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实太纵容“他”了。
内室暧昧的温度逐渐回低, 眸光在夜色中漾动。
意识到她口中的“裴胤之”或许就是他之后, 她从前种种奇怪的假设,试探,都有了缘由。
那不是假设。
离开红叶寨,去雒阳,去做官,或许还尚了公主, 这些都不是一场只有他能看见的梦。
对她而言,大概真的以某种方式真切存在过。
这太离奇。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梦,裴照野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种联想。
他亲眼看到了红叶寨的覆灭,他知道幕后主使是谁,设身处地,他更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怎么做。
那个人毁了他最重视的东西。
他后半生也会只为毁掉他珍视的一切而活。
只是,他半路起家,等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时,她是不是已经与覃珣成婚了?
没关系。
不重要。
他肯定还是会抢过来的。
如果不是这样,她又怎么会从雒阳千里迢迢来到伊陵,来到他身边?
只是,这样想——
裴照野看着她不自觉的亲昵,猜到两人曾为夫妻的狂喜,又以极快的速度如潮水褪去。
无处着落的嫉妒感侵袭而来。
他的眼神黑黢黢的,凑近咬住她的唇,舌尖侵入感极强地探进来。
他还不轻不重地捏捏她下颌,好像在催促她,再为他张开些,再容纳他更多些,让他侵占,让他填满。
“……啾……咕……”
他的喉结滚动着,毫不克制,亲出让骊珠面红耳赤的声响。
紧贴的两瓣唇分开时,勾出了一点银丝,他很轻地笑了下,眼底的欲几乎要满溢出来。
很快,他低下头。
鼻梁蹭了她一下。
垂在被面的手指无法承受地抓紧。
骊珠望着帐顶,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这和往常不一样。
柔软舌肉上嵌着什么,勾蹭着,存在感异常强烈,他没有半点技巧,丝毫不知循序渐进。
“……哈……”骊珠蓦然睁大眼,“……胤之……你先停……你慢一点……”
“嗯嗯。”他含糊地应,掌心温柔地抚。
但丝毫没有改变的意思。
这点倒是和平时完全一样。
裴照野还在慢慢探究,才刚要渐入佳境时,便听到她努力克制,却仍然变调的嗓音。
“这么快?”
他轻轻嘬了嘬,以做收尾,抬眼静静欣赏她此刻模样。
“不多享受一下吗?”
骊珠朝他丢来她腰下的枕头。
这还是他中途突然发现这样比较方便时塞下去的。
坐在脚踏上的裴照野起身,将已经完全浑身酥软的公主抱在怀中。
骊珠只穿了一件柔软寝衣,贴在他胸膛上时,被他衣上粗糙不平的纹绣硌得不太舒服。
她气喘未定,裴照野想低头吻她,却被她避开。
“……你……先去漱口。”
他笑:“公主自己的东西也要嫌弃吗?”
“漱口!”
裴照野随手拿起玄英留在榻边的水,灌了一大口漱口后,又含了半口,偏头渡给她。
骊珠昂着头,吞了一半,洒了一半。
“被子都湿了。”她扁嘴。
“不是刚才就已经弄湿了吗。”他无所谓道。
“……”
骊珠不想理他了,她觉得今晚胤之说话很奇怪。
快到亥时末刻,裴照野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她。
他用屋里的炭火烧了点水,替她清理干净,又替她换了床被子盖好,蹲在炭火旁将弄湿的地方烤干,再换回去,免得玄英发现端倪。
忙完这些,再瞧她时,榻上乌发披散的少女已经睡着了。
裴照野在她榻边凝视她良久。
她眉眼舒展,长睫垂下,侧脸线条柔美娇憨,一副餍足后慵懒入眠的模样。
他吻了吻她的眼皮,轻声道:
“他再好,也是死人,他能让你快活吗?”
月色静谧,无人回应。
骊珠又是被一道嘹亮的鸡叫声叫醒的。
睁眼时,天刚蒙蒙亮。
按照骊珠往日的作息,这个时辰她便该起了。
然而今日不知为何,她眼皮却沉得厉害,刚清醒没多久,翻个身又陷入了昏沉沉的睡梦。
中途,她还隐约听到玄英进来加炭的声音,然而仍旧没有力气睁眼。
直到日上三竿,她才终于被玄英摇起来。
“……公主以后不能再饮酒了。”
玄英一边替她挽发,一边道:
“这寨子里的酒可不是宫里那种甜酒,烈得很,一盏就够放倒您,公主就算再想拉拢寨中人心,饮一盏以表尊重就可以了。”
骊珠:“……玄英,你又把我想得好坏。”
玄英笑而不语。
内室炭火很足,骊珠还没更衣,坐在铜镜前,寝衣松散着,露出锁骨下的大片雪白。
骊珠忽而觉得什么地方怪怪的。
趁着玄英替她整理床铺时,骊珠偷偷拉开衣襟看了眼。
白的很白,嫣红的……也很红。
骊珠眨眨眼,后知后觉地回忆起什么。
她昨晚……
好像做了个春梦。
而且,梦见的好像还是前世的胤之。
断断续续的画面和言语涌上记忆,骊珠坐在镜子前,看到自己的双颊和耳尖瞬间红了起来。
这个梦也太……太……
骊珠心道,还好没有人能知道她梦见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她太久没有……?
骊珠低下头,心情有点复杂。
对她而言,裴照野就是她的夫君。
晚上要侍候她睡觉,早上要侍候她起床,衣食住行,只要与她有关的,他无事不过问,无事不关心。
他死后两年,骊珠好不容易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
但重生后,对他而言,她只不过是相识没几个月的公主。
他不仅不愿意被她招安,而且还可以为了他红叶寨的弟兄们,随时都做好造反的准备。
……可恶啊。
她还半夜馋他身子,简直没有出息!
玄英正要给她脸上涂脂膏,忽而见公主正色道:
“先不急,玄英,你让长君替我打一盆凉水。”
玄英:……?
用凉水洗了洗脸,骊珠终于抛开了那些旖旎念头。
“外面好像很吵,”骊珠问,“他们做什么呢?”
玄英:“公主出去瞧瞧就知道了。”
披上一件箱笼里取出来的白狐裘,骊珠推开门,这才发现外面一片银装素裹。
昨夜竟下了一夜的大雪。
云色淡淡,晴日映雪,长君晨起时清出了一条道。
骊珠顺着这条道出了院子,往膳房的方向去,却见沿途有不少山匪正在搬木头。
“公主好!”
“……!”
一路此起彼伏的“公主好”,常常是骊珠还没见着人,先听见声音,吓得她一哆嗦。
玄英噙着笑:“虽说有些鲁莽,但又知道向公主问好,也不算无礼了。”
骊珠:“……要是嗓门能小一点,我会更高兴。”
踏雪走了半刻,终于遇到一个会温柔问候的身影。
一身青色布衣,乌发编成一股辫子从左边垂下,正是丹朱的姐姐郑竹清。
她正在给盖屋舍的山匪们盛饭装菜。
见骊珠来,忙放下手里的活向骊珠见礼。
“民女参见公主。”
“免礼免礼。”
骊珠上前扶起她,笑问:
“你现在就在红叶寨中住下了吗?”
郑竹清见公主口吻亲切,没有丝毫架子,似有些意外。
她答:“回公主,蒙山主不弃,我如今在寨中膳房帮忙。”
“可还习惯?”
“丹朱在寨中素有威信,大家知道我是丹朱的姐姐,待我也很尊重。”
从前做官夫人看似光鲜,但既要小心侍奉公婆,又要替夫君与其他夫人交际应酬,其中疲累,外人不可知。
哪里有借妹妹的光舒心呢?
只是丹朱总觉得,让她一个官夫人跟她一起落草为寇,是委屈了她。
见她所言似乎发自内心,骊珠也安心了。
“对了,他们这是在忙什么呢?”
郑竹清回头看了一眼,笑道:
“他们忙着给公主扩院子呢。”
骊珠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是裴照野的吩咐,细问才知,原来是裴照野身边那个仇二的主意。
仇二正在一旁的棚子里吃饭,见骊珠来了,他上前一拱手解释道:
“……公主随行不是有十几名女婢,还留在城里的官署内吗?寨子里倒是有空屋舍,不过都是和底下的兄弟们混住,多有不便,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在公主的院子后头扩一扩,住起来更方便,山主也同意了。”
骊珠眨眨眼:“可是……我也不一定一直住在这里……”
其实不是不一定,是肯定不会。
仇二愣了一下,挠挠头:
“嗨,忘了,就是,公主咋可能一直住咱们寨子……肯定还是要回宫里去的,那,就把咱这儿当个那什么,行宫呗,没事儿的时候来住住就行……”
说到最后,仇二自己也觉得不切实际。
人家放着那么多皇家行宫不住,怎么会来住他们这儿的茅草屋?
莫说是公主,恐怕连公主身边的女婢也瞧不上。
“好呀。”
仇二意外地抬头,对上一双笑眼:
“那得辛苦诸位盖得结实些,行宫可不能漏雨。”
“肯定不漏!”仇二信誓旦旦。
不远处,倚坐在窗边的裴照野听到两人对话结束,骊珠与身旁女官笑吟吟地往食舍行来。
“——住茅草屋也这么开心?”
跟裴照野对上视线的一刻,骊珠的笑容微微凝滞。
昨晚的梦又涌上回忆,清晰得宛如真切发生过,骊珠心虚地移开视线。
“开心啊。”
她状似平静地坐下。
“行宫再好看,又不是特意为我建的,但茅草屋是我凭本事挣来的,当然更开心——对了,这笔钱,包括他们的工钱和伙食,都由我来出,绝不亏待他们。”
提前到膳房的长君奉上午膳,骊珠没吃早膳,用得很香。
裴照野默不作声地看她。
“公主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说什么?”骊珠奇怪地看他一眼,“待会儿我要去一趟官署,这个倒是要跟你说。”
“没别的?”
裴照野微微挑眉,指尖在案几上慢吞吞地轻叩。
“昨夜……”
骊珠被汤呛了一下,咳了几声,涨红脸。
“昨夜我见公主喝得酩酊大醉,还非要在人家身上题字,不知道回去之后有没有身体不适?”
“——我还在人家身上题字?”骊珠愕然瞪大眼。
他顿了顿,道:
“公主都不记得了?”
骊珠茫然地摇摇头。
他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具体如何,骊珠真是半点记不得了。
“我……那人可有不悦?我要不要赏他点什么?”
“公主御笔往他身上题字就是赏他了,还赏,爽不死他。”
裴照野淡淡道。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
见骊珠继续低头吃饭,面上并无异色,裴照野这才确定,她是真的不记得昨夜卧房里发生的事了。
原来她喝醉之后,什么都不会记得。
他偏头撑着下颌,眼珠很黑。
骊珠缓缓抬头:“你怎么又……?”又用这种眼神看她。
她只是坐在这里吃饭,什么都没做,怎么又好像要用眼神扒她衣裳一样。
裴照野先是不解,随后才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
难怪有时候,她好像格外清楚他在想什么。
不是他想得太多,是她确实很了解他。
裴照野唇角不自觉翘了翘。
然而想到她是怎么了解他的,又是了解的哪一个他,唇边的弧度忽而淡了几分。
“又什么?我怎么了?”他状似不懂。
骊珠果然拿他没办法,只能恨恨道:
“……没什么。”
午后,骊珠一行人下山,再次经过虞山附近的村落。
她打帘朝外望去,田里覆着雪,只偶尔能见到几个翻耕田地的农人。
见到从红叶寨出来的马车,农人直起腰来喊:
“山主!铁铺这两日又没开门,什么时候有空去催催吧,犁耙坏了,急等着修呢。”
“知道了。”马车内有人应声。
刚应完,回头便见身旁公主偏头笑着看他。
骊珠道:“原来这种小事你也管?”
“不然你以为山主整日做什么?”裴照野懒懒倚着车壁,“也不是天天都有公主这样的肥羊,路过虞山给我们宰的。”
骊珠顿时不笑了。
“更何况这也不是小事,冬日还好,正农忙的时候,要是因为农具耽误几日,后果可大可小。”
骊珠颔首:“铁铺都是郡内官员专管,这几日罢官肯定有影响,今日开始,应该就能恢复秩序了……诶,等等。”
裴照野迎上她怀疑神色。
“你该不会连官铁也能插手吧?”
“……略有插手而已,谁让那些铁官七日里有三日都不务正业,人等得起,田又等不起。”
骊珠:“你真是不怕死。”
“过奖,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看着他笑吟吟丝毫不惧的模样,骊珠心头沉了一下。
如今的她,自然不会再像刚到伊陵时那样思考问题了。
裴照野私营盐铁有他的合理理由,但红叶寨的危机并没有解除。
他在官与民之间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这次能够重回平衡,但下一次呢?
稍有不慎,红叶寨覆灭的悲剧这一世还是会换一种形式重现。
招安仍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只是……
骊珠也理解了他为何不愿被招安。
以小见大,伊陵郡吏治如此,其余地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红叶寨若是被招安,只会成为贪官污吏、世家豪族的打手,助纣为虐。
一路心事重重。
至襄城外时,车外传来喧嚣声,骊珠让长君下车打探一二。
少顷,长君回来道:
“公主,是从绛州来的流民,被城门校尉堵在外面呢,听说到伊陵一带的有五六百人,绛州那边还有更多,这个数量,只怕绛州要乱起来。”
“我不会让他们乱起来的。”
骊珠抿了抿唇:
“先入城。”
马车滚滚,从衣衫褴褛的流民身侧经过。
裴照野道:“你想开城放粮?救这些人不难,但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接下来会有更多的流民朝伊陵郡而来,存粮会消耗得极快,你得想好。”
“还有覃珣允诺的三十万石。”
骊珠沉思片刻:
“应该够的,总不能明明有粮,却紧闭城门,将这些人饿死在伊陵郡外吧?”
裴照野不置可否。
数名身着官袍的官员立在衙门外。
他们得到城门传回的消息,知道公主入城,纷纷提前出来迎接,带头的正是林章。
他怀里还捧着刚刚抵达驿站的,从雒阳传回的文书。
裴照野掀帘一瞧,扯了扯唇角。
把那群老菜帮子撤下去后,换上来的全都是刚入仕不久的年轻官员。
真是个个面容清秀,五官端正,朝气蓬勃。
他忽而想起梦中那个束发戴冠的自己。
骊珠刚下马车,便听身旁人道:
“之前没发现,这位林决曹换上官袍,戴冠系缨,倒确实挺意气风发,年轻锐气。”
一听这话头,骊珠便知道不能顺着他这话往下接。
她灿然笑道:“……都是官袍的功劳,我们南雍官员的官袍谁穿上都文质彬彬,气质不凡。”
裴照野眸色微凉地扫过她,唇边笑意微凉。
她果然喜欢穿官袍的。
骊珠自觉自己这番话说得圆满, 绝没有半点让他不快的可能。
她抬脚往官署内走,一众官员紧跟在她身侧,骊珠问起太守崔时雍的下落。
林章答:
“太守大人昨日忙着裁撤属官,今日又拟了新的名录, 说是公主来了, 便呈递给公主定夺, 然后就……”
“就怎么?”
“百姓们说要给太守大人立碑,太守大人一早就赶着去辞了。”
骊珠上台阶的脚步顿住, 偏头看他:
“辞到现在?”
林章讪笑了一下。
骊珠意外又不意外地收回视线。
昨日之后, 这位太守大人一跃成为百姓们心目中的青天大老爷, 官声大震, 入仕数十年没有的风光, 看来是挺沉醉的。
“我来时见不少流民聚集城外, 城门校尉拒不让入, 谁下的令?”
这话颇有质问的意思,众官不敢答,仍是林章, 犹豫了一下道:
“回公主,流民数目不小,一是没有地方安置, 二是没有确定要不要赈济, 尚未制定章程便放他们入城,恐会引得城中居民不安,徐都尉此举实有缘由。”
骊珠看他一眼,笑了笑:“做得好。”
林章与众官都松了口气。
昨日从崔时雍处得知,若有文书签发,要去寻清河公主, 因他的印信在公主处。
这才得知,郡内诸事现在明面上是崔时雍领,实际上是公主做主。
除了林章,如今领郡内要职的这几人都在当日辞官之列,对骊珠的脾性实在不清楚。
又见她生得春华桃李之貌,极容易先入为主的给人留下……仁善无谋的印象。
说白就是怕她乱发善心。
尽管是位身份贵极的公主,但要是论及政事,这些人心头还是不大瞧得上她的。
骊珠在主位落座,先让他们把太守拟的名录呈上来。
徐弼不在,除了林章,几乎都是新面孔。
骊珠微笑着一一听林章介绍过去。
其实她才来伊陵多久?
用人是一门大学问,这么多的属官,这么短的时间,想要摸清他们的本领压根不可能。
但骊珠听过之后,仍然在名录上圈了几个人。
“除了这几位大人的职务略有调整,其余仍按太守所拟名录上的职务上任吧。”
她这一圈,有人比原定的官职高了不少,自然,也会有人跌下去。
几家欢喜几家忧,骊珠只当看不见,任由他们彼此交换眼神,窃窃私语,揣测她的意图。
是不是哪里得罪公主了?
还是谁给公主送礼了?
怎么这几个人就上去了,这几个就下来了呢?
众官各有各的猜测,但无论如何,此刻都无人再敢质疑公主的权力。
他们官职的起落任免,都在她的一念之间。
等到议论声渐弱,骊珠才带着亲切笑容,开口道:
“当然,只是暂时略作调整而已,崔使君事务缠身,我不过代他监察这次流民之乱而已,若是诸位能妥善解决好这件事,相信崔使君也必会赏罚分明,不会让大才屈就。”
听了这话,被降级的官员踌躇满志,被提拔的官员亦是斗志昂扬。
谁都听得出来,做主的不是崔使君,是眼前这位清河公主。
她想办好流民这件事,那么谁能替她办好,谁就能往上升。
众官齐声称是。
当日下午,官署内便开始集中人手,商议诸般赈灾方略。
裴照野并不在此。
早在送骊珠入官署之后,他便溜达着往城内东市而去,径直走向一间卖肉的肉铺。
“——精肉多少钱一斤?”
“九文。”屠夫头也不抬。
“称是哪家的称,准不准?”
屠夫终于抬头看他,扯了扯唇角:“你想要哪家的称?”
“汝陵或是津阳的有吗?”
“都有,客人自己进去选吧。”
语罢,屠夫与旁边的人打了个眼色,带着裴照野往里头走。
肉铺里的腥膻味直冲鼻子,地上是腻滑的油脂和血。
然而打帘走到最里间,却腥味散尽,几个沉甸甸的箱笼摆成一列,裴照野上前,随手打开,里面装的全都是铁器。
“——裴山主真是稀客啊,听闻裴山主前几日掌兵杀入襄城,救下公主,好不风光,莫非终于下定决心,打算跟雁山一道揭竿起义了?”
裴照野唇角噙着冷笑,回过身:
“雁山那头,果然也是你在给他们提供武器。”
入目是一名极风度翩翩的青年。
和顾秉安的文雅不同,此人虽也是文士装束,却衣饰华贵,光是他袍上看似不起眼的纹绣,便价值千金。
此人正是鹤州一带的私铁贩子,姓萧,名其沅。
裴照野和他在红叶寨起家时认识,关系尚可。
应该说,是萧其沅觉得此人气度不凡,必有作为,所以主动往来,以期日后与他做成一笔大生意。
可惜他盼了又盼,数年过去,仍是潜龙在渊,没半点随云上天的迹象。
“萧某没有裴山主的觉悟,赚钱而已,有钱就是爹。”他笑眯眯道。
裴照野也笑:“葭草渠那帮狗东西也是你爹吧,你可真是人尽可爹,荤素不忌。”
听他主动提起葭草渠的重弩,萧其沅也不避讳了。
他一撩衣袍在软垫坐下,靠着凭几道:
“葭草渠还不配当我爹,这个爹另有其人,裴山主既然惹得起,不会猜不到吧?”
“猜个鸟蛋。”
裴照野知道他想暗示他,这事得怪在覃家人头上。
但裴照野一想到梦中红叶寨覆灭,这些重弩立了大功,他就懒得与这人废话,甩手扔了一袋子沉甸甸的金子。
“一万只箭镞,三百弓弩,八百环首刀,两百钺戟,还有铠甲,这个有多少弄多少,这是定金,你先算算你有没有这么多货。”
说罢,瞥了眼那箱子里做工精巧的灯台。
他顺手掂了掂:“此事机密,你的嘴最好紧一点,你我知根知底,我既敢做贩盐的生意,也不怕把你的生意也一起吞了。”
萧其沅大惊:“你来真的?挟持公主的人说话就是硬气。”
“……我挟持谁?”裴照野蹙了蹙眉。
“百姓们不知,但道上已经传遍了,说你麾下的穿云虎丹朱,那日在城楼上一箭射杀了伊陵都尉,还抢了清河公主的铜虎符,让你能带兵入城。”
萧其沅收了钱,笑意暧昧:
“如今伊陵郡尽归你手,那貌美如花的小公主自然也是你的掌中之物,寻常的庸脂俗粉你看不上,清河公主可是南雍第一美人宓姜的女儿,你也瞧不上?怎么,莫非你□□里装的东西是摆设?”
裴照野手指把玩着箱子里的箭镞。
他只觉得好笑。
百姓将崔时雍那个庸才当做伊陵郡的青天。
绿林草莽又将他当成在伊陵郡呼风唤雨的幕后之人。
那个一心忠君爱国的小公主,明明毫无野心,做的却尽是自己扮猪吃虎,把别人推出去当靶子的事。
看着昨晚吃爽了的份上,也不是不能扛。
他毕竟是个心胸宽广的人。
裴照野朝萧其沅扫去一眼。
“管不住□□就找个铁匠给你打个套子套死,别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事儿好好办,走了。”
萧其沅看着他的背影,冷笑。
男人十九岁什么样他还不知道?
装什么贞洁烈男呢?
回到官署已是傍晚。
冬日天黑得早,好在没有下雪,裴照野走到官署附近,见守门的两名小卒站得懒散,一副等着换班的模样。
不过一见到他,两人便忽而站直,战战兢兢地颔首。
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一时想不起该唤什么。
裴照野似笑非笑地从两人身旁路过。
“……裴将军慢走!”
这俩人憋了好一会儿,终于憋出这五个字。
裴照野眼底笑意微冻。
“谁让你们这么叫我的?”他停住。
小卒低着头答:“是……公主,下午当值前,上头是这么说的,今后见您来官署,称呼将军便是。”
裴照野常在官署行走往来,让官署里的人一口一个裴山主的称呼他,不太合适,骊珠才有此吩咐。
然而这一声“裴将军”落在裴照野耳中……却很微妙。
他当然知道,这种将军并非正式官职,按南雍官制,因战事临时设立的杂号将军亦称将军。
简单来说,不值钱,随便喊喊而已。
然而他心底某处仍像是被莫名触到一下,心中骤生一种复杂的波澜。
问了公主所在,裴照野沿着廊庑入内。
还没进门,先听到里面传来的对话声。
“……已安排人去知会各县县令了,等明日各县将能收容的人数呈报上来,后日便可按公主所言,张榜让流民前去应聘。”
“正好河道多年未修缮,这次以劳代赈,同时解决郡内两个心腹大患,公主真是慧心……”
烛火将内室照得通明。
案几上的文书垒得很高,有些还铺在了地上。
议事的众官七嘴八舌。
裴照野看到那个被簇拥在中间的身影忽而起身,越过案几拾起一卷竹简,又坐回去,在吵闹声中继续细眉紧锁地看。
她认真做事的时候,眼底半点笑影也没有,有一种肃穆的可爱。
当然,她此刻本身是不可爱的,只是在他看来,她无论什么模样都很动人。
尤其是握笔的那只手。
皙白修长,新雪捏成一般,但落笔却很有力量,像握着无锋无芒的刀剑。
待众官散去之后,裴照野悄然入内。
骊珠抬头,感觉到内室灯影摇晃了一下,抬头一看,才发现裴照野在她案头摆了一只鎏金灯台,正在往里面添灯油。
“……你给我买的新灯台啊。”
骊珠托着腮看。
引火燃灯,橘黄色的烛光打在他冷峻侧脸,他道:
“灯烛点太久,灯油烧得熏眼睛,你又爱晚上看文书,回来路上看见这灯台就顺手买了。”
这灯台设计得巧妙,即便有烟,也会顺着灯罩淌进蓄了水的灯身,不会四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