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叶生的?证词,无?疑又从侧面印证林远溯的?话。
他颓然点头:“他本来也只是以防万一,如果能说通村民?,就不会用上?。不料还没动手?,却被人抢先骗走他的?孙子林孝涵,编造海妃娘娘显灵的?神迹。”
陈阡恍然大悟。
“所以村长才被惹恼,一怒之下决定找你取走存放在?冰柜里的?猪血,实施计划?”
林叶生神色感慨:“我劝过他。且不说这是对祖宗大不敬,本身也容易招来祸端。但他说如果再不想办法,一旦村民?被裹挟着妥协签字,长汐屿只会永远继续穷下去。”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他就……”
陈阡若有?所思,喃喃低语:“这么说,村长确实是被人害死?的?。”
“那我就不清楚,总之,我知道的?就这些。”林叶生深深长叹,“村长是个好人。”
“抛开别的?不谈,他的?确是真心实意盼着长汐屿能变好。”他补充道。
第42章 长风哀歌
司潮身上留下的旧伤还没好, 清早行船实在?疲惫不堪,到家后不久,就?又昏睡过去。
等她再醒来, 已?是中午时分。
闽越的长夏还跟从前一样苦热。司潮打开门,穿堂风漫身而?过,稍稍解去背后的暑意, 风里还弥漫着?渺远的家常饭菜香味。
她以为是林远溯, 透过半开的窗却隐约窥到李遂忙碌的身影。
风微颤,院里的三角梅轻轻浮动?,厨房里的男人满头大?汗, 手持锅铲, 熟练地颠勺翻炒。
油烟蒸腾的热乐,锅铲相撞的交响, 水流洗刷的脆声。
没有电的夏天燥热得很,却意外仿佛梦回2002年,诸事仍如从前。
李遂装菜上桌,转身就?见司潮倚在?门口, 看得出神。不用想, 他也知道缘由。
“你醒啦?”他假作不察。
“……哦!”司潮回过神,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远溯阿姨呢?”
“还在?村委会, 说是有事没做完,”李遂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炉灶,“叫我们别等她吃饭。”
司潮盛好两碗饭,若有所思地坐下。
“监控我已?经看过,”她犹豫着?,“没发现什么异常。远溯阿姨每天早出晚归, 行踪都很清晰规律,也没拍到别的异常人物在?附近出没。”
“据陈阡回报,她的嫌疑基本已?被排除,”李遂点?点?头,“林宜纲死亡现场留下的证物跟她不符合,也没有发现男装。询问时你也在?场,你怎么看?”
无论从情感?还是法理,他们自然都不愿意将林远溯列入嫌疑人范围。可尽管证物比对于林远溯有利,她身上却仍然存在?尚未解释清楚的疑点?。
“我有点?好奇,船夫梁死亡的当晚,她在?哪里?”司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问道。
李遂微微皱眉:“我们问过林叶生,那天晚上她应该是在?林叶生那里吃饭,8点?左右才回家的。”
而?司潮拍到的视频显示,凶手出现在?窄巷时,是晚上8点?32分。
不过李遂家院子?大?,林远溯要出去只用开后门,并?不需要经过前院,不会惊动?他。
“怎么?你还是怀疑她有问题?”李遂在?桌边坐下,顺手用干净筷子?给她夹菜。
司潮摇摇头:“没事。只是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至少,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寄给我照片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她给出的理由也没有说服我。”
“也许是我们过于先入为主?,”李遂循循善诱,“在?她身上花的时间太久,或许该让别人进入视野看看。”
她轻叹一声,好像想将不靠谱的遐思吐出脑海。
“是啊……”司潮表示赞同,“可能只是我太草木皆兵。”
“林叶生那边,陈阡找到了他购买存储猪血的证据。”李遂自然地转向下一个话题。
“真?是他做的?”司潮惊奇道,“图什么?报复林氏吗?”
李遂否认:“不过据他说,他是帮村长代购的,有进货单为证。”
“这出戏原本就?是村长自导自演?”
林远溯和林叶生不约而?同地证实,关于长汐村的拆迁前景,村长的确是有所打算。
“这么说,他的死会不会跟这事有直接联系?”司潮顺着?思路说,“林嘉宸伪造娘娘显灵的神迹,为的就?是尽快拆迁。有没有一种?可能,他背后的指使之人在?与村长暗中角力,最后怒而?选择除掉村长?”
“从作案手法来看,确实也有相似之处,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李遂点?点?头。
可林嘉宸已?伏法,岛上多是渔民,谁能做出这种?看起?来天衣无缝的杀人手法?
如果沿着?这条思路继续想下去,林远溯以雷霆手段力排众议,选择继续拖延拆迁,理应就?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但至少目前,对方并?没有再露面,甚至都不曾来附近踩点?。
“不用太担心,我们现在?已?经加强巡防,也在?继续进一步调查线索,”李遂安慰道,“无论凶手是谁,听到风声应该不会再轻举妄动?。”
“先吃饭。”他催促着?说,“是不是没肉,吃不下?”
肉类不好储存,台风封岛已?经一周多,吃的只有主?食和蔬菜,几近弹尽粮绝。
“不是,”司潮摇摇头,又想起?什么似的,“那份失踪人员名单呢?怎么样了?”
李遂知道这才是她最关心的事,可惜他并?没有好消息:“到上岸之前,还没有收到对方的信息,说是数据比较多还在?整理。”
司潮无奈:“正常。你要得急,深更半夜的,人家也不是上班时间。”
好在?现在全国公安系统都有联网,当年林远舟调查的时候,只能东奔西走四处求告,在?堆积如山的纸质档案里翻找,眼睛看瞎也不一定能有收获。
“我们耐心等一等吧,”李遂取一双公筷,又给她夹些菜,“好消息是,我在县城查过气象台的资料,台风正在?远去,这几天应该就?会通航。”
“只要航道和通讯恢复,眼下这些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他温声安慰道。
司潮点?头:“诶?不过说起?来,你怎么有空回家?”
“这是什么话?”李遂失笑,“不过我确实是趁着?下午回来补觉,今晚轮到我巡逻。”
“那你还做饭?”司潮抬头一看,李遂眼下的青紫触目惊心。
“不要紧,我自己也要吃的嘛。”
“那你注意安全,”司潮不放心地叮嘱道,“厨房我来收拾,你吃完就?去睡觉。”
李遂推脱不许,最后还是洗碗打扫后,才回自己的房间补觉。
司潮倚在?门边,望向天边堆叠的云翳。午后热度悄然上升,长汐村里一片阒寂。
所有的怀疑都已?被排除,无论是长汐屿现下的案情,还是司潮暗中进行的调查,都已?不约而?同走进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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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去一趟。”
警察走后,林叶生招呼周惠英看店,自己从后院门出去。
村里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他站在?章迎凤家门口,犹豫片刻,抬手轻敲三下。
“谁啊?”有人拖着?脚步前来。
章迎凤蓬头垢面,眼眶微红,将门启开一小道缝,瞅见是他,忙关门不迭。
林叶生似乎早有准备,眼疾手快,抬脚进门顶住:“凤阿妹,让我进去,我有话要说。”
章迎凤恨恨地扫他一眼,也没坚持,自顾自地往里走,林叶生赶忙跟上。
她家逼仄,没什么堂屋与里间的分别,正是暑热逼人的时节,床上却盖着?厚厚的冬天棉被,一个人紧紧缩在?被窝里,口中喃喃有词。
林叶生大?吃一惊,忙细端详,却是她儿?子?林孝诚。
章迎凤坐在?床沿静静望着?他,肩膀神经质地颤抖着?,眼神却慈爱又心疼。
林叶生心知不妙,忙越过她,伸手去摸林孝诚。他手脚冰凉,双颊绯红,额头却烫得吓人。
“怎么回事?”林叶生惊呼道,“你家后生在?发烧!”
章迎凤咿咿呀呀地比划半天,林叶生半听半猜才弄明白。自那日祠堂流血事件过后,林孝诚便受惊病倒,故村长暴亡这几日,她都一直守着?儿?子?没有出门,算算时间,眼下已?是第三天。
他扫一圈床边,见半碗水也无,竟是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这样不行!”林叶生急得要上前,却被章迎凤强硬地推开,“发烧要吃药要降温,不然人要烧傻的!”
她人看着?瘦弱,因常年做活,力气?却大?得很,直将人推得一个趔趄,膝盖磕在?墙上,林叶生吃痛不已?,一时竟直不起?腰。
“哈哈哈哈哈哈哈……”章迎凤却吃吃地笑起?来,抬起?那双死水般的眼,怜爱地望着?儿?子?:“傻……?傻点?好啊……”
“凤阿妹!”林叶生半是恼怒半是无措,喘着?粗气?无力地说,“我不管你能不能听明白,但这些话我还是要说。”
章迎凤充耳不闻,手上轻轻拍着?说胡话的林孝诚,仿佛只是在?哄小孩睡觉。
“村长死了你知不知道?今天警察来找过我。”好半天,林叶生才喘匀过气?来,“这一次,跟从前或许不一样。”
“死……了?”章迎凤呆滞地转着?眼珠看向墙角的他,猛地大?笑,拍起?手来,“死得好……好呀!”
林叶生见她着?实油盐不进,便也只顾一股脑把话说完:“我是想着?,我们和司文?澜的事,也该有个了结。”
“司文?澜?!”
仿佛这个名字触动?什么禁忌,章迎凤陡然拔高音调:“司文?澜……你有脸……”
她莫名地站起?身来,将林叶生向门外猛推:“阿澜……你杀的!!你害死……你!猪狗不如!畜生!”
林叶生意外地瞪着?她,仿佛失去所有力气?,竟是毫不反抗,任由自己一路跌跌撞撞。
章迎凤像是被大?为触怒,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什么粗俗的脏字都往外蹦。
直到被推出门外,好半天,林叶生才找回声音:“别的不说,人命关天,发烧会死人,你还是要给他治的!”
“治……治死!死好啊,死太好啦!”章迎凤犹自叫骂不迭,“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劈手关上门,低着?头慢慢走回去,脱力般地坐倒在?床沿上。
“阿妈……阿妈!”林孝诚双眼紧闭,仍在?神志不清地呢喃,“救我……阿妈……”
章迎凤好似如梦初醒,脸上又绽出笑意来,慈爱地轻拍着?林孝诚的手臂。
“儿?子?乖……我的宝贝儿?子?……”她笑吟吟地哄道,“阿诚睡吧……睡吧……睡着?啦,就?开心啦……什么事都会过去的……”
吱呀一声,午后的穿堂风推开未锁好的门,章迎凤以为他还没走,转头正要开骂,却见外面空无一人。
她痴痴望着?晃动?作响的门页,不知在?想什么,怔忡许久,才慢慢起?身走过去。
正要重新锁好门,她神情一滞,弯腰探过去看。
高高的旧式门槛外放着?白色塑料袋,被细心地用石头压着?,才没被风吹跑。
章迎凤小心翼翼地打开,是一版西药胶囊。
背面写着?“布洛芬”三个字。
“什么破腌臜东西……”仿佛触电一般,章迎凤猛地甩开手,随即探头出去,向空无一人的小径高声呵斥,“你想毒死阿诚……想毒死我!”
长风呜咽,和着?林孝诚半梦半醒的低泣,以及章迎凤旁若无人的叫骂。
宛如一曲哀歌。
黄昏时分, 厚重的铅云从海面压过来,又淅沥着开始下雨,扰人烦得很。
幸好司潮出门时看过天色, 早做准备。她在?林叶生的茶肆门廊下站定,收起雨伞。
店里空无?一人,周惠英坐在?柜台后, 头微微垂着打?瞌睡。听见声?音, 她猛地一抖,抬起困意朦胧的双眼。
“周阿嫲。”司潮点点头,打?招呼。
自祠堂怪事后, 有些日子没见, 周惠英清减不少,脸色却好看些。
“阿潮, 你来……买东西?”她笑笑。
本以为她还跟从前?一样?,会对?自己爱答不理,没想到她态度却缓和许多。
司潮本想直接绕进杂货铺,不由一怔, 驻足回头:“您回来做工啦?”
周惠英站起身, 打?个哈欠:“人死如灯灭,剩下的人总要活着么。”
她神色平静, 看不出多少悲戚, 司潮便知道,她不需要节哀。
她已经解脱。
“你找叶生阿伯么?”周惠英语带笑意,“他在?后面。”
司潮点点头,正要往后院走,过道上凭空闪出一个人来,手里抱着比头还高的床单被罩, 一副风风火火的模样?。
“慧英啊,刚才眼看要下雨,楼上晾的这些我就?给你收回来啦!”
“哎!”周惠英探头应着,“你还放布草间就?行?,谢谢月娥姐。”
对?方转个身,这才看见司潮。手里抱着的布草过于盛重,眼看要落在?地上,司潮赶紧弯腰捞住,重新搭上去。
两?人视线交接,竟是黄月娥。
她方才说话时脸上带笑,看见司潮也没收敛,只是点点头:“阿潮。”
司潮揣着满腹狐疑,只觉这两?人竟都像变了模样?似的,说不出的怪异。
她进得杂货铺来,林叶生一早就?听见声?音,起身来迎:“阿妹,要买东西啊?”
“月娥阿嫲怎么在?这里?”司潮诧异地问,“她俩……”
“现在?休渔么,左右没事,她偶尔来帮周阿嫲的忙,”林叶生低声?说,“你别说,自从家里没了男人,这两?同姒关系倒是一天比一天好,跟亲姐妹似的。”
司潮恍然大悟。
说来讽刺,周阿嫲的儿女在?岛外,黄月娥的丈夫和独子都关在?派出所,只剩下女人当?家。没几?天,两?人就?和气地商量好房和拆迁款都平分,反而没什么龃龉。
人一旦平和顺意,远离戾气,对?她的态度都友好许多。
林叶生向?来不喜欢多管闲事,没再继续说,只是又问:“你看,要买点什么?”
“哦,叶生阿公,”司潮的目光在?货架间四处逡巡,“金纸线香还有没有?”
“有的,我给你拿。”
为免受潮,这类货品都放在?高处。林叶生返过身,走到角落,颤颤巍巍地踮脚去够。
“我来吧。”司潮抢在?他身前?,轻松拿下来。
林叶生抬起眼皮:“阿妹,你这是要……”
自从警察来过后,他似乎瞬间苍老?许多,眼中神气竟像是散去大半。
司潮没想太多,点点头:“我去看看阿妈。”
今天是司文澜的忌日。十?五年来,她的衣冠冢都无?人问津,眼下司潮正好在?岛上,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
林叶生回过味来,仿佛如遭重击,当?场愣在?原地。半晌,他才感慨地长叹一声?,踱步向?柜台走:“原来……已经十?五年啦……是该去看看。”
司潮跟过去问:“多少钱啊?”
林叶生摆摆手:“算啦,没几?个钱,送你。”
“那怎么行??”司潮坚持,“您开店做生意,我不能?老?是占便宜。”
“好歹相识一场,这些年也没去看过,”林叶生还是不收,“就?当?是阿公一份心意。”
两?人僵持一阵,他始终推辞,挥挥手:“天黑后不安全,你还是快去快回吧,别和我这老?头子浪费时间。”
司潮看看外间天色,确实不早:“那……谢谢阿公。”
从后院门出来,没走几?步,迎面远远走来两?个穿制服的警察。
“司潮,”当?着同事的面,李遂仍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你去哪里?”
她手里提着两?大袋祭祀用品,他一早就?瞟见,显是明知故问。
“今天是阿妈忌日,我去给她上个香。”
“你怎么没早说?”李遂皱眉。
他有巡逻任务在?身,若是早知道,下午就?会抽时间陪她去。
其实不怪李遂,就?连司潮也是下午偶然瞅见日历,才猛地记起来。长居岛上与世隔绝,跟坐牢没什么分别,人对时间的概念很容易模糊。
“那边偏僻,你注意安全,”他稍稍缓和语气,“天黑前赶快回来。”
“知道。”司潮赶时间,答应一声?,低头就?走。
暮色微落,除巡逻的警察外,路上空无?一人。天越发阴沉,时而滴落的雨丝黏在?伞面上,司潮出村东,沿地势上山,到得长汐屿东面的悬崖。
崖顶风大,草木纷纷低伏涌动,婆娑作响,反而衬得周遭更静。海面上云层黑如锅底,倒扣在翻飞的白浪顶端。
虽然前?不久来过,一场台风过去,司文澜的墓碑落满尘土草茎,无?人打理。司潮半蹲半跪在墓前?,先细细擦净,取出三根线香来点燃。
“阿妈,我看你来啦。”她举香过眉。
金纸燃烧的烟烬散在?风里,模糊视线,呛得人眼眶通红。
“抱歉,我愧对?你。”
即便是十?五年后的今天,她仍然没有找到司文澜死亡的真相。每次总以为自己即将接近,线索却又都断在?莫名其妙的地方。
命运似乎一直在?捉弄她。章迎凤神志不清,林叶生不愿开口,林嘉宸作恶多端,她刚冒死出海想从郑延海的口中挖出点线索,对?方就?死在?狱中。
司文澜留下的日记残页下落不明,仅剩的证据也被偷走,幕后黑手跟人间蒸发一样?,消弭无?形。
而陈叙的身份,则更是扑朔迷离。说到底,女扮男装也只是她的臆测,没有任何实证。
与此同时,岛上又发生一系列命案,她被动地裹挟其中,自身难保。
疑似杀死船夫梁的凶手既然来家里要杀她灭口,为什么又要偷走日记?相隔十?五年的命案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联系?
司潮一无?所知。
线香烧得快,转眼间已过半。她默然低下头去,深深三鞠躬,语气几?近乞求:“如果阿妈在?天有灵,能?不能?给我指条明路?”
事已至此,如果不找出司文澜死亡的真相,就?算台风散去重新通航,拆迁事了,她也不可能?安心离开。
天地静默无?言,唯有雨声?渐响,如同凶手躲在?暗处的嘲笑。水顺着伞面连成线,织成细密的雨幕,似乎要将伞下这一方空间与世界隔离开来。
奇迹没有发生。
司文澜的墓碑犹自伫立着,滴下来的水好似沉默的眼泪。
司潮茫然四顾,陡然间悲从中来,鼻子酸楚不已,她顾不上撑伞,将冰冷的墓碑抱在?怀里,潸然泪下。
“阿妈……”
低低的泣语与雨声?交织,被崖下轰鸣的浪潮掩盖,甚至没有昭然于世的机会。
朦胧间不知过多久,司潮才意识到,头顶的雨似乎已经停滞,但雨声?却并未停止。
她茫然抬眼,发现背上多了一柄竹骨黑伞。
林叶生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沉默不语,只是替她撑着伞,自己的肩头已湿大半。
“叶生阿公……”司潮低头,不易觉察地擦擦眼泪,找回自己的伞,站起身来。
林叶生没有理会她,只是从旁取出三支香来点燃,扔开伞护着香,自己冒着大雨,虔诚地弯腰鞠上三躬。
“阿澜,”他低低地唤道,“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你怪我吗?”
司潮大吃一惊,转头不解地盯着林叶生。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向?司文澜忏悔,又像是向?司潮解释。
“凤阿妹今天骂我,骂得好,”他竟微微哽咽,“如果不是我,你可能?不会死。”
“什么意思?”司潮反问,“我阿妈的死,跟你有关系?”
林叶生抬起眼来,似乎下定某种?决心:“我和司文澜,并非泛泛之交。她决定逃跑前?和我提起,我支持过她。”
“我不说你应该也猜到,你阿妈本来是大学生。她被人卖到岛上,嫁给郑延海,”他继续说道,“十?五年前?的今天,她来店里找过我,说她遇到一个机会可以逃出去,就?是陈叙。”
“我却万万没想到,当?晚她就?……”
“陈叙到底是谁?”
“这我不清楚,”林叶生沉吟道,“陈叙当?时来到岛上没几?天,大家都不认识,司文澜也没有细说。”
司潮追问:“我阿妈和凤姨、林嘉宸,是不是都是被拐卖来的?谁拐卖的他们?”
林叶生点点头,随即,又摇头。
“那您呢?”
“我……?”林叶生苦笑一声?。
“据我所知,您一生都没有成家。”
在?闽越甚至整个华南,多的是有点钱便养细姨的男人,终身未婚的林叶生绝对?是万里挑一的异类,不知要遭多少人戳脊梁骨。
林叶生若有所思地抬眼,望向?苍茫的海色:“我曾经有过家。”
“我出生在?新加坡。父亲是长汐村林氏,母亲是新加坡人,”他脸上渐渐浮出洞穿世事的惆怅,“他下南洋遇到我母亲,便在?当?地成婚生下我。可惜在?我九岁时,他不幸去世。”
“父亲尸骨未寒,我便被林氏宗亲从母亲身边抢走,强行?带回长汐屿,直到现在?。”
司潮大惊失色,不解道:“为什么?”
“为什么?”林叶生冷笑,“因为他们口口声?声?说,我父母未经宗族同意私自结婚,已经有辱门楣,不能?再让林氏的后代留在?异国他乡,否则便是大逆不道。”
“为此,他们不惜打?得阿妈遍体鳞伤,只扔下三块银元,生生掳我上船,让我们母子骨肉分离。”
“自那之后,六十?年过去,我这一生再也没有见过阿妈。”
两?人撑着伞站在?墓前?,雨声?轰鸣灌耳,世界仿佛都在?下沉,直要彻底坠入深海。司潮不由转头,才发现微茫的暮色中,林叶生已老?泪纵横。
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曾是同病相怜的弱者。
“您长大以后,没有找过她吗?”
林叶生摇摇头:“一开始,侨信来过几?封,后来渐渐音讯全无?。我托人打?听许久,才知道阿妈终究没有等到我。原来我走之后不久,她便思念成疾病倒,却拖着病躯日日去侨批局问我的消息,一年后,咳血惨死在?人家阶前?。”
相隔汪洋大海,在?二十?世纪中叶那个混乱的时代,人死如草芥枯萎般寻常。无?数至亲被迫分别,无?数爱人被强行?拆散,裹挟在?时代洪流里的人谁也不曾想到,但凡一步走错,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我阿妈姓叶,我家店幡就?是为纪念她,”林叶生偏过头,悄悄拭去脸上的泪,“开店做营生,曾经是她的心愿。”
“您……不恨林氏?”司潮试探着问。
“恨,恨之入骨,”林叶生凄然笑道,“可是,有什么办法?一辈子就?这么过去,当?年下令的族长也已经去世。就?算我杀光所有林氏人,又能?怎样??”
司潮陡然明白?,作恶的人已不在?,她和林叶生的仇恨都是虚空索敌,落不到实处。
然而他们实则有共同的敌人。
这就?是盘踞在?长汐屿上的怪物。它看不见,摸不着,但所有人都知道它存在?。
是我们头顶的天,是我们脚踩的地,是从我们身上流淌过去的数千年岁月。
所谓的宗族,所谓的执念,所谓的传统。
“您总说,陈年旧事没什么好深究的。”司潮沉默片刻,试探着问,“为什么……您现在?愿意说出来?”
“是命,”林叶生眯起眼,仰头望天,“是逃不开、躲不掉的命运。”
无?边无?际的雨从九天云层坠向?大地,宛如连绵不止的眼泪。
“这几?十?年来,我眼睁睁目睹很多人反对?过,逃跑过,抗争过,章迎凤、司文澜、林远舟,甚至包括村长在?内,”他意味深长地说,“无?不以失败告终,只剩下我。我年事已高,母亲也已去世,想逃也没法逃,只能?赖活着。”
“我当?年以为,司文澜有勇有谋,又有文化,是大学生,她一定能?成为例外。”林叶生深深叹息道,“是我低估了他们。如果我当?时阻止她,或许……她还能?活着。”
“活着,但生不如死,”司潮冷笑一声?,“这不是您的错。”
“阿潮,”林叶生转过脸来,红肿的双眼盯着她,“我一直都知道你想做什么。原谅我当?初没说实话,我只是……太害怕你重蹈阿澜的覆辙。”
“但是现在?,如果我明天也要死,至少这些肮脏的秘密,不应该被永远掩盖。”
“不会的,”司潮坚定地摇头,“我不会像她一样?。时代总会在?下一代的手中改变。”
如果注定要推翻要牺牲,没关系,她还有她的武器。
事实上,她早就?已经宣战。
雨声渐弱, 只剩咸腥的风猎猎搜刮,抽打山林间的密影。
李遂左手按在后腰的枪把上,右手执手电, 用胳膊拂开路边横扫而来的榕树枝叶。雪白的手电光柱像剑,劈开墨汁般浓稠的夜色。
村庄内部的小路是泥沙混着碎石,颠簸不平, 雨后不时有积水的坑洼, 一踩就是一个雷。
四处静得可怕,巡逻的两人仿佛是山海间仅剩的生灵。
“师兄……”小张喉头发紧,微微喘着粗气, “连个路灯也没?有, 什么也看不见啊。”
为以防万一,李遂安排的巡逻排班基本都是老带新的配置。小张今年刚毕业, 比陈阡还?嫩,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多少?有些?惴惴不安。
李遂没?接话,从怀里摸出?一支烟递给他, 自己捉着另一支的烟丝那端, 放在鼻下闻嗅。
警察这种高强度工作?,精神又无时无刻不处于紧张状态, 抽烟提神放松, 又能转移注意力,很多人长年累月下来都是老烟枪。
但李遂一直不喜欢烟味。除非实在烦闷不已,他才会?直接抽烟。
当初刚进警校时,他白白净净,生得又秀气,走路也总是离那些?乌烟瘴气的角落敬而远之。他这些?特质很快被?同学发现, 指着他冷嘲热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