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可堪折by晓岚山
晓岚山  发于:2025年10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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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姝犹豫了一瞬,唤住就要转身踏进府门的杨敏之,屈膝行礼道谢。
杨敏之轻拍还在睡梦中的杳杳后背,淡淡道:“举手之劳,张娘子勿要挂怀。”
说完,抱着杳杳往影壁后走去,人影不再。
张侯爷和何氏在内院等候多时,待张姝回来,说马已经买好,也和陆蓁约定明日去陆家的马场让陆蓁教她,侯爷高兴的抚掌说“甚好甚好”。让张姝先去梳洗用膳,晚点何氏再过去跟她说说体己话。
这边张姝带喜鹊等婢女自回青鸾院梳洗休憩。她昨夜赶工作画,本就睡得晚。今日一早跟陆蓁一会儿去廊房大街一会儿去马市,片刻也不得闲。适才回来的一路上,随着马车颠簸,实在抵挡不住困意,昏昏沉沉的小憩了一会儿。
这会子倒是不困了,只是在马市时糅杂的各种牲畜的味道仿佛还沾染在裙裳上,浑身满是风尘仆仆的气息,吩咐喜鹊备水沐浴。
那边厢,杨敏之抱着还在酣睡的杳杳进了杨家府邸的主院,这边主院本来是给祖母留着的,大姐来了便住在主院的偏房。
杨霜枝正坐在堂屋靠窗的罗汉床上,就着外面还有点亮光的天色,缝补杨敏之和杨源杨清的旧衣裳。见杨敏之进屋,忙迎上前来,让奶嬷嬷接过杳杳带去耳房睡觉。
杨敏之半靠到罗汉床前,抖开郑璧托杨清带给他的信纸,上面草草记载今日万岁和首辅在太极殿的廷对。
耍了这一整日才回来,杨霜枝对弟弟摇头,叫他以后莫要再如今天这般惯着杳杳。又笑说,他让杨源从街市买回来这许多物事,待她和杳杳走的时候都用不完。
听杨霜枝说她还要走,吃惊道:“大姐还要回江陵?”他原以为,大姐此番进京会与他和父母祖母同住。
杨霜枝强笑道:“走之前我就与婆母说好,过完中秋就回。再说,哪有外嫁女长住兄弟家的道理。”
杨敏之默了片刻,道:“若大姐夫还在,我万不会叫姐姐归家。若钟老夫人是个好相与的性子,我也不会强留姐姐在京城久居。只是,现在大姐夫不在了,他临终前给我与父亲都写了信,允大姐归家,托我好生照料大姐和杳杳。总之,回江陵之事姐姐莫要再提。”
杨霜枝只是摇头:“你和爹娘祖母的心意我岂有不知呢。只是我终归是钟家妇,杳杳是钟家的孩子,待她日后成年,婚姻之事总绕不过钟家去。现在婆母和钟家宗亲畏惧父亲的权势,不好说什么,但以后呢,杳杳终有长大的时候……”
杨敏之不以为意,眼睛还在浏览信纸,随口道:“杳杳还小,等到她谈婚论嫁之时,招个赘婿也未尝不可,给姐姐养老。”
杨霜枝把搁在罗汉床中间的箩筐往杨敏之身边一推,嗔道:“说的什么浑话!”
杨敏之已全神贯注到郑璧写的信上。今日非大小朝会,但是今日甚至接下来的几日,太极殿君臣的廷对都异常重要。这些文字将由翰林院行文成撰,形成廷报,再由快驿从京城发往各行省,从行省再发往州县,从此帝国的新政将浩浩汤汤铺陈开去。
杨霜枝不欲再谈她的去留,一边缝补衣裳,一边岔开说道,下午隔壁府的侯夫人亲自登门拜访,送了许多礼物过来,说是感谢阿源帮忙找的作匠裱画,她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礼物。温柔亲切的侯夫人还约她得闲时去隔壁侯府小坐,她也不知以她如今孀居在娘家的身份和侯夫人交际是否合宜。
杨敏之的视线从信纸上挪开,若有所思。
大姐在旁絮絮的说侯府如何,侯夫人如何。他脑海中,浮现出刚才在马车上,张姝刚睁开眼时的情态,朦胧之间,一双星眸欲闭又开,娇憨之态实在可掬。
他清了清嗓子,告诉大姐,承恩侯和侯夫人都是赤忱坦率之人,他们今日送礼确是为了作匠裱画一事,大方收下就好。
但承恩侯府毕竟是贵妃的娘家,与之交往需秉持君子之交的距离。以后若再有任何官员或官员的家眷上门来送礼,直接拒绝即可。
因为,他们的父亲,首辅大人以后都不会住在这里。
刚回府时,杨源过来说,老爷被万岁留膳。
在席间,父亲还请万岁另赐了一个不大的二进宅子,离上朝时官员们都要经过的千步廊不远。御赐的宅子比官舍大不了多少,远远不能和这边的府邸相比,但是胜在离内阁文房和皇城都近,坐官轿过去也就一盏茶的功夫。
今日父亲已带积年的老仆住到那边,让杨敏之办完去通州接人的事宜后,过去与他同住。如此,杨府这边,杨敏之的祖母和母亲还未到京的这段时日,杨府的主人家就只杨霜枝和杳杳母女二人,倒还清净。
杨霜枝点头说好。她定当做好孀居的本分,贞静不出,紧闭门户,约束好下人。
杨敏之无奈的笑了笑:“大姐也莫太紧张,隔壁侯夫人和侯府家女娘都随和柔善,可放心与之往来。”
杨霜枝面露好奇:“我们家外面这条巷子,被京中百姓取了个诨名‘美人巷’,据说就是因侯府家的女娘得名,敏之,你说,侯府家千金到底是何等模样和性情?”今日杳杳就是坐侯府千金的马车,和杨敏之一道回来。杨敏之必然是见过侯府女娘的。
杨敏之把装着一堆旧衣袍的箩筐又推回大姐身旁,自顾在罗汉床宽敞的一侧躺倒,把信纸覆到面上,口中含糊道:“改日大姐回访侯夫人,见到便知了。”
因昨夜难以启齿的一梦,几乎一夜未睡,此时杨敏之也有些困乏了。
适才边看廷对,边有所思,心中千头万绪,所思所想全在朝政。
从父亲入京起,万岁先是派内侍和锦衣卫相迎,直接召入太和殿,又是赐膳,赐宅。万岁与父亲,可谓君臣相合。只是,再好的新政与改革,也需要人去落实,去执行,需要人才能走得下去,走得远。
卢梦麟及其党羽被万岁流放的流放,降职的降职,直到现在还有一部分在立储风波中言行不当的官员被关在刑部大牢里。据说卢梦麟手中有一份他和朝中支持立大皇子的朝臣们暗中往来的书信,因为一直没找到,清者不能自清,浊者还可继续浑水摸鱼。这也是万岁让父亲入阁后依然领吏部尚书一职的原因。
此时,应该在流放途中的卢梦麟却又失踪了……
“敏之,你可是对侯府家的女娘起了心思?”
杨霜枝随口道来的一句话把杨敏之从混沌中一把拽了出来。
杨敏之一惊,把信纸从脸上取下,坐起来正色道:“大姐,侯府女娘的清誉,万不可随意议论。”
杨霜枝把最后一件长衫补好叠起来,瞅了杨敏之一眼,心道,她并没有非议侯府女娘,只是在问他而已。
下午杨源带作匠回府帮侯府家的女娘裱画,说是大公子安排的。
外人总以为杨敏之冷心冷面、心机深沉,她这个做姐姐的却清楚,自家弟弟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
侯府女娘青春年少,自家弟弟也是一表人才,连大圣人孟子都曾经说过,少年人知好色则慕少艾。由不得她多想。
“没有便好。你也知道,我们这样的清流之家,父亲与你俱是进士出身,断然没有和外戚结亲的道理。”

杨霜枝示意杨敏之张开两臂,把补好的衣物都摞到他的胳膊上让他担着,又道:
“父亲让你这几日去码头等着接应陆家叔父,可别误了时辰。听父亲说,陆世叔一行人坐船从杭州过来,约莫还有一两日就到通州码头了。听说坐的是江南大漕商江家的商船,在路上的十几个码头都只补给,不停留。一路上也无法传信过来,估摸着快到了……”
已折叠的补好的衣物一件一件压到手肘上,心也随着往下沉下去,直到后来听大姐说河运码头,杭州,水路……某个关窍在心中忽而灵光一闪,还没容他捕捉到,又溜走了。
杨敏之捧着衣裳出门,和杨清正好撞上,顺手把衣物塞到杨清怀里,两人回到回鸾院。杨源忙完了白天的事,就着烛火在温书。
院子边上种了一棵石榴树,绽放了一树的艳丽花朵,宛如女娘们的洒金罗裙,从高高的树梢到低压的枝头一路绽放,拖苒到青石铺就的地面。期间又从旁边的围墙上边挤过来一支鲜绿的栀子花枝条,依偎着石榴树,颤巍巍的垂下来,从枝头抛下一朵清丽白皙的栀子花,娇滴滴的,我见犹怜。
杨敏之凑过去,拨开红艳艳的石榴花丛,伸手想要去折栀子。刚触到柔软的花瓣,仿佛陡然被烫到一般,手指一跳,缩回了手,花朵从他指尖逃逸出来,在枝头晃动着慢慢停下来。
回到房中,闭目冥想少时所学的地理志书,然后将通州……杭州,泉州……草草画到纸上,凝目看了良久,把纸凑到灯台上烧掉。片刻,纸张烧焦的气息消散,栀子花的香气却还盘旋在手指间,若有若无。
隔壁侯府,青鸾院中。
张姝沐浴过后又休息了一会儿,从院中掐了一朵栀子,插到胸口处中衣的盘扣上,清香萦绕。
虽然张姝还是如往常一样娴静,喜鹊却觉得姑娘这一晚上心情都很好。带着一股小心翼翼的雀跃,低头嗅花香,莫名微笑了好几次。栀子花香怡人,但也值得这么高兴么。喜鹊搞不懂。
何氏明日进宫见贵妃,过来问她还有没有什么话想带给姑姑的。
张姝想了想,无非是些平安吉祥的话,母亲都会带到,也无须她多说。
摇了摇头,搂着何氏的肩膀,凑到耳边轻声问道:“娘还记得跟我爹刚认得的时候的事么?”
何氏一愣,笑了。说出来的无非还是她小时候哄她的那些话,二人门当户对,年貌相当,父母之命,媒人说和,便成了一对眷属……
她不依:“您为何心悦我爹呢?”
她小时候有一阵还特别嫌弃爹爹呢。爹常年杀猪,身上有一股难闻的土腥气。张姝对气味最是敏感。捂着鼻子,嫌爹爹臭,不要爹爹抱。爹也不气恼,雇了伙计干活不再亲自动手。买了熏香放家里,每日从外头回来都用澡豆沐浴好几遍。
何氏心念一动,打趣道:“娇娇儿喜欢什么样的郎君呢?”
她和侯爷有意招郑璧为婿,明日进宫会跟贵妃娘娘通个气,今晚过来本也是想旁敲侧击问问女儿的意思。
张姝“啊”的一声娇呼,面颊羞红,别过脸去,伏在何氏肩膀上,闷声赌气道:“娘,您定是恼我了!我以后再不问了!”
她像只鹌鹑一样埋在母亲身上,无论何氏如何哄她,就是不说话。
何氏见女儿害臊成这个样子,心中既柔软又觉有趣,也不再追问。
张姝拿手绢覆在脸上打了个哈欠,朝身后的床榻倒过去,翻了个身转成侧身而卧,声如蚊蝇道:“女儿困了,明日还得跟蓁蓁学骑马呢。母亲也早些歇息去罢。”
何氏温柔的拍了拍她的胳膊,吩咐喜鹊伺候姑娘就寝。
一夜无话。
通州运河码头。
这里是京杭运河北边的起点,京畿以东最大的门户。只是这个门户与别个不同,不通平地,通往大河。每日上千艘船在河上来回穿梭,千帆竞发,昼夜兼济不停歇。
早上,杨敏之和杨源一过开禁的时辰就打马出城。杨清也一早去官舍给郑璧送信,杨敏之请他过来一同接应程道衡一行人。程山长此番来国子监讲学,以杨敏之对国子监的了解,其太学生的学问恐怕不能令这位大儒满意。
三人在码头汇合。码头平日里也是繁华热闹之地,但从来没有像今日人这么多。
杨敏之料想的不错,因为河运码头漕船失火,锦衣卫下了一道提前宵禁令,反过来又影响到码头的船只停泊与离港。从昨晚宵禁令起,一天还不到,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找了个茶肆坐下,茶博士忙得无暇顾及。
等候良久,一个粗使婆子提了一壶茶上来放到杨源面前,笑眯眯的说,她家窈娘请小郎君和两位郎君吃茶。
三人不知所以,杨源更是一头雾水。三人齐齐冲粗使婆子回头的方向望去。
茶肆下方有一处石阶,沿着石阶往下是一圈河堤,近处搭了三五处棚子,是茶肆摆在外头的摊子。不少客人坐在棚子里乘凉,喝茶,眺望远方河运码头的出入口港湾。
其间坐一个满头珠翠的年轻女子,手里抓着一把炒瓜子,边吃边朝杨源坐着的方向笑得肆意,挑高声音娇声问道:“小郎君,这几日怎么不来找姐姐呢?”
除了杨源,她也看到另两个俊逸倜傥的郎君。虽着常服,但一看坐立行止的风范就不寻常。她有心攀附,却不敢随意招惹。
杨源大窘。他忆起来,这是那日他跟踪秦韬到码头时,秦韬留宿的花船上的那个船妓。
别说郑璧看他的眼神变了,刚才船妓恣意调笑的声音太大,台阶上下喝茶的客人都听见了。
“公子,不是这样的……”杨源急道,面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来。
郑璧从怀里掏出几文钱,笑嘻嘻递给婆子,道了一声谢。婆子欢喜的接过,福了一礼,转身离开。
在郑璧的刨根问底下,杨源尽管很不好意思,还是压低声音把上次跟杨敏之讲的暗中跟踪秦韬的情况跟他又说了一遍。
杨敏之自然一口不会碰窈娘送的茶,等他们二人说完,起身离开,准备去泊船港湾打探消息。
郑璧跟杨敏之约半个时辰后在码头总管衙门见面,和他二人别过,提起茶壶下石阶往河堤走去,看那情形竟然是去找那窈娘去了。
杨源愕然张开嘴合不拢来。
挨着摩肩接踵的人群和就地摆摊卖货的货摊,杨敏之和杨源一路行至出入港口,也就是码头上下货物和船客的地方,不远处就是宽阔浩瀚的运河。
刑部的人在此盘查,恰碰到刑部主簿老范。
老范朝杨敏之快步走来,眉开眼笑:“大公子,多日不见,别来无恙乎?”
漕船失火一案,死了两个船工,刑部着仵作已验过尸首,两人身上均有火烧和刀斧砍伤的痕迹。
据漕船的管事和其他船工说,这二人经常私自赌钱酗酒。这回两人也是偷摸在舱底赌钱,起了龃龉,械斗起来,打翻了灯油和酒缸。船上恰好存着桐油还未卸货,于是就火烧连城一般,燎了左邻右舍几条船。
刑部官差查完,大致是这个样子,若再没有新的线索便可结案。
老范说完,不待杨敏之问,又附耳主动说道,刑部已派人去南边找寻卢梦麟的下落,是生是死,约莫不过十日就有回话。
生,大家都好说,该继续去漳州服流刑的继续去。
若是死……杨敏之的眉头蹙起。他本不介意卢梦麟去死。但,在眉州他与父亲的争执因此而起。父亲朝他叹责道:“当年你入京时,不过一十三岁,卢温亦曾教导过你!”
卢温是帝师,与万岁的情谊随着万岁年龄渐长直至成年亲政,这十数年来,渐生隔阂与疏远,最终被迫告老致仕。但万岁不曾迫卢温去死。
卢梦麟若死在父亲新任首辅之际,朝廷和天下士林会如何看待父亲?
杨敏之瞥他一眼,道:“刑部没人了么?”找寻卢梦麟有他,漕船走水查案也有他。
老范讪讪的,他在刑部原本只是负责文书往来与签发的。从年初卢梦麟获罪,因结党一事牵连了不少朝廷官员,刑部大牢里关押的不止其余五部的罪官,还有刑部自己的人。
听说杨敏之此行是来接人的,老范忙说,千帆陆续抵达,他等的商船也约莫快到了。
杨源不解,要出港的船若一直不能正常出发,从南面过来的船又在源源不断的往这边发,码头岂不乱了套?
老范乐呵呵道,现下,码头总管衙门、锦衣卫和刑部三方都查验过的船只,这几日陆续均可放行。只要有靠谱的文书,还可以更快离港。
退一步说,从码头往西北拐一个弯,就是运河的支流,可容纳上百船只周转,现已专门用来作为船只南下出港的港口。
杨敏之和杨源朝老范所指的方位望去。大河宽阔,烟波浩渺。水面上帆樯林立,遮蔽了大半河道,实看不出运河主干和支流的分际在哪里。
极目远眺,白茫茫处,有沙洲,有连绵成片的芦苇。芦苇和天际、水面呈青绿一色。想必沙洲那边就是支流了。
时而有几只停在桅杆上的褐色水鸟,发出婉转的叫声,极快的扇动着翅膀,向远方的水泊和沙洲飞去。
若视线可以如飞鸟一般翱翔,往老范所说的西北方向的水弯再延展开去,那边就是与陆家等一些京中勋贵的马场相接的平原。
昨日,听那张家女娘与陆五娘说,似又改变了主意,此时应正在陆家马场。
杨敏之收回视线。

“姝姝,我又赶上你了。”耳边是陆蓁清脆的声音。熟络了,便连姐姐也不唤了。
张姝两鬓已有微汗浸出,其实不是陆蓁跑得快,而是她和她的小红马,压根就没有走出去多远。
丹娘帮她牵引缰绳,仰头朝她道:“娘子腰背挺直,放轻松些,尽管往前看。”
张姝却担心若放松了缰绳,就不晓得被它带哪去了。今日方知骑马和骑驴天差地别。
其实大可不必担忧,小红马温顺又稳当,丹娘也已教过她腰胯如何使力,她慢慢领悟已渐入佳境。只是,有人在旁边保护,就总有依赖心。
陆蓁抬眼望天空中的飞鸟,让丹娘回马场边的护院去取她的小弓箭过来。
丹娘一走,张姝握住缰绳便停在原处。
陆蓁狡黠一笑:“坐稳了,我带你去跑马。”举起手中鞭子,对着小红马的后腚轻而有力的抽了一记。
张姝惊呼出声,只觉身子不由自主往后仰去,小红马欢快的向前撒腿小跑。
周遭景物如波浪般起伏,第一次打高秋千时的晕眩感袭来。张姝深吸了一口气,让心静下来。心中越静,眼前就越澄明。身下小红马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起伏,都感同身受。
她夹紧马腹,手中收紧缰绳。扭头朝陆蓁抿唇微笑。
齐头并驱的陆蓁咯咯笑:“我以为你会恼我呢!”
为了照顾张姝和她的小矮马,她特意放慢了胯下骏马的脚力。
她们渐渐靠近了马场边界的围墙。远处围绕着一圈残垣断壁,从围墙的缺口和倒塌处能看到外面茂密的芦苇丛和静谧的水岸。
围绕马场的一大圈围墙还是完好的。只有靠近河流的这小半边,墙体长年伫立在潮湿的河岸,水流侵袭,加之岸边的芦苇和菖蒲生长旺盛,根茎插入围墙中,久而久之,墙体分崩离析。
张姝怯怯的,收拢缰绳不敢再往前靠。
陆蓁满不在乎。在马上翘首望向更远的地方,指着同样紧靠河岸的一处几近荒芜的马场对张姝说:“武安侯家的还不如我家呢!”
武安侯徐季庸,敬妃的弟弟。敬妃是皇长子的生母。
张姝靠近断墙,从巨大的缺口望过去。果然,那边的马场几乎已经完全沦为野草的领地。半人高的野草疯长,越过围墙,掠夺地盘,和芦苇菖蒲交错在一起。
陆蓁叹道:“徐侯爷自己不使,也不教人来打理,把这大好的马场都荒废了。”
徐家是将门,徐侯爷和敬妃的父兄几年前在远征漠北对鞑子的作战中不幸阵亡。万岁感念徐将军父子皆为国捐躯,将徐季庸封为武安侯。但是徐侯爷为人如同他的名字一样,论文章,无功名在身,论武功,不会领兵打仗。每日不是赏花玩鸟,就是听戏饮宴,哪懂得纵马的乐趣。
当真是可惜了,这片大好马场……陆蓁深觉惋惜。
丹娘取来弓箭,陆蓁仰头朝飞鸟放了几箭,都没命中。悻悻的打马往回走。
丹娘笑赞:“张娘子学得不错。”
陆蓁朝张姝眨眨眼:“若丹娘还在你身边护着,可没有这么快。”
说罢,俯身靠拢马头,一手挥鞭,喝道:“姐姐,与我比比看!”
话语间,倩影已冲向前方。
丹娘鼓励张姝:“莫怕,我就在后面跟着。”
张姝实没有陆蓁那么强的好胜心。只是,丹娘极有耐心又敦厚可靠,陆蓁也总在旁提点她,不好辜负了她们对自己的一番心意。遂鼓起勇气,学陆蓁策马扬鞭。小红马虽没有高头大马那般跑得快,但胜在跑得稳,速度也不弱。
只是跑了一阵后,张姝突然身影僵滞,越跑越慢。
丹娘抽鞭赶上前。
陆蓁时而回头,也见她不知何故,一手挡到胸口处,一手紧紧牵引缰绳,小红马渐渐停止了奔跑。
陆蓁和丹娘都靠近来,关切问她。
“跑快了心悸得很,还是慢慢走罢。”张姝两颊如染了胭脂一般,容色绯红。
曼妙的山峦本藏于衣襟之内,剧烈的颠簸后就有些跳脱,让她羞于言表。
陆蓁一双明眸在她掩饰般拿手遮住的胸口转了一圈。
掩唇笑道:“我送姐姐一个好东西……”说罢,朝张姝眨眨眼。张姝的脸色更红了。
三人不再策马狂奔,不紧不慢的朝马场边的一排两进的护院走去。
喜鹊和仆妇侍卫都在护院守候。这回陆蓁倒没笑话她带的物事太多。她们要在马场连住四天,饮食用度自然少不了。
“姐姐,等傍晚凉爽了,我们再去河边,我就不信一只鸟儿都猎不到!”
张姝柔柔的答了一声好。
离河岸渐行渐远。
杨敏之让老范着人帮忙留意即将到港的江家商船,和杨源离开港口,往码头总管衙门走。再次从码头商市穿行而过。
一些行商把南来北往贩运来的货物就地摆在路边吆喝叫卖。其中不乏各地的特色,在普通商市上不可多见。比如漠北的砖茶,南洋的香料和犀角,高丽的人参甚至腌鱼。
在众多引人注目的货物中,杨敏之一眼看到一套以红宝石镶嵌的鞍具。小巧玲珑,不似高头大马所用。红宝石点缀于马鞍两侧,给冰冷的鞍具添了几丝柔美。
行商眼尖,见这位郎君驻足在看,忙上前介绍,这是从漠北贩来的,所用材质无不尽善尽美,整个京中只此一套。不止马鞍上嵌了宝石,连马缰都是用泡过草原牛奶的牛皮子编制成绳,柔软且韧性十足。
行商报了个价,还待要絮絮几句,杨敏之让杨源给行商递过去银钱。行商欢喜的接过,用绸布包好打成包袱,交到杨源手上。
去往总管衙门的路上,和郑璧碰上头。
杨源也如早间郑璧看他那样瞅了郑璧一眼。
探花郎的脸皮却比他这个长随的厚的多。郑璧毫不介意,笑眯眯,故作神秘:“你们可晓得我从那窈娘处探听到了何等惊天秘事?”
不待二人说话,凑过去,压低了声音:“跟秦大人有关……”
原来,漕船起火后,在码头讨营生的花船都被驱到支流的河湾里,窈娘上岸,在茶肆消遣时日。
郑璧当然不是去找窈娘厮混,不过想找个人闲话,探听一下码头的近况。哪晓得竟被窈娘说出,秦韬去她那里过夜,不教她近身不说,还夜夜将她赶到下人房中。由不得不让人怀疑秦大人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没想到,浓眉大眼的秦大人,竟然有不足之症。
窈娘还说,秦大人这两日又来了码头,定了今晚还要去她船上留宿。当时窈娘跟郑璧调笑,若是郑璧肯来,她就推了秦大人去。秦大人生得也好,但总是吃不到她碗里来,也恁无趣。
郑璧笑嘻嘻回窈娘,秦大人有隐疾,他有心疾。窈娘好奇是何心疾。他却不说,只让窈娘万万帮他和秦大人保守私密。虽然郑璧半开玩笑似的,但能看出他确实一点也没有这方面的心思,窈娘心中不由扫兴。
听郑璧说完,杨源又被臊了一脸。
杨敏之瞥他一眼:“诽谤朝廷命官当受杖责。”
郑璧点头正色道,他已告诫窈娘,不可再对他人说起此事,谣言当止于智者嘛。看他多为秦大人考虑。
杨源噎住。
到了总管衙署门口,衙门主事和差役正在门口驱赶几个吵嚷哭泣的乡民。
杨敏之上前阻止后询问方知,原来这几人是那两个死在漕船上的船工的家人。哭哭啼啼的说他们不是互殴致死,而是被一个叫牛疙瘩的地痞无赖从中撺掇,牛疙瘩还夺走了两人的赌钱。又说漕船走水时,有人看见牛疙瘩慌里慌张的从船上溜下来,他才是杀人放火的真凶。
总管衙门忙得焦头烂额,不耐管这事。再说这本就是刑部的职责。若不是杨敏之等人正好过来,早就让差役把这几人轰出去。
苦主看到衙门口的差役对杨敏之等人甚是恭敬,以为来了大官,看到希望,对杨敏之磕头不止,请官差捉拿牛疙瘩。又说此人极好认出来,下巴处有一个醒目的肉瘤,所以才得了牛疙瘩这么个混名。
杨敏之让杨源带众人去刑部范大人那里,然后再把他们刚才在商市上买的鞍具送去陆家马场交给承恩侯府的人,权且作为昨日收了侯夫人礼物的回礼。
杨源领命带着两个船工的家人去码头找范大人。过了一会儿飞马回来:“大公子,船快到了!程山长一行人快到了!”
杨敏之和郑璧顾不得午后的烈日当头,随杨源折回码头。
走半道上,迎面碰到带了一群人往船坞赶的老范。几艘受损的船和那两个船工的尸身都在船坞那边。现下来了苦主,少不得再去船坞走一遭。
郑璧在马上朝老范笑道:“范大人可需我等协助?”
老范哪敢耽误杨敏之的事,拿袖子擦拭前额和脸上的汗,仰头拱手道:“工部的秦大人在船坞耍呢,我请他相助,就不劳烦两位大人了!”
郑璧干笑:“……秦大人?如此便好,便好。”
唯恐杨敏之不放心他们的办事能力,老范补道,秦韬不止精于建造,且精通机关术,对造船有所涉猎,对刑名也熟得很,为人又爽快,让他搭把手能省好多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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