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回来,杨源给他带了母亲的口信,还给他捎来一个箱笼,放在外院的书房,他没来得及看。
他还年轻又是郎君,难以体察为人母的心境。宝刀既已开刃,又何必藏拙隐忍锋芒?私以为母亲忧虑过度,但也只能感念她的慈爱之情,不敢有任何微词。
而且若非如此,他和姝姝年内恐怕难以完婚。
母亲生他育他,出于天伦之情自然而然的也爱他护他。
而姝姝,一个养在深闺的弱质女娘,义无反顾的奔赴他而来,需要何等的胆量和勇气!还有对他的信赖。
溯洄从之道阻,辗转求之不渝。他杨敏之此生得张姝相伴,妻复何求?
他伸手从肩头握住她的手腕,从她手中抽了汗巾子随手扔到熏笼上。
将她轻松往怀里一拽,那具花香满溢的柔软身躯就跌入他怀中。
盯着她娇美的面孔和秋波盈盈的双眸,薄唇勾起一缕温柔的谑笑:“只是以后,张娘子都得喊在下哥哥了。”
张姝脸红面热,啐他:“说得什么混话!”她可再不听他的!
杨敏之大笑,探身下来吻她,几息缠绵过后说:“明日就叫人把炭火烧起来罢,你的月事是不是过几日就该来了,莫挨了冻。”
他竟然还给她算着来月事的日子!张姝羞的蛾眉倒竖,低嚷道:“谁叫你给我记着这个的!”
从他怀中坐起,嗔道:“你晓不晓得如今府上有多少张嘴要养,那八十个亲卫我留了十来个还嫌多。光用到他们身上的开支,你一个月的俸禄都不够!我还琢磨着叫阿姐分一部分炭例出去换些米面油回来。叫你这个烧法,我们身上是暖和了,肚子就该空空了!”
“所以你就把我门上的清客和师爷都赶走了。”
张姝噗嗤一笑:“我带来的人,派到外头能守城,在家能看家护院,总有点用!巡抚府原来那几个人,除了嘴皮子利索还能做什么?放他们出去,他们还说我闲话呢!”
她支起身子坐直,他就躺下去,把头枕到她的膝盖上。
坊间流言杨清刚入城就听说了,把小子乐得捧腹大笑。杨敏之听闻后也是啼笑皆非。
“你若还用得上他们,我就叫人把他们请回来,不过提前说好了他们的月银我可不出!我是不会拿自己的嫁妆补贴你的!”
张姝脆生生的说完,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声若银铃娇媚悦耳。
她很少表露出这样奔放的情绪。杨敏之晓得她是见到自己欢喜的过了头。心中越发爱怜他的小娘子。
“哪能花夫人的钱!”他笑着一口回绝,也断然拒绝她要把那几人调回来的打算。
那几人本就是屡试不第等着补官的举子,回了金陵的六部衙门也还是继续等待候补。他正好有差事要借他们的力,让他们回金陵六部再合适不过,姝姝算是歪打正着帮了他一回忙。
他故作俨然之态感谢张姝,她不依不饶,说他没有诚意。轻飘飘说几句感谢的话能值几两银子?
“我的俸银呢?你过来的时候这边户部没给你送禄米和禄银?”
张姝说收是收到了,她和阿姐一算开支,加上冬月成婚需要的花销,就有些捉襟见肘。
“你等着,阿源说母亲给我带了一个箱笼过来,我还没看。杨氏在眉州的产业里我那一份我不要也罢,前几年在京中和保定我闲暇时倒是置了一些私产,母亲应该都叫阿源捎给我了。”
张姝面露不好意思的神情,含羞道:“那些地契房契吗?窦夫人......母亲折合成银子直接都给了我......”
杨敏之哑然失笑,道:“看来我这是彻底出族了。”
张姝有些说不上来的心疼又有些好笑,捧着他的脸低头去吻他。被他勾住脖颈,舌头根被吮麻了才放过。
“那就只能拿我自己抵给娘子了。”他嗓音沙哑,目光若幽火。
张姝红了脸庞,叫他坐起来。她依旧跪在他身后,给他把头发束起,依然用木簪簪起来。又拿来他原就放在这边换洗的外裳,层层叠叠给他穿好,束上革带。
杨敏之在金陵只待这一晚,次日又要去江西。
张姝在船上往南行驶时,他已经带人去了一趟浙江,那边的事已经办妥,接下来就要返回江西,全力迎战已撕破伪装的赣江王。
......
仆妇摆饭,把炕桌抬上来。张姝本来打定主意不吃,耐不住他说她不吃他就只能喂她了。对上他别有深意的目光,她又红了脸,陪他吃了小半碗。
用完晚饭,杨敏之去前院书房见几个重要的客人,跟他们议事过后即离开金陵。
又到分别的时刻。
张姝从吃饭时就安静下来,神情落寞,微笑中含了秋雨似的愁意。
送杨敏之出屋,被他突然打横抱起来,耳边传来他的低语:“姝姝再陪我一会儿吧。”
他说着,不理会她的挣扎,在喜鹊和娄青君大眼瞪小眼的惊愕目光中,抱她出院门扬长而去。
一路将她抱到书房。他要见的人还没过来,张姝吁了口气。
杨敏之打开窦夫人给他的箱笼,里面不过是他日常的笔墨用物,常看的书籍,几件半旧的袍衫和冬衣,并没有其他的。
他有些纳闷,道:“我还有几个前朝孤本,母亲莫不是忘了放进来。”
张姝走过来讨好似的搂住他的腰,踮起脚亲他的唇角哄他:“那些孤本母亲也都给了我......我不晓得那也是你的!等我回去找出来还你罢!连同地契房契折算出来的银两,一并还你!”
“母亲既给了姝姝,娘子就拿着罢!就当是我入赘侯府的‘陪嫁’好了!”
听他这么说,张姝倒嘟着嘴委屈上了,娇声嚷道若这个箱笼就是他入赘的陪奁,那也未免太寒酸。
杨敏之抚额叹笑,莫名有一种夫纲难振之感,这是怎么回事?
两人顽笑了几句,他等的人陆续都来了。张姝回避去了书房后头的静室。
听外头的声音,她许久没有见过的范大人竟然也来了金陵。她心中暗自惊讶,却不晓得外头的老范等人都是乘坐为她送行的官船过来的。
老范此行跟杨敏之一起去江西,到赣州宣判柳思荀通敌谋逆的罪行,将其就地处决。
另有东厂的使者过来,告诉杨敏之江南其他五省的卫所都已接到调兵征讨的命令,只待他一声令下,即可对江西合围。
曾被张侯爷诟病为一纸空文的“节制三司”终于名副其实。
老范问杨敏之,是不是最好等江南五省的卫所把江西团团围住,将赣江王及其帐下的叛军剿灭后他们再去江西更稳妥一些。
范大人的话说到了张姝的心坎上,她竖起耳朵屏息凝神听杨敏之会怎么说。
“结江南五省卫所之力合围平不了赣江王的叛乱,反而容易生出更大的乱子。”杨敏之沉吟。
他的话实在令人吃惊。
他又道:“其一,江南多山地河流,与地势平坦的北方大有不同。北方卫所在短期之内就可以彼此呼应协同作战,江南卫所多散落在山川河流之间,可叫他们保本地一隅的平安,若等他们集结起来再到江西讨逆,定然误了最佳的平叛时机。”
这是他和万岁、内阁早就预料到的。所以,从江南调不出兵权他并不着急。只是没想到,母亲和张侯爷关心则乱,暗中帮他推了一把。
“其二,赣江王突然释奴却又不归还田地,令十万农奴流离失所。他本就有意把这些流民驱赶到周边接壤的行省,我们的卫所冲过去,首当其冲面对的就是这些手无寸铁的乡民。征讨逆贼本就是为解救遭其荼毒的黎民,怎可屠刀相向。”
众人被他说得有些迷茫,既要擒拿逆王,又有所顾忌,这与投鼠忌器何异?
有人道:“这些乡民定然往北边去,只要放开北边这个口子,等他们过了江汉平原,五省卫所依然可以合围。”
“可是流民北徙不是一日可以完成的,赣江王也不会乖乖的在南昌等着我们去打。”老范笑眯眯的说,他有点琢磨出杨敏之的意思了。
杨敏之笑:“天下之事,莫过于人、钱、粮。赣江王有叛军二十万,有采矿得来的银钱无数,粮食想必暂时也是不缺的。”
听到他说二十万叛军,张姝的心被紧紧的攥了起来。这是一个她无法想象的数字。
可听他说这些话时,口吻轻松,可以想见他那副闲适自信的姿态。他心中一定早有盘算。张姝微笑,从手炉散发的融融暖意温暖全身。
倾耳聆听的不止她一人。
大家又听杨敏之说,他去了一趟吉安,不日卢阁老将通过金陵国子监刊发一篇讨贼檄文,声讨赣江王暴虐无道残忍不仁。届时,江南士林对赣江王的口诛笔伐自然少不了。
然后他又去了一趟浙江,通过江南几大商贾和商会,将赣江王和浙江几大钱庄千丝万缕的关系摸了个透。
老范等人恍然大悟。
赣江王有人,但这些人都不是白给他干活的。
有粮食,但是江西耕地本来就少,山脉还都被他挖了矿,他只能靠买。
而他的人和粮食都要靠钱来维持。
那么他的钱呢,他还不知道他放置在浙江钱庄里的钱如今都由杨敏之说了算......
所以,卢阁老在江南士林中的影响,以及浙江钱庄对赣江王的反戈相向,就是杨敏之募来的“兵”。
再加上从东面、南面和西面合围而来的卫所,赣江王如瓮中之鳖,将只能束手就擒。
众人都明白过来,连连点头交口称赞,对杨敏之佩服的五体投地。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们忽略了往北颠沛流离的十万流民。
虽然卫所不会朝他们挥出屠刀,如果他们不能被妥善安置,亦将成为讨伐逆贼的代价。
他的心情很沉重。
就在此时,丹虎从开封府返回,带回姜夫人给张娘子的回信,以及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河南承宣布政使郑磐命令河南各县府为流民造农户籍,由官府颁发垦荒政策,鼓励流民垦荒,并以家中男丁的数量核定丈量每户可拥有的田地。
丹虎说完,就要去内院门口把信呈交给喜鹊,被杨敏之叫住。
老范等人瞠目结舌的看着巡抚大人捧着信走进书房后头的静室。
“张娘子,下官突然有些惶恐。”
张姝笑微微从他手中接过姜夫人的回信,问他何事惶恐。
“如今下官的人、钱、粮都攥在娘子手中,下官惶恐长此以往夫纲不振可如何是好。”
他好似有些苦恼。
“谁叫大人是赘婿呢!”少女俏皮轻笑。
书房众人听不见里面在说什么,只有一低沉一温柔两道愉悦的笑声从静室传来。
第93章 成亲
杨敏之走后没多久,卢阁老从吉安发出的讨贼檄文送至金陵,阁老代表当地士人和乡绅声讨赣江王为祸江西,上书朝廷请求平叛。
老实说,赣江王虽然对农户极尽压榨之能,对本地的士绅还是不错的,对告老归乡的阁老和卢氏族人都很客气。毕竟他自认是胸有大志之人,也想要个好名声。
可惜遇到了杨敏之。
就在他勃然大怒,准备发兵征讨吉安给当地乡绅一点教训,他突然发现他的钱运转不动了!没了银子,粮草很快就会后继乏力,拿不到饷银的士兵随时都会撂挑子甚至倒戈相向。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他还可以去抢。
本省的州府,能被他霍霍的早就霍霍干净了。剩下几个偏远的,要么本就没什么油水,要么跟吉安一样早早集结民防自保,他讨不到好处。
往北,被他驱赶的流民正在寒风凛冽中越过江汉平原,平原上的草都快被那些穷腿子们啃光,他不屑去争。
那么就去浙江吧,去繁华富庶的江南腹地。
然而,为时已晚。
许久未在人前露面的巡抚大人终于现身,率军从东南西三面合围江西,与叛军正面对垒。
在杨敏之的率领下,官兵势如破竹,将合围的口袋越扎越紧。
几次鏖战,赣江王均失利败北。他号称二十万的兵马折损过半,人倦马疲,被狼狈的逼回南昌。没法子,人要吃饭,马要吃草。没有银钱真是寸步难行,连造个反都陷入困顿。
然后他就出了个昏招,将自己的大本营南昌和周边仅存的富户洗劫一空,用来给军士们发饷。
终于有了片刻喘息之机。他的目光落到南昌东北面的浩瀚大江。
在当初猝然释奴时,他就命田佑堂领军东出鄱阳湖,沿扬子江南下攻克安庆再直取金陵。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田佑堂始终被阻隔在安庆的城墙外。
他和田佑堂本就狼狈为奸,既互相利用又互相提防。当时他唯恐田佑堂先入金陵干出称王的事来,就留了一手,只让田佑堂带走南昌府卫所的两万兵马。此时幡然悔悟,忙将自己的大军一分为二,一部分留守南昌,余下的由他亲率增援田佑堂。
只要打下金陵,他在江南就还有立足之地!
大军压境,安庆的压力不可避免的传导到后方的金陵城。
城中流言再起,兵祸这回是真的要来了!
刚刚安定下来的人心再度浮动,城中乱作一团。
赵承仍在安庆协助兵防。田佑堂多次进攻,都被打了下去。守军越战越猛,士气高昂。守备牢记杨敏之的嘱咐,依照他命赵承送来的信上的指示,固守城池绝不出城迎战。
虽然时常有捷报传来,娄青君心中始终难安,眼皮子直跳,天天攥着手帕子捂着胸口说不行了遭不住了,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该去了。
张姝的心中反而出奇的安宁与镇定。驱使她到这里来的,是她刻骨的思念和满腔爱意。给了她坚持下来的勇气的,是对他全然的信赖。
她相信他。
当杨敏之在江西稳步推进平叛的步伐,张姝亦在从容的置办他和她的婚礼。
这日,她和娄青君正在打理账目和喜宴上的宾客名单,喜鹊慌张的跑过来说,金陵国子监的学子们自发召集了一支百余人的队伍打算去安庆襄助守军守城,婆子上街采买时发现娄少华和张幼郎也在其中。
听了喜鹊的消息,娄青君两眼一黑差点真的背过气去。
娄少华和张幼郎得了杨敏之的举荐,这些日子在国子监求学。两家让他们过来念书,不是让他们以身犯险来的!
“这是凑得哪门子热闹!”
娄青君恨恨的说。叫人备车,和张姝出门。
非常时期,金陵已封闭城门,非官军不得出入。学子们走到城门口出不去,和守城的军士起冲突被拦下来。
她二人到城门的时候,知府和府衙的师爷都在劝说,叫学生们回国子监安心念书,莫要给安庆守军添麻烦。
周围聚了一群人。几个货郎替学生们鸣不平,质问知府为何不让他们去,学子们所为才是真正的血性男儿。
货郎越说越激动,当即又有几个年轻的郎子卸下肩挑背扛的货物,加入到学子们的队伍,嚷嚷着去守安庆。
知府站到高处,朝众人拱手高声道:“逆王已是穷途末路,做困兽斗不足为惧!安庆守备和士卒一直在顽强的坚守城池,眼下远远未到金陵城危急之际!父老乡亲尽可高枕安卧,静待安庆守军凯旋归来!”
府台大人在上头讲,娄青君在下面人群中找到娄少华和张幼郎,就差把他俩的耳朵提起来,恨声催促他们赶紧跟自己回去。
娄少华其实也认为这时去安庆不妥。只是张幼郎还小,一想到杨清,那个和他同龄的少年已随杨姐夫去江西平叛,他就心潮澎湃,恨不能将手中笔换做刀随官军一起去上阵杀敌。
娄少华劝不动他,只得跟他和众学子一同出来,免得他出闪失。
张姝走过来柔声劝阿弟,杨家的两位小郎都有功夫在身,有自保的能力,他若去了不是帮忙反而是添乱,战场上刀剑无眼,同袍都在奋勇杀敌,谁能分出功夫来照顾他。
这时学子中有人听到她的话,冷笑道:“这位娘子此言差矣!危难时刻,男子大丈夫就应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我们读书人虽不如武夫悍勇,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我等不才,即使不能成为社稷之器,也绝不甘缩于人后,如老弱妇孺一般躲在四丈高的城墙内苟且偷生!”
他慷慨激昂的话语说完,人们纷纷为他击掌叫好。
张姝愣住,刚才自己对张幼郎说的话被旁人听了去,伤害到学子的自尊。
她不由想起杨敏之临行前,她天真的问他,为何不将江西的十万流民募为兵士,这样他们就有更多的人来打败赣江王。杨敏之当时说,用兵之大忌,一是流民,兵痞兵匪和军中哗变多从此来,二就是一些死读书读死书的士人。
她有些明悟,只沉默不语。
人们以为帷帽下的小娘子羞惭的说不出话来。
娄少华朝刚才说话的学子拱手致歉,说他阿妹出于关心家人,没有别的意思。
学子们的情绪又被鼓动起来。
知府仍在苦口婆心的劝说。国子监的学生未来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才,谁也说不准里面会不会出一个像杨敏之那样的状元。知府宁可被学子们骂软骨头缩头乌龟,也不愿得罪他们。
人群中又有人说,杨巡抚在江西平叛,追着赣江王屁股后头打,现在逆王带残兵奔安庆而来,巡抚一定马上就会派兵过来解围的。
还是刚才说话的学子,冷哼道:“您这话也就哄一哄耳背的老翁老媪和没有见识的妇孺!”
他边说,冷冷的扫了一眼被娄少华护到身后的张姝。帷帽下的纤秀身影始终沉凝。
“国子监中何人不知,巡抚大人一心只贪功求胜,带全部人马奔南昌去了!根本就没有派人到安庆解围!”
众人色变震惊。有人害怕的哭起来,人群中顿时一片或惊恐或愤怒的叫骂声。
“完了完了!没有官军来救我们!让大伙坐以待毙等死吗?”
“杨巡抚难道不管金陵城不管百姓的死活了吗?”
知府亦变了脸色,他晓得学子所言属实。杨敏之麾下的平叛大军正奔赴南昌直捣赣江王的老巢。
国子监中有不少金陵六部官员家的子弟,不知是谁从家中探听到军情机密,被这个学子明晃晃的说了出来。
“杨敏之不会抛下金陵城!”一道柔亮的声音从娄少华身后响起。
只见刚才劝自家弟弟回家的女娘走出来,摘下帷帽。
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美丽面孔,令人惊为天人。
人们惊愕,一时忘了刚才叫骂所谓何事,哭喊声说话声变得微弱窸窣。
“妾是承恩侯府张娘子,亦是皇后亲封的三品诰命,奉旨到金陵与杨巡抚成婚。”
起初她的话音还有些微颤。
说完,朝知府福了一礼。知府慌得忙向她拱手回礼。
围观的人们越发震惊,张口结舌。原来杨巡抚的未婚妻非但不丑,还是个美若天仙的美娇娘!
国子监年轻的学子们都露出腼腆之态,手足无措。刚才几次出言相讥的学子涨红了面皮,瞟了一眼张姝,抿唇望向别处。
“若我是巡抚大人、有这么好看的娘子一定会回来救金陵城的!”
一个孩童从人群夹缝中突兀的喊了一嗓子。母亲慌忙去掩他的嘴。
人们哄笑。心里都默默认同孩子的话。
“不论我在不在这里,杨巡抚都不会弃金陵城于不顾。”
她也笑了,对那孩子说。翦水秋瞳中笑容温柔。
她面向众人欠了欠身,道:
“我来金陵之前,从未曾走过这么远的地方,心中不胜惶恐。但我不后悔在这个特殊的时节来此地。我原以为金陵的好是这里的繁华兴盛珠玑罗绮。其实不然,金陵的好是因为有在场的百姓乡邻,有保一方安泰的府台大人,有满腔热血的郎子和学生。
“正如府台大人适才所言,金陵不是一座危城,还远未到危机关头,恳请大家和我一起再等一等。我与巡抚大人的婚期就在冬月,一旬之后。我相信他定不会失约,我会在这里等他,等他回来。”
张姝说完,在潮湿微润的寒冷冬日里,脸庞泛红发烫。
头一回在市井间,当着男女老少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么多语无伦次的话来。最让她难为情的是,话语间泄露了她对他的情意,那些本应该暗藏在她和他两人之间的情愫。
没有人笑话她。从围观的人群中又响起嘈杂而热烈的掌声。
学子们互相看了看,不再吵嚷着去安庆。
知府和师爷见机劝他们回国子监。
这时,城楼上的军士朝下方高喊知府大人,说有斥候从安庆方向快马奔来。
刚要散去的人群又紧张的顿住脚步。
师爷爬上城楼,随后从城楼和城门外的护城河边传来喊话声。
外边的声音离得太远,嘶喊声中隐约充满了欢喜。
不一会儿师爷提着袍子三步并做两步疾行下了城楼,喜笑颜开:“安庆之围解了!解了!”
知府迎上前,让他细细道来。
师爷脸上止不住的喜色,大声道:
“杨巡抚率军破了南昌城,一举擒获了赣江王世子等人。逆王见势头不好赶紧调军回防,和田佑堂起内讧,逆王杀了田佑堂把所有叛军都带走了!巡抚大人留了部分人马镇守南昌,继续带兵马往扬子江来,把叛军堵截到鄱阳湖会战!”
师爷口齿清晰,几句话把来龙去脉说得明明白白。
知府连声笑着说好,好一招围魏救赵。
人群中再度爆发热烈的欢呼声,多人喜极而泣。有人说太好了,江南官军最擅长水战,没几日就能将赣江王赶到鄱阳湖里喂王八。
娄青君口中也不断重复太好了,拿帕子不停的擦拭眼睛。
张姝挽着阿姐的胳膊登上马车回府,被人唤住。
是刚才那个学子,急匆匆走到马车前,拱手作揖对她行大礼致歉,语带惭愧:“小子适才对杨大人和张娘子语出不敬,多有得罪!请张娘子原谅!”
张姝不说话,看向娄少华和张幼郎,两人赶忙上前扶起同窗。张幼郎不好意思的对阿姐说他们回国子监念书去了。
马车从欢呼雀跃不止的街市悄然离开。
张姝眼眶发热,唇边绽开一缕微笑。
............
冬月至。几场淅沥的冬雨过后,张姝叫人把炭火烧起来,巡抚府的火墙终于热乎了。
自安庆之围解开,斥候每日都会飞马到城门来报。告示也每日都会张贴到知府衙门门口。金陵城又恢复了往日的锦绣堂皇。
如百姓们所说,没过几日,当鄱阳湖上开始结浮冰时,赣江王的叛军被一举歼灭,赣江王及其僚属部将被擒获在战船上。
杨敏之将兵权交还给跟他同去江西平叛的东厂使者手上,带杨源杨清直奔安庆,从安庆和赵承汇合。安庆守备和几个部将都接到了娄青君差人送来的喜帖,一行人一同返回金陵参加婚宴。
他们回城那日,是江南冬天难得的一个艳阳天。
六部官员和知府衙门到城门相迎,沿路百姓夹道欢迎,恭贺杨巡抚和张淑人新婚如意百年好合。更有热情的百姓奉上瓜果柑橘,请巡抚带回给张淑人。
杨清笑嘻嘻的道谢接过瓜果篮子,跟赵承说,这样的盛况还是他家公子春闱点了状元游御街时见过。
杨源驭马靠到杨敏之身边,小声说了一句。
杨敏之抬头,朝街边的酒楼望去。
三层楼上,雕花窗边,倚靠着一个娉婷丽人。没有戴帷帽,蒙了一块浅粉色的轻纱面巾在脸上,遮了鼻唇脸颊,只露出一双含笑的闪闪星眸。
杨敏之勒缰绳停住,朝她露出清朗的笑容。
他还记得春天她刚入京时喜戴帷帽,女娘们纷纷仿效学了她,帷帽在京中一时风靡无两。这会儿的她,别出心裁拿轻纱覆面,想必没两日金陵城中的女娘们也都会争相模仿吧。
张姝含笑望向街市上被众人欢呼拥簇的他,昂然笔直坐于马上,一袭红色官袍已沾染了污痕和淡淡的血渍,仆仆风尘,难掩潇洒倜傥俊逸风流。想那时他以状元之名打马游御街时,也当如是。
只是......
她眉头微蹙,拿手指头隔着面纱轻轻点了点下巴和腮,朝他莞尔一笑,转身离开窗口。
杨敏之不知她何意,微愣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一层短硬的胡茬。恍然明白过来,笑着看回去,她已不在窗边。
张姝和喜鹊从酒楼雅间出来,朝喜鹊眨了眨眼:“我可是听你的话,婚礼前没和他见面,也没让他看见我。”
喜鹊皮笑肉不笑:“姑娘智谋无双,婢子自愧不如。”
来金陵前,侯夫人又把她好一顿敲打,跟她说,按河间的规矩新人成婚前三日不能见面,让她把姑娘看住了。
这......也应该算没见面吧。
两人不再理会街面上的热烈喧哗,在侍卫的护送下回了巡抚府。
娄青君请了知府夫人过来商量后日的婚典一事,梳头的全福人和压床的童子都已请好。两人忙完,谈起南北方嫁娶的风俗差异。
虽说婚典和宴席都已准备的妥妥当当,娄青君还是有些气怯,双方父母都不在这边,按哪头的规矩来好像都不太合适呢。
知府夫人拍手一合计,这两位是皇帝赐婚、皇后发嫁,天底下再大的规矩也越不过皇爷和娘娘,就怎么便宜怎么来吧!
等张姝和喜鹊回府,娄青君见喜鹊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问过张姝,跟喜鹊笑嘻嘻说:“莫紧张,我们老家的规矩是婚前一天不见面就行,别被我婶娘给唬住了。”
相处久了喜鹊也不怕她,揶揄道:“敢情您们老家的规矩在北方一个样,在南方又一个样?”
三人都哈哈笑起来。
不过顽笑话归顽笑话,大差不差的规矩还是得讲究。
到了次日,张姝搬出主院,把院子和婚房都空出来,仆人们在院中张灯结彩,往窗上贴双喜,娄青君另请的夫人们来帮忙铺喜床撒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