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裴照野才明白她说了什么。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这个雒阳来的小公主有种迂腐天真的书生气。
但偶尔, 比如在这种时刻, 他又疑心她之前那些良善不知世事都是装的。
否则她怎能仅凭三言两语, 就一路所向披靡地往他心里钻?
简直挡也挡不住,拦也不知如何拦。
“……这能一样吗, 小公主, 你可不是自己走到这儿的, 你是被人强拧下来的香瓜, 滑不留手, 一路乱滚, 最后才滚到我这条道上。”
背上的分量很轻。
然而裴照野看着前路, 稳健的脚步却莫名放慢,每一步都迈得郑重其事。
“这不叫汇合,这叫山水有相逢, 逢过了,山不转水转,虞山还在这儿, 燕水却会浩浩荡荡, 绕山而过,一去便不回头。”
之前以为她是雒阳来的宗室女时,他便不想招惹麻烦。
如今知道她是明昭帝最宠爱的清河公主,更知留不住她。
在红叶寨时说的那些话,什么答应他的求娶,以后跟他一起养狸奴, 他只当是小姑娘的一时兴起。
有些话,话说出来的那一瞬间是真的就够了,未必非得实现。
然而背后的少女却仿佛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谁说的?”
骊珠语调轻松道:
“《论横》有言,‘雨从地上,不从天下,见雨从上集,则谓从天下矣,其实地上也’——燕水怎么就奔流不回头了?人间落一场雨,照样又在虞山相逢。”
裴照野听见她笑。
她道:“都叫你多读点书了。”
她读的那是什么歪门邪道。
裴照野瞥了一眼头顶。
天王老子来了,雨也得归庙里的龙王管。
从三门走到膳房门外,裴照野才将她放下来,骊珠有些意外。
裴照野一边挽袖子一边道:
“裴家这膳夫十几年了还是老一套,那几个菜没什么好吃的。”
“你要亲自下厨呀?”
他从膳房里端了叠糕点给她垫肚子,回头却见她用一种格外怀念的目光望着他。
他下个厨,她怀念什么?
“有什么想吃的?”
骊珠接过糕点,抿唇笑道:“是你做的都可以。”
裴照野盯着她。
从哪儿学的,嘴这么甜?
自从前世裴照野死后,她已许多年没尝过他做的膳食。
趁他下厨的功夫,骊珠也没闲着,她让人将昨夜没看完的册子搬过来,在这里继续看。
“……公主可是在疑惑,为何这位施照施大人明昭十四年还是督邮,明昭十六年就变成县君了?”
骊珠抬起头,这才发现顾秉安不知何时也来了。
见骊珠看过来,他刚要恭敬见礼,就被骊珠拦下。
“你说,为什么?”
顾秉安微笑:“因为咱们这儿有两位施照。”
骊珠恍然,又拿着册子问他:
“这上面记载,明昭十五年,这位施照大人贪了五成的河堤款,我依稀记得明昭十六年各地洪灾不断,灾民无数,光是为了赈灾,朝廷就花了四十万钱,还有两百石粮,但我印象中,需要赈灾的几个郡县里,却没有伊陵郡,这是为何?”
修河堤的钱被贪了,遇上发大水却没有灾民,这倒是奇事。
听了这番话,顾秉安的神情有显而易见的意外。
“四五年前的事,公主竟记得这样清楚?”
长君插话:“莫说四五年,就算是十四五年前,只要公主看过的文书卷宗,都是十行俱下,过目不忘。”
顾秉安抬眸飞快的瞧了骊珠一眼。
他幼时在乡学开蒙,曾见同窗之中不知何日开始,多出了几个女娃。
一问才知,那年明昭帝特许清河公主入兰台,由当朝太傅亲自开蒙,上行下效,不少家里宽裕的乡里百姓以此为例,提着束脩,也要送自家女孩进学。
虽然这些女孩,大多也只在乡学待到十岁左右,读过几本《诗经》《开蒙要训》之类的便放回家。
但在当时,民间也是议论纷纷,闹了好一阵风雨。
顾秉安当时还听同窗议论:
公主若想开蒙,找个老师在自己寝殿内随便学学不就行了?
入兰台,拜太傅为师,竟同皇子一个待遇,更古未闻啊。
就连他,当时也无不嫉妒地想:
这么厉害的大才去教一个公主,岂非杀鸡焉用牛刀?
没想到是他见识短了。
四五年前的政务,随便一提便记得如此清楚,这位公主在兰台,学的恐怕并不比那些太学里的学生浅。
“伊陵郡那年,的确有三县河道决堤,受灾百姓上万之众。”
“上万?”骊珠错愕。
“没错,”顾秉安看了一眼那本册子,“公主若再往后翻,说不定还能找到一笔记录,是督邮在裴府设宴,款待鹤州刺史的记录。”
骊珠立刻翻了翻,果然在后面看到了鹤州刺史的名字。
一州刺史,赴宴和有监察之职的伊陵督邮秘会,受贿一千金。
“那此事郡内是如何解决的?”
“上万的灾民,如何解决?大灾之后,这些百姓家中财帛存粮荡然无存,便只能卖田卖身活命,田落到豪族手中,良民变成家奴佃农,但豪族也吞不下如此数量的灾民,于是便有了暴乱——”
顾秉安眸色凝沉,神情间似有隐痛。
骊珠忽而明白了什么,朝膳房里瞥去一眼。
灶火炽烈,年轻匪首立在大火前,神色从容地掂着铁锅。
丹朱在底下替他添柴拉着风箱,不小心火太大,撩到了他一点发尾,裴照野冷睨了她一眼,丹朱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明昭十六年大灾,明昭十七年,虞山建起了红叶寨。”
骊珠收回视线,静静看着他:
“所以,鹤州一带最大的盐枭,就是你们。”
除了贩运私盐,骊珠想不到第二种办法,能在不造反的情况下养活这么多的灾民。
闻言,顾秉安终于缓缓抬眼正视眼前的公主。
他拱手行了个大礼:
“当时生死存亡之际,为求生存,实属无奈,在下略读诗书,亦在县内官衙当过几年小吏,明白盐铁官营,实是关乎举国存亡的大计!若得一条生路,我等又岂会做这种刀口舔血的行当?”
骊珠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
之前听他言谈,多是温文尔雅的样子,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咬字铿锵,语调决然的模样。
她扶了扶他的胳膊:
“你先起来……”
“公主!”顾秉安却反过来握住骊珠的手臂,“您在红叶寨这些时日,可曾见过红叶寨的山匪打家劫舍?奸淫妇人?”
“那倒是没有……”
“我们虽然落草为寇,却也不是那等欺凌弱小、好逸恶劳的奸贼!其中一腔报国热血无处挥洒的好汉,大有人在!”
骊珠被他抓得怔怔不敢动:
“可是那日在寨内的食舍……”
“红叶寨上下两千余人,还不算虞山依附寨子的三个村子,他们岂能代表所有人?公主若是得空,我安排公主与他们一见,便知我所言非假!”
骊珠支吾道:“可是你们山主……”
“这时候就别管山主了。”
顾秉安话音刚落,就觉得背后悚然一寒,有人揪住了他的后衣领,将他整个人凌空提溜到了一边。
裴照野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笑道:
“顾秉安,你想当官想疯了是吧?”
极具压迫感的视线下,跌坐在地的顾秉安喉间一紧,浑身僵直。
“山主。”
他苦笑:
“纵观历朝历代,岂有家国飘摇,山匪偏安一隅的道理?今日红叶寨兵强马壮,尚可抵挡,二十年之后,三十年之后呢?不论是南雍缓过这口气,还是北越一统天下,我不单是为我一人筹谋,也是为寨子上下所有人纵横谋划啊。”
“一边儿呆着去。”
丹朱端着给他的食案,踢了他一脚。
“你不想留在红叶寨,自去寻你的出路,我反正死也要死在寨子里,绝不被招安。”
顾秉安叹了口气。
嘴里念叨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默默端着食案去一边吃了。
骊珠观察着几人神情。
丹朱虽是冷言冷语,却并未真的动怒,裴照野亦是神色平和,显然,这种对话并非第一次出现。
骊珠心念微动。
她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前世裴照野回到裴家,取代病秧子裴胤之,求学入仕,前往雒阳——这一切行动迅速,目标清晰。
那虞山红叶寨呢?
骊珠不知道在她和裴照野成婚前,他有没有回过伊陵郡,但在他们成婚的三年中,除了打仗,他从没离开过雒阳。
而且,就连期间朝廷巡盐剿匪,骊珠亲眼所见,他从没一丝心慈手软。
红叶寨发生了什么?
“……琢磨什么呢?”
裴照野的阴影落下,他放下食案,半蹲在她面前。
“不知道你口味,尝尝看。”
骊珠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满案菜肴,与前世一般无二,不知为何,她喉间有些酸涩。
裴照野见她神色异样,回头瞧了一眼。
“你跟她说什么了?”
顾秉安轻咳一声:“坦白从宽而已……”
“公主知道你是个大盐枭了!”长君抢话道。
“你个搓鸟——”裴照野沉眸,抄起手里的竹著就朝顾秉安飞去。
丹朱倒是无所谓:
“这有什么,迟早要知道的嘛,小公主,你生气了?我也不替我们这些人开脱,贼就是贼,偷的也确实是你家的钱。”
骊珠提了一口气。
她倒还挺实诚。
“你要觉得不痛快,那就留下来,狠狠花我们寨子的钱,每日穿金戴银,山珍海味,再狠狠把我们山主当驴一样使唤,给你捶腿洗脚,让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骊珠愣愣听着她的话,长睫忽闪忽闪。
“你们想什么美事呢!”
长君怒斥。
丹朱指着他:“别吵,再吵把你也留下来当压寨夫人。”
小宦官脸色红得滴血。
两人争辩间,骊珠已经吃了几口饭菜,裴照野等着她的评价,她却只是低下头,兔子吃草似的干嚼不吭声。
“不如你们宫里的山珍海味,也不至于难吃得一句评价都半天想不出来吧?”
骊珠咽下口中的菜,忽而抬起头来。
“裴照野,等我回去之后,我想想办法,你来做伊陵郡的盐官吧。”
眼前男子瞧着她,好一会儿道:
“你是说,你连皇后和臣子想杀你都不能计较;返回雒阳的路途也不能确保自身安危;回到宫中,你那个又蠢又歹毒的弟弟对你虎视眈眈——但是你还有功夫给我弄个盐官?公主,你可真厉害啊。”
他拖声懒气的语调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调笑意味。
骊珠闹了个红脸。
“你瞧不起我?”
“没瞧不起你。”
几缕发丝垂挡在她眼前,裴照野盯着那几缕发丝,却没动。
“但话又说回来,说句有点瞧不起你的话,你这个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就不要替我这个盐枭操心如何立足了,你能保护好你自己,已经很不容易。”
“你还是瞧不起我,”骊珠闷闷不乐,但又道,“不过,你倒也有这个资本。”
一旦知道他就是那个鹤州一带的盐枭,这一路许多事情都清晰起来。
“你能与伊陵郡这些高官关系紧密,给了他们不少好处吧?”
裴照野不置可否。
“实行盐铁官营以前,我父皇还下令推行过另一种办法,替国库创收,本意是好的,然而新政有其弊病所在,落到地方后,原本‘不增赋税而增国家收入’的政策,却反过来成了官府盘剥百姓,加剧土地兼并的苛政。”
骊珠扫了一眼旁边的册子。
裴家身兼数职,多才多艺,连辗转替官府收高利贷这种事,他们也干得来。
“你用私盐所得的利益,从官员手头买走百姓贱卖的田地,再将这些田交给那些失地的百姓去种,只要红叶寨不倒,无论是官府还是豪族,都夺不走这些田——我说得对吧?”
她的眼睛亮亮的,很得意的样子。
“可是,你没发现吗?若以一郡为一国,你能做到这么多事,不是因为盐铁私营,而恰恰是因为官营,只不过,你现在是那个‘官’而已。”
裴照野舔了舔唇:“你什么意思?”
“伊陵郡之所以还能井井有条,有你能力的一部分,也有城池大小的缘故,伊陵不过一郡之地,你尚有管辖之力,可若扩大到一州呢?南雍境内,有多少个伊陵郡,多少个鹤州?”
裴照野很想反驳她,这都什么狗屁歪理。
可他顺着她的话想了一会儿,居然还觉得……挺有道理。
她书读得多,她的确有理。
见裴照野不说话,骊珠又偏头仔细打量他神色,道:
“我不是在指责你,虽然你做的事,有十个九族都不够灭,但至少伊陵郡的百姓过得很好,这是你的功劳。”
裴照野笑了下:“既然有功,公主准备赏我点什么?”
“赏你做盐官啊。”骊珠眨眨眼。
“谁稀罕什么破盐官。”他眼珠很黑,视线从她的唇上掠过,“换个实际点的。”
骊珠认真思考。
实际点的……
前世裴照野突然改变主意,入仕为官,红叶寨一定有什么变故。
或许就与伊陵郡的这些官员有关。
在回到雒阳之前,她想找出导致这个变故的原因。
骊珠若有所思:“明日,我去一趟官署……”
“不要什么盐官,亲我一下,然后我送你回雒阳。”
裴照野语不惊人死不休地撂下这句话。
骊珠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茫然抬头,下意识想看玄英和长君的反应,才发现他们不知何时退至后方树荫下,并未听他们的对话。
“……啊?”
裴照野笑容不变:
“裴家的消息传出去,官署上下必定严密得跟铁桶一样,你去了也讨不着好,真想管这个事儿,不如回去跟狗……跟你爹告状。”
骊珠:“不是,你刚才好像说,亲……”
“我是说了,不过亲不亲随你,实在不愿意亲,我也会送你回去。”
他神色间有种平静坦然的无赖。
骊珠觉得自己好像在听什么天书一样,有种云里雾里的迷茫。
他还在循循善诱道:
“但实话实说,我确实真的很想亲你。”
骊珠被他接二连三的好几个亲砸得晕头转向。
“……你为什么,突然……”
骊珠被他这番话搅得完全忘了刚才想说什么。
就连前世,每次裴照野从边关归来,两人分别太久,再见时也会有一种奇怪的生疏陌生,需要好几日才能缓过来。
更何况是此刻连样貌都要年轻许多的他。
尽管知道是同一个人,但陌生感仍然存在。
骤然听到这种话,骊珠感觉自己整颗脑袋都在冒着热气。
“不是突然,我盯着你的时候经常在想这件事,你不是也看出来了吗?”
他坐在食案对面,撑着头端详着骊珠。
见她久久未有言语,紧绷的手指松了松。
“很讨厌吗?不愿意也没关系,不用有什么顾虑,说了送你就会送你的。”
“……”
骊珠端起碗。
“不讨厌。”她抬眸,有些嗔怒地扫他一眼,“但也不能是现在吧!天黑一点,黑一点再亲!”
她什么时候说要立马回雒阳了?
骊珠盯着那个神色从容的侧影,这才反应过来,他竟然又故技重施, 用这种话乱她心神。
居然还想赶她走!
“山主, ”名叫仇二的山匪上前, 抱拳道,“那个叫陆誉的男的说有事找您过去一趟。”
裴照野掀起眼帘。
“说什么事儿了吗?”
仇二刚想开口, 忽而对上那张春风满面的俊脸, 一时愣了愣。
……出院门的时候还一副要杀人的样子, 怎么一转眼就眉飞色舞, 心情大好起来?
“没说, 但应该是府内守卫的事。”
裴照野颔首起身, 又回头对骊珠道:
“我去看看, 你接着看你的册子,抄累了可以使唤顾秉安,他就喜欢被权贵当牛马使唤。”
顾秉安:“……”
好歹毒的一张嘴。
然而转过头。
“公主需要帮忙吗?在下当过三年胥吏, 整理文书案卷,地方法例章程,都是我的专长。”
顾秉安笑眯眯地替骊珠研起墨来。
借着整理裴家册子的机会, 骊珠与顾秉安一问一答, 开始初步摸清伊陵郡官场的情况。
却说另一头,裴照野跟着仇二正往后院去。
仇二:“……朝廷的正规军确实有点东西,昨夜到现在,他负责的西跨院愣是没出半点差错,倒是咱们这边……山主,您看什么呢?”
抬头瞧着天色的裴照野问:“现在什么时辰?”
“未时六刻啊。”
未时六刻……离天黑还有近两个时辰。
裴照野啧了一声, 收回视线。
“咱们这边怎么了?”
“闹了两场呢,第一次是熊右围院子的时候,见人家小娘子身边的婢女美貌,摸了一把,人家差点咬掉他一块肉。”
裴照野嗤了一声:“狗改不了吃屎,第二次呢?”
“第二次……”
没等仇二说完,拐过长廊,满院子黑压压的人朝裴照野望了过来。
人虽然多,形式却一目了然。
面色冷硬的执金吾校尉和女眷一边,红叶寨的山匪们一边。
陆誉大马金刀,坐在一张竹马扎上,在他身后,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裹着他的外袍,躲在三两个舞姬歌伎怀中饮泣。
裴照野一见这场面,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方才的好心情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冷冽目光扫过另一边站在的山匪们,其中一人鼻青脸肿,心虚得直打摆子。
陆誉起身,沉着脸道:
“裴山主。”
“怎么搞得剑拔弩张的,陆大人,你打的?”
裴照野勾着那人的脖颈,将那名鼻青脸肿的山匪从人群里拉上前来。
捏开他的嘴,发现里面满口是血,连牙都掉了两颗。
他冲陆誉笑了笑:
“昨夜得我命令,弟兄们披星戴月,一路从虞山赶到襄城,昨夜更是一夜厮杀,轻伤二十一人,重伤两人,我们红叶寨是仗义相助,陆大人却一出手就将人打成这样,不合适吧?”
原本气势汹汹的陆誉一怔。
“……就是!”
原本理亏矮了一头的山匪们,闻言振奋起来,嚷嚷道:
“救了你们娘子,你倒反过来打我们的人,这不狼心狗肺吗!”
“再说了,不过是个舞姬,关你什么事儿,你急什么?”
“莫不是你自己瞧上了,也想偷香吧?”
山匪们哄笑起来。
裴照野面色如水,冲丹朱使了个眼色。
丹朱得令,吆喝着将后宅的这些女眷全都赶回了屋内。
裴照野手指点了点那个低泣的女子。
“你留下。”
那女子浑身哆嗦。
裴照野缓步上前,目光平静。
然而那种绝对武力带来的威压却极为恐怖,尤其是已经切身领教过的陆誉,更能清晰感受到这份可怕。
陆誉:“你想做什么!裴照野!枉我们娘子替你说尽好话……”
裴照野眼睫微颤。
丹朱上前,低声道:
“山主,没得手,就是把衣裳扯坏了,还好这个陆大人来得及时。”
裴照野微微颔首,视线越过陆誉,落在那女子身上。
应该是府内养的舞姬。
裴照野推剑出鞘。
陆誉脑子里的弦本就崩得极紧,见他拔剑,更是立刻有了反应。
然而裴照野反应更快,陆誉几乎没看清他的动作,就被他的剑柄反手砸中了头。
陆誉踉跄半步站定,眼含盛怒。
“这一下,打你下手太重,寒了我们红叶寨仗义相助的心。”
鼻青脸肿的山匪刚要咧嘴一笑,就听他们山主继续道:
“这一剑,你来还。”
舞姬怔怔瞧着递到她面前的剑。
就连正欲还击的陆誉,面上暴怒之色也一瞬凝固。
“山、山主……”
裴照野回过头去,笑吟吟道:“带你们出趟门,就这么给我丢人是吧?”
方才鸟叫似的一群山匪一片死寂。
陆誉打量他的目光幽深起来。
“按旧例,奸淫妇人者死,调戏妇人者断指,但你他大爷的差点就得手了,光断一指未免太便宜你,今日就开个新例。”
裴照野见那舞姬哆哆嗦嗦不敢接剑,便自己执剑,指向面色苍白的李二虎。
“若有奸淫未遂者,受一刀,至于捅哪儿,她说了算。”
裴照野回眸,淡淡看她。
“你想捅哪儿,指给我看。”
李二虎噗通一声跪下:“山主!她就是个舞姬!她就干这个的啊!”
裴照野只是问:“决定好了没?”
那舞姬有点迟疑,好一会儿,才指向李二虎的心脏。
噗嗤——!
被刺穿心脏的山匪重重倒地,院内静悄悄的。
不知为何,陆誉亦是心头一颤。
裴照野扫视一圈:“还有个熊右呢?”
“山主——”人群中,一名络腮胡大汉讪讪道,“我自断,自断……”
裴照野颔首:
“诸位弟兄辛苦了,回去后各领十金,休养半月。”
一听这话,众人眼前一亮,齐声谢恩。
山匪们散去,裴照野回过头,见陆誉神色复杂地瞧着他,不禁一笑:
“不服气?看着你们公主的面子上,也不是不能让你还一拳。”
陆誉没吭声。
他平日虽然沉默寡言,不争不抢,但论及武艺,说不自傲是不可能的。
就算之前惜败于裴照野手下,他也觉得此人不过一介草莽,不登大雅之堂,败是败了,但并不服他。
然而今日经过此事,方才发现此人并非有勇无谋的莽夫。
一来先是给足了自家人颜面,不至于堕自己的威风,让底下人寒心;二来,又赏罚分明,手段极其狠厉,就连军中恐怕都做不到这样说一不二的惩戒。
有勇不可怕,有谋也不可怕。
可怕的就是有勇有谋,还懂得隐忍,这种人,哪怕现在窝在一个小山沟里,也是潜龙在渊。
“……裴山主言重。”
陆誉说完,又道西跨院那边还有事要忙,转身离去。
送走了这位执金吾大人,又派了丹朱负责看守裴家后宅。
裴照野这才彻底冷下脸来,独自坐在台阶上,一脸的阴晴不定。
真是货比货得扔。
从前他觉得他们红叶寨,在匪贼这一行里头也算是出淤泥而不染。
结果刚来裴家没多久,见到裴家这些精心培养的舞姬歌伎,这些个给他丢脸的玩意儿,裤腰带松得拎都拎不起来。
倒把这个雒阳来的执金吾,衬得跟话本里英明神武的大将军似的……
那个小公主还想招安他们。
要是听说今天的事,她那么嫉恶如仇,眼里见不得沙子,还不知该如何厌恶他们红叶寨。
秋日晴光从树叶间隙筛下。
裴照野抬头看了一会儿天色,又想起那日她在酒楼时,笑盈盈说他和旁人不一样,是大英雄。
光斑在他面上忽明忽暗的游走,他眯着眼想:
一个匪贼,算什么大英雄呢?
有脚步声匆匆而来。
“山主,绛洲雁山里送来的信。”
裴照野接过简牍扫了几眼,神色微变。
让人问清骊珠在哪儿后,他抬脚快步朝书房而去。
还没进去,就听到书房内传来阵阵哀嚎声。
“……你做什么呢?”
裴照野扫了一眼正被长君打板子的少年。
骊珠正色道:“欺负你的人也有他一个,昨儿光打了他亲爹和大伯,忘打他了。”
长凳上的裴绍一脸的眼泪鼻涕,见了裴照野忙喊:
“哥!救命啊哥!裴家好歹给你一口饭把你养大,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裴照野冷笑一声,心想这时候你知道叫哥了,以前让人把他脑袋往泔水桶里摁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但话到嘴边,不知为何顿了顿。
裴照野慢吞吞道:“他说的,也有点道理。”
骊珠意外地看向他。
他迎上骊珠目光,眉心微蹙,似乎有点不忍。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好歹兄弟一场,冤冤相报何时了,胤之身体还不好,不然就……算了?”
果不其然。
骊珠原本见这少年挨了几板子,已经消了大半的气,可听裴照野这么一说,顿时又窜出火来。
“怎么能算了!他欺负你的时候可没说算了!还有,他不准叫胤之,换个名字!”
裴照野挑眉:“为何?”
“……君子万年,永锡祚胤,他哪点配得上这个‘胤’字?”
又不是她说“裴胤之是这世上最好的小郎君”的时候了。
裴照野心念忽动。
她既与裴家毫无瓜葛,当初在虞山碰面时,又为何会突然提及裴绍,箱笼里还带着一封写了裴绍名字的举荐信?
一时想不通,裴照野暂时按下不提。
他取出方才收到的简牍。
“先别管他,刚刚收到消息,绛州今年歉收,官府却避税逼得紧,雁山有一伙年轻力壮的农民,颇得名望,纠集了附近盗贼,合一千余人——这么多人,又没粮食,恐怕要出大事。”
骊珠心头一沉。
他的猜测没错。
前世,雁山这伙人会在初冬,绛州开始爆发饥荒时揭竿起义,号雁回军,劫掠官府粮仓,屠杀各地官员。
不到半年时间,他们就会扩张到上万人,并且会与睢阳薛氏联手,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