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关灯
护眼

简安亭的目光落在那竹片上,睫毛急剧颤了颤,脸色终于显露出一丝苍白。
其他人或许没有注意,但凌天水何等敏锐,立即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疑,从他防备严密的神情中,窥见了破防的瞬间。
即使千灯尚未剖白案情,他也立即知道了,她所掌握的一切,所推断的一切,绝对稳妥。
看来——凌天水的目光在孟兰溪荏弱的身躯上停了停,不需要他出手,孟兰溪也已经洗清冤屈,他母亲可以在地下瞑目安息了。
简安亭强自镇定,讥笑道:“县主真是异想天开,这竹片又轻又细,难道我能在书库之外用它射杀于广陵么?”
“不,于广陵胸前的伤口,我亦带大理寺仵作详细验过,确是那柄凶器无疑。”一直在旁静听的崔扶风终于开口,示意差役们准备一下,他们要转移去书库夹道。
“走吧,去于广陵遇害现场,相信县主定能戳穿伪装,澄清真相,将凶手绳之以法。”
书库夹道中,原本已经被学生清理掉的积水,由于一场夜雨,又积成了一个个水洼。
夹道狭窄,仅容一人行走。众人停在夹道之外,望向千灯,等待她揭示最终的谜团。
连绵的秋雨虽停,但天气依旧阴沉,令千灯的目光也显得格外凛冽澄澈。
“既然今日一切都要做个了断,那么就让我们从头开始一一讲清楚,就从,于广陵遇害那一刻说起吧。”
千灯说着,看向商洛:“当日我随商洛到国子监,是想来借抄经书,替亲人祈福。而商洛担心我忧思困顿,便将我带去讲学台,于是在高处我们下望,正巧看到于广陵和简安亭走到书库之外,然后,简安亭停下脚步,于广陵独自前行。”
商洛立即道:“我记得!那天我和县主一起看到,后来安亭哥……简安亭跟我们说,是因为看到金堂哥来了,广陵哥不想和他起冲突,所以简安亭留下来拦人,广陵哥就先走了。”
简安亭声音沉沉:“事实确是如此,广陵出事时,大家都是亲眼目睹,我并不在他身边!”
“确实不在,因为这是你处心积虑替自己找的,没有杀害于广陵的伪证。”千灯毫不留情道,“我问你,于广陵眼睛不好,无法看到远处的东西,可当时他是怎么知道金堂过来的?毕竟,我们站在高处的讲学台上,视野比你们要远许多,却未曾发现金堂的身影,说明他应该在挺远的地方,那么,于广陵是怎么‘看到’金堂过来的?”
简安亭神情微变,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出口。
“对啊,我当日宿醉头痛,走到沟渠边洗了把脸,忽然醒悟薛昔阳这个混蛋在借我这把刀,杀于广陵那个人,所以直接把刀子给扔了,折回学堂睡觉了!”金堂嚷嚷着,难免瞪了薛昔阳一眼,“我都还没走到书库,你们是怎么看到我的?”
“那当然是,在于广陵身旁的简安亭,告诉他的。而目的,就是为了让于广陵进入事先设置好的,杀他的陷阱。”千灯见简安亭钳口不言,便替他说了出来,“因为我择婿之事,于广陵与金堂交恶,不愿碰头。而书库这一带为了防火防盗,并无任何遮蔽,于广陵唯一能暂时躲避的,只有这条狭窄的夹道。如你所料,他果然进入了夹道,走向了你为他准备好的一切!”
说着,千灯不顾积水脏污,捡起旁边一根树枝,准备涉水到夹道中示范。
崔扶风抬手拦住她:“我来吧,你说就行。”
他说着,接过她手中的树枝,示意她开口。
千灯便道:“烦请崔少卿测量一下,这夹道中的积水究竟有多深。”
崔扶风踏入水洼,将树枝插入水中,再拿出来展示给众人看。
树枝被水浸湿的地方,足有半尺。
“半尺,坑中的水又污浊,足够藏起很多东西,不被人察觉了,更何况,还是有眼疾的于广陵。”说着,千灯举起手中的弯曲竹片,展示给大家看,“比如说,这东西,不知大家是否见过?”
她的未婚夫候选人们,多是不事稼穑的青年才俊,崔扶风是名门贵族,金堂娇生惯养,晏蓬莱静坐修玄,薛昔阳琴瑟风雅,商洛年少贪玩,他们何曾接触过这些,自然都是不解。
唯有时景宁自幼家中艰辛,孟兰溪在茶园长大,他们才知道是什么。
“这看着像是爪耙上的,将竹子弯曲,几根分散排列成爪子模样,用以搂草、清理落叶,我家茶园用过。”

第五十五章 布局
“茶叶需要精心伺候,植株一般修剪得矮小,所以茶农用的是爪耙,需要细细除杂草,疏腐叶。”千灯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但我在田庄上看他们伺候庄稼,用的是另一种,比爪耙大,有长柄,不需要弯腰或蹲下,勾住纠结于一处的杂草便能将其全部连根拔起。”
时景宁道:“是竹钉耙。”
“对,商洛提到过的,为金堂作证刀子已丢入沟渠中的张老丈,他当日下沟渠,就是为了寻找他丢失的竹钉耙。”
商洛一拍脑袋:“对啊,那他丢掉的竹钉耙……”
“显然,就是这一把。”千灯将手中的竹片放回箱中,示意崔扶风将地上那根破裂的扫帚柄捡过来。
“因为旁边有散落的扫帚头,所以我们一开始都以为这只是被丢弃的垃圾,但现场磨秃的帚枝与过长的帚柄显然是不相配的,因为长柄帚没法扫地,只能用来划高处的蛛网尘灰,帚枝如何会磨秃到这般情况?可,它如果作为竹钉耙的柄,则长短正合适。”
崔扶风眼见众人可能不太熟悉这东西,便向旁边的大理寺差役吩咐了一声,让他们去找个竹钉耙过来。
“县主,我有个问题,”纪麟游性子最急,看看竹柄又看看弯曲竹片,诚恳发问,“所以竹钉耙和广陵之死究竟有什么关系?简安亭究竟是怎么不出现在夹道,却将广陵置于死地的?”
“别急,我马上就说到了。”千灯回头看向凌天水,道,“凌司阶,于郎君的尸身,你曾去义庄检验过,请你跟详细跟大家讲一讲。”
凌天水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验尸卷宗,结合崔扶风调来的仵作验尸档,将验尸后的发现复述了一遍。
“从死者伤口可知,致命伤在左胸心口处,凶器与现场遗留的匕首吻合。凶手力气极大,而刀刃刺入的角度,基本为平插刺入。按照正常人抡手臂的力道,应当是从上往下刺落更为有力,凶手这种平刺的持刀方式极为罕见。”
“我之前说过,天时地利人和,让凶手刚好拥有了这样的机会,可以用这种方式一击杀害于广陵。”千灯清清楚楚道,“所谓天时,就是这连日暴雨,让他可以将凶器隐藏在夹道水坑里;所谓地利就是夹道这样一个狭窄无支撑的环境,凶手利用水坑排布砖块,让于广陵顺着他的安排,踏着砖块走向绝路;而所谓的人和,则是于广陵的眼疾,让他无法远视,也无法察觉他在巷子中动的手脚,从而完全按照凶手设想,死于非命!
“让我来复述一下当日情形吧。简安亭,你和于广陵关系匪浅,或许还是因为他,你格外关注金堂,在他丢弃了匕首之后,你立即便想到了这个借刀杀人的方法,将它和寻到的竹钉耙一起捡回,在这夹道中动了个最简单不过的手脚。”
大理寺的差役,此时已从库房借了把竹钉耙过来。千灯示意他们将竹钉耙平放在地上,指着它道:“这种竹钉耙,为了便于搂草抓叶,前方的钉耙头会被弯折过来,做成兜爪状。所以在庄子里,钉耙、锄头、铁锨等,都是不许放在地上的,只能靠墙放着,若干过农活的,想必大家都知道为什么。”
商洛“啊”了一声,脱口而出:“因为,踩到时,它会立起来打人!”
这句话,彻底揭露了杀人的核心。简安亭脸色惨白,趔趄地倒退了半步,重重撞在了身后墙上。
他那一直勉强维持的冷静,终于在此时全盘溃散。
千灯的声音反而更冷了,犹如疾风骤雨,毫不迟疑:“简安亭,你踩裂了竹钉耙的把手,按照于广陵的身高比量心脏位置,将匕首的把手取下后卡入竹柄把手的裂口处,然后将这个带着刀子的竹钉耙平放,隐藏在水洼中。然后,你用砖块在水坑中依次排布好下脚处,这样,于广陵在进入满是污水的夹道时,自然会踏着砖块——也就是你替他选定的步伐前进。而他怎能料到,其中有一块,是你小心设置好悬在水面上的,顶着这块砖的,正是竹钉耙的爪兜。
“心慌意乱的于广陵,听说金堂来了,果然按照你的圈套,独自进入了书库夹道躲避。狭窄的夹道只能容一个人经过,并无任何多余活动空间。他踩着你设置的砖头前行,直到踩到设置好的那一块砖头……”
千灯说着,走到这个竹钉耙的侧面,抬起脚,踩在钉耙那向上弯曲的爪头上。
只听呼的一下破空声响起,钉耙因为前方弯曲的兜爪迅速改变角度,带动了后方的竹把,整个钉耙向着前方猛击,震颤着竖立了起来。
还好千灯演示时早有准备,是在侧畔伸脚踩踏。此时她若站在这个钉耙的正面,早已被重重击中。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千灯抬脚,任由那把竹钉耙落回地上,冷冷看着简安亭,一字一顿道:“于是,被你插在竹钉耙顶端的那把匕首,迅速弹起,以迅猛的力度和不偏不倚的角度,刺穿了于广陵心脏,一击毙命。”
“可是……”商洛被吓得不清,惨白着脸小小声道,“我们不是第一个发现广陵哥尸身的吗?后来就一直都在这边等着仵作过来,可那个时候,我们都没有发现竹钉耙啊……差役们后来也是在水坑中摸到了凶器的,看起来,也是很普通的一把刀,有刀柄的……”
“这是因为,当时第一个走进巷子去将尸体搬过来的人,就是简安亭。”千灯指着夹道中那汪污浊水面,直视简安亭道,“那日我们几人看见了于广陵尸身后,你率先进去查看。那时我看你走路脚步僵直平拖,脚掌古怪地向前挪动,以为你是惊吓过度,所以走路姿势怪异。可如今想来,其实那是因为,你正在把自己布置好的砖块扫掉,好清除可能留下的证据!”
当时同样目睹现场的薛昔阳露出恍然的神情,立即道:“不错,县主说出了我心里同样的疑惑。而且还有一点,当时我们发现于广陵尸体趴在血泊中一动不动,明显是死了,为何简安亭看起来那么害怕,却非要进去将他掰过来查看?难道说,这也是他动手脚之处?”
“他必须要成为第一个碰触于广陵尸身的人,因为他得趁着将于广陵的尸体翻过来的机会,将匕首从竹钉耙上取下——显然,匕首虽然脱离了竹钉耙,但也从胸口拔出来了,没能造成凶手将刀子扎入胸口后逃脱的假象。”
千灯清楚明晰地说到这里,证据环环摆出,条理分明。
但就在这一瞬,她忽然略微顿了一顿。
扎入胸口的匕首,消逝的生命,在这伤口上附加的假象……
母亲去世的那一夜,廖医姑看到伤口后叹了口气,说,县主,你其实不必来找我了。
可在她之前,福伯说,箭伤未曾伤及夫人心脉。
后来,福伯离奇死亡,他的死因至今只能潦草归于苏云中。
就像母亲临终前还在记挂的那封信,彻底消失在了那个暗夜中,无从寻起。

第五十六章 谜因
但……如今摊在她面前的,是另一个血案,另一桩罪行,而她必须要将这所有伪装的罪恶击溃,无法中断。
因此只一瞬间脑中冰凉,她便强迫自己收敛了心神,暂时先抛开母亲的事情,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凶器脱出只是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你背对着我们时,假装惊慌失措,几次失手未曾将于广陵从水中捞起,其实是取出之前卸掉的刀把,将它重新装回去。
“然后,你重新让于广陵的尸体落回水洼,倒退两步又假装腿软跌坐在水坑中,手足动弹半天爬不起来。因为你得扯断竹钉耙使竹片散落,再抓起竹片藏在身上,以掩饰你用这个手法杀人的痕迹——反正你一身泥水血污,谁也不会注意到你藏了什么。只是可惜,因为捆束竹钉耙的绳索一断,竹片瞬间散落,而你的时间又太过急迫,所以难免漏了一两根未能捞到,让郑君山捡到,从而造成了纰漏。
“而这一切,因为夹道狭小,我们的视野全部被你的后背遮挡,所以根本不知道背对我们发生了什么,只以为你是惊慌失措,所以耽搁了时间!”
“妈的,这王八蛋好重的心机!”金堂愤恨地跳起来,指着简安亭破口大骂,“杀一个人,嫁祸两个人,这一石二鸟手段太歹毒了……不,一石三鸟!四鸟!”
他愤怒之下口不择言,分明把自己也比成了鸟。
可此时千灯剖析真相,一举破局,众人只觉心神激荡,震慑之下,哪还有人能顾得上嘲笑他。
处心积虑的手段被千灯彻底揭发,简安亭颓然趔趄,面无人色地靠在墙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身后盯着他的差役们立即上前,将他一把按住,免得他罪行暴露后,逃跑或者暴起伤人。
简安亭面色惨败,却兀自作困兽斗:“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会杀于广陵?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无数次说过要一起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相扶直上青云……”
“可惜,即将青云直上的,是于广陵,而不是你。”崔扶风冷冷道,“于广陵即将成为零陵县主的消息传来时,你口口声声支持他,可事实上呢,你会不会想,你究竟哪里不如于广陵?你们都是国子监学子,学业上数一数二难分伯仲,你们长相不差,性格相似,就连出生年月,都只差了几天而已,凭什么他日后就要高你一头,入朝为官,飞黄腾达,而你这辈子,即使再努力,赶上他的机会也微乎其微?”
而千灯走到他面前,垂下眼盯着他,缓缓道:“一般人即使因此郁闷,但也就是在心中暗自难受而已,可你,却在长安堤坝溃塌的那一日,听到了于广陵父母的话,知道了自己其实有取而代之的机会……”
那一日在于广陵家院外,于家父母乐不可支地谈论起儿子的命格,提到骆灵台说,于广陵若迟生三或五日,将更是皆大圆满欢喜,是配县主无双的命格。
“而你,不偏不倚,就是生辰与他只差三五日的那一个人。”千灯抬手取过差役们递来的证物,翻到郑君山的那张课业,展示在众人面前。
上面潦草却清楚地写着一行生辰八字,至德二年九月十囗卯末。囗处是被涂改的地方。
“这是于广陵的生辰八字。这八字被郑君山写在他课业的后面,夫子还因此训斥了他一顿,当时他不以为意,还对着这行生辰八字放声大笑,说道,原来如此!”
众人看向这张被涂改过的生辰八字,还在惊异中,而千灯已经指着那个涂掉的地方,说道:“为什么,郑君山要特意涂掉日期,而且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呢?当时谁也不知道,但唯有一个人,心怀鬼胎的你,简安亭,知道他的意思。
“郑君山沉迷于命格相学,推断出你的命格比于广陵更适配我,或许也不是难事。而你心怀鬼胎,自然会因此关注他,你与学子们上街,发现他在盛发赌坊门口和商洛见面,从隐约透露的情况中,你察觉到郑君山可能撞见了你布置夹道,再结合他在课堂上推算的八字,很有可能已经察觉你就是凶手,于是你赶在我们过去之前,痛下杀手用砚台砸死了他,并嫁祸给孟兰溪。
“简安亭,这就是你杀人犯案的全过程,你有什么可辩驳的吗?”
一切真相大白,证据确凿,简安亭已无可抵赖,他只能呆呆望着千灯,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却终究只双目通红,崩溃落泪。
“这世间……太不公平了……”他双目涣散,口中喃喃,“为什么……为什么我这般努力,却最终什么也得不到,只能成为一个卑微的、可能永远看不到前途的普通人……而你们,生来就拥有一切,你们有父母铺路,有家族为你们准备好坦荡的人生,只有我……纵然受尽了屈辱、用尽了心机,也永远换不到青云直上的机会……”
直到那一日,在于广陵父母的口中,他知道了于广陵之所以能成为县主夫婿的原因,也知道了其实自己本应有比他更好的倚仗。
他看着即将飞黄腾达的好友,也看着近在咫尺却高不可攀的县主,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就像被恶鬼附了身。
因为,他的心中有个念头咆哮叫嚣着,让他全身冰冷,唯有心口一点灼热,仿佛要焚烧了他的胸膛。
他目送县主离开,长安这场没完没了的雨,又倾泻下来,冰冷的雨点打在他的头上脸上,就像天地在鞭笞他。
他走到家门口,却没有推开门,他不想回到那个勉强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因为那里,有孙录事留下的恶心气味。
孙录事……这个人第一次出现在简安亭人生里,也是因为一场大雨。
在暴雨如注的秋夜,他的父亲接到消息,说曲江的水暴涨,眼看就要冲垮堤岸了。
父亲披蓑戴笠,摸黑赶去查看情况。到天亮时雨势减小,他母亲提着食盒去了曲江池,给丈夫送一口热饭。
然而,因为雨天路滑,母亲连人带饭摔在水边,一瘸一拐间被去巡查的孙录事看见,借机送她回家,后来更是没事也常来嘘寒问暖。
有一夜他听到父母在房内压低了声音争吵,母亲尖利又压抑的声音在暗夜中显得格外刺耳:“简太平,你是人吗?你是个男人吗?”
父亲闷闷的声音压抑无比:“好,我不是男人,我一个不入流的工头,刚被提拔成掌固,正经吃上公家饭,如今为了彰显我男人本色,为你个妇人,跑去把顶头上司揍一顿?”
母亲含恨道:“顶多咱们回乡去,又不是没活路了……”
“你说什么蠢话!我老简家十八辈河工,独我一人得了荐,在堂堂京城工部谋上了事,儿子也争气被国子监取录了,你让我们弃了前程,回乡下当泥腿子村夫?你让安亭怎么办?我们当初走的时候,村里可是摆了流水席送行的,这才一两年就灰溜溜回去,我这张脸往哪儿搁?”
母亲又气又急,又无法反驳,只能捂脸痛哭。
“别吵了!以后把门关紧,没事别出门,惹不起,咱躲得起!”

那是简安亭天真激昂的年少热血时光终止之日。
从那一日起,他终于发现,父亲宽厚的背并不足以撑起他的天地,母亲温柔营造的家庭其实不堪一击,而他也已经到了,看清楚这个人世间的年龄。
门关得再紧也没用,他母亲对孙录事的抗拒很快变成了迎合,被他撞见时,她流了眼泪,说是被迫无奈,可背地里,她早已戴上了孙录事送的银钏,爱不释手。
他听到了邻里的风言风语,甚至国子监的同窗们似乎也朝他投来了嘲讽的神情。他的人生,陷入了最黑暗最无助的时刻。
然后,在长安堤坝垮塌的那一日,他和于广陵提前从国子监散学,遇见了从太子车驾下来的零陵县主。
他至今还清楚地记着那一日县主的模样。
漫天漫地的秋雨中,工部一众官吏为她铺设好通往王府台阶的砖块。驾车的黄门替她设好金漆祥云嵌宝檀木车凳。
她一手提起裙摆,一手撑着描金贴银十六骨宫制伞,服孝的洁白纨素如月华簇拥着她,羊脂白玉簪环束住她鸦羽似的浓发。
她下车时,银丝绣纹披帛随风而动,拂过马车上的金铃玉穗,金玉反射的光华在她仙姿皎皎的身影上微晃,神光离合,让他仿佛直视日光般,眼睛灼痛又不舍闭眼。
而那个他怨毒暗恨、欲杀之后快的男人,在他家不可一世、让他父母仰承鼻息的孙录事,那一刻站在她的脚边,奴颜婢膝点头哈腰,却被当众斥责驱赶,连替她提一提裙摆的资格都没有。
就像一道灼眼的亮光,猛然刺进了他晦暗阴沉的人生。
沉沦泥淖的命运,腐烂肮脏的世界,忽然在这一刻有了救赎。他看见了九天之上遥不可及的梦想,看见了比仙子神女更为具体的天梯。
零陵县主白千灯。
她是王府贵胄,是朝廷青眼,是皇室恩宠。
是让母亲逃离龌龊,是让父亲直起腰杆,是让孙录事摇尾乞怜,是他绝望深渊中,唯一可以窥见的光。
——而这一切,都将属于他的至交好友于广陵。
凭什么呢?在听到于家父母无意中提起生辰八字时,他望着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零陵县主,晕眩恍惚让他的眼睛仿佛出了问题,涌出了遮蔽世界的温热薄泪。
她蒙着雾一样的光华,看不清,却又真真切切存在,是他绝望中仿佛触手可及的奢望。
凭什么呢,他想,为什么县主不能属于更需要她的人?
他必将得到县主,无论挡在面前的人是谁,是于广陵或者其他候选人,抑或是大唐最出色的郎君,都不能阻碍他。
他一定得,取而代之。
真相大白,一切尘埃落定。
简安亭终于再也无法强自伪装,支撑不住跌跪在泥水中。
他仰头望向千灯,望向这曾经在绝境中救过他,又亲手将他推下云端的女子。
她曾是他绝望无助时最温柔的梦境,也是他志得意满时毫不留情斩杀他的刀锋。
可他最终只是捂着自己的脸,似哭还笑地艰难挤出几个字:“是我痴心妄想……这般卑劣污浊的我,居然企图染指高高在上的神女仙子,妄想摘到高不可攀的高天星辰……”
“你确实错了,可你错的地方,不在于你对任何人与事的追求,不在于你向上的野心,而是,你向上的手段方式,彻底错了!”千灯打断他的话,毫不留情问,“诚然,你身处困境,亟待救赎,可凭什么,于广陵与郑君山要成为你的踏脚石?他们与你一样,都是出身寒门的学子,于广陵的家境比你更为窘困,可即使家遭大难,他依旧脚踏实地,孜孜努力,谁知,却因为你对现状的不满而成为你的牺牲品!你可知道,你毫不留情杀害的至交好友,又是如何对待你的!”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狠狠丢在他的身上,“这是那日商洛带我去你家看好戏时,我们在于广陵家的棚屋中发现的、他未曾来得及交给我的信。你看看吧,他写信的原因,是为了你!”
简安亭颤抖地捏着这封信,死死地盯着上面的“于广陵缄”字,却没有勇气拆开。
“这信是于广陵未进王府时,在家所写。他在信中说,因他讷于言语又地位卑下,故而求我帮忙递送举荐信,在太子面前进言,举荐……”千灯定定看着面前跌跪于泥淖中的简安亭,缓缓地,一字一顿清楚说道,“举荐简安亭父子二人。请求朝廷在此非常时刻,不拘一格擢拔人才,提拔简氏父子主掌筑堤治水之事。”
简安亭死灰一般的面容上,显出恍惚与惊愕的神情。他不敢置信地抬头望着她,双唇蠕动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千灯的嗓音,冰冷又似带叹息:“他在信中写明,你家世代治水,但你父亲被选荐到水部后,因无人提携而仅只做了个小小掌固。他亲眼目睹你们父子固守堤坝,力挽狂澜,也知道你们彻夜不眠寻找堵漏之法,殚精竭虑。甚至,他明知以他的身份,托我给太子进言是僭越的,很有可能会丢掉自己的前途,甚至失去作为我夫婿人选的资格……可,他这么怕事又内向的人,还是为你而拼尽了全力,不顾一切做了他谨小慎微的人生中,最为出格的举动!”
在现场一片死寂中,千灯又紧盯着他,道:“你把信翻过来。”
他木然地翻过信封,看到背面是太子给千灯的回复:
孤视察溃堤时,召简太平问答,亦有精干印象。已令工部提简太平档,查入京后一应成绩,确属家学渊源,予治水亦见解颇深。已擢工部允命专办溃堤事务,若有成效,定当擢拔嘉奖。
“太子发话,朝廷重视,你父子既然有真才实干,本该走上坦荡仕途。若你没有起杀害于广陵的心思,你父亲升官入工部,你们可以一展抱负,为长安百姓谋福利,那个欺辱你家的孙录事,在你父子面前已不值一提。”
千灯叹了一口气,从他泛青的手中抽回了那封信,将信件展开,递到他的面前。
“可惜,因为你太过贪婪急切,写这封信的人,已经被你毫不留情杀害了。”
那信上,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好友于广陵的字迹。
端正的小楷字字认真,细数他们同为寒门学子时的交往。彻夜攻书后分喝一碗热粥、学堂比试时互不相让、被豪强欺凌时相互鼓励、登高俯查水势时共同许下为民谋福的豪言壮语……
他终于嚎啕大哭,趴跪在泥水中久久无法抬头。
就像千灯与他初遇的那一日,为了替他的父亲求情,他亦是如此叩首于淤泥之中,用卑微的姿态埋葬自己所有的痛苦悲哀。

脸颊上微微一凉,千灯抬眼看去,淅淅沥沥的雨点又下了下来。
她听到崔扶风问:“你还有何话说?”
简安亭哑着嗓音,回答艰涩:“我罪该万死……没有话说。”
大理寺差役上前,要将他带走。
简安亭任由他们将自己拉起,那晦暗的双眼却望向千灯,哀求道:“请县主让我在下狱之前,容我再见父亲一面。”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呈到千灯面前,哑声道:“这些时日我爹一直在溃堤上,寻求合龙之法。我日夜思索,已有了初步构想,也有了草图,只是尚未与我父亲最后商榷。我想……在入狱之前将图交到父亲手中,或许能为父亲尽绵薄之力。”
千灯垂眼看他,心道,你犯下此等血案罪行,你父亲怕是也没有前程可言了。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