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遂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我知道。”
如?果有机会,他当?然希望司潮远离这些危险。她的?童年太?苦,值得拥有最好的?人生和未来?。
但谁也没有想到,长汐屿的?事态急转直下?,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驾驶舱里一时沉默,只有海风透过玻璃的?裂口发?出低吟,好像死亡交响曲不甘的?终章。
尖锐的?电子铃声突然响起,刺破宁静。
“是……是你的?手机吗?”司潮一时没反应过来?,转头问。
李遂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找出被扔进工具箱里的?手机。还好知道会颠簸,他留个心眼没放在身上,否则恐怕也难逃粉身碎骨的?命运。
“有信号了?”司潮问。
“嗯。”李遂低头查看屏幕。
好几条未接电话的?通知短信,来?自同一个陌生座机号码,显示是千宁市的?区号归属地。
他心下?一沉,连忙打回去。
“你好?”
“喂?是长汐屿派出所吗?你们所里电话怎么没人接啊?”对方劈头盖脸地抛出疑问,“我好不容易打听到这个手机号,也根本打不通。”
“我是长汐屿派出所的?民警李遂。您是哪位?有什么事?”
“我这里是千宁县第一监狱,”对方答道,“郑延海在我们这里服刑,他以?前是你们辖区的?村民,对吧?”
李遂不由坐直身体,听到对方郑重地通知道:“6月28号凌晨5点,郑延海因病在狱中?去世,麻烦你们通知他的?家属来?一趟吧。”
盘桓于心的?隐约不安终于落到实处。
挂断电话,李遂疲惫地靠向椅背,竟有几分脱力。
见他一言不发, 司潮不由笑问?:“怎么啦?”
李遂沉默着,看向站在控制台后操舵乘风破浪的女人。
灯影偶尔从她脸上掠过,留下明暗交错的稀薄流光。那双眼?眸仍跟小时候一般乌黑晶亮, 却有更为冷锐坚定的内核。钢铁巨物乖顺地匍匐于她脚下,似乎能去往顺她心意的任何地方?。
过去的伤害好像没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变为更加坚硬的盔甲。
可那并不代表罪恶没有发生过。
直到船艇靠岸, 李遂也没能想到合适的措辞告知她。
因舷窗受损, 锚盘缺失,停靠码头来不及,司潮果断选择最近路线抵达岸边, 以免夜长梦多。
“没办法下锚, ”虽然这么说着,她却并不很担心, “只能尽量靠近浅滩。”
“到时候等我汇报完,让他们派人来拖走?,再协调其?他船回去吧。”李遂心不在焉地回答。
司潮点头,两人取下随身背包, 徒步涉水上岸。
时间已是午夜, 登陆地点是远离县城的一处海滩,放眼?望去没有灯, 也没有人。
为避免海水泡湿包里的物品, 两人只能都顶在头上,终于得以拖泥带水地瘫坐在岸边的沙地。
才经历过一番与大?海的殊死搏斗,他们都狼狈不堪,模样实在滑稽,忍不住相视笑起来。
李遂打开导航:“最近的村镇大?概要走?半小时,之后我们再想办法打车去县城, 找个地方?住下。”
“那走?,”司潮说动就动,“不过这个时间点,村镇也没有车吧?你能打电话?找人来接吗?”
离开海滩,两人跟着导航的指引开始步行。
“……我在县城没有熟人。”李遂想想才回答。
在长汐屿读完小学后,他直接考上千宁市一中初中部,高中时更是被李父带到南安省城。他对千宁县城的了解仅限于每次转车时的惊鸿一瞥,并不比司潮多。
在交通尚不发达、客运尚未规范化的年代,想在市区和长汐屿之间往返都可谓跋山涉水,更别?说省城。市区汽车站不能直达码头,要么在县城转公交再转汽车,要么只能打漫天要价的黑车。
而绝大?多数人并没有钱。
所以一旦上岛,想再回到陆上的城市世界难于登天。
“打车软件也不一定能行,”司潮失笑,“看运气吧。”
午夜的海边寒凉刺骨,两人从头到脚全身湿透,不堪风激,司潮更是冷得不想说话?。
好不容易到得小镇上,果然除几盏昏黄的路灯外,街道两边门?窗紧闭,什么也没有。
李遂从背包里取出?干净衣服,递给?司潮,指道:“那边有公共卫生间,你先去换掉湿衣服,我来想办法。”
她走?得匆忙,除平时惯用的随身背包外,确实什么也没带。
司潮也不跟他客气,接过来笑道:“你倒是准备周到。”
李遂无奈:“早知道你要一起来,就多带几件衣服。”
司潮进洗手间,锁好门?,靠在隔板上。
从发现李遂要出?海,到海上与风浪搏斗,再到徒步到不知名小镇,好像一场危险与刺激交织的梦。才过去半个晚上,却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她自然也是有过惧怕的。但无路可退。
外面的世界不见得更安全,却比留在长汐屿有更多可能。
想到明天一早就要见到自己的生物学父亲,她的心情不免又复杂几分。
阔别?十五年,记忆里郑延海的面目早已模糊。甚至当?初一切还未发生时,她就并不是很清楚他的模样。
因为不敢、或者说不愿意正?眼?看他。
父亲只是一个符号,一个代名词。而与之对应的那个人,在她心里毫无分量。
司潮没有独处太久,很快换好衣服出?去。
李遂站在门?口不远处等她,手里拿着钥匙。看见她出?来,他神情一怔,好像有一瞬间的失神。
其?实小时候,林远舟刚把她带回家时,司潮也临时穿过几天李遂的衣服。现在虽然已是成年人,尺寸仍旧不是很熨帖,下摆和裤管空荡荡的,倒被她穿出?几分oversize的时尚感。
似乎是害怕被触动什么隐秘的心思,他的视线只短暂停留几秒,便转开去。
“旁边住户是个年轻人,我押钱租他的车一天,”他边走?边解释道,“我们自己开去县城更方?便些。”
司潮抬头看过去,果然遥遥望见民房后方?的窗里透出?些许微光。
深更半夜,也只有年轻人还没睡。
司潮坐进车里,见李遂细致地垫上纸巾,避免自己身上的湿衣服弄脏座椅。
“走?吧。”他发动引擎。
省道在眼?前无限延伸,沿着昏黄的路灯,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辆车。
车里车外都安静沉默,李遂满怀心事,犹豫着没有开口。等他再转头看,司潮已经歪着头睡着。
他只得靠边停车,拿出?仅剩的干净外套盖住她胸口,自己在黑暗无人的省道边点一支烟。
橙黄火星擦亮他的脸,额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他仰头长叹,仿佛这样就能吐尽愁绪,咽下痛楚。
抵达县城是半个小时后,将近凌晨两点。比起荒芜的长汐屿,这里烟火漫漫,华灯辉煌,夜市仍是人声鼎沸,显然有更多繁华的城市气息。
两人找便利店买些生活用品,在县局附近的酒店开两间房入住。司潮脱下衣服才发现,经船上一役,她全身上下各处都是撞击留下的淤痕,青紫红黑,什么颜色都有。
当?时肾上腺素飙升并未察觉到痛感,现在放松下来,四?肢百骸都在尖锐爆鸣,胳膊都抬不起一拳高。
她勉强草草洗过澡,已经累得不想动,身体的疲倦却被肠胃的饥饿打败,开始犹豫要不要下楼找点吃的。
许是在船上消耗太过,急需放纵口腹。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克制的敲门?声。
“你睡了吗?”是李遂的声音。
司潮有点想装死,但还是穿好衣服开门?。
李遂提着打包盒,食物的鲜香与热气扑面而来。
她眼?前一亮:“你怎么知道我有点饿?”
“我不知道,只是以防你胃疼,”李遂一本正?经地回答,“何况今天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还是要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他额头上才换过新的干爽纱布,底下就已隐隐渗出?血色。
“你的伤口……没事吗?真不用去医院?”司潮凑近去端详,“血好像还没完全止住。”
李遂的呼吸瞬间卡住。视线不知道该往哪边落,无所适从地到处乱飘。
“没……没事。”半晌,他的肺即将爆炸,才好不容易憋出?一句。
“哦……!先进来吧。”司潮往旁边一让。
李遂微微松一口气,犹豫片刻才进门?。很快,他又意识到新的问?题。
司潮暂时实在没力气收拾,一些私人物品随意散落在房间各处,空气里氤氲着刚洗过澡的香味和热气。
她说得很对。他们确实已经不是小孩子。
李遂从来没在这样的情景下与人独处过。他站在桌前放下食物,双手就再没处搁,神情肉眼?可见地局促。
“你不饿吗?快坐下来吃。”司潮不以为意,递给?他筷子。
打包盒里是他下楼去夜市买来的当?地小吃,手抓饼、炒面线,和一些海鲜烤串。两人围坐在有几分逼仄的小桌前,司潮也顾不上什么品种?口味,埋头大?快朵颐。
“在船上被锚盘突脸的时候,谁能想到我们还能坐在酒店里吃宵夜啊。”她发出?感慨的喟叹。
李遂慢条斯理地吃着,也跟着笑笑:“这就是当?警察的意义?。为了普通人能安全地吃喝玩乐。”
“你看起来可不像个好警察,”司潮开玩笑道,“顶多是个陈年社畜。”
李遂不答,只是轻叹一声。
派出?所民警的工作?,其?实跟影视剧里高大?上的刑警形象相去甚远,大?多处理的都是些巡逻边防、调解邻里矛盾、小偷小摸之类的鸡毛蒜皮。
他在长汐屿工作?六年,也没遇到过林远舟当?初那样的危险。
但这些隐藏在鸡毛蒜皮背后的罪恶,似乎正?趁着台风的掩护张牙舞爪,威胁每一个人的生命。
“话?说,你办手续要多长时间?我明天能去监狱吗?”司潮嘴里咬着手抓饼,含糊地问?。
“司潮。”
李遂终于放下手里的食物,神色慢慢正?经起来。
“明早一上班,我就要去县局汇报,你自己去监狱,可以吗?”
“为什么?”司潮不解地看他,“不需要办手续吗?”
李遂垂下眼?,似乎有点不敢看她:“上岸的时候,我接到狱警的电话?……郑延海,已经死在28号的凌晨。”
就在供电站被雷劈中、长汐屿与外界断绝联系的几个小时后。
司潮陡然瞪大?眼?。
“因病去世,没有什么痛苦。你明天可以直接去办理后事,领走?他的遗物。”
司潮沉默半晌,挪开视线。
“……节哀。”李遂低着头。
“那我们就很难知道陈叙的身份了。”司潮靠向椅背,不无失望地说。
李遂讶然抬头,试图从她脸上捕捉一些意料中的悲伤,但一无所获。
“你……”
司潮冷然一笑:“你想问?,为什么我关?心的不是他死了,而是线索断了,对吗?”
“因为我从小就盼着他死,但他不能死在现在。”
她慢慢敛笑,目中透出?冷冽的凶光:“我小时候无数次幻想,等他什么时候死,我和阿妈就能解脱,日子一定会好过很多。”
可他偏偏死在自己最需要他开口的时候。带着他肮脏罪恶的秘密,悄无声息地离开人世,沉默无言。
“不愧是他,”她自嘲地笑笑,“就连死,也还要给?我添堵,断绝我所剩不多的希望。”
“他有留什么遗言吗?”她又几乎不抱希望地问?。
“对方?没说,明天你去的时候问?问?看吧。”李遂想想,又安慰道,“这次上报我会尽量跟上级争取,如果现在的命案与过去存在联系,说不定就能重启落海案。陈叙的身份你也别?着急,我再想办法查。”
他其?实斟酌半个晚上,到此时才不得不顺其?自然地说出?口。她年纪还很轻,对她有重大?意义?的司文澜、林远舟都相继离世,而现在又是郑延海。
仿佛命运非要她从头开始,将她与这段过去所剩不多的血缘羁绊都已彻底斩断。
司潮向来吃得不多,眼?下自然也没有心情再多吃。
李遂帮她收拾好残局,带走?垃圾。想想还是不放心,他取过桌上的纸笔,递给?她一张写有号码的纸条:“明天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临走?,他又回头来:“你好好休息,别?多想。”
“好。”司潮木然点头。
李遂离开后,司潮无力地靠在墙边,慢慢滑落坐到松软的地毯上,半是解脱半是绝望。
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她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是什么心情。
她明明已经逃离孤岛,却仿佛陷入更深的桎梏里。前方?无路可探,身后无路可退。
平心而论,即便只是认识的熟人骤然离去,比如村长林宜纲,也多少会在她心里泛起些涟漪。
而她对郑延海的情绪则更为复杂。他不仅是她的生物学父亲,也是她幼时噩梦的缔造者和扼杀童年的刽子手。得知他的死讯,整个人却只是空荡荡的。
不是心底缺了一块的空荡,而是没有任何情绪。
她该感到悲伤吗?该哭吗?还是该为大?仇得报,而咬着牙大?笑?
他是该死,但不能死得这么便宜,死得这么不合时宜。
长达十五年的牢狱生涯,他有忏悔吗?有愧疚吗?
显然没有。
他的罪行应该在真相大?白后,得到彻底的审判,再在无尽悔恨与折磨中死去。而不是像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一样,轻飘飘地离开,甚至还能得到不知情者的几句感慨与缅怀。
可真相与正?义?的脚步,迟迟没有追上死神。
在极度的身体疲惫与精神操劳下,司潮仍然辗转反侧,几近天明才睡着。
好在,一夜无梦。
千宁县的雨, 和长汐屿比起?来各有各的脏法。
岛上的雨水是红泥,是海腥气,是植物杂乱的根茎, 而县城雨的杂质是工业扬尘,是泡湿的塑料袋,是七色油膜的水洼, 是人行道上的暗坑。
千宁县城并不大, 监狱建在县郊,道路年久失修,司潮清早起?床, 转两趟公交, 晃晃悠悠一小时才到。站台的广告牌已褪色泛白,再向?远看, 就是小片农田和连绵群山。
沿站台走一小段路,就能?看见监狱的大门,侧边挂着“千宁县第一监狱”的条牌,白底黑字。高高的院墙和铁丝网围住一方牢笼, 隔绝自由。
她辨明方向?, 撑着伞默然走进雨幕。
司潮难得睡个踏实的好觉,时长虽短, 质量却高, 精神放松许多?。
李遂买好早餐放在门口,自己先去县局,也没叫醒她,跟往常一样,只留下一张纸条。
今天不是家属例行探望的日子,监狱外只有雾茫茫的雨幕, 一个人也没有。她收起?伞,跟门岗说明来意,不多?时,就有一位狱警打扮的男人出来。
“你?是郑延海的女?儿?”
司潮点点头,递过去自己带来的证明材料。好在这次本就是为?办手续而回国?,各种文件都有事先预备。
对方看看名字,又瞅着她的脸比对照片,才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我是负责郑延海的管教?,姓周,”他简短说明,“跟我来吧。”
门内就是安检程序,要先寄存随身物品,才能?进去。
“手机。”一旁的工作人员伸手,指向?寄存框。
司潮摇摇头:“我没有。”
她手机被扣在长汐屿派出所。
这年头还能?有人没手机?对方狐疑地看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监狱里暗无天光,墙地都是灰蒙蒙的水泥色,头顶亮着惨淡的白炽灯,光线投射下来,被金属栏杆切割得分明。司潮跟在那位狱警身后,走过漫长的逼仄过道。
过道一侧临着后院,但走廊、院墙等任何足以攀爬或造成伤害的空处,上下尽数被金属护栏焊死,一只手都伸不出去。
因外面下雨,犯人没法去院子里放风。除不时隔三?差五遇见的看守狱警外,一个人也没有。
郑延海人生最后的十五年,就在这些密密麻麻的冷铁门窗栏杆之间度过。
周管教?推门进办公室,做个手势:“你?先坐。”
他走过去,在桌上的文件里翻找,见司潮实在冷静得可怕,不像一般的死者家属,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郑延海因病去世的事,民警通知过你?吧?”
司潮点头:“嗯。所以我才来。”
“你?们村怎么回事?”他微微蹙眉,“家属、村委会、派出所,没一个能?联系上的,亏我找好几天。”
“台风打雷劈中?供电站,停电没信号。”司潮解释道。
“哦。怪不得。”周管教?没有多?问。
“按照程序,家属本来应该到场监督尸检,因为?一直联系不上你?们,监狱只能?通知检察院先执行,”他走回来,递给她一个厚厚的密封档案袋,“如果你?对死因或是尸检结果有异议,可以提出来,另外委托第三?方进行复核。”
司潮接过去拆开查看,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在处理一只实验鼠的后事。
“他28号凌晨突发脑梗,我们接到同监室犯人呼救,就立刻进行抢救,三?个小时后抢救无效去世,”周管教?倒着茶,回忆道,“他这些年一直有不少基础病,事发后我们立即封存之前的体检记录和病历,这些都在里面。”
“过往病史”一栏里,写?着“高血压8年、糖尿病5年、轻度房颤2年。”
记忆里,郑延海还是一个暴虐的青壮年男人,即便是十五年过去,也才五十出头,这些无情的字眼却大刺刺昭示着他的迅速衰老。
周管教?小心翼翼地关注司潮的脸色:“监控录像我们也都按照程序封存,你?如果有疑问,也可以看。”
服刑人员死在狱中?不是小事,死者家属一般都难以接受,借机闹事的也大有人在。
司潮一页页翻过厚厚的装订纸。白底黑字上一些冰冷的名词,仿佛宣告死亡的判决书。
可它们终究不是真正的死刑判决书。那才是她想要的。
“我没什么意见,也不准备复核。”司潮抬起?头来,神色出奇地平静,“既然尸检结果跟死亡原因一致,就表示没问题。”
她低低地补充一句,喃喃着自言自语:“问题就是,死得太快。”
“什……什么?”周管教疑惑。
“没什么。”司潮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抵达监狱之前,她也或多?或少怀疑过,郑延海的死为?什么这么巧合,刚好就卡在她要来探寻真相的时候。但至少从?过往材料和尸检结论来看,找不到什么疑点。
现实没有那么多?阴谋论,幕后的能?量大概也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
他只是单纯地喜欢给她添堵。
“那你?没问题的话,就在这份火化?单上面签字确认,”周管教?肉眼可见地长舒一口气,递过笔来,“请注意,一旦签字,代表家属对死因无异议,不能?再反悔。事后可以跟去殡仪馆火化?,也可以等通知领骨灰。”
司潮提起?笔,刚要落到纸上,还是抬起?头来。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她问。
周管教?迟疑片刻,诚实地说:“除了?破口大骂医生和我之外,他没说什么。”
司潮笑了?。还是她熟悉的郑延海。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管教?多?少也知道郑延海的家庭和犯事情况,渐渐有些理解她的反应:“他基本还算老实,不怎么惹事,但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发脾气捶墙撞墙,医生说……”
他指指脑袋,语气委婉:“可能?有点问题。”
司潮了?然。
无能?狂怒。在狱中?没有妻女?给他泄愤,只能?伤害自己。
其?实这个世界上,隐形的精神病挺多?的。
周管教?起?身来,从?办公室角落取过一个帆布袋,说道:“这是他的遗物,你?也签字领走吧。”
帆布袋看上去鼓鼓囊囊,其?实大半是空气。里面只有几件旧衣服,大概是换囚衣前穿的,没什么特?别。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有线索价值的私人物品。
司潮草草翻过,直接扔在地上,自己取过文件,爽快签字。
周管教?不放心,还是确认一遍:“火化?之前,你?要不要看看他?”
“不看,”司潮想也没想,“尽快烧掉吧。”
“好,那你?就回去等通知领骨灰吧。”周管教?端详她的脸色,还是感觉有必要说明一句,“如果接通知后十五天内无人领取,就会由监狱自行处理。”
他猜得很?对。司潮不关心郑延海的尸体,只关心他的秘密。
她还是不死心地问:“这些年,他有没有什么异常?提到过什么名字,或者交代过什么?”
周管教?收好文件,思索片刻:“哦,他经常看一本书。”
“看书?”司潮蹙眉,“他不识字啊。”
周管教?笑笑:“我们监狱对罪犯都会进行再教?育,教?给他们文化?知识和一些劳动技能?什么的,帮助改造重返社会。他虽然基础差,这十几年还是基本完成了?扫盲教?育。”
“他看什么书?”司潮本能?地抓住这一丝异常,“我能?看看吗?”
周管教?讶然看她,颇有些莫名其?妙。她明明对父亲的死漠不关心,却又在意些奇怪的细节。
“你?等等。”
司潮点点头,周管教?关门离去。
雨还在下,桌上的茶水缓慢冒着热气,模糊眼前的视野。
直到此?时,司潮似乎才对郑延海的死亡拥有实感。世界上最后一个与她有血缘羁绊的人,就此?阒寂无声地离去,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一抔骨灰,一份档案,几件衣服,这就是一个有罪之人留在世界上的全部。
她不觉得快意,也不觉得悲伤。
周管教?不多?时便开门回来,递给她一本边角已卷曲的书。封面上的卡通人物已褪色发黄,透着陈年湿腐的纸张气息。
“初中?语文教?材?”司潮不无失望地试图确认。
“监狱里的书不多?,基本是靠社会捐赠或者自己采购,”周管教?点点头,“这是他使用过的教?材,基本一有空就会翻着看。我原以为?他是勤奋好学,但几年过去,他还是只看这本。”
怪不得被翻得破破烂烂。
司潮手指卡在最后,书页在她指尖哗啦啦下落,印刷的字里行间时不时有些铅笔字迹,可能?是做的笔记。
郑延海字如其?人,写?得像狗爬。
“基本全是课文。他每次看的都是哪一篇?”
周管教?摇摇头:“这我就不清楚。”
司潮不动声色地收在手中?,站起?身来:“这本书既然是他的教?材,我能?和遗物一起?带回去吗?”
周管教?想一想,才答应:“你?想留作纪念?应该不违反规定?,拿去吧。”
司潮终于笑道:“谢谢您。”
“你?真不去看他最后一面?”周管教?没见过心这么硬的家属,怕她反悔,以后惹麻烦,不免再问一遍。
她摇摇头:“如果没有其?他事,我这就走。”
周管教?没想到事情办得这么顺利,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口气:“节哀。我送你?出去。”
司潮再次跟在他身后,抱着郑延海所剩不多?的遗物,从?冗长阴暗的走廊穿过办公楼,回到门厅。
临走,她猛地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问:“李遂……就是长汐村那个民警,刚才有没有给您打电话?”
她没有手机,如果李遂要联系她,只能?通过周管教?。
对方闻言摇头:“你?一直和我在办公室,没人打进来啊。”
“好。”司潮没再多?说什么,点点头。
没有消息,那就是还在忙。
她从?工作人员处领回自己的背包,将那本教?科书也塞进去,帆布包则拿在手里。
雨声连绵不绝,没有止歇的意思。周管教?客气地送她出来,司潮撑起?伞,站在门口,思考下一步要去哪里。
视线落到监狱的围墙,上面用蓝色油漆涂有几个大字:“努力改造,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
她回到公交站台,旁边的垃圾桶老旧不堪,塞满各种秽物,脏污的雨水沿着上盖淌下。
雨幕中?恰好有一辆出租车前来,雪亮的车灯刺破晦暗,在司潮面前停下。
前座上的客人撑起?伞下车,大概也是要去监狱办事。司潮立即打开后座车门,收伞坐进去。
“去哪里啊,阿妹?”司机操着蹩脚的闽越普通话。
“千宁市福利院。”司潮答道。
破败不堪的公交站台旁,一枚鼓鼓囊囊的帆布袋被草草塞在垃圾桶里。
一个人的一生渐渐空瘪,被雨埋葬。
“福利院?市区好远的哦, 阿妹!”后视镜中,男司机一眼扫来。
他比个手势:“一百五,马上走。”
司潮一愣, 余光瞥见?计费器没有启动,才明白他的意思。
千宁县城的出租车从不打表。
司潮回国时,从市区汽车站坐班车只要五十块钱, 他纯属狮子大开口。
“可以?, ”司潮让步,“但不能?拼车。”
男司机没想到她竟不还价,立即眉开眼笑, 连连答应, 一口油门?踩走。
司潮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冷笑。她早就知道, 县城和长汐屿,各有各的脏。
雨还在一直下,四面玻璃窗上都沾满水珠,不时汇成水流淌下, 宛如潮湿的眼泪。
司潮坐在后座右侧靠窗, 将郑延海生前那本语文教材在腿上摊开。她对国内小学以?后的教育并不熟悉,看封面才知道, 这是七年级下册的教科书。
除一些耳熟能?详的近现代?大家文章外, 剩下的都是古文与古诗词。
郑延海的认字水平究竟到什么程度已不得而知,但从他在边角写的一些歪歪扭扭的笔记看,大概差强人意。其?中大部分可能?是老师的讲解,小部分是他自己的涂鸦,没什么值得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