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他给的大方,又不用她奉承出力,她乐得多挣几个脂粉钱,对于秦大人的怪癖也懒得去深究。
随着天光渐渐亮起来,货来人往的通州码头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与此同时,几十里外的京城,钟楼上报时的钟声鸣响,皇城内外如雄狮从睡梦中苏醒,城门开,万户启。
不过须臾,皇城正南方向的商市街坊廊房大街就热闹起来。
廊房大街上的宝山阁,卖一些印章、古玩、碑帖字画,在周围鳞次栉比的商铺中,朴实无华,实不打眼。周围的商贾都不知道,这是在皇城里伺候皇爷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李世忠的私产。李大监时不时派徒弟李荃过来照看。
这日,也是李荃和杨敏之约好见面的日子。
李荃起初不过是内廷默默无闻的洒扫小太监。
几年前,杨敏之作为国子监的太学生,帮忙在内学堂向刚净身入宫不久的小太监们授学,就此认识了李荃。
李荃聪明机灵,有上进心,杨敏之在授课时不免多提点一二。后来有一回,李荃当差出了差错,差点被主管洒扫的太监杖笞至死,恰被杨敏之碰到。
杨敬庭时任吏部尚书,主管洒扫的太监即便不看杨家公子的面子也得看杨尚书的面子,不敢再为难李荃。李荃逃过一死。
后来,凭着脑瓜机灵又会钻营,李荃一路往上爬,进了司礼监,混到李世忠身边。既是李世忠的徒弟,也是他的义子,得了李世忠赐名,跟他同姓。
李荃对李世忠甚为忠心,对救过自己一命、且这些年一直在私下关照自己的杨敏之也很是信赖。杨敏之暗中和卢梦麟较量时,得李荃相助,通过李荃向后廷推手,一步步引卢梦麟入彀。
李世忠岂不知,自己这个义子后面有杨敏之的身影。几次三番,波澜诡谲之中,棘手的差事在李荃手上办的越来越好,他统领的司礼监也得尽了好处。
对于杨敏之,他在提防之余颇多欣赏。
杨敏之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剑指卢温和卢梦麟祖孙。他更是乐见其成。
他和卢温二人,一个是从万岁幼时起即陪伴左右的大伴,一个是万岁被立为太子时的帝师,倍受万岁尊敬。在万岁跟前两人自是一团和气,但私底下,看着对方,心中都有些微妙。
恰逢杨敏之破局,李世忠不动声色站到杨敏之这头,必要时通过李荃顺水推舟。
至卢温和卢梦麟倒台,皇长子身边伺候的大伴被顺势换上了他司礼监的人。再到杨敏之中状元,杨敬庭入内阁,李世忠自认慧眼如炬,无论内宫还是外廷,在这棋局中,他稳操胜券。
接下来,该当如何,他很想看看杨敏之会怎么做。
李荃把义父的心思透露一二给杨敏之。
二人坐在宝山阁二楼品茗,窗下就是廊房大街最繁华热闹之处。窗外,人声鼎沸,嘈杂喧哗,更衬得室内安静闲雅,茶香清幽。低声说话的声音在喧嚣的市井气中被冲淡,几不可闻。
杨敏之摇头:“不在皇长子,亦不在于皇次子。”
他的面容,隐于茶水升腾的雾气之后,原本鲜明如漆的眉目变得模糊,淡而清雅的笑容也莫测起来。
李荃不解。
“且等等再看。”杨敏之稍稍挽起一边袖子,给李荃点茶,一幅怡然自得之态。
心内,却不免发出一声喟叹。既无法逃避,无以脱身,便躬身入局也罢,他杨敏之又何曾惧过谁?
第6章 秋千
这几日,张姝在府中跟贵妃派来的教养嬷嬷学习规矩礼仪,日日不得闲。为了表示对教养嬷嬷的尊重,每日清早去西边的客院,直到入夜安寝时才回东边她自己住的青鸾院。
从青鸾院走出去没多远,就是侯府的山水园林。和旁边张侯爷让工部另建的府宅一墙相连。
张姝每日里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客院跟教养嬷嬷进学,用心领悟嬷嬷所教授的世家礼仪和京城名门闺秀的举止做派。
她还不晓得,隔壁自家宅院竟被父亲赁给工部,暂时用作首辅官邸。更不知,隔壁宅院连杨府的牌匾都已挂上,两宅之间用于连通的月亮门和其他通道也都被从两边封闭起来。
她如同一个要考科举的学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向学。
教养嬷嬷原以为这一趟是个辛苦差事,这么一个身娇体怯兼身份尊贵的小娘子,别说苛责刁难,就是轻言细语的说话,还唯恐怠慢她。
没想到张姝如此乖巧和顺,对她礼遇有加,进学也一丝不苟,没有半点怨言。
教养嬷嬷时常夸赞,张侯爷和何氏一贯心怀疼爱。都让她不必着急,慢慢学就是。
只有张姝自己清楚,两年前初入京城,在宫中出了个岔子,以至迷路走失的经历,每每想来,依然让她惶恐不安。
父亲爽直,母亲柔善,贵妃得宠,她又是这样一幅怯弱之身,除了一副还过得去的容貌,别无他长。莫说给父母家族遮风挡雨,就连先护好自己,不让爹娘和姑姑操心,便要费尽她本就平庸可怜的心力。
这日,教养嬷嬷笑说,她再没什么新东西可教了。放张姝休憩一日。
喜鹊伺候她换衣衫梳发髻,由衷赞她:“姑娘聪慧,心性坚韧,学东西也快,哪像奴婢,在宫里这些年,还常因出错挨罚。幸而娘娘赏我出宫伺候姑娘和侯夫人……”后半句没说,给他们当差比在宫中整日里提心吊胆要强太多了。
张姝看着宝镜中喜鹊正给自己梳双环飞仙髻,抿唇笑道:“你才是心灵手巧之人。”
喜鹊对镜中张姝笑说,自家姑娘最好,梳什么样的发髻都是顶顶好的。
张姝素来安静少言,许是这几日跟嬷嬷学规矩礼仪,心中不免有些感慨,低声叹道:
“如今你们个个都夸我好,其实,哪里是我有多好呢。就像一杯茶,你起先不晓得它是用好茶叶还是次茶叶泡出来的,不过是装到什么容器里,就给世人呈现出什么样子。在粗糙的茶杯里,自然鄙陋,不大被人看得上。放到精致的茶具中,便人人夸赞是一杯好茶。其实茶还是那杯茶罢了。”
喜鹊本想说品茶时闻香、辨色、识味,便知道茶是不是好茶了,但是说出来就好像要跟主子抬杠似的,想了想没有说出口。给张姝盘好发髻,点缀上步摇等金玉头饰,俯身朝镜中的如花面靥笑问道:“姑娘,您上回说要打秋千,只不得空。今日天气晴好又没有大日头,正好耍一耍。”
主仆二人在镜中对望而笑。
在老家时,每年到了花朝节,县乡都会选出几个花神娘娘,有的端坐高台宛若观音,有的在林中打起高高的秋千仿佛飞天的仙子。
她幼时极羡慕打秋千的花神娘娘,在空中自由自在的飘飞,就像真的仙人一样。
今年早春时节,主持花朝节的县令夫人同时也是给她做过闺训启蒙的义母娄夫人,得了她母亲的应允,请她扮演花神娘娘。她今年一十六岁,正是少女最美好的花期,也值得做最美的花神娘娘。她不喜欢泥塑一般坐在高台上,选了打秋千。
当时父母和义母都很诧异。平日里羞怯娇弱的小娘子,竟然敢站到那么高的踏板上,从林间高高荡起。如同仙女下凡,荡过乡民们的头顶,在众人的欢呼雀跃声中,透过脸颊前的薄纱将美好羞涩的笑容洒向人间。
进京以后,父亲专门请工匠给她打了一架可供站立的高空秋千,放到她院中。两侧坚固的链绳上缠绕华丽的彩帛,比老家花朝节的秋千更大更贵重。只不过到京城以来,忙着搬家、收拾内宅、跟教养嬷嬷学规矩,还一次没有使过。
何氏带了几个健壮的仆妇过来,助推秋千。
院中的芍药开的正好,张姝剪下一朵粉白的杨妃出浴,一朵嫣红泛金的金带围,问母亲,簪哪一朵好看。
何氏觉得哪朵花都和女儿一般可堪怜爱,把两朵都簪到她的发髻上,双环发髻之间簪上金带围,一侧斜插杨妃出浴,秀发和盛放的花朵交相辉映,露出秀美饱满的额头,更衬的人比花娇。
何氏很满意。让喜鹊和婢女们自己挑喜欢的花朵簪花。年轻的女使们自是欢欣不已,纷纷在花圃中寻找自己最钟爱的鲜花。
张姝剪下一朵全然绽放的大瓣红芍药,含笑让何氏坐下,稳稳当当的簪到母亲发间。
承恩侯府内宅正热闹着。廊房大街上的宝山阁,依然在一片喧嚣的街市中,清净的仿佛世外之地,低声话语之间,只有淡淡的茗香弥漫。
杨敏之稍稍提点几句,李荃就明白了。
杨敏之点到为止,踱步到窗边撑手俯看楼下街市,深邃的眼眸中浮现出一抹漠然的倦色。
当他想通贵妃晋位的关节,便明白了,如今的势已在万岁掌握之中。
万岁不动声色就收回权柄,绝非羸弱之君。他们所尽忠者,从来不是哪位皇子。
借万岁的势,助父亲清除朝政改革最大的一块绊脚石,从此再无掣肘。他便也心中大安。
世易时移,势与力会瞬息变化,将来也可能再生变局。他只是个凡人,无法做到算无遗策。将来的事,待将来再说也罢。
李荃和杨敏之聊完正事,又和郑璧埋头品鉴了一番郑璧托友人从老家搜罗来的几幅书画卷轴。之前郑璧从老家友人手里寻了几本前朝书画大家的拓本,随手给了李荃。李荃想必凭着那几本拓本讨到了不少好处,对郑璧感激不尽,定要分一半利钱给郑璧。
郑璧哪能要他的钱,听说李荃在宫外置办了宅子,娶了一房贤惠太太给他管家,直说权当给他的贺礼。
太监娶妻早已不是新鲜事。郑璧暗生好奇,拉着李荃私下便有了些浑话闲篇。
若是换别人,明目张胆跟太监问闺帏之事,非得惹出不快。可天底下就有郑璧这样的人,脸皮厚,待人亲切,给人天真质朴之感,让人容易放下心防。只要他愿意和你打交道,便会让你如沐春风。
他俩声音虽小,杨敏之又不是真的聋,只是懒得听他们侃风月之事。后来听他们连“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都拿出来浑说,不由皱眉,只等杨清从楼下食铺采买回来便待离去。
偏偏楼下街市中的衣帽铺子发出一阵嘈杂的喧闹声。原来是铺子新到一批帷帽,还不等伙计叫卖,就一售而空。
时下民风开放,女子抛头露面出门游玩、打理铺子,都属常事。帷帽除了用于遮阳,早就不时新了。
只因多日前,承恩侯府千金去红螺寺上香,山间的香客窥见其真容,一传十十传百,侯府千金的美貌便传遍市坊。当日她戴的帷帽也成了一时风气,不论闺阁娘子还是少妇都争相模仿。娘子们发现,戴上帷帽,举手投足之间果然更显朦胧绰约之美。帷帽一跃成为京城女子们穿衣打扮的入时之物,一时风头无两。
杨清采买完食材,又从德芳斋买了一堆自个儿爱吃的糕点点心,看衣帽铺子前人头攒动生意红火,又听人七嘴八舌的说侯府千金如何如何,凑过去听了一耳朵。回到宝山阁就管不住大嘴巴,不管杨敏之在没在听,叨叨说起来。
原来,自从侯府千金美貌之名广传,这几日常有轻浮的登徒子,跑到侯爷家门口意欲偷窥,被侯府家丁追着打出一条街。更甚的是,一些胆大的浪荡公子哥,自诩人才风流,恬不知耻跑去侯府跟侯爷提亲,被侯爷打骂出门。
侯爷家门庭若市,不堪其扰。
杨敏之的眉头深深蹙起,深感不妥。很后悔当日答应工部的安排。
他与父亲都喜清净,只是现在看来,住到承恩侯府侧旁,就别想清净了。且,首辅官邸左右,若整日里狂蜂浪蝶出没,首辅官威何在?
临行前,问李荃,万岁是否提及给承恩侯在朝中安排一个虚职。
李荃点头,万岁让义父在锦衣卫和工部中给张侯爷随意安排一个。本朝外戚有爵位无实权。对朝廷来说反正只是多添一张嘴,多一个人领俸禄,又无实差可做。
杨敏之放下茶杯,道:“那便锦衣卫吧。”
工部在六部中虽地位最低,不受待见,但是若论贪墨,门道其实很多。若在工部,以张侯爷的心机智慧,很容易着了人家的道,被人卖了还要帮人家数钱。
杨敏之和杨清、郑璧出了宝山阁,打马慢行。
杨清很关心承恩侯府,只是不解,为何公子的建议是锦衣卫而不是工部。明明张侯爷和工部的秦韬有交情,到工部不是正好有人照应么。
郑璧笑嘻嘻:“侯爷在老家干的就是要命的买卖,在锦衣卫就算领一份虚职,也算人尽其才,震慑住宵小之辈想是不难。只是,我竟不察觉,行简原来对侯爷的事如此上心,还是说另有所指呢?”
明晃晃的调侃。
杨敏之冷冷的瞥他一眼:“若我告诉李荃,他跟你的谈资,以后会出现在一本叫‘京师见闻录’的书中,你说他会作何感想?”
说罢,一夹马腿,喝道:“回府!”竟自拐到去杨府新府邸的方向。
杨清惊喜,公子终于想起回新府邸了,忙“哎”了一声打马追过去。
“唉?行简兄,有话好好说嘛……”郑璧在后面跟上去。
第7章 冲撞
三人到杨府。先行过来的几个仆人已将府内收拾的一应妥当。正院本应家中主人住,杨家老祖母此番会一同过来。杨敏之知道父母对祖母最是恭敬孝顺,便做主把正院留给祖母。东边为尊,父母亲住东院。他自己带杨源杨清住西边的院子,也就是和承恩侯府一墙之隔的院落。
回鸾院。
院门上拟的这个名字,闺阁气息甚浓。不过终究是暂居别人家的宅子,杨敏之并无不满,随遇而安即可。
杨清欢欢喜喜的布置自己住的厢房,杨敏之和郑璧在回鸾院走马观花浏览一圈,两人边说话边出了院门,往院子后的花园走去。
这座宅院,果然如杨清所说,不论是亭台楼阁还是水榭奇石,都美轮美奂。连绵侯府两座宅院的假山园林仿江南秀丽山水之色,又融合了京城园林古朴厚重的特点。不远处的假山尖尖上,探出一座凉亭,琉璃瓦覆盖的顶部四角飞起,竟衬托出山势巍峨之感。
小径两旁遍栽湘妃竹,曲径蜿蜒向上,直通凉亭。杨敏之和郑璧往上走,意欲看看山顶周遭又有何不同。
一个仆人过来通传,说刑部主簿范大人过府来找郑璧大人,正在门口候着。
杨敏之和郑璧对望一眼,心下了然。
郑璧笑说:“不知该说老范是谨慎还是滑头,明明我这几日不是在翰林院就是在官舍,他不来找,偏偏到首辅大人家门口来堵我。”
杨敏之和郑璧提前从郑磐信中得知,卢梦麟在流放途中失踪。随后郑璧从侧面悄悄跟刑部知会了一声。刑部想是已查到什么,却不知杨敏之心下想要如何。今日老范特意跑到杨府门口,明为堵郑璧,实为探一探杨敏之的态度。
杨敏之朝郑璧抬了抬下巴,不耐的道:“你去打发了他!真把我跟卢梦麟一样当小阁老供着,等老头子进了京,头一个削的就是他的职!”
郑璧心说,您不喜当小阁老,却跟小阁老一样爱拿乔。嘴上嘿嘿一笑:“莫急,我去会他一会!”
杨敏之不管他,自顾继续往假山上走去。
到凉亭,从亭子往四周望去,方发现,此处是整个府邸最高的眺望点,周边白墙青瓦的宅院连绵成片。
虽是一座不高的小山,却给人会当凌绝顶之感。更兼凉风习习,杨敏之心下惬意,正待极目远眺,山下头一墙之隔的侯府庭院突然传来一串开怀的笑声与惊叹喝彩声。
众人的声音当中,更有一个轻柔悦耳的笑声由远及近的传来,克制而温柔,温柔的仿佛如风吹过草浪,又好似灵动的音符,从克制中流淌出满心欢喜。
还不待杨敏之仔细去分辨,触目而来的,是一身彩衣披帛的姑射仙子,从天空布满姹紫嫣红的云霞中,无羽而飞,飘临凡间。
一双纤纤玉手擎两条坚实柔韧的彩绳,飘然而至,几欲与宅院房顶的青瓦平齐,转瞬间,又飘然远去。绳上缠绕的彩帛条和精美绣工点缀的衣袂迎风飘展,热闹之极却不显杂乱,更显得被金色刺绣丝绦带束起的腰身纤细玲珑,娇软的不堪一握。
从杨敏之能看到的仙人侧面脸庞,一支开得正浓艳的粉粉白白的芍药花斜插入高耸的环髻,随风簌簌抖动,煞是可怜可爱。花朵和发髻之下,秋水明眸,鼻管秀挺,樱唇含笑,正是张家的女儿。
刹那间,红螺寺轰隆隆的晨钟声仿佛从几十里外的山间传音入耳,杨敏之随即反应过来不妥,理当回避。遂撩起一侧袍角便要下山。
张姝正在自家院中由着喜鹊和众女使仆妇将秋千推的越来越高,鼓鼓的风声在耳边欢快的作响,发髻上的步摇和花朵仿佛欲振翅而飞的鸟儿,叮当作响,雀跃着要离开她。一切都充满了自在无边的喜悦,极致的喜悦和自由仿佛也感染到她,笑意盈面,天上地下美景尽收。
一起一落,眼角无意扫到对面原本也是自家宅院的假山上,从鸾凤亭匆匆走出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一边往山下走却又无意间抬头望向秋千飘荡的方向。
靛蓝色直裰衣袍,舒展的长眉,深邃的眼眸,竟然是杨敏之。
张姝稳稳立于踏板上的脚差点滑出去,她以为自己眼前出现了幻境。
正好喜鹊等人正高举双手,一边欢呼一边将本就高高荡起的秋千推到更高的天空。
不绝的欢呼声再次入耳,杨敏之情不自禁的停了一瞬,悠悠侧望过去。
四目相对。彼此的面容都更清晰的出现在对方眼前。
俯仰天地之间,假山上的凤尾竹叶风姿婆娑,澄澹朗阔。天空中彩色云霞变幻莫测,摄人心魄。
张姝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眼中浮现出疑惑与慌乱之色,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该扭头回避还是敛起笑容。
又一波摆荡迎风而至,她慌忙垂头唤喜鹊,令众人停住秋千放她下来。
杨府这头,郑璧的声音从假山下传来,杨敏之朝下面喝止:“我即刻下来!”耳后一热,大踏步下山去。
他走的极快,郑璧小跑两步才跟上。二人回到回鸾院,杨清不知道去了哪里。郑璧给杨敏之倒了一杯水,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才说起从老范处得来的消息。
卢梦麟和负责押解的官差确实是在进入福建行省的山脉时和刑部断了联系,如今已经十余日了还没收到官差的讯息,刑部已经着人沿他们去漳州的路线和江西卢氏一族的祖地分别寻找。
杨敏之摇了摇头:“他不会回江西。”
郑璧深以为然。
杨敏之沉默了片刻,又道:“刑部当按律法行事,待找到卢梦麟须得将他全须全尾的送到漳州服流役。”
郑璧称是,他也是这么跟老范强调的。怕的就是下面的人胡乱揣度上峰之意。
卢梦麟不能死。
若是以前,杨敏之必要除之而后快。但如今,棋局已变,须得让卢梦麟活着到漳州。
一边思忖,杨敏之又添上好几杯茶水喝了,才觉得脸上的热意稍稍松快了一些。
杨清在院门口高呼“大公子”,小跑进来,一脸气愤之色。
杨敏之放下茶杯,皱眉:“怎么回回大呼小叫的,没规矩!”
杨清脸色忿忿:“咱们府的下人是该好好管教了,忒没得规矩!将才侯爷府的管家过来,说我们府不知道哪个没眼色的混账玩意儿,竟敢躲到花园后头偷窥他们府上大娘子!”
郑璧愕然。
杨敏之觉得自己刚凉快下去的脸颊,仿佛又烧了起来,一时语塞。
杨清在前院接待侯府管家,一时找不出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冲撞了侯府千金,只得连连作揖代府上跟人家赔罪,刚把侯府管家哄走,就过来找杨敏之告状。心里气愤的紧,嘴上也很不客气。
杨敏之暗道惭愧。长这么大他就冒失了这一回,那时反应不及,不过多看了两眼,后头便立刻警觉过来。纵是无心,也确是他失礼了。
杨敏之清咳了几声,态若自然道:“既……是我们府有不周到之处,你且随我去跟侯爷赔个礼,回头定当严加约束下人。”
命杨清把这日买的糕点盒子带上,权当赔礼。
杨清“啊”了一声,没想到大公子竟然拿他精心挑选的糕点去侯府借花献佛。侯府金尊玉贵的大娘子跟他最爱的糕点一比,终究还是没有糕点对他的吸引力大。却也没法子,杨清怏怏的答应了一声,磨磨蹭蹭的去拿糕点礼盒。
主仆二人还在准备,侯府的管家又过来了,这次是眉开眼笑的一副嘴脸,说原是误会。然后又说,听闻郑璧郑郎君恰巧也在首辅府上,侯爷正好挂念两位郎君,请杨敏之和郑璧过府一叙。
原来,张姝让喜鹊等人停住秋千时,一脸惊慌,又羞又怕,当时就有机灵的仆妇脱口而出“莫不是那边有人偷看,把我们家姑娘吓到了”。
张姝心思还混沌着,慌乱之间不及说什么,就被众人从秋千上搀扶着下来。
何氏跟张侯爷一说,侯爷动怒。这些日子,总有一些登徒子浪荡儿跑到侯府跟前意欲偷窥,惹他不快。一府之隔的首辅府上竟然也有这种令人不屑的宵小之辈,岂能忍之!
时下,勋贵和官宦士族家庭的少男少女们行宴、聚会实属平常。大庭广众之下的交际来往,只要大方得体,均不算逾矩。但这种暗中行偷窥之事的鬼祟行径,实叫人不齿。
张姝也是到了这会儿才晓得,旁边自家的宅院如今也住了人,正是杨敏之和他即将到京的首辅父亲。
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张姝反应过来,若是提前知晓旁边住了外人,以她一贯安静守礼的性子,定会有所顾忌,不会如今日这般玩得如此肆意,无意间竟和杨敏之撞上了,也不能全怪人家。
于是直说自己看错了,一时眼花,错把园中的树影当成了人。
同时张侯爷也从管家口中得知郑璧过来杨府。他心中暗喜,一直没找到机会让娇娇和他心仪的女婿人选相看,今日恰赶上了机会,择日不如撞日,马上让管家又去杨府请郑璧和杨敏之。
这一去一来,杨清等人搞不清侯府唱哪出。杨敏之心里有些不踏实和心虚,仍然令杨清带上赔礼,和郑璧一起过府拜见张侯爷。
杨敏之和郑璧到侯府。
杨敏之跟张侯爷致歉,张侯爷此前已信了自家女儿的话。他就说嘛,首辅府是何等知书达理的人家,怎会有如此不懂规矩的家奴。他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对杨敏之口呼“贤侄”,笑呵呵摆手让他莫要再提。
又跟杨敏之和郑璧说,杨敬庭杨大人为官清正严明,他还在乡野时就素有耳闻,当日应许秦韬所托之事,最主要的原因便是仰慕首辅大人的威名,愿与首辅大人比邻而居。对于杨家大公子和郑郎君两位少年才俊,他也颇多欣赏喜爱之情,让二人多来侯府走动走动。
杨敏之和郑璧自是拱手谢过侯爷赞誉。
张侯爷越看越爱,趁下人给两位郎君看茶的功夫,让管事去请侯夫人和女娘过来见贵客。
郑璧起身便要回避,口说不敢冲撞内眷。
张侯爷哈哈大笑,将郑璧按回到椅子上踏踏实实的坐好:“我看贤侄不像是迂腐之人,何必拘束呢。本侯与家小初来乍到,日后在京中说不得还要两位小郎君照拂一二。今日本侯便托个大,自认叔伯长辈,两位小郎君也莫要嫌弃,就当本侯跟夫人厚颜认下两个有出息的子侄罢了。”
杨敏之将茶杯撂到桌案上,垂下眼睑,一幅悉听尊便之态。
张侯爷心思浅薄,心里想什么基本都写到脸上。适才这番话,侯爷自以为滴水不漏,其实已全然被他看破。仰慕父亲官威是假,对他和郑璧满眼欣赏之意倒不作伪。
他不欲承恩侯府给自家添上什么麻烦,若一味闪躲,反而恐怕对某些事情失去把控和先机。不如以静制动,倒要看看侯爷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郑璧想不出,他有什么能帮上张侯爷府上的。只见杨敏之安之若素,他也不好再推辞。
稍息片刻,何氏携张姝冉冉而至。
杨敏之和郑璧忙起身,向何氏行晚辈礼节问安,再与张姝见礼。张姝也微微屈膝道安回以万福。
何氏笑容慈和,轻声细语很是温柔,也如张侯爷一般对两位小郎君夸赞有加。
张姝和他二人见过礼后,便垂目立于何氏身侧。待母亲跟父亲说,让父亲好好款待两位小郎君,便轻挽母亲手臂,一同离开。
郑璧松了口气。
他出身乡下小户之家,打小顽劣且性情跳脱。早些年兄长考学并外放做官,他都曾跟去游历一番,和三教九流打交道一触即通,游刃有余。
但是到了京城,发现这边又不太一样,不论是在官场还是和公侯勋贵之家交往,他尚缺乏经历以及经验,自认为还应多向行简兄学习。
看看人家杨行简,将才和侯府女娘见礼,神色从容,眼皮子都不带掀一下的,端的是谦谦君子,彬彬有礼。哪像他,若不是上回在红螺寺远远的便见识过侯府千金的天人之姿,心里提前有了准备,今日非得失态不可。
不过他不知,适才杨敏之也是不动声色的长吁了一口气。
与早前在凉亭上不慎撞见的如霞光大开的艳色不同,张家女娘已换过一身家常衣衫,头发也绾回时下女子最常梳的发髻。全身光华收敛到一双娇怯的眸子里,颔首垂目,半边身子都隐匿到侯夫人身后,孤静的如一道瑟瑟的幼树剪影。
侯夫人携她离开时,秋水般的明眸转了一眼落到他身上,又默默收回去。只这一眼,杨敏之便知,张姝明明是认出他来了。也不知她怎么跟张侯爷说的,原本怒气冲冲的侯爷不再追究,而且就像不知道这回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