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这些山匪之中本就没什么威望,要是遇事再哭哭啼啼掉眼泪,谁会服她?谁会听她说话?
骊珠不免又想起了裴照野。
如果他在这里,他会如何做?
深吸了一口气,骊珠在所有人诧异目光中,抽出了一旁顾秉安的腰间佩剑。
夜色下,沉重长剑握在少女手中,寒光一闪,分毫不颤。
“顾秉安,你们山主临走前是如何交代的?”
顾秉安立刻会意,答:“山主道,一切行动,全依公主命令行事,一切决定,以护公主安危为上。”
“尔等方才在府内,先是听信旁人谗言,诽谤山主,如今又不服命令,擅自行事,军中有军规,不知你们寨中对不服命令者如何惩处?”
顾秉安:“战时当斩。”
“那好。”
骊珠执剑,站在众人前方平静道:
“诸位连日护我安危,乃情义相助,我心中感佩至极,本当厚报,然而今日若放你们鲁莽前去,反倒是害了你们,权宜之下,不得不拔剑相对,方不负裴山主将你们托付于我的信任。”
众匪对视一眼。
难道不是他们在保护这弱质纤纤的公主?
怎么成托付给她了?
“凡在我之前,踏出此巷者,与其死在旁人手中,倒不如我替你们山主手刃之!”
她虽未疾言厉色,然而语调沉稳,目光笃然,无人怀疑她此话真伪。
顾秉安心中咚咚跳得极快。
他看着眼前钗环凌乱的公主,万万没想到,这个被他们红叶寨半途掳来的金枝玉叶,会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替山主稳住局面。
她方才就可以随那位覃氏公子趁乱而逃,为何不逃?
他们相识不过半月,她为何愿意为山主,为他们做到此等地步?
似乎被骊珠不似作伪的决意镇住,这群沸反盈天的山匪们终于安静下来。
骊珠后退两步,将剑还给顾秉安,道:
“我们先走,两刻之后,你们从另一边绕道过来。”
如此,即便她真不能应付,也能及时支援。
出暗巷时,陆誉瞥见身旁公主抬起袖子用力蹭了蹭双眼。
再放下手臂,眼中不见半点泪光。
待一行人到了医官所说的梅家府邸,果然见四处火把熊熊,黑压压的众官兵手持器仗,围堵在府门外头。
见骊珠前来,门前官兵大喝:“什么人!”
陆誉:“此乃清河公主凤驾,既见公主,还不叩拜!”
一众官员兵卒跪倒一片。
唯有被簇拥着的几人,虽然俯身,却并未跪得实在,竟是半蹲着昂首直视骊珠。
其中为首的郡丞赵维真含笑道:
“今夜有山匪混入官员府邸杀人行凶,暴徒凶残,连杀府内十余人,如今暴徒还未伏法,公主实在不该踏足此地啊。”
夜色下的梅府宅邸飘出丝丝血腥气。
骊珠一时心惊肉跳,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丹朱虽然直率,却不是莽撞之人,怎么会突然大开杀戒,给了这些人把柄可抓?
骊珠目光扫过一张张面孔,忽而在其中瞧见一张生脸。
这个人一身锁子甲护心镜,腰坠官印,若没猜错,应该就是接替徐弼的新任伊陵都尉了。
新任都尉……徐弼……
骊珠垂下眼睫,片刻后道:
“实不相瞒,我也是今日才知,之前我被红叶寨掳走时,我手下一侍卫竟与寨中女匪藕断丝连,今日久久未归,一问才知,他带着我的医官一道替那女匪的姐姐诊病去了。”
“哦?竟有此事?”赵维真幽幽道。
“诸公办案,我不便参与,不过这名侍卫是我的人,还请赵郡丞交由我来处理。”
胖头鱼似的赵郡丞状似和蔼地望着骊珠。
“当然,当然,只不过他与那暴徒如今拒不投降,还一心想要杀出去,如今僵持已久,我等束手无策,若公主能劝降他,那是再好不过了。”
骊珠闻言,缓缓吐出一口气。
还好,两人都还活着。
官兵们分开一条道,容骊珠一行人入内。
顺着白沙小径,一路往东屋而去,血腥味越发浓重。
负责治安的门下贼曹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骊珠穿过重重人墙,才见到两个血淋淋的人影。
“公主……”
长君一见骊珠,眼泪顷刻而下,就连丹朱也瞬间红了眼。
只见眼前两人立着,还有一人被长君抱在怀中,月白裙摆染成暗红色,手臂软软垂下,不知生死。
“长君!”骊珠咬下了丹朱的名字,急忙问,“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会弄成这样!”
长君还没开口,丹朱先死死盯着骊珠身后的赵维真道:
“他们是如何说的?”
骊珠一怔。
赵维真:“你二人狼狈为奸,潜入上计吏梅大人府邸杀人行凶,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贱人!”
丹朱大喝一声,欲语泪先流:
“你儿子赵继在梅府做客宴饮,酒后强占我姐,令我姐有孕,给了梅府一笔钱,允诺来日提携梅常平,便想摆平此事!这你怎么不敢说!”
骊珠心下骇然,猛地看向赵维真。
赵维真却神情无波无澜,那张寿桃似的圆脸仍是笑呵呵的,很和气无害的样子。
“胡言乱语,不过想甩脱杀人罪名而已。”他笑道。
“我杀人?我杀的就是这群畜生!梅府上下护不住我姐,为了遮掩丑事,她婆母先是给我姐姐下毒堕胎,害得我姐姐久病不起,见这胎依然堕不下来,她公爹竟然还用棍棒打我姐的肚子!”
丹朱字字淬着火,恨不得能阖府上下通通烧个干净。
“我爹不敢给我姐讨个公道,我不怕你们,今日杀人者郑丹朱,不只要杀梅府这群畜生,待我救出我姐,赵维真,下一个死的就是你和你儿子!”
她手中提着一把血刃,刀身被已砍得卷刃,满身煞气腾腾,仿佛地狱爬出来吃人的恶鬼。
骊珠唇上骤然失去血色,满脑子都在回荡两个字。
丹朱与赵维真血海深仇,赵维真定然不肯放了丹朱。
外面的红叶寨众匪一触即发,而伊陵的新都尉已经上任,随时都能调来三千常备军。
她要怎么稳住局面?怎么救人?
骊珠看向陆誉。
在他怀中,还有他们最后的底牌。
要现在动用吗?
不,不行,她有名无器,在场全都是赵维真的人,她没有把握能够号令他们。
怎么办?
怎么办!
骊珠心跳加速,背后一片黏腻汗水,四肢因过于紧绷而不受控制的微微发颤。
也正是在此时,骊珠忽然意识到一点。
前世,这一切会不会也发生过?
葭草渠夜袭,丹朱血屠梅府被困,红叶寨的山匪们重义气这点一旦被人利用,会发生什么事?
倘若裴照野又不在……
他当然不在。
裴照野只有一个,他顾了这一头便顾不得另一头。
他前世离开伊陵时,虞山上的红叶还如旧吗?
骊珠的颤抖突然停止了。
因为她意识到,这本身就是个必死的死局,甚至前世就已经走到过最坏的地步。
既然如此。
无论她做出任何决定,都不会更坏了。
“赵郡丞,”火把噼啪声中,骊珠侧身对赵维真道,“我替你平今日之事,你送我平安离开伊陵郡如何?”
丹朱和长君俱是一怔。
“最迟还有一刻,红叶寨的山匪就会赶到支援,我告诉你他们会从哪边来,让你们可以提前设伏防备,你们这些官员,受红叶寨的牵制已经很久了吧?你把他们和郑丹朱一并关押起来,明日午时,当街问斩,从此伊陵郡便只知你赵维真,而不知裴照野,如何?”
赵维真静静听完骊珠这一席话,古井无波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果真是个懦弱无能的公主。
他今日见这个叫长君的侍卫与红叶寨的人混在一起,便知她与红叶寨暗中联手。
还以为她有几分智谋胆量,没想到一看形势不对,便立刻倒戈。
崔时雍还道,清河公主素有过目不忘之能,即便烧了那些裴家兄弟留下的册子,也能一字不差的默出来。
就算能默出来,有什么用?
明昭帝自己就是南雍最大的贪官!
只要他能剿了红叶寨这些匪贼,夺了他们手头的盐池,到时候盐税给皇帝四成,他们六成。
难道明昭帝会为了一个平安无事归家的女儿,放弃这么多的钱?
赵维真微笑着道:“下官悉听公主安排。”
骊珠朝丹朱缓缓走去。
她看向长君怀中奄奄一息的女郎:
“交给我,会没事的。”
随即,在赵维真等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动了动唇,以极微弱的声音说了五个字。
入狱,救徐弼。
丹朱布满血丝的双眸颤了颤。
赵维真得了骊珠提醒,果然在那五十余名山匪发难前制住了他们。
即将大权在握的感觉在他肥胖的身躯里鼓动,让他对这些败家之犬格外宽容。
其中几人不要命的反抗,连伤了十多名兵卒,赵维真也没让他们下杀手。
“都留着,明日午时,我要杀鸡儆猴,让全伊陵郡的人瞧瞧,红叶寨又如何?这伊陵郡到底谁说了算。”
赵维真心情极大的愉悦。
那些跟随他的官员们,亦是溜须拍马,奉承之极,早就视他为真正的一郡之主。
至于崔时雍?
不过一傀儡耳,留他在此,也不过是看这老头识趣。
若非一郡太守不能由出身当地的官员就任,早就让他滚蛋了。
“赵大人今日真是神仙庇佑,这红叶寨的女匪贼好巧不巧,就这么自己送上门来,给了我们这么好的一个把柄,否则,这些山匪有虞山和燕水做屏障,还轻易抓不住呢!”
这倒是。
赵维真想,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不过……那位山主明日要是闻讯赶来劫法场,该如何是好?倒不如今夜就……”
那人比了个斩首的手势。
赵维真却笑开:“诸公不必有心,他来不了了。”
众官员不解。
赵维真避而不提,只神神秘秘,望着雒阳的方向,道:
“既有仙人庇佑,不可说,不可说啊……”
不过,赵维真性情谨慎,也并没有完全被骊珠牵着鼻子走。
设伏活捉了红叶寨的山匪后,他们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骊珠软禁在了官署内。
“今夜山匪混战,恐公主受惊,还是在官署内安置,待红叶寨之患平息后,再安排御船送公主回雒阳。”
除了长君被允许带着丹朱姐姐前去寻医,就连陆誉等亲随,也被借口协助官署抓人,从骊珠身边调走。
陆誉不肯离去,反倒是骊珠肃然道:
“你必须走。”
她看了一眼陆誉怀中。
“带着这个,去与丹朱他们汇合,必须拿下城外大营的三千常备军,这才是此战关键!”
以徐弼的年纪,他在军中必定威望甚重。
赵维真突然称徐弼重病,罢了他的都尉,提拔新人,军中那些人不可能那么容易接受新任都尉。
只要徐弼现身,必能夺取军队。
陆誉也知晓此事的利害,不再推托。
他刚想给骊珠一把匕首防身,骊珠却从披风下取出一把短剑,对陆誉笑了笑:
“这是裴照野临走前给我的,你放心,不夺伊陵郡,我绝不会让我自己出事。”
陆誉看向骊珠的目光中有微微震动。
“公主保重。”
目送着陆誉翻窗,在兵卒重重包围中趁夜色逃出官署,骊珠心知,今夜是真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要是不成,她必定死在今夜。
而且还有一件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如果她的猜测没错,即便赵维真会放过她,今夜也一定会有人前来取她性命。
骊珠抱紧怀中短剑,忍了一夜的眼泪终于扑簌簌落了下来。
在这么短的时间,突然背负起这么多人的生死,自己身边更无一人保护,实在超出了骊珠的承受能力。
她不后悔从雒阳跑出来这一趟。
她只担心即便重来一世,也什么都没有改变,她不能接受这个。
然而很快,她发现更不能接受的事发生了。
足尖莫名一痛,骊珠低下头,和一只灰扑扑小东西四目相对。
“吱吱。”
“…………”
尖锐的惊叫声在官署内炸开。
荻花荡一夜鏖战,已是寅时三刻。
长夜未明,艨艟残骸和尸首飘在水面上,之前叫嚷得最厉害的那个二当家,此刻已被人从头到尾束劈成两半,在夜雾中随水荡远。
裴照野望着满江血水,心中暗暗后怕。
还好他今日及时赶回。
葭草渠的水匪不知从何处得来这些巨弩,水战威力极大,几乎能同当年一万官兵围剿红叶寨那一战相比。
要是他果真大意未归,留守红叶寨的弟兄们即便能勉强一战,死伤也绝对比今日更甚十倍。
若是之后官兵再来围剿,离灭寨也不远了。
“……山主!”
仇二正率人清点伤员,送回山上疗伤,回头不经意一瞧,这才发现裴照野后背赫然一条血淋淋的剑伤。
“山主,我立刻去叫人备轿,您这伤势太重,不易再动……”
“别说这么一条伤,就算是断一条腿,你敢让轿子抬我试试,找抽是吧?”
裴照野弯臂擦剑,眉目平淡。
“山主!”
“这事不对,你回寨再点五百个善陆战的好手,立刻动身去襄城。”
裴照野收剑入鞘,翻身上马,对马下的仇二言简意赅道:
“这些人的目标不是清河公主,是红叶寨,丹朱那头必定有伏击,速速点人,一刻不得耽搁!”
“……是!”
不出半个时辰,裴照野便率五百余人至襄城外。
夜色笼罩着整座城池,探子前来回报,城门灯火通明,女墙后人影憧憧,显然有不少兵卒把守。
“山主,不可强攻,为今之计,只能等天明开城。”仇二道。
“天明?天明了去收尸吗?”
裴照野目光深深,从山坡望入城池深处。
那小公主一贯足智多谋,可此刻裴照野倒盼着她蠢笨一点,胆小一点。
哪怕外面流干了血,她也不要以身犯险,自以为是地想去救谁。
肃杀寒风吹过墨发,缀在发间的赤金环扣晃了晃,金光如血光。
裴照野双腿一夹马腹,风在耳边呼啸。
“走,去城门叫阵。”
却说襄城城门上, 新上任的都尉司徒锵早已得过命令。
今夜城内匪贼闹事,城门需严防死守,以免虞山赶来的匪贼与城内里应外合。
果不其然,更深露重时分, 城外有匪兵至。
“——来者何人?”
“虞山裴照野, 奉清河公主之命前来救驾!”
此刻昏晓交接, 夜雾蒙蒙,司徒锵看不清底下那位大名鼎鼎的红叶寨山主是个什么模样。
只是听声音, 似乎是个极年轻张扬的少年人, 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轻慢。
司徒锵夺来兵卒手中长枪, 掷于众匪马蹄前。
“大胆反贼, 但敢冒清河公主之名!再往前半步, 乱箭射杀之!”
长枪入地三寸, 激起尘土飞扬, 几匹马皆受惊嘶鸣。
却见其中一人迅速收缰控马,又策马上前,弯腰抄起地上长枪, 宽阔背肌如山峦隆起,带动着长臂爆发出虎狼之力。
寒光刺破夜雾,直奔女墙后而去!
在众人肝胆欲裂的目光中, 司徒锵身旁正欲射箭的副官被一杆长枪贯穿头颅, 整个人钉死在楼门木柱上!
两人合抱的柱子发出咔嚓声,木屑飞扬,柱身瞬间崩开一条巨大裂痕。
……何等骇人的神力!
那人笑语道:
“我已报上姓名,尔等还要龟缩城内,不敢派一人出来迎战吗?”
被长枪贯穿的尸首就悬在他们身后。
躲在女墙后的众将面面相觑,俱是一副被吓破胆的样子。
奈何时下军中有条不成文的规矩。
敌寡我众, 对方叫阵,我方若是只据守城内,无人迎敌,士气大跌不说,主将也将威望全无,受人嗤笑。
司徒锵才刚刚走马上任,自然不想这辈子无颜带兵。
于是他点了一名校尉,厉声道:
“红叶寨匪贼善水战而不善陆战,给你一千人,务必将其斩首,一千对数百,若是兵败,你也不必回来了!”
满脸死气的校尉艰难应下。
不多时,襄城城门开启,喊声大作,列开阵势。
红叶寨的众匪见对方人多势众,说不怕也是不可能的。
然而阵前打仗,士气是首要。
方才裴照野那一杆长枪令士气大阵,此刻交战,又毫不犹豫纵身入阵,眨眼便杀得残肢横飞,势不可挡。
将领悍勇,手下众匪自然受到鼓舞,全然忘了双方人数悬殊,俱舍命忘身,毫无退缩之意。
区区五百余人,杀出了千人的声势。
“……再派一千!再派一千支援!”
司徒锵将半个身子探出女墙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难怪这伙匪贼,能盘踞虞山数年,陆战已经如此勇猛,水战岂不是神鬼难敌?
……还好郡内有三千常备军。
就算是拼得两败俱伤,耗也能将这伙人耗死!
果不其然。
随着城内援兵相助,红叶寨一往无前的势头被压制。
此刻,裴照野的面上,身上,几乎浴在血水里,但好在大多数并非是他自己的血。
唯有背后那道与葭草渠水匪交战时留下的剑伤,再度崩裂,血浸白纱,以骇人的速度消耗他的体力。
裴照野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速攻。
再拖下去,对方人数优势上来,就算是神仙也无力扭转败局。
裴照野当机立断:
“掩护我入城,待我入城,你们四散回寨!”
围拢过来的仇二闻言大惊:
“这里头是个虎狼窝,山主岂能独闯!这不是送死吗!”
裴照野的面色笼在夜色与血色中,没有回答,只盯着城门的方向。
司徒锵看着红叶寨众匪在一波接一波的攻势下渐露疲态,心中大喜过望,双目紧盯着那匪首,竟有些手痒。
要是他能亲自入阵,割下山中魈的头颅,岂不是一战扬名——
司徒锵听到一阵脆响贴着耳朵响起。
还未弄清发生了什么,顿觉天旋地转,视野最后的画面,是自己犹在城楼上的身躯。
女墙后的将士们朝楼梯处看去。
那个一箭射断人头的女郎保持着放箭的姿势,弓弦犹在震动,浑身鞭伤的徐弼站在她身边,气喘不止,显然一路疾行而来。
“奉清河公主之命……收兵!放他们入城!”
众将见到徐弼出现,先是大惊,随后又看了一眼被射死的司徒锵的尸首。
“公主并无调遣兵马的权力,徐大人,此等军机大事,您可别引火烧身啊!”
丹朱道:“谁说公主没有这个权力?”
“符节在此!众将听令!”
城门下传来陆誉策马疾行的声音。
他举着一枚铜虎符,一边朝裴照野的方向赶去,一边厉声道:
“城中反贼劫持清河公主,现襄城大营内所有部曲尽归裴照野调令,不得喧哗,不得混乱,违令不进者,斩,通风报信者,斩,即刻入城,不得延误!”
丹朱将司徒锵的尸首从城楼上一脚踹了下来。
另一半铜虎符从他怀中掉出,陆誉持符相合,公示于众。
这是他离开雒阳时,明昭帝交给他的半枚符节,可调动一郡守备。
有好几次,陆誉都想使用这枚符节,却都被公主阻拦。
皇权旁落,伊陵郡未必肯认这枚符节,除非十拿九稳,否则绝不能轻易将这枚符节示众。
到现在,终于时机成熟,到了启用这枚铜虎符的时候。
“裴山……裴将军。”
陆誉将符节交到裴照野满是血污的手中,眉宇凝重:
“公主设计保住丹朱等红叶寨好汉,自己却被赵维真软禁于官署中,公主身边无一人护卫,生死俱在旁人一念之间,还望将军得此符节后,速去救援。”
说这话时,陆誉抬起眼帘,目光冷锐。
一枚小小铜符,代表的是伊陵郡的三千军队。
此人年纪轻轻便成为一方匪首,绝非凡夫俗子。
他不缺兵力,缺的就是名正言顺,若他生出异心,夺此符节,占领伊陵郡,那公主岂不是将自己送入虎口?
陆誉紧盯着眼前人的神态,看到他鼻翼翕动,唇线紧抿,长眉压着一双冷厉瞳仁,握住长枪的那只手背上迸起粗大青筋。
整副身躯里,蓄满了极可怕的怒火。
——是怒火,而非野心。
将明未名的天色下,裴照野对陆誉的目光视若无睹。
他目视前方,望着一片寂静的城池道:
“徐弼,你点五百人随我一道入城救驾,余下兵马皆听陆誉、郑丹朱二人号令,守住城门,午时之前,不许任何人从城门出入!”
另一头,襄城官署内。
与老鼠大战半个时辰,并节节败退,无路可走的骊珠,听到有人缓缓推开了房门。
门外些微天光映入内室,有迟缓脚步声渐近。
那只欺软怕硬的老鼠听到脚步声,吱吱两声,钻进了墙角的老鼠洞内,消失不见。
蓬头垢面、泪痕未干的骊珠,与白发老者对上了视线。
骊珠顿时想到了那日裴照野说的——
期待看她和六十岁老头决一死战。
这下是真的要决一死战了。
“崔时雍。”
骊珠抚了抚自己被老鼠吓乱的鬓发,强自镇定,缓缓坐回席上。
“你终于来了。”
一语不发的老者脱履入内,在骊珠的注视下,他一身官袍,款款坐在骊珠对面,仿佛他是受邀前来的客人。
然而一开口——
“公主可有何遗言?”
骊珠道:“赵维真将我软禁在此,派重兵看守,摆明了没有取我性命的念头,你杀了我,今夜要如何走出这个官署?”
“臣既然今夜来此,便没有打算活着出去。”
骊珠呼吸一凝,难以理解地看向他。
“……你对朝廷,仇恨深重?”
崔时雍垂眸道:“虽有怨怼,却无仇恨。”
“那就是,我在不知情的时候做了什么,冒犯了使君?”
“公主久居深宫,与臣从无往来,怎么会冒犯于我?”
骊珠大怒:“既然都没有,崔时雍,你为何百般设计,要置我于死地!”
“因为公主非死不可。”
崔时雍缓缓抬起头来,那双浑浊瞳仁里流淌着一种陈旧的执念。
“为了南雍的江山社稷,还请公主,随臣一道赴死吧。”
他双手伏地,朝骊珠深深叩首。
“……”
崔时雍的眼神和语气都格外平静,衬得他更加癫狂。
骊珠踢开桌案就要朝外求救,然而崔时雍却动作极快,像是早就做好了准备,拔剑指向骊珠。
“公主不要做徒劳的反抗,我已经让外面的守备已退至院落外,你逃不……啊!”
“滚开吧你!”
骊珠拔剑砍飞了他的长剑,其实她本来是想砍他手腕的,奈何短剑不够长,但即便如此,也将崔时雍整个人震开。
他完全没料到一个深宫公主会突然暴起。
崔时雍本就是文臣,虽习六艺,但毕竟年迈,骊珠这一剑砍得他措手不及,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连柱子旁的灯台也撞翻。
眼看骊珠就要冲出去,崔时雍顾不得许多,竟也老当益壮,爬起来抓剑,朝骊珠背后刺去!
险险避开的骊珠被门槛绊倒在地,膝盖传来剧痛。
她扭头举着短剑,与崔时雍对峙:
“你头顶戴的冠名为沈氏冠,腰间佩的官印是沈家朝廷赐给你的官印!你食雍禄,却要杀雍朝的公主,以臣子之身犯上,你不忠不孝!”
“我已不忠不孝了十数年,今日杀了公主,才算对大雍尽忠!”
“诡辩!一派胡言!”
仿佛被骊珠这话刺到要害,崔时雍不急着杀她,倒与她分辨起来。
“公主这一路颠沛,还不明白如今鹤州吏治腐败到何等程度吗?只有公主死在这里,我的亲随将写了他们名字的投名状送入雒阳,才能引来陛下的雷霆之怒,将鹤州劈出一条裂痕!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欺君罔上,勾结匪贼的罪行,让陛下亲手剜掉这一大块疮疤,改天换地,重获新生!”
崔时雍鬓发散落,老泪纵横,字字俱是血泪。
骊珠这才窥见了他藏在杀意下的用心。
意外又不太意外。
“……所以,当初皇后想要杀我,你便将红叶寨这个替死鬼呈到她的面前,覃氏失败后,你依然不放弃这个想法,又从丹朱入手,故意挑动红叶寨作乱,好将我的死栽赃给他们——丹朱姐姐遭难,与你有没有关系?”
“何须我来动手?”
崔时雍眸含恨色:
“赵维真那伙人盘踞伊陵,将自己当成了此地的土皇帝,除了郑丹朱一案,他手底下那些人,哪个干净?随便一找,便有强抢民女的、打死良民的、冤假错案坑害好人的,说起来,都是他们红叶寨自己包庇贪官做下的孽!”
他越说越激动。
“红叶寨勾结官商,把持着整个鹤州一带的盐池,致使盐税亏空,这是在从南雍前线将士的军饷里掏钱,我岂能容这等贼寇,动摇南雍的根基!”
骊珠的心静了静。
若是半月前的骊珠听到这话,兴许还会引他为知己。
然而经过了这半个月的劫难,骊珠已经无法将这些事,用简单的黑与白来定义。
气喘微微平复,骊珠收起了防御姿态,与崔时雍保持着适当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