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可堪折by晓岚山
晓岚山  发于:2025年10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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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来,凉亭上的不慎唐突,就只有他和她二人知晓。倒显得更加尴尬了。杨敏之隐隐有些头痛。
何氏和张姝过来与二人打了个照面就回后院。张侯爷见两位小郎君安静的面容下,或多或少都显出腼腆拘谨之态,和他们刚过府时一味的客气恭敬大相径庭。当真有趣的紧。
张侯爷不免得意,心道可惜,他只能招一个女婿。
张侯爷心里有主意,不顾二人推辞,坚决留他们盛情款待。待用过饭,又让管事带他们去府里的山水园林转转。
侯府和杨府两府的园林一衣带水彼此相连。因今日之事,杨敏之有心查看一下侯府这边的园林之状,若有不妥之处定当避免,免得再引来今日凉亭冲撞的唐突境况。于是不再推脱,在管事的陪同下,与郑璧一同游园。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分花拂柳绕过一个转角,便和张姝等人又堪堪的碰了面。
贵妃娘娘从宫里派来的教养嬷嬷陪同在张姝身旁,正跟她慢慢说道,该如何协助主母行宴以及招待闺阁姐妹。因下月侯府就要举办开府宴,正好借此机会让张姝学着操持家事,何氏便请教养嬷嬷临走前再给张姝指点一二。
因为饭前已经见过一面,这回有些突兀倒不至于惊慌失措,又互相见了一礼。
教养嬷嬷暗自叹气,心想侯爷行事也忒不讲究。她在宫里久经人情世故,侯爷这点小心思一猜便知。只是不清楚侯爷看上了其中哪位郎君。
瞧上哪位都不行。清流素来不与外戚结亲,侯爷怕是要失望了。
不过既撞上了也不用刻意教张姝回避。莫学了那外边的小门小户之女,不过见个外男就慌里慌张的满是小家子气,气度上便落了下乘。
遂打发了管事去侯爷那里,自带着张姝、杨敏之和郑璧往水榭走。边走边说,若在水榭处行宴又当如何,夏日摆宴与春秋日又应有哪些不同。喜鹊在众人身后随行。
适才在席间,郑璧在侯爷的劝说下多饮了几杯酒,此时水榭边凉风一吹,不拘一格的洒脱之气便逸出来,听了嬷嬷的话不由抚掌称好。如之前杨敏之所说,他私底下正在写一本名为“京师见闻录”的杂记,若能把内廷中教养嬷嬷的见闻见地也收录到他的文中,岂不妙哉。
郑璧醺醺然不知所以。杨敏之冷眼旁观了这半日,从侯爷让妻女出来见礼,到府后花园相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侯爷这是相中了郑璧做东床快婿,适才在席间表现的尤其明显,藏都快藏不住了。
郑璧随教养嬷嬷一边说一边朝水榭走去。
杨敏之寻思着,郑璧性情洒脱不拘小节也就不大留意细枝末节,怕是没看出侯爷这番苦心。若是知晓了,不知他作何想。他心有所思,腿脚上便落后了几步。
张姝在一旁也放慢了脚步,朝跟在后面的喜鹊附耳轻声吩咐了几句。喜鹊面露狐疑之色,犹豫了一下还是遵自家姑娘的令匆匆离开。
“杨大人。”
杨敏之正在暗自思索,怯生生的一声呼唤让他回神,才发现此间此刻,只剩他和她两人 。
“两年前元宵夜,您送一个小娘子去帽儿胡同找父亲,您还记得么?”
只见她朝他深深福礼下去,行的竟是大礼。
杨敏之微怔。原以为,她即便还记得,也会如他一样佯装不知。没想到对面的少女却如此直接坦率,令他措手不及。
他不好伸手去扶,只得虚抬起手请她免礼。
她并未起身,只仰起头来,一双翦水秋瞳望向他,单纯清澈的眼眸中,真挚的谢意一览无余:“那日我寻到父亲,光顾着自家骨肉团聚,竟忘了您还在后头,您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晓得,也没得机会跟您当面道谢,实在缺了礼数。今日,张姝在此谢过。”
非常郑重的屈膝躬身行完大礼,才站起身来。
轻软的话语如微风一般从杨敏之耳边吹过,杨敏之恍惚着只记住了她最后一句话,仿佛说的是她的名字。
想也未想脱口而出:“‘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的姝么?”
张姝一愣,才察觉到刚才竟将闺名说了出来。此刻又被杨敏之从口中问出,她羞弱的点了下头,咬唇不语。
刚才把喜鹊支走的胆量,想要跟杨敏之郑重道谢而萌生的勇气,一下子全泄了下去。
早先管不住眼,现在又没管住口,着实是孟浪了。杨敏之暗道惭愧,朝张姝弯腰拱手温言道:“是在下唐突了。连带早间,在凉亭上无意冲撞了张娘子,一起跟娘子赔个礼罢,万望谅解。”
听他说起早间之事,张姝眼前浮现出当时四目相对的情状。这时听他落落大方的说出来,愈加令她心慌意乱,好似刚刚才从晃动不停的秋千上跳下来,脚软无力,不由得连连后退倚靠到水榭的栏杆处。扭头望向水中的微波粼粼。
迟疑了一瞬,道:“那日回去后本想告知父亲,后来事多杂乱,一直没得机会。如今父亲母亲并不知当日,是您送我回来。并非我与家人不知感恩,只是现在想来,还是不说与他们知的好,免得给您与首辅府带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杨敏之如今不再是国子监的太学生,是新科状元,是首辅之子,是前途无量的翰林院官。而她与父亲,虽已脱离屠户的身份如鱼跃龙门,但是跟杨敏之等人到底差得远。世人对位高权重者多有攀附之心,她倒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少牵扯的好。
对他往日的举手之恩,她没什么可作报答的,今日说出来,便觉安心了。
“今日之事,也非大人的过错,请大人莫要放在心上。家父性情爽直,对自家人向来是关心则乱,对外人从未存过不良的心思。今日未明察,便让管家过去问责,冲撞了贵府,实则不该,以后再不会了。”
杨敏之顺着张姝的视线看向水面,又把目光缓缓收回到她静秀的脸庞。
相比两年前,这个曾经只敢躲在兔子面具后惶然含泪的少女,成长的似乎不只是身量或容貌。怯弱之态依旧,却又有什么地方是不一样的了。
从水中反射上来的光线,在二人脸上来回晃动,明暗交替。一时无语。
郑璧向教养嬷嬷虚心请教的话语声从水榭那头隐约传来,渐次清晰。二人想是已回转过来。
喜鹊也匆匆赶回,手里拿着一柄秋香色的团扇,呈给张姝:“姑娘要的可是这柄?”
张姝微微一笑,接过团扇抬手遮住半张芙蓉娇面,也遮住滟滟水光的窥探。
圆弧形的扇面上方,露出一双娇怯的眼眸,稍稍流露出一抹灵动,转瞬即逝。
待郑璧和教养嬷嬷沿水榭长廊走回来,杨敏之起身向教养嬷嬷告退,叫上郑璧跟侯爷辞行。
张侯爷对今日自个儿的运筹帷幄很是满意。只等择日让夫人问问女儿的意思。
张姝回到青鸾院,丢开团扇,让喜鹊把还没画完的画卷和颜料摆出来,开始用心作画。
前些日子,姑姑梦到祖母以致哭醒,虽然让她去红螺寺给二老上过香,她心里着实还很挂念姑姑。这些天,她除了跟教养嬷嬷学规矩,抽空正在画一幅祖父和祖母的田园耕居图。
姑姑又有孕之事,她已听母亲私下说过,估摸着过不了多久内廷便会昭告出来。母亲少不得要入宫探望,正好把画卷一并带去,以慰姑姑对祖父母的拳拳思念之情,也全了她的一番心意。
祖父母过逝的早,对于二老她都未见过真颜。她一边跟爹娘问祖父母的形容样貌,一边仿着自己和爹爹的模样,在心中默默比拟二老的音容笑貌,试着画出来。待试了十几二十次,爹娘说,倒有七八分相像了。
张姝喜静,时下闺阁女儿们爱好的琴棋书画中,除了对丹青情有独钟,其余才情只堪平平。张侯爷和何氏不懂这些,不过因着只有张姝一个闺女,从小就爱宠的很。为着张姝这个喜好,在老家时,侯爷夫妇专门请县令夫人亲为指教,也是在那时她拜了县令夫人为义母。
此时回到屋里,再无他话,满心满眼都是书案上的画卷。喜鹊瞅了一眼埋头专心作画的姑娘,默默把团扇收起来。
姑娘并不爱这柄团扇,嫌它颜色老气,一直将它收在箱箧里,入夏了也没拿出来使过,今日偏偏要她回去找这柄扇子。
她伺候张姝多日,知道侯爷这一家子都是厚道人。小姐不是故意想要为难她,只是找个由头支开她罢了。
那时她找到团扇,一路着急往回跑。远远的便看见,自家姑娘和杨家郎君站在水榭旁,隔着生疏有礼的距离,杨郎君容色平淡,自家姑娘也并无异样。但这两人之间总让她觉得有些怪怪的。不晓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她一个当丫鬟的,实没有质问主人的道理。
青鸾院里张姝和喜鹊主仆二人,把今日事俱丢开了去,各忙各的,一屋静谧。
隔壁府中的回鸾院。
郑璧本想在杨敏之这里喝口茶就走,被杨敏之留下郑重问他,张侯爷有意招他为婿,他意下如何。

“什么?行简如何得知?”
郑璧手一松,茶杯丢到炕桌上,圆溜溜的杯身在桌上咣当咣当滚了一圈停下来。
杨敏之心道果然是当局者迷。
见他面露吃惊之色,并无半丝半毫的羞涩或旖旎之情,杨敏之本来在腹中盘算,要告诉他承恩侯有招赘的打算,这么一看也不用刻意提醒了。
今日在侯府一连串的事,郑璧回过味来,对杨敏之一拱手,正色道:“亏得行简兄及时提醒。侯爷一番好意,璧感激不尽,只是璧实无攀附之心,对侯府并无他想。日后跟侯府往来定当严谨受礼,保持分寸。侯爷爽朗慈和,定然觅得良婿。”
杨敏之:“子美可是已有心仪之人?”
郑璧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摇头:“并无。”
“既没有心仪之人,承恩侯府于子美而言,可堪良配。” 杨敏之淡淡道。
时人婚姻嫁娶莫不“低娶妇、高嫁婿”,然张侯爷有招赘之心,便不会从高门给女儿挑选夫婿。郑璧出身农家,进士及第,品貌俱佳,豁达随性,对于侯府来说,当真是个好女婿人选。
“非也非也,” 郑璧连连摇头,谈兴上来了,不由打开话匣子,眉飞色舞,“虽说书中并无颜如玉,璧也不知想找的新妇该是个什么模样,什么性情。只知,见到她的每一眼都令我念念不忘,想到她的每一刻都让我心生欢喜。所谓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是也……”
郑璧正侃侃而谈,见杨敏之面无表情默默看他,叹笑道:“行简啊,你读书万卷,但是想必没看过什么杂书吧,我见杨清日日在看时下最新的话本子,甚是手不释卷呢,我这番话若说给他听,必然懂我!”
郑璧口中说着玩笑话,低头又给他二人满上两杯茶水。
他心中还有想法没跟杨敏之说,进士及第便是清流出身,与外戚勋贵之家,门不当户不对,本就是两路人。况且,立储风波刚过,他可不想因婚姻之事趟上这趟浑水。
对于朝堂政事,张侯爷懵懂无知,他和杨敏之自是清楚的。关于朝政、仕途这些方面的考量,他不说,杨敏之也明白。莫说他与侯府千金不是良配,身后有首辅府的杨敏之,更加不是。
郑璧琢磨着,他的亲事必然是由兄长做主的,待回去速速给兄长写一封信,找驿差快马加鞭送去,提前知会一声。
于是再次拱手谢过杨敏之,打马回官舍。
郑璧走后,杨清已安排下人在净房准备好热水,催杨敏之去沐浴。
待杨敏之沐浴出来,正披发擦拭之际,出门两天加一夜的杨源回来了。
杨清笑嘻嘻迎上去:“源哥,你去一趟通州都赶上回眉州了!”
杨源不理杨清的揶揄,皱眉道:“以前在官舍,居屋简陋,大公子不让我们伺候也就罢了,如今既已搬到首辅府,凡事当有个章程,莫要再当自己是甩手掌柜了!”顺手就要接过杨敏之手上的巾子帮他擦拭头发。
杨敏之摆手制止,让他坐下说话。这些事他向来不假手于人,连丫鬟都不能近身伺候,更别说让杨源杨清两个粗手粗脚的半大小子来干这些活计。
杨源只得坐到对面圆凳上,把这两天暗中跟踪秦韬的情况一一道来。
秦韬是礼部侍郎秦大人的庶长子,似乎和家中关系不太好,二十好几没成亲,也不住家里,自己在外面赁了个宅子单过。这几日,除了在工部当值,就是往通州码头跑。码头那边有一些讨皮肉生意的私娼开的花船,秦大人在那边约莫有个相好的,反正昨日是宿在花船上的。
说到眠花宿柳,杨源想起早上船妓那一幕,俊脸微红,连忙止住话头。接着说,秦大人早上从花船出来,路上碰到船坞的一名管事,就跟着管事去了码头旁不远处的船坞。
秦韬在船坞呆了一天,杨源也就在暗处守了一天。等秦韬骑着毛驴不紧不慢的回京城,杨源到船坞附近暗暗打听了一番得知,秦大人和船坞的尤主事是多年至交,秦大人经常去船坞,与尤主事以及他手下的作头和工匠混在一处。
杨敏之听他说完,暂想不出秦韬有何问题。也许当真是他多疑了。
于是让杨源自去做该做的事,道:“接下来几个月再没什么可忙的,你哪也不用去,只管在府中静心温书,好好准备院试,其他的一律不用理会。我已给你往直隶府上籍报名,在京师应试即可。另外,我还有一些先前的课业文章,已让阿清收捡出来,你去找他拿,凡有不明白的,来问我即可。”
杨源面露惊喜之色,跟杨敏之作揖道谢,两个眼眶霎时红了两大片,声音都哽咽起来。
杨源和杨清都是眉州老家的杨氏族人,虽然亲族关系离杨敬庭父子要远一些,但都是同族同乡。他二人也不是亲兄弟,只是巧在都在幼年时双亲亡故又无近亲照料,杨敬庭怜悯二人贫弱,便收养了他们给杨敏之做伴读兼长随。
自从大公子一举夺魁,杨源从心眼里高兴之余,也萌生了科举的想法。他和杨清比杨敏之小几岁,打小时候起到公子身边,跟着公子一起也念了一些书,虽然比不上公子天资聪颖学富五车,他相信勤也能补拙。前些日子便想着科考之事,默默的开始温书。只是忙着跟公子回眉州迎太公牌位,后又忙着搬家到首辅府,还没来得及跟公子说,公子便看出来,还帮他打点好一切。让他如何不感激涕零!
杨敏之温声道:“你和阿清都是我杨氏族人,同族本就同气同声,互相扶持。你们不是奴籍,父亲与我也从未当你们是仆,以后莫要说让阿清伺候我的话。我要你们做的,从来不是端茶倒水伺候人的活,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是。你有读书应举的这份心,甚好,下定决心便要放手去做。”
杨源心头一暖,忍住要流泪下跪的冲动,重重的点头:“阿源定不负公子期望!”
杨清喜滋滋跟杨源邀功,不但早已按照公子的吩咐,把公子以前读书时的课业文章和笔记整理好,放到杨源的厢房,而且也已帮他布置好房间床铺。
杨源微笑着递给他一摞纸包的糕点,说是回来路上买的。
杨清做乖巧状口呼“阿源哥”连声道谢,亲热的拉着杨源坐在杨敏之门前屋檐下的石阶上拆开糕点包装,边吃边跟杨源讲白日里侯府管家过来问责之事。虽然后面侯爷澄清了偷窥之事原是误会,但杨清心中始终耿耿于怀,以为侯爷大人有大量,不想让首辅府太难堪才就此放过。
他嗜好甜食,本来今日在京城最有名的糕点铺子守了老半天才买到新鲜出炉的糕点,一口没尝呢,就被杨敏之一挥手全送了承恩侯府。侯府和侯爷他怪罪不得,只能埋怨府中下人欠管教。他陪杨敏之从侯府回来,就在府里四处转悠,盯着下人做事,看谁的脸都觉得是一幅做贼心虚之相。若哪天让他揪出这个鬼祟之人,非得好好惩治不可!
杨源赞同,即便这次真是误会,府里的规矩也需得立起来。
二人在院子里聊着,杨敏之在屋内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杨清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口齿含糊道:“百岁!百岁!公子,莫不是有人在背后叨咕您呢!”
杨源回头朝廊下的窗户边望去,见杨敏之已把头发粗粗的束成道士髻,潦草的插了一根木簪在头上,一手执笔,站在书案前正在写着什么,随着几个喷嚏喷出来,执笔的半边胳膊不由一晃,雪白的宣纸上便落下几点墨汁。
杨敏之哗啦一下将纸揉皱扔到一边:“这么能说会道,巧舌如簧,在我这里是屈才了,去门房跟苍头作伴吧,正好天天盯着底下的人进进出出,莫让他们偷奸耍滑。”
这话一出,杨源杨清二人都知道说的是谁。
杨清把头一缩,不知道哪句话说错把公子搞得罪了。一口糕点卡在嗓子眼里,差点噎住,咳嗽的满脸通红。
“公子,您和老爷夫人宅心仁厚,宽于驭下,哪晓得底下的人万不可多给好脸,不罚之以严苛怎么拘得住?这和公子您在朝廷讲的宽严并济、法度严明不是一个道理耶?”杨清咳嗽完依旧不服气。
“哦?”杨敏之从窗边挑眉望他,又好气又好笑,“整日里游手好闲,不是看闲书虚度光阴,就是如妇人一般絮絮叨叨,心中若有三分成算,就恨不能跟外人泄露了十分去,这便是你的御下之术?”
杨源已经进屋,往盆里倒了清水,浸湿了毛巾递给杨敏之擦手和脸,笑道:
“公子说的是。阿清,你不爱念书也就罢了,总得想想找个正经事做。我记得你以前便酷爱武艺,喜欢耍刀弄剑。为着你,以前在眉山,老太公还专门请了拳脚师傅教你,我和公子都陪你练了好些年。这几年老爷不在京中,公子和我事多也无暇时刻盯着你,你若还喜欢拳脚功夫,合该继续勤学苦练,莫要懈怠下来。”
说起自己的专长,杨清胸膛一挺,眉飞色舞:“别看小爷我这几年拳脚耍的少了,功夫并未荒废!只怕大公子现也不是我对手!公子,您别不信!和我比试一番如何?”
杨敏之不搭理他的挑衅,擦了手把毛巾递回给杨源,收起抄经的纸,洗笔。
杨清却来了兴头,在院子里随手折了两根木枝,互相摩搓刮的稍光滑些,兴冲冲进屋,给杨敏之递过去一根:“公子,给!”
杨清不依不饶起来。
“大公子,您就给阿清指点两招,让他晓得厉害。”杨源笑,从杨敏之手中取过毛笔。
他适才看公子的头发并未完全干透,若就这样睡了,恐着了风寒,倒不好。此刻有杨清插科打诨,正好让公子散一散头上的湿气。
“指点谈不上,阿清于剑术上颇有天分,你我皆非敌手,”杨敏之摇了摇头,转而若有所思,说道,“只是不晓得这些时日如何了。” 接过杨清递过来的木枝,两人来到院中。
杨源一边洗笔,一边从窗口往外看。
只见杨清一改平日里的散漫之态,凝神聚气,起势便是杀招,朝杨敏之的空门扑来。
杨敏之拿木枝格挡,回身避开他的攻势,姿势甚是潇洒飘逸,矫若游龙。
杨清骨骼轻灵,挽起剑花,波涛汹涌之势一浪盖过一浪,招招快速凌厉,几乎令人无喘息之机。
杨源看花了眼。虽然知道二人只是拿木枝比划而已,不会造成伤害,却不由被杨清发出的连绵剑势紧紧攥住心脏,唯恐他一剑劈下去伤到大公子。
杨敏之虽然一路退让只守不攻,看上去似乎很快就无招架之力,每一招却正好避过他的攻势。
只待杨清按捺不住,在连绵攻势中不小心露出破绽,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杨敏之突然欺身上前,从杨清手中即将劈过来的木枝旁滑闪而过,便要一举扼住杨清的咽喉。
哪晓得,杨清卖出的破绽原是虚晃一枪。还不待他抵住杨清咽喉,杨清已如闪电般直劈过来,先行一剑戳到他的胸口上。
“啪”的一声,毛笔从杨源手中掉到桌上。
杨敏之终于大口喘了一口气,扔掉木枝,以示落败。
豆大的汗珠从二人面上滚落。杨敏之后背中衣上隐隐透出一条条汗渍。杨源懊恼,要再烧水给他沐浴。
杨敏之摆手叫他勿要忙碌,接过毛巾,又重新擦了一遍脸面脖颈。虽说沐浴后又出了一身汗,这会儿只觉浑身轻松,畅快不已。
杨敏之笑道:“果然不及阿清远矣。”拍了拍杨清的肩膀,意味深长道:“我不过一介文士,我想阿清不会仅仅以打败一只握笔的手为荣吧。”
杨清也扔掉木枝,喘着气勉强笑了笑,心里却晓得,公子说得对,赢了今日的比试并没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
这三年老爷回眉州丁忧,他们三人挤在官舍,大公子忙于学业和朝廷的事,早就不如少时在眉州时那样陪他习武练剑。而他呢,心下总以官舍狭窄为借口,虽断断续续还在习武,却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实际上是荒废了。今日险胜,其实胜之不武!
“握笔之手,想要打败拿剑与刀的手,多的是办法。”杨敏之拿手指点了点自己前额,“拿剑与刀的手想要打败握笔之手,也从来不是全靠蛮力或斗狠。”
杨清服气的朝杨敏之抱拳,惭愧道:“公子,我明白了!”
杨敏之打发他二人回厢房休息,又找了一套中衣换上,打开床边的丁香色轻纱床帘,顿时愣住。
只见眼前是一床绘着杨贵妃卧海棠春睡图的垫褥,慵懒的美人倚卧海棠花簇,鬓发乱,玉钗飞,深深浅浅的粉色花朵错落有致,花儿与美人交相辉映,娇艳欲滴,狂蜂浪蝶点缀其间,似乎伴随着清甜的花香在帐内四溢。
垫褥上随意堆放着的薄褥和方枕倒是杨清从官舍带过来的。真想揪着杨清的耳朵把他提过来让他自己看看。杨敏之无奈的敲了敲额角,把方枕扔到床头,合衣躺下。

天色黢黑,万籁俱寂。
青鸾院,张姝房中,喜鹊令守夜的仆妇将靠墙壁四周依次排开的九支连盏铜灯再次续上灯油,灯盏里燃烧着橘色的光芒,如火树银花,将整个房间照的亮如白昼。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张姝将画卷上最后几笔细细描好,才满意的搁下笔。绘有祖父母的田园耕居图画卷已完成,就等明日让管事拿到书画作坊去装裱起来。
强忍睡意的婢女们把一盏一盏的灯火小心熄灭,室内光华渐收。直到这时,张姝才发觉不止眼睛酸痛难耐,手臂和小腿也都酸软无力,整个身子困倦不堪,让喜鹊草草把她的发髻散开,卸下钗环,倒头睡下,转瞬就堕入黑甜的梦里。
另一边院中,丁香色轻纱床帘里,杨敏之突然从梦中惊起,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两颊酡红似饮醉了酒,目光如夜色般幽深。
他大力掀翻薄褥,难以置信的看了看身下,劈开纱帘下了床榻。也不点灯,就着夜色中偶然漏出来的一丝光亮,走到窗边坐榻前,从炕桌上摸索到茶壶和杯,就着冰冷的茶水胡乱吃了几口。身体的燥热和骇人的异样才稍微平复下去。
梦境却在他脑海中阴魂不散。耻于回顾的旖梦,被他勉强打成碎片,每张碎片都闪现出同一张美丽娇怯的面容,怯生生的眼眸,柔软的嗓音,无不销魂入骨,令他心激神荡,身下又昂然燥热起来。他心下大骇,竟有些不知所措。
于男女之事他没有亲身实践过,也从未对谁生过半点旖旎之思,但他不是懵懂之人。
几年前偶然翻看过几页杨清悄摸寻来的话本子,偶有过一两次恍惚的春梦,他知这是一个正常成年男子必然会有的经历,当时有点别扭,很快就置之不理。
从没出现过如今日这般清晰的梦境,时而是荡漾在空中的秋千,时而有被揉碎的滟滟水光从波光粼粼的水面返照上来,一切真实的仿佛真的发生过。
杨敏之抚额闭目良久。仿佛这一梦过后,所有碎片都深深镌刻到脑海中。内心有一个卑鄙的杨敏之在对自己说,又有何妨,只是一个梦而已……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黑暗中摸出火折子,点燃了灯盏,从衣箱中摸出一套干净的中衣换上,把脏衣裳扔到净房。又擎着灯盏踱步到书案前,就着微弱的光,拿出经书、纸张和笔墨。
昨晚和杨清以木枝当剑过了几招,当日应该为祖母抄写的经书篇章被打断,没有写完就睡下了。此刻也无法安眠,杨敏之竭力摆脱脑海中残留的旖梦,开始抄经。
夜已过半,天将大白。回鸾院外传来守门的苍头“砰砰”的扣门声,口中还在唤阿源和阿清。
杨敏之放下手中纸笔,给苍头开门。
苍头愣了一下,随后喜气洋洋的跟杨敏之说:“大公子,老爷遣人来报,他已经到了永定门,万岁的人接了他直接就进宫去!老爷先不回府,说大姑娘和钟小娘子在后头,让您和阿源稍后去永定门接应大姑娘。”
苍头口中的大姑娘是杨敏之的大姐杨霜枝,钟小娘子是杨霜枝的独女,乳名杳杳。杨敏之先前就知道,母亲和祖母随父亲从眉州出来,会先去江陵看望孀居的大姐,再去保定府二姐的夫家停留一段时日。大姐果然还是听了母亲与祖母的劝,愿意离开江陵携杳杳到京城来居住。
杨敏之自罚似的抄了大半夜经,本有些神思困倦,正准备抄完手上这篇就在榻上补个囫囵觉,这时听苍头来报,顿时困意全消。
杨源听到院中的嘈杂之声,匆忙间起身换好衣裳。听苍头又说一遍,也大喜过望,忙备马和杨敏之赶往永定门。
杨敏之心想,大姐和杳杳一行女眷走得慢,这时去永定门,大姐肯定还未到,愿路上能先遇到父亲。
果然,还未到永定门,恰碰到锦衣卫护送入宫的杨敬庭一行人。
万岁赐八人抬官轿,司礼监派了李荃等内侍相迎,锦衣卫众人从保定府接应到首辅大人就一路护送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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