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可堪折by晓岚山
晓岚山  发于:2025年10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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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敏之让掌柜去把在他们铺子当差的作匠找来,等杨源把缺少的材料补出来,连画卷一并带回去。一名作匠再加上杨源杨清两人,两到三个时辰装裱下来便不是难事。
量完尺寸,画卷又被收捡起来。杨源和掌柜由衷赞叹张娘子的画出神入化,妙手丹青。
因是闺阁所作,画卷上没有留张姝的印章。众人都觉惋惜。
杨敏之深邃的目光从画幅上淡然扫过。
画中人物线条清新隽永,田园风光明朗秀丽。笔力稍显稚弱,与大家之作相比还有不小的差距。不过对于闺阁女子来说,已实属难得。
令人意想不到。
杨敏之看了眼画,又扫了眼张姝。小女娘的脸皮太薄了些,面对众人的夸赞,又举起帷帽,当作团扇遮面,只露出一双水盈盈的弯弯笑眼,闪烁着谦逊与羞怯之色。
她这一双眼着实生的好看。初见时如烟如雾,在秋千上时又艳光乍现,璀璨若云霞不可方物,后来在梦中见到时又是那般如泣如诉,摄人心魄……
杨敏之耳后一热,身躯僵住,遏制住心中的胡思乱想。不动声色的踱步到柜台条案旁,与众人隔开距离。
杨源系好装画卷的锦盒带子,怕张姝不放心,道:“张娘子您且放宽了心与陆娘子去耍,小人定会仔细给作匠打下手,这活计小的以前跟公子也做过,您放心就是!”
“如此,便谢过大人,谢过杨小郎。”张姝把帷帽扣到胸前,微微福身,唇边展开一抹温怯的笑意。
陆蓁迫不及待要去马市。
在铺子里跑来跑去玩耍的杳杳听到“骑马”两个字,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唰的亮起来,跟杨敏之娇声娇气的命令道:“舅舅!杳杳也要去马市!我要和姐姐骑马!”
她听陆蓁挽着张姝的袖子“姐姐姐姐”的叫,便也顺口就叫姐姐。
杨敏之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哄道:“我们骑马,舅舅带你骑马回家去。”
杳杳心想自己只是小,又不是傻。明明听两个姐姐说去马市买马骑马,哪说回家去呀。
杨敏之拍拍杳杳后背正要夸她乖,肩头传来一阵一阵的抽泣声,扭头一看,吧嗒吧嗒的眼泪从小糯米团子的眼眶中滚动着掉下来:“回家,回家找爹爹,爹爹……带杳杳骑马……”
杨敏之心中软塌下去一块,无法挪动脚步。他不晓得像杳杳这么大的孩童对生离死别到底有多少认知,不论是安慰还是哄劝都无从下手。
认命的叹了口气:“舅舅带你去马市,去骑马,可好?”
杨源不用他叮嘱,带上锦盒,清点好材料,和掌柜安排的作匠自行回首辅府去装裱画卷。张姝也不好意思当甩手掌柜,让喜鹊跟杨源一同回去,跟侯爷和夫人禀明情况,若杨源和作匠还缺什么差什么就过侯府说一声。
杨敏之要把杳杳抱上马,杳杳扭动着从他身上溜下来,老气横秋的说:“不坐舅舅的马,硌的我腚疼!”
杨敏之觉得自己快绷不住了。
陆蓁哈哈大笑:“小娃娃,要跟我们坐马车就直说嘛。”
杳杳爽快的“哎”了一声,在杨敏之的脸就快变黑之前,手脚并用爬上马车,乖乖的坐到一边。
陆蓁上车时还在打趣:“娃儿,想骑马就得忍着腚疼!哈哈!”
杨敏之朝张姝颔首:“有劳了。”
马市在皇城以北,与廊房大街正好是一南一北两个方向。
车夫快马加鞭,杨敏之和丹娘一左一右骑行在侧紧紧跟随,一行人花了小半个时辰赶到马市。
陆蓁先下了马车。她掀开车帘的一瞬,车外难闻的异味直冲进来,张姝没防备,差点吐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法形容的粪便和尿骚味儿,夹杂着各种动物的嘶叫和鸣吼。地面也自然不是什么好样儿,各式各样的牲畜排泄物,一坨一坨的,随处可见。
张姝和杳杳,一大一小,缩着脖子,蜷着绣鞋,惴惴的不敢下车。
杨敏之撩起帘子,挑眉望向杳杳。杳杳两只肉嘟嘟的小胳膊往前一伸,没骨气的叫道:“舅舅抱!”
杨敏之一笑,把杳杳接过来,一手环抱住。看了张姝一眼,伸出另一边手臂,搭到张姝跟前。
张姝抿了抿唇,伸出手指轻轻按到杨敏之的青色衣袖上,鼓足勇气伸脚踩到地面上。又飞快的缩回了手。

这里叫马市,其实更像是一个大型的牲畜交易商市。
除马以外,还有驴子和骡子。更有甚者还有从南洋或大周的藩属国运过来的异兽。有的装在笼中,有的被圈围在半人高的土砖墙内。
陆蓁给张姝一个一个指过去。有的张姝认得,有的从书中读过。今日亲眼看见,才发现跟心中所想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杳杳兴奋的问来问去,杨敏之一开口便是信手拈来的典故,比陆蓁干巴巴说的要有趣的多。陆蓁自觉闭上嘴巴,和张姝相视而笑,两人都不再说话,在一旁边走边听。
听杨敏之讲后,她们方知,这些藩属国进贡过来的奇珍异兽,按理说不应该养在这里。先皇在位时,为着这些异兽,专门修建了象房、豹房、麒麟苑等圈舍,让藩国的兽奴看管照料。今上登基后,起初几年也是如此。后来及万岁亲政,开始对漠北用兵,哪哪都要用钱,对藩国朝贡的赏赐比先皇时少了许多,象房、豹房、麒麟苑都被裁撤。
跟这些异兽一起从万里之外过来的兽奴从皇家挣不到银子,几年之间,陆续搬到马市。猎奇的百姓慕名而来,想看兽奴表演驯兽的,想亲自喂食的,想骑象的,就给兽奴几个铜板。久而久之,马市周围又聚拢了一些杂耍艺人,耍猴的,卖艺的,不一而足。旁边还搭起了几座戏园子。不过北城这边的戏园子,唱的都是下里巴人的俗戏。就不便与女娘们细说了。
少女们娇妍的容貌在马市很快引来众人上下打量。陆蓁自是旁若无人,视若无睹。张姝还不习惯被围观窥视,有些不自在。刚才下车时,忘了拿帷帽,不由轻捏住裙裳,略显拘束。
杨敏之从怀中掏出一把铜板,递给一旁的耍猴艺人。猴戏开场,人们的注意力顿时被耍猴艺人和他那只伶俐可爱的小猴吸引过去。
张姝挪步到丹娘和陆蓁中间,和她们一起观赏猴戏。
陆蓁兴奋喝彩。杳杳也雀跃不已,若不是杨敏之将她抱的紧,就该蹿到地上去了。
张姝的反应没有她们那么热烈,但显然也是极为高兴的。
隔着拍手叫好的陆蓁,杨敏之望向她。
她高兴时仿佛也带着克制的喜悦,眉眼弯弯,眼眸中有湖中星子的倒影一闪一灭,无声无息。
又如柔顺的羽毛轻扫心田,带来酥酥麻麻的悸动。
一场猴戏结束,有钱的往场中撒上几个铜板,没钱的凑个人气连声夸赞叫好,随后一哄而散。
“五娘?”随着一道不确定的声音,一个腰佩剑翎刀身穿长坎圆领软罩甲的青年逆着散开的人群走过来。
走到张姝跟前,仿佛更加难以置信,脱口叫道:“张娘子?”
张姝脸上还挂着笑意,茫然又惊讶。
陆蓁打量了一眼青年,嫌弃的皱了皱鼻子:“吴二,你先前不是吵着要去宣府卫所么?怎得,出师未捷,被太后娘娘发配到这个鸟不生蛋……不对,鸟连屎都不敢拉的地方!”
转身拉起张姝的手臂,对张姝说,他是承恩公府吴国公的次子吴宣林。日前在北城兵马司当差。
张姝方把眼前这人和教养嬷嬷说过的京中勋贵中的某个世家子弟的名字对应起来。现任承恩公是吴太后的侄子,育有两子,长子为公府世子,次子就是眼前这个高大英武的青年。不晓得他怎么认得自己。出于礼节,张姝跟他万福道安。
吴宣林耳尖染红,俊朗的面容微露赧色,呐呐回道:“张娘子岁安。”
两年前他曾见过张姝一面。元宵节那夜,张姝走失,他也在皇城附近帮忙寻找,却还是晚了一步。张姝自己寻回帽儿胡同找到侯爷后,父亲奉太后之命前去抚慰侯爷,他也同去。被他无意瞥见,已擦干泪水的张姝从院中匆匆走过,水盈盈的,若娇花被秋水浸润,让他念念不忘到今日。
待人群完全散去,吴宣林才看到站在旁边单手抱着个小女童的杨敏之,拱手见礼。
沿着吴宣林过来的方向追过来一个端庄傲气的少女,本是边走边冲吴宣林抱怨:“二郎,你走也不说一声!”从人群中看到杨敏之,眼中透出意外的惊喜之色,翩翩行来,对杨敏之嫣然笑道:“杨大人今日不上值么,怎地也……”
“我们是来帮张姐姐买马的!二郎,快把你们这的好东西拿出来给我们掌掌眼。”
话未说完,被陆蓁打断。
吴宣林眼睛一亮:“正好,我家小姑也是来选马的!”
马市是鱼龙混杂之地,历来是北城兵马司防范的重中之重。他今日一来巡视,二来陪堂姑吴倩儿选马,也是为着端午宴上的马球赛一事。
承恩公府马场的马,吴倩儿不是嫌其老弱就是毛色乌杂或者体型不够奔骏,总之没有合她心意的,才叫吴宣林带她到马市来挑选。刚才已选好一匹锈黑骏马。黑中泛铁锈红的马鬃如光滑的锦缎一般,极是威武好看。
吴宣林要领他们去看,欲言又止道:“五娘你不用换马吧,锦衣卫想是不差好马。”
他摸摸鼻子心虚的看了眼陆蓁,心想千万别叫她看上吴倩儿选中的马。这些小女娘们狭促起来,一个比一个难伺候,每每让他招架不住。
如此又越发显出张姝的柔顺静好。吴宣林抬眼看张姝,唇边不自觉溢出一缕温柔的微笑。他今年即将议亲,前些日子鼓起勇气告诉母亲他心中有心仪之人。如坐针毡等了一段时日,家中未发出任何话来。又不好意思再去催问母亲。今日意外碰到佳人,不由暗生欢喜。
陆蓁不知吴宣林心中正因张姝而想入非非。听吴宣林如此说,陆蓁愈加嫌弃他的怂样,恁得小家子气!
她与吴宣林自小常伴太后左右,按理说有一起长大的情分,没想到越大却越不投脾气。吴二虽然长得人高马大的,性情却优柔寡断,行事还不及她一个女娘爽利。
陆蓁不耐烦的跟吴宣林说,她来陪张姝挑选马匹,所寻的马务必要温顺、灵气,因为张姝既未骑过马,更不会打马球。
面对吴宣林口中的小姑,张姝又将教养嬷嬷讲过的京中勋贵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在脑海中转了一圈,得知她是吴皇后的继妹吴倩儿。吴倩儿年龄与她和陆蓁差不多大,比吴宣林小几岁,辈分上却压了吴宣林一头。
教养嬷嬷曾提过一嘴,吴太后与吴皇后的娘家虽同为吴氏,但同宗不同族,早几百年前就不是一家了。
自吴皇后选秀入宫被封皇后,当年还在世的老承恩公与吴国丈互以兄弟相称,两个后家日益亲密起来。至老承恩公和吴国丈先后驾鹤仙去,承恩公袭爵,两家亲密不减,承恩公夫人还请吴皇后的继母邱氏携吴倩儿到承恩公府居住。
无论如何,在与张姝同龄的京中世家闺秀中,吴倩儿乃身份尊贵的第一人。张姝不敢大意,向她问安行闺中之礼。
其实吴倩儿刚过来时也一眼认出,和陆蓁在一处的这个容色出众的女娘是张贵妃的侄女。
两年前元宵节宫宴,万岁在前殿宴请百官和勋贵外戚,吴皇后在凤仪宫招待勋贵命妇和她们带来的家中女娘。彼时张妃位卑,张侯爷是白身,无缘进宫,张家女眷也没有资格参加皇后的宫宴。得万岁的恩准,张姝和她母亲到宫中看望张妃。恰逢吴皇后派宫人过来召张妃出席晚宴,张妃正好请了太医给张姝之母诊旧疾,不便离去,跟皇后派来的宫人告假。宫人便只带了张姝去凤仪宫,按照礼节,给皇后磕头请安。
吴倩儿那时也在席间,见这个胆怯紧张的小女娘用生疏的礼仪向皇后行跪拜叩首之礼。周围有世家贵妇窃窃私语,既不屑张家的鄙陋出身又惊叹于张姝的美貌。紧接着,宫人带张姝出宫时不慎让她走失,连累皇后受无妄之灾。虽然万岁没有怪罪皇后,但是那夜张妃不敬帝后,非但没受到责罚反而一跃晋位贵妃。吴倩儿每每想来都替长姐不平,对张妃及其族人深为恨愤。
对着张姝这张肖似贵妃但多了几分娇弱之态的脸,她按捺住心中的不屑与冷淡,与张姝见礼。
杳杳不耐烦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揪起杨敏之肩头的衣裳要去别处看看。马市上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太多了,她还没看够。
杨敏之跟众人颔首别过。
吴倩儿心念一转,赶上去喊住他:“杨大人留步。”
“端午宴上的诗会,可否请大人助我一臂之力?我于诗词上浅薄寡陋,唯恐那日贻笑大方,在太后和皇后娘娘跟前失礼。别说我和闺中姐妹都仰慕您的才华,便是太后对您的诗才也颇多赞誉呢!若能得您赐墨宝,不知得羡煞多少人。诗会上夺得魁首者,太后娘娘会予以重赏。赏赐么,我与大人中分可否?”
她仰面朝杨敏之巧笑嫣然,天真俏皮之色跃然于脸上。
“所谓诗言志,歌咏言,无论笔墨如何,若是发自真情实感所作,都可称誉,三娘何惧之有?况且,翰林官不奉诏作诗,请另寻高明吧。”
杨敏之温言说完,彬彬有礼的致歉,抱着杳杳离去。
即便手中环抱着一个小童,离去的背影依然闲雅如庭中漫步。
吴倩儿强忍羞意,轻咬银牙。
她对杨敏之素有好感,今日拦下他请他捉刀代笔,不过是托词,借机亲近,投之以琼瑶罢了。
谁知翩翩若仙人的玉面郎君竟如此不解女儿家的一番微妙心思。
所谓诗会,太后哪里会为难她们这些闺阁女儿家,让她们六日后进宫就是要将诗会的几个选题透露给她们,让她们早做“准备”。
吴倩儿自知诗才平平,平日里玩到一起的陆蓁也不过半斤八两,起初她并不在意。只是近日母亲接了舅家表姐邱玉瓷来公府小住,表姐才貌双全兰心蕙质,一下就将她比下去,才让她心中暗觉微妙,想走个捷径。
杨敏之走到不远处,招手叫来刚才耍猴戏的艺人,又掏了一把铜钱给艺人,跟艺人低声说了几句,艺人恭敬的点头走开。他带杳杳接着逛马市。

第14章 买马
吴倩儿转身见陆蓁和吴宣林二人交头接耳,不知是不是在笑话自己。想到陆蓁于学问和作诗更不如她,吴宣林又是个泥捏的温吞脾气,吴倩儿傲然的哼了一声,懒得与他二人计较。
再看张姝,靠近旁边的木栅栏,正神情专注的看栅栏那边或在吃干草或甩着尾巴赶蝇虫的马匹,眼底浮现出好奇中带着探究的神色。两手还小心翼翼的提起裙角,又微微踮起脚尖,唯恐沾染到地上的污物。
落到吴倩儿眼中,无疑充满矫揉造作之态。刚才也应该听到她和杨敏之的对话了,却装出一幅安静从容的模样,还不知心中在怎么耻笑她呢!
吴倩儿满腔的羞怒之气正无处宣泄,走到张姝跟前,吟吟笑道:“张娘子,听说常年杀牲畜的人身上会沾染一股常人没有的煞气,牲畜一旦靠近此人,就会惧怕,甚至战栗腿软倒地不起。我猜娘子驯马应极容易,却有些担心娘子御马时,马若腿软抢地,娘子岂不危险?”
她的笑容依然是俏丽可爱的,甚至还带了些许关切。
陆蓁和吴宣林打住窃窃私语。眼看陆蓁就要变脸,吴宣林隐隐头痛,心中也气吴倩儿说话口无遮拦,刚要斟酌出声,却听张姝柔声开腔,缓缓说道:
“我还不会骑马,不知道马是否畏惧于我。但是想必三姑娘一定很会相马,若不劳烦的话,请三姑娘帮我相看,挑一匹胆子大不惧煞气的良马,我一定好生感谢。”
随着她话音落下,吴倩儿不可置信的盯向她,又羞又怒。
陆蓁再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吴皇后与吴倩儿的父亲吴国丈在世时任太仆寺丞。太仆寺专管朝廷牧马事宜。
一个杀猪的,一个养马的,咱谁也别埋汰谁!
陆蓁过来挽张姝的手,越发觉得她外柔内韧,着实令人喜爱。边笑边说:“我倒不晓得,还有这一说。我和张姐姐正找不到相马之人,三娘让我们都长长见识罢。”说完对吴倩儿挤眉弄眼,面露揶揄之色。
吴宣林也没想到看似娇弱的张姝,却敢绵里藏针反讥吴倩儿,对她更添了几分敬重之情,倾慕之心愈盛。可是正要打圆场,陆蓁又在中间添油加醋,还嫌不够事多的么?
吴宣林凑到陆蓁跟前压低声音咬牙道:“刚才不是想让我在马球赛和诗会上帮衬么,便少说两句罢!”接着跟三位女娘陪笑脸,带她们去看吴倩儿刚选中的马。
陆蓁微哼了一声,也低声冲吴宣林道:“适才你也听见杨大人说,就算万岁下旨他也不会奉诏作诗的,你到哪找个比状元郎诗文还好的给我代笔?”
一行三人正别别扭扭的看马选马之际,杳杳欢快的声音传来:“姐姐!姐姐!我们给你寻到好马啦!”
扭头望去,只见杳杳骑在一匹枣红色的矮马背上向他们走来。杨敏之在旁边牵引缰绳,旁边跟着一个亦步亦趋的马市行商和刚才耍猴戏的艺人。
陆蓁不免又笑了,冲杨敏之道:“杨大人,这是孩童骑的吧!”说起来,张姝先前还问她可否骑驴,杨敏之找来的这匹马也就比毛驴好那么一丢丢。
杨敏之不以为意,将缰绳递给行商,把杳杳从马上抱下来:“张娘子既是从未骑过马,从骑矮马开始练习再好不过。”
他刚才带杳杳离开,找了耍猴的艺人当中人,让他在马市寻摸几匹适宜的矮马。艺人久居此处,对马市的马匹状况比他们几人要相熟,而且居中当掮客,杨敏之还多给他一份赏钱,自是尽心尽力帮忙挑选了几匹上品矮马。杨敏之又从中挑看了一遍,这匹红鬃矮马性情温良,四蹄矫健,看马齿正是耐力最好骑行最稳当的年龄,为其中最优。遂带了行商过来。
吴宣林忍俊不已。
张姝却觉得甚好。这匹矮马与寻常女子胸肩齐平,她的身量虽没有陆蓁那么高,在女子中还算秀长,骑上去如同骑驴一般毫不费力。
行商牵着缰绳带她到空敞处走了几圈。
远远的,只见行商边带她走,抬头跟她说了几句话。她稍稍俯下身去,依行商所教,伸出手指小心的触碰马的耳朵,又顺着马的前额轻抚顺滑的鬃毛,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一般。
待行商又牵了马走回来,张姝牵起裙角弓身下马,对陆蓁和杨敏之说,甚合她心意。
众人都在关注这匹矮马,只有吴倩儿胸中闷堵,面若冰霜。只是碍着杨敏之在旁边,不好掉头就走。
吴宣林情不自禁凑到张姝跟前,微笑道:“张妹妹若要学骑乘,和五娘去公府马场也可。鄙府马场在西山,与皇家行宫的马场在一处,在那边学,顺便也熟悉了周边地利,岂不便宜?”
“大可不必!”陆蓁抱臂把他挡开,说她已同张姝说好,她会带张姝去陆家马场学骑马。陆家马场地处地势平坦的通州,相比于路面多崎岖的西山,更适合像张姝这样的初学者。
既已定下来,一直在一旁护卫几位少女的丹娘与行商接洽,办好买卖文书,行商改日自去承恩侯府领钱。
张姝等人走时,行商还配送了全套鞍具一副。
出了马市,已近傍晚。
直至出来,吴倩儿依然容色郁郁。吴宣林心中轻叹,有心让两位少女修好,便说他做东,请大家去酒楼吃宴席。
陆蓁不置可否,张姝婉言谢绝。
吴宣林正想再劝,街面上忽而起了一阵骚动,北城兵马司的小卒飞奔过来:“大人!锦衣卫有令,今日提前宵禁!”
吴宣林喝道:“何来慌张!锦衣卫什么时候管到我北城兵马司了?”
随着纷至沓来的铁蹄重踏和骏马嘶鸣,一个身穿飞鱼服腰配绣春刀的高大男子拍马过来,朝吴宣林大喝:
“我奉皇命节制五城兵马司,你们总指挥使亦听我调度!吴宣林听命!速备役人击暮鼓,三刻之内所有商市一律闭户,半时辰后所有居坊置卡,任何人不得闯卡,违令者杖八十!”
来人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沈誉。他眉目冷冽,居高临下环视众人,从怀中掏出令牌朝吴宣林扔过去。
吴宣林慌忙接住。
沈誉看杨敏之也在一旁,在马上冲他虚虚的一拱手,道:
“通州码头突发走水,还未查明原因,已死两人。锦衣卫特跟万岁讨了旨,今日京师九门五城均提前宵禁,出入严查。杨大人且速速携家眷回府罢!”
杨敏之了然,为防宵小盗贼趁机滋事惊扰皇城,锦衣卫事急从权节制了五城兵马司,提前宵禁。只是不知通州河运码头现下如何,父亲命他去接应台湖书院的山长程道衡及其家眷,如此看来,还是提早去码头等待为好。
锦衣卫和兵马司卒役开始驱民闭户。一时之间,街上的行人纷纷往家赶,生怕误了坊间闭卡的时辰。马市的行商也抓紧开始收罗起来。酒楼店铺重新嵌上门板落锁。
杨敏之要带杳杳骑马回家,杳杳不依,还要坐侯府的马车,和两个姐姐一起。
陆蓁陪张姝回侯府,顺便取回自己的马。
沈誉跟杨敏之说完,冷肃的目光在陆蓁身上盘旋了片刻,冲丹娘道:“丹娘如今到底是我锦衣卫的人,还是陆家的家奴?既自甘为奴婢,就莫再披锦衣卫的这层皮!”
口气甚是不愉。
丹娘被叱责,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羞惭不已,拱手告罪。
陆蓁气急:“沈大人无端羞辱丹娘是何意?我祖父和父亲难道不能调遣锦衣卫卫卒么?您看我们陆家不顺眼,冲我们来,夹枪夹棒的牵扯旁人作甚?难道……”
她仿佛想起什么,往沈誉的马前冲了两步,仰面朝沈誉冷笑道:“我祖父与父亲并未强迫沈大人与我家结亲,您不愿意,我家也没有强求。您瞧不上我,以为我便瞧得上大人您么?”
当着众人的面,陆蓁竟说出这番话来,丹娘吓得拉扯住陆蓁让她毋要再说。
陆蓁说完,自己也觉羞耻,泪珠盈于秀目,强忍着不落下来。
连陆蓁身边人都遭沈誉一顿排揎,吴宣林惶恐,唯恐这尊凶神又来落自己的脸,急嘱小卒依锦衣卫吩咐行事。他先快马加鞭把吴倩儿送回公府,还得再回北城兵马司衙署。
吴倩儿也不敢多说一句话,骑上她今日新买的黑鬃骏马,匆匆扫了一眼张姝和杨敏之,紧跟吴宣林打马离去。
杨敏之正把杳杳抱到马车上安顿好。张姝走到陆蓁跟前去,挽过她的衣袖将她往回带,教陆蓁不要送她回府,骑她今天新买的矮马和丹娘一起回陆府去,明日早上她去陆家马场的时候让人把陆蓁的马带去。
本来刚才听沈誉说通州码头走水一事,张姝就跟陆蓁商量先不去马场了。陆蓁还颇为遗憾,跟张姝解释,她家马场离运河码头还离得远着呢。但是张姝犹豫不决,陆蓁只得作罢,笑她胆小。
此时,天真灿漫的一张笑脸落上泪花,张姝实在不忍。
陆蓁草草擦拭眼睛,惊喜道:“真的?明日我等你!”
张姝含笑点头。
陆蓁唇边漾起笑意,粉腮又浮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俏皮道:“我正想试试姐姐的马,是不是比骑驴强点?”
陆蓁和丹娘也一前一后离去,临走时丹娘再三跟沈誉告罪。沈誉被陆蓁当着众人的面揭开私事,脸色冰冷如昔,对丹娘的请罪也不予理会。
他刚从码头回来,直觉货船走水一事颇有些蹊跷,不过也并没有完全放在心上。出了人命自有刑部的人去查,他所忠之事乃皇城和万岁的安全。指挥使陆老爷子告病在家,和他同为指挥同知的陆如柏才干平庸,与之商量还不如自行决断。于是去太极殿跟万岁请命,这几日提前宵禁,严查城中出入。万岁还在与首辅大人议事,让他全权处理。于是,沈誉带锦衣卫巡城,五城兵马司协同。
不一会儿,街市上的人作鸟兽散。车夫和杨敏之片刻也不耽误,驾马回府。
和先前来马市一样,张姝和杳杳坐于车内,杨敏之在旁骑行。

第15章 姊弟夜话
起初,杨敏之还能听见马车里的说话声,稚嫩的是杳杳,温软的是张姝。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小,微不可闻,直到行至白墙青瓦的居坊,车内安静的一点声音也无。一路只闻车夫催马疾行的驾驭之声。
终于赶在居坊落卡前回到坊间,酉时刚过。车夫放下心来,稍稍减慢了速度,打马慢行。
时值初夏傍晚,蟹青色的天边,流云低垂,晚风凉爽宜人。
因兵马司传令提前宵禁,侯府和杨府的下人早早便在巷口翘首以盼。待车夫稳稳的驶过来,杳杳的奶嬷嬷掀开车帘,发现一大一小两个女娘竟然都睡着了。杳杳睁眼拍开奶嬷嬷伸过来抱她的手,又闭目迷迷糊糊的说“要舅舅抱”。
杨敏之不多想,与奶嬷嬷错身上车,就要将杳杳抱下来。俯身掀开帘子,愣住。
杳杳和张姝紧紧依偎靠在一起,张姝的手臂松松的环住杳杳,袖子里露出一截纤细皓白的腕子,一支花青玉镯从手臂滑下,褪至手腕处,往下延伸出柔腻无骨的纤纤素手,手掌和指腹柔软粉嫩,纹路清晰可见。
杨敏之握住杳杳的两肋之间将她从张姝的怀中抱出。
张姝感觉到马车不再颠簸,身边传来衣决拂动窸窸窣窣的声响,以手掩唇从瞌睡中不舍的睁开眼。
眼前,是一双清冷深邃的眼眸。
就这样,再次与杨敏之四目相对。
张姝放在唇边的手僵住,困意消失的无影无踪。
杨敏之垂下眼眸,稳稳托住杳杳抱下车。
喜鹊上前扶张姝下来,告诉她,有杨源和杨清的帮衬,作匠已裱好画卷,呈给了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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