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珠/成婚前你不是这么说的!by松庭
松庭  发于:2025年10月10日

关灯
护眼

骊珠怀疑他原本就是如此打算的。
九枝灯的昏黄光线下,她看着那条从他背脊横穿而过的剑伤,这伤砍得太深,即便愈合也会留下凹凸不平的疤痕。
裴照野见她瞧着伤久久不动,偏头道:
“怎么?嫌这疤太丑了?”
骊珠瞥他一眼。
“当然不是啊。”
其实前世他身上的疤痕比这更多。
他那时说得轻描淡写,好像不过是切菜时不慎划伤的这种小伤。
直到骊珠重生一次,才亲眼看到他的血肉是如何被劈开,被重创,又一点一点缓缓愈合。
但前世无人知道他的伤从何而来。
她挖了一块药膏,小心翼翼地在他的背上涂抹。
裴照野原本就是故意遣走医官的,倒也并不是真的觉得人家恶心,纯粹就是想借着伤病,得公主怜惜一二。
然而她沾着药膏的冰凉手指在她背脊游走时,裴照野腰腹一紧,突然有些后悔。
“……公主,我皮糙肉厚,其实你下手重点也可以。”
骊珠认真:“那怎么行,我不会给你说我笨手笨脚的机会的。”
她的手从背中滑到了腰窝上方。
力道太轻,手指凉而软,羽毛似的在他后腰蹭来蹭去。
“……不下重手,那能不能快点?”
“已经很快了,”骊珠涂得极其专心,手指顺着背脊往下,“谁让你到处都是伤,我还没说累呢。”
他呼吸急促几分,闭了闭眼。
骊珠听到动静,有些紧张:“我把你弄疼了吗?”
裴照野睁开眼,平静答:
“没有,只是弄硬了而已。”
“…………”
骊珠差点把手里的药膏瓶子摔地上。
她一手举着瓶子,一手手指还沾着药膏,呆愣愣不知还该不该上药时,忽而伸出一只脚勾住她臀下矮凳,将她从背后拽到了正面。
裴照野笑道:“背后涂完了,该前面了吧。”
烛火照在他赤裸的上身,打出极其鲜明的明暗阴影,像是骊珠作画时在笔下描摹的峰峦。
他的双腿将她连人带矮凳圈住,虽未碰到她一点,却有种山峦覆压而来,无处可逃的压迫感。
“……前面你又不是看不见,可以自己上药了。”
“公主怎么还半途而废呢?”
裴照野捉住她手腕,将那只沾了药膏的手指摁在自己胸膛上。
“给你的新任宠臣赐宵夜一顿不落,现在用不上我了,连上药都只上一半,公主是不是有点太喜新厌旧了?”
他仿佛将骊珠的手指当做挑药膏的小棍。
骊珠闭着眼不肯动,他便自顾自拿着沾药,涂药,从左至右,从上至下——
白玉一样的指端只是无奈的、软软地蜷缩着,却任由他牵引,好像随便他放在哪里,她都不会抵抗。
心底某种饥欲在躁动,隐隐有抬头的趋势。
好一会儿,裴照野从艰难地压过那股口干舌燥的念头,用一旁的绢帕替她细细擦掉指尖药膏。
骊珠这才悄悄松了口气,睁开眼,对上那双浓黑眼眸。
他笑道:“多谢公主垂怜,有公主亲自上药,明日必定大好。”
骊珠一下子心软软的。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余光恰好扫过他脖颈处那一道极浅的血痕,虽然浅,却能想象当时的凶险。
他看不到这道伤,因而一直未曾上药,结了浅褐色的痂。
骊珠俯首轻吻了一下。
裴照野定定看她,脖颈青筋迸起。
她抬眼:“这些伤,我都记住了。”
悄无声息地,他将她的矮凳往前勾了勾。
“记住什么了?”
“有人不择手段,要取你和红叶寨的命。”
他目光闪烁了一下,语调很轻:
“我是盐枭,红叶寨是匪贼,本来就是人人喊打,谁想除掉我们都不奇怪,何须大惊小怪?”
这不一样。
崔时雍想要除掉红叶寨,那是因为他是伊陵郡的太守,不论私心还是公心,骊珠虽不赞同,但知道情有可原。
但在背后给葭草渠提供重弩的人却不一样。
他与红叶寨,与裴照野,一定是出于某种私仇,才会如此赶尽杀绝,要把红叶寨全数歼灭,一个不留。
骊珠摇摇头:“不行,有我在,这次谁也不准再除掉你。”
……这次?
裴照野咀嚼着这两个字,仿佛在她口中,还有上一次似的。
他看着她认真得近乎执著的表情,裴照野倏然笑了起来,轻声细语地,简直像在蛊惑她。
“那你还漏了一处伤。”
骊珠睫羽颤了颤,被含住唇瓣抵上他舌尖坚硬银环,轻轻挤入她口中,在舔舐声中缠绕着她的舌肉。
他似乎想要与她一起分享这时刻伴随着他的微妙痛楚,却偏偏吮得细致又耐心。
良久,唇齿在低喘中分开。
他抵着她的额头。
“记住了吗?”
骊珠已被他亲得脑子一团乱麻,他见状,笑着埋首在她颈窝内,贪婪地呼吸着她周身令人安心的馨香。
“没关系,”裴照野吻了吻她细腻颈子,低声道,“下次换个方式让你记住。”

……换个什么方式?
热息交织中, 骊珠的思绪有些缓慢,没太在意他这话,她更在意方才他说“漏了一处伤”是什么意思。
她漏了哪里的伤?
还没等她想明白,就被他断断续续啄上来的吻打散了念头。
“……跟你商量个事。”他语气里带着点哄诱。
“什么事?”
“明日就要审丹朱的案子了, 对吗?”
骊珠被他亲得有点困, 裴照野却捧着她的脸, 正对他。
骊珠慢吞吞点头。
“对啊,怎么了?”
“没什么, 就是提前跟你说一声, ”他微笑道, “明日红叶寨会去劫狱。”
原本昏昏欲睡的骊珠缓慢地坐直, 睡意全消地。
裴照野被她瞧得有点不自在, 摸了摸鼻子, 移开视线道:
“怎么不说话?”
他还以为她要么阻拦他, 要么会生气骂他,就像之前提起贩运私盐的事那样。
然而这一次她却似乎很冷静。
那双杏眼清凌凌地望过来,漆黑得像一盏上等墨砚。
“……我明白了。”
骊珠意外又不意外。
丹朱这次甘愿听从她的话, 没有一走了之,而是愿意等官府判个结果,是出于对骊珠救了姐姐竹清的感激, 也是对骊珠的信任。
然而她也是红叶寨的三当家。
只看当日丹朱出事, 保护骊珠的那五十多寨中弟兄不管不顾就要去救人的架势,便知丹朱在寨中威望,甚至超过身为二当家的顾秉安。
丹朱要是真被判处死,她手底下的人绝不会坐以待毙。
骊珠又想了想,问道:
“但你以前不会这么激进,是因为葭草渠的事吗?”
裴照野指间挽住她的乌发, 垂下的眼帘掩下了眼中情绪。
“我从前以为,只要我固守虞山这片方寸之地,仰仗地势,凭借盐池,就能偏安一隅,庇护这些愿意追随我的弟兄——顾秉安说得没错,只要踏上了这条道,不进则退,要么被招安,要么造反,除了这两条路,余下的都是死,早晚而已。”
至少那个人一定要他死。
裴照野心底泛起一片冰冷哂笑。
他多清白,多高高在上,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岂会允许自己和一个出身低贱的草莽盐枭扯上关系?
所以才要连带整个红叶寨一并除掉。
或许他最想除掉的是二十年前的自己,然而他做不到,只好退而求其次,想把他惹出来的这场祸事一把火烧个干净。
可惜他没能烧掉。
真可惜啊,不管是现在,还是在那个古怪的梦里,他都失败了。
这或许是他人生中第二失败之事。
骊珠垂在膝上的手指缓缓收拢。
呼吸淤积在胸口,好一会儿,她才问出声:
“你已经选好了?”
他若真要劫狱,以后他们就是敌人——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一国公主与一个敢劫狱的反贼在一起,对他们两个人都是致命的。
骊珠道:“你我各有立场,我不能解决你的麻烦,也就没有理由左右你的决定,但我还是想提醒你,此路艰险,一去不回,君当慎思。”
裴照野瞧着眼前少女故作镇定,实则眼珠已经开始雾蒙蒙的模样,他眸色如夜潭,有粼粼月光漾开。
“我其实想选第三条路。”
骊珠眼睫忽颤,有些迷茫。
哪儿来的第三条路?
“不过,那条路似乎还没有准备好。”
他曲着的两条长腿缓缓收拢,将骊珠整个人往自己怀里贴。
身上冰凉的药膏已经干了,只有赤裸滚烫的身躯罩着她,恨不得将她的欲念和其他什么东西,一并烧起来。
“我也不想当反贼,到时候你父皇派那些个威武勇猛的大将军来杀我,我可打不过他们,好公主,你这么聪明,不如替我想个办法,帮帮我啊。”
他似笑非笑,像在懒洋洋地撒娇。
骊珠真是从未见过这么……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他明知道南雍将星凋零,满朝上下哪里能找出几个威武勇猛的大将军?
他简直就是故意嘲讽。
被摸着后颈的公主推着他胸膛,直起身来。
“你当不成反贼,只要我不给你这个机会就好了。”
骊珠双眼亮如淬火,带着点倔强的英勇。
“明日你等着看吧!我一定会救出丹朱!”
她一把将他推开,噔噔噔怒气冲冲走到门外,又扭头看他。
“顺便告诉你,这回是真吃醋了!”
门被哐当一声关上。
裴照野愣了一下,随即笑吟吟地瞧着她的背影。
片刻后,顾秉安踏入房中,此人眼珠一转,就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
“您向公主摊牌了?”
裴照野嗯了一声,又道:“寨子里准备如何?”
“都准备好了,明日判决出来前便会下山,若结果不利,随时行动。”
顾秉安又看了眼方才公主离开的方向,忍不住抿唇笑道:
“其实以公主的聪慧,转头就能想明白,山主这么做,也是不想让她独自承担朝堂上的压力而已,若红叶寨劫狱,便可推说公主只是受山匪劫持逼迫,并非自愿。”
反正他们红叶寨本来就与朝廷不对付,还怕多一个挟持公主的罪名?
裴照野淡淡道: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过。”
骊珠本就少眠,昨夜裴照野的话更让她几乎一夜没睡。
但早上醒来不仅不困,反而精神抖擞,斗志昂扬。
她问给她梳发的玄英:“医官去过太守府了吗?崔时雍还是称病闭门谢客?”
前几日骊珠便觉得不对劲,他这一棍子挨得未免有点太重了。
现在才回过味来,崔时雍是在装病。
玄英答:“正是,这位崔使君,大约是不想淌这趟浑水。”
骊珠恨恨道:“遇上容易得罪百姓,吃力不讨好的案子,就想往后退了,原来他这个百姓心目中的好官就是这么当上的。”
前厅传来喧哗声。
长君匆匆入内,禀告道:
“公主,前面升堂了。”
“知道了。”梳洗完毕,骊珠起身道,“我们出发,去太守府,长君,你留在这里,届时待时机恰当,就如我昨日交代你的那样做。”
“长君明白。”
骊珠一行人从官署后面的客舍往前院去。
还没到前面的正厅,便已经感觉到人满为患的骚动声。
今天开堂公审,许多百姓早早便围在官署外,只等林章开堂。
骊珠从正堂经过,恰好听到林章刚背完《大雍律》中的法条,申斥赵继强占良家妇女,按律当判具五刑。
——也就是先后施用黥、劓、斩趾、笞杀、枭首,最后剁成肉酱。
赵继当日被骊珠和裴照野先后踹了下身,早就只剩半条命。
他本以为父亲能像从前那样,替他把这些事全都摆平,这才吊着一口气,撑到今日,没想到当堂听到这样的宣判。
“区区五百石小官!你敢判我!我父亲是郡丞大人!!整个伊陵郡都是我父亲赵维真说了算!他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你胆敢——”
赵继面如金纸,哽住一口气,在草席上晕了过去。
林章喝道:“把他泼醒,带下去行刑。”
人群中霎时一片叫好声,唯有堂下候着的赵维真涕泗横流,痛哭不已。
“郑竹清,”林章道,“你是苦主,理当去观刑。”
郑竹清却只是抱住身旁被缚的妹妹。
她还在养伤,面色苍白,身形瘦小,却仍死死抱着比她强壮高大的妹妹。
“决曹大人已判他重刑,替民妇伸张了冤屈,他既将死,便是无关紧要的人,民妇只想问大人,要如何判我妹妹?”
人满为患的官署瞬间静了下来,赵继的哀嚎声不断回荡。
林章掌心额头全是细密的汗珠。
他瞥了一眼从旁经过的骊珠。
“国有国法,按律,郑丹朱闯入梅府,屠杀梅府夫妇及其儿子梅常平,理当施以笞刑一百,绞杀弃市……”
说到最后,林章的声音越来越小,官署内围观百姓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什么狗官!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就是!难道梅府的人死了,他们做的事就不作数了吗!”
“我听说郑竹清曾将此事告到官署,这些狗官却看着赵维真的面子上置之不理,要不是有郑丹朱这么一个妹妹,今日死的就是郑竹清了!”
郑竹清抱着丹朱亦是涕泪满面:
“梅家上下草菅人命的时候无人理会,赵家父子官官相护你们也装聋作哑,我妹妹被逼无奈替我报仇,你们这些做官的便跳出来断案了!这老天简直好不开眼!”
人声如沸,简直快把堂上的林章置于锅中煮了。
林章虽早有预料,但仍然忍不住开始脚抖。
他朝清河公主的方向投去求救目光。
骊珠朝他遥遥递去一个鼓励的眼神,又转过头对玄英道:
“我们走快些吧,这林章果然是个不经事的生瓜蛋子,动作迟些,我真怕他当堂撂挑子。”
玄英噙着笑,忙扶着骊珠坐上轿撵。
不止是官署内人满为患,就连走在长街上,也能看到无数人在朝官署的方向张望,四周茶寮酒楼,飘来的全都是今日开堂公审的话题。
甚至还有酒楼在弹唱骊珠所做的《金兰赋》。
诗赋中写了一对姐妹,从幼时一同长大,到妹妹落草为寇,姐姐成亲嫁人,本是一对并蒂花,命途却迥然相异,碍于世俗眼光数年不得相见,但心中仍然彼此牵挂。
再次相见时,姐姐却险些遭奸人迫害,婆家屈打,差点命丧黄泉。
歌伎悠扬哀婉的嗓音如泣如诉。
正是官吏无心正法,百姓有口难言,才逼得良善者提刀,替这不长眼的老天行道。
看着街上盛况,玄英道:
“公主那首《金兰赋》如同及时雨,要是没有这首诗赋,此事绝对无法这么快传开。”
骊珠却心道:
要说这都是《金兰赋》的功劳,那倒未必。
这首朗朗上口的曲子,郑家姐妹的案子,不过是干草堆里的一颗火星。
天下百姓受这些贪官污吏欺压久矣。
如今,借着天时地利人和,积压已久的民愤,终于撩起了一场大火。
骊珠的轿撵停在了崔府门外。
陆誉上前叩门,然而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府内却毫无动静。
他问:“公主,要破门吗?”
骊珠迟疑了一下,好歹也是太守府邸,二千石的官员,她这样破门,影响会不会不太好……
身后屋檐上忽而响起一个声音:
“不是要我等着看吗?公主。”
骊珠与其他人齐齐回头。
初冬天色晦暗,并不明朗,屋檐上立了十来个黑衣匪贼。
为首的那人身着孔雀蓝间玄黑的袍子,难得戴上了那顶与骊珠初见的怒猿面具,长身而立,挺拔如松。
他单手按剑,嗓音含笑:
“那位林决曹瞧着不像是个能顶得住事的性子,公主,你动作再慢些,我手里的剑,可就不知道会砍到哪位朝廷命官的头上了。”
骊珠一听这话,那还了得。
铮——!
陆誉错愕地看着突然拔剑朝门闩砍去的少女。
伴随着碎木落地声,骊珠有些咬牙切齿道:
“陆誉,给我把门踹开。”
这都什么时候了,崔时雍还敢装死。
想得到美!
他不想淌这趟浑水,坏了自己的名声,她就把浑水引到他家里去。
“你们留在外面,我一个人进去。”
骊珠提着一把沉得手酸的剑,在崔府众人震撼慌乱的目光中,径直杀去了崔时雍的院子。
彼时的崔时雍正在喝汤药。
药还没送到嘴边,公主的剑端便已横到了他眼皮底下。
骊珠呼吸急促,却眼眸清亮,她道:
“元嘉年间有一桩旧案,男子为母弑凶,上达天听,轰动一时,最终却判得无罪释放,有此前例,今日也可循此例,判郑丹朱无罪。”
“若是成了,你崔时雍便可扬名天下,若是不成,也仍然是百姓心中为民伸冤的清官好官,崔使君不想做红叶寨山主做不到的事吗?今日我给你这个机会,只看你敢不敢做。”
一双浑浊双目定定瞧着她,药碗震荡,泛起涟漪层层。
与此同时,官署外义愤填膺的人群中,传来小宦官的朗声高呼:
“这林决曹不过是个六百石的小官,他哪儿会断什么案!不如去寻槐阳巷的崔时雍崔使君,那位才是咱们伊陵郡的青天大老爷!”
屋檐上,裴照野看着长街尽头浩浩荡荡而来的百姓,无声地笑了下。
他就知道。
兔子就是不戳不咬人啊。

熙熙攘攘涌来的百姓, 很快将崔府门外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对伊陵官场内的争斗其实一概不知,只知道太守是一郡之主,是大官,有了冤屈, 自然要找最大的那个官伸冤。
于是一口一个“崔使君替百姓做主”“请崔使君去救救郑女吧”。
崔时雍虽出生于四世三公的离阳崔氏, 却一生政绩平庸, 何时有过这样被百姓簇拥着,期盼着的时刻?
“……诸位莫急, 崔某即刻便去, 定当竭力而为。”
崔时雍胡须花白, 眉眼宽和, 此刻眼眶泛红, 满面悲悯之色, 不知情的路人瞧见, 俨然就是一位爱民如子的一郡之主。
见百姓们簇拥着崔时雍走远,玄英默默摇头:
“如此因利而动,与贪官何异?只不过贪官贪钱, 他贪名声,于民无半点益处,实在是尸位素餐之辈。”
玄英看向身旁的公主。
“不过, 也多亏伊陵太守是这样平庸无才的人, 公主才能更好掌控伊陵郡。”
骊珠正警惕注视着对面屋顶的裴照野,生怕他有半分异动。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玄英说了什么。
她错愕道:“我为什么要掌控伊陵郡?”
玄英笑容微微凝滞:
“……难道公主不正是因为打着这个主意,才如此大动干戈,连丹朱姐妹都一并利用了一场?”
“我只是想要崔时雍答应我开仓放粮,赈济雁山饥荒啊。”
骊珠无比震撼地瞧着她,眼中甚至还有一丝委屈。
“而且, 丹朱不是一直不好见她姐姐吗?这样闹一场之后,日后丹朱也能坦坦荡荡地与她姐姐来往——玄英,我在你眼里是这么坏的人吗?”
公主紧抿着唇,唇角下垂,一派可怜模样,看得玄英哭笑不得。
难怪她说公主为何突然开窍,放开手脚弄权干政。
原来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玄英半揽着骊珠,将她扶上轿撵,安抚一番,又在临行前补充了一句:
“……即便公主想将伊陵纳入掌中,为此不惜利用旁人,这也不能叫坏。”
骊珠眨眨眼:“这还不叫坏?我若是个皇子,这便是割据一方,下一步我父皇就得怀疑我是否要谋夺他的皇位了。”
玄英随行在轿撵一旁,状似随意道:
“那也不叫坏——只能叫有野心而已,公主熟读史书,岂不知朝政颠倒,宦官弄权,天子威令不行,下一步群雄并起是常事,连那些无知草莽都敢肖想神器,公主想一想,怎么能叫坏?”
“玄英,”骊珠沉默了一下,“这话有些大逆不道,只可以跟我说,不能让别人知道。”
玄英笑道:“自然只会和公主说。”
他们说话真是太吓人了。
裴照野张口闭口就是造反,现在连玄英都开始说什么肖想神器。
骊珠的心一时跳得极快。
她抬头,看着前方崔时雍的背影,想到方才在内室与他的那场对话。
——臣一生愚钝,未曾替百姓做过半件实事,如今垂垂老矣,思之悔极,公主赐臣良机,臣感激涕零,必定倾尽全力,襄助公主。
好像什么地方不太对。
他是那个意思吗?
可她只是想借点粮啊。
等等等等。
骊珠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怀中的铜虎符。
有兵权,有一郡太守的全力襄助,她还在到处调粮。
……这好像也不能怪玄英多想。
一股莫大的恐慌笼罩在骊珠心头,若不是她坐在轿撵上,只怕双腿都要软得站不直。
宫里的人也会这么想吗?还有父皇,父皇……
骊珠想到了那张总是慈爱望着她的面庞。
那张脸在她脑海中扭曲,和史书中那些忌惮儿子造反,反目成仇,痛下杀手的皇帝重合。
父皇也会这么想她吗?
骊珠一想到这种可能,又有点想哭了。
心乱如麻之际,崔时雍已经在百姓的夹道欢迎中踏入官署。
闹着要辞官的那些官吏,此刻亦在人群中冷眼围观。
他们岂不知崔时雍的本事?
没想到还是会淌这趟浑水,他不是最重视自己的官声了吗?
然而一开口,听到崔时雍提及元嘉年间,那桩为母弑凶的旧案,在场众人无不齐齐变色。
“……元嘉年间,那时淮北有一男子,其母被人抢劫财物后杀害,官府无能,一直未能抓到凶手,倒叫这男子亲手破了案,将凶手送往官府。”
“谁料凶手买通掌刑狱的官员,从轻而判,免于绞死,那男子气不过,待他出狱那日亲手杀了凶手,替母报仇。”
崔时雍在众人瞩目之下,徐徐道来:
“当日之案,朝堂上数日争论,有人认为律法不可破,杀人者死,若人人都为私仇杀人放火,还要律法有何用?”
“然而,法不外乎人情,郑丹朱与当日那名男子杀人,非为自己,而是为了亲人复仇,郑竹清曾投告衙门,却投告无门,这才酿出恶果,罪责不在杀人者,而在于渎职枉法的官员,是他逼得良善者提刀,替自己,替家人讨个公道!”
林章也在此刻起身,对崔时雍恭敬见礼:
“多亏太守大人及时提醒,既然有此旧例,有例可循,那就好判多了。”
堂下赵维真听着这番说辞,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那些叫好声简直如同催命符,一阵阵拍来,将他一步步往死路上推。
赵维真道:“崔时雍,我乃一千石的郡丞,你想让堂上这小玩意儿判我死罪绝不可能,我的命,只有朝廷能……”
“自然要向朝廷上书陈情!”
崔时雍那双浑浊青白的眼,倏然投向门外来看热闹的官吏们。
朝中谏臣这几日参公主乱政的事情,连他也有所耳闻。
正是公主在顶着压力,以兵权压制赵维真一党,今日才能这么痛痛快快地杀上一场。
清河公主绝不能倒。
崔时雍忽而道:
“不只是我,我与林章林决曹,还有其他六百石以上的官员,都会联名上书,还郑氏姐妹一个公道,也将那些不作为的官员一并罢免!”
迎上四周百姓们的期盼目光,这些官吏们顿时意识到不对。
什么意思?
这岂不是说,他们要么联名上书,要么成为被联名上书罢免的那个?
他们之前辞官,只是碍于宛郡覃氏的威名。
官场内人脉关系错综复杂,今日他们给了覃氏面子,就算辞官,凭借覃氏随便引荐一二,再起不难,说不定官位还更高。
但现在,郑氏姐妹的事闹得如此大。
要是再被崔时雍这个太守上书朝廷痛斥,官声就坏了,日后还如何做官?
“……太守大人说得对,上书,一定上书。”
“对对对,如此大的冤屈,要是不替百姓伸冤,还有何颜面忝居此位……待会儿我便回官署起草文书!”
有一个人跳出来,余下的人也纷纷随之而动。
此时也不提什么辞官了,简直争先恐后,恨不得立刻回官署为民排忧解难。
堂上的林章有了太守作保,也终于敢放开手脚去判。
裴家兄弟,逼良为娼,替官员行贿索贿,替世族侵占田地,杀人无数。
统统处死。
赵维真一党七人,贪贿纳奸,结党营私,敛财无数,手上也颇多人命官司。
虽不能由他来杀,但林章这几日挑灯夜战,与同僚写好的卷宗足足能装上一整车。
届时送往雒阳,判不死他们。
城中百姓如何知晓其中曲折?
他们见郑丹朱当场解枷释放,赵维真一党全数下狱,只将众官全都视作为民发声的好官。
一时间人心振奋,赞颂连连,呼声不绝。
竟一副官民一家,鱼水情深的场面。
丹朱看着给他解枷的长君,笑盈盈道:
“我方才听到你在外面喊话的声音了,平日说话细声细气,还是头一次听你说话这么大声……是为了我吗?”
小宦官憋红了脸:“我是为了公主。”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