鸣叫凄厉,劫匪带着她一路向前狂奔,不辩目的,不择方向,只顾着往前奔跑,
可惜这群人的骑术再怎么精湛,毕竟马匹已经疲惫,而后方凌天水又太过彪悍,本就一箭之地的距离,此时已越拉越近。
眼看被追上只是迟早的事,领头匪徒咬牙咒骂了一声,一个唿哨,奔逃的匪徒们顿时四下散开。
数十骑在黑暗的原野上分散,汇入茫茫山川,要想找到劫掠千灯那一骑,显然千难万难。
可惜,就在匪徒们自以为得计,对方已束手无策之际,却见前方黑暗中忽有星火燃起,照亮了蜿蜒的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