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可堪折by晓岚山
晓岚山  发于:2025年10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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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跟娄县令说一切好说,可面上还是有些为难。他谈不上清廉,但也不是平庸之辈,眼下就算有都察院右都御史给娄家撑腰,也不能枉顾律法包庇凶徒啊。
知府觑了眼沉思中的杨敏之,正犯难之际,杨敏之对他道:“本官在此不会扰乱司法,就当代都察院做个旁听,请府台一切依据律法行事秉公断案。”
得了杨敏之这句话,知府直起胸膛,叫娄县令夫妇和娄青君等人回避,提调疑犯、人证和苦主一干人。
张姝扶着娄夫人柔声劝她与自己一起回家等信。
杨敏之叫住她,对刑官道:“按您刚才所说命案发生的那段时间,疑犯与本官以及我的未婚妻张娘子在一处,本官避嫌做不得人证,烦请张娘子留下,给疑犯做个见证。”
娄青君抹着眼泪跟张姝道谢。娄夫人也泪眼看她,泣道:“一会儿若见着你阿兄,叫他好好说清楚,莫犟嘴。”
张姝点头让义母和阿姐莫要担心,把她们送出府衙。
然而半宿过去,知府一直未叫她上大堂。
她在府衙偏房等候,只在开堂时,从廊下看见娄少华萧索的身影,夹在两个衙役中间。幸而阿兄是举人之身,未被上枷和锁链。
喜鹊安慰她:“有杨大人在这里,娄小郎必定安然无恙。”
张姝摇头:“他不会枉顾国法做因私背公之事。”那就不是她认识的杨敏之了。
一直到夜间子时,审讯结束,她从窗棂处遥遥看到阿兄被提回监牢,依然是一副消沉的背影。
杨敏之过来,张姝把茶递到他手中,问他情形如何了。
杨敏之捏着鼻梁,蹙眉道:“娄小郎看着文静秀气,实是个倔脾气。只说人不是他杀的,他看到有人倒在地上才过去相扶。在这之前,有人听到他在胡同口跟人说话,他却一口否认。”
“那该怎么办?”张姝眼眶发热,心头被揪起难受得紧。
“我们与他在一起时黄娘子尚未遇害,城隍庙和府衙离得不近,若是他所为,作案时间大约是不够的。但中间这段时间,他并无人证。我适才让知府拿了我的帖子派人上京,速去刑部请一个经验老道的仵作过来。”
只能从遇害者身上再寻找线索。
杨敏之捧着她的脸又柔声宽慰了几句,正要送她回娄娘子家去等信,府衙外的登闻鼓被叩响。
这一回来的是赵承,手里还捏着一个小郎君,是神色慌张的张福郎。
知府等人歇息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再次升堂。知府叫苦不迭,若不是杨敏之跟一尊大佛似的在这里盯着,他们早就把人犯丢到牢里先回家睡上一觉再说。
赵承带来的张福郎就是在胡同口跟娄少华说话的那个人。
张福郎说他在胡同口跟娄少华就说了一句话——“刚才看到幼娘往里头去了”。娄少华不搭理他,直接跑进胡同。
此言一出,赵承变了脸色。杨敏之看向娄少华的目光也冷冽起来。
如此看来,娄少华与黄幼娘之间当真有不可告人之处。保定府衙的仵作验尸后曾说过,死者身上没有反抗痕迹,应是熟人作案。
娄少华面色麻木不做辩解,承认和张福郎说过话,也听到了他说的那句话,但是仍然一口咬定他没有杀害黄娘子,也没有侵犯她。
审讯又陷入僵局。赵承脸色灰败,没想到他费尽辛苦找来的人证不但没能洗刷小舅子的冤屈,还将他推入更加不能置辩的境地。
不论娄少华承不承认,他的罪名被坐实。接下来就要除去他的举人功名开始用刑。
知府举起惊堂木正待落下。
“慢着!”杨敏之喝止住他。
知府目瞪口呆,这位大人不是说袖手旁观的么?
杨敏之站起来,冷冷道:“时辰不对,娄少华和张福郎说完话进胡同时,黄娘子究竟是死还是活还未可知。”
张福郎吓得语无伦次说不清当时到底是几时几刻。娄少华又抵死不肯多说一个字。
知府道:“张福郎既然也看到过黄娘子,亦是可疑之人。因而还需再找到人证为张福郎作证。”
又喊了声“来人”,令人将吓得瑟瑟发抖的张福郎收监。
杨敏之朝知府拱了拱手:“适才本官逾矩了,刑部的仵作最迟明日晚间能到保定,届时验尸过后,再做定论。”
此时已是凌晨,府衙草草退堂落衙。杨敏之送张姝回娄娘子家。赵承说他再去张福郎平日里去的赌坊和烟花巷找找人证。
娄青君家一改昨日的欢声笑语,愁云惨淡。一家人一夜未眠。
大清早门口突然传来喧哗,张族长带着几个张家后生拍门破口大骂,说赵承把他孙子陷害进了大狱。
娄青君气得眼泪横流,说她家夫君好心好意的去给张福郎找人证一夜未归,张族长不领情不说还上门来胡搅蛮缠。
张族长这回急了眼发了狠,张侯爷在中间调停也不听,还挨了他的骂。说侯爷胳膊肘往外拐。
侯爷不与他置气,二话不说上了府衙,得到允许到监牢里远远望了一眼张福郎和娄少华。二人都有功名在身,暂时还未被用刑,狱卒对二人还算客气。
回来说给张族长让他安心,又亲自送他回家。
窦夫人派了仆妇过来问候,顺便把张姝和娄夫人侯夫人接到她那里去。
她们过去时,杨敏之一早就去了府衙。
府学学子奸杀案一夜之间传遍大半个保定,今日指不定有多少好事之徒在府衙前窥视打探。
张姝陪在义母身边宽慰她,自己也是心神不宁焦虑难安。
喜鹊过来说,赵太太家的赵娘子过来问候,说要见她。
张姝微愣,赵太太早间就派人来过,何以又叫赵幼娘过来一趟。
叫人把赵幼娘请进园子里。
赵幼娘一看见她,顾不得喜鹊和她自己的丫鬟都在旁边,眼冒泪花大哭起来:“张娘子求求你救他!娄郎君那时和我在一处!他没有杀人!求你给杨大人说说情!”
张姝被唬了一跳。赵幼娘的丫鬟急的直跳脚,想捂自家姑娘的嘴都来不及。
“是我害了娄郎!”赵幼娘摇头直哭,泣不成声。
张姝使眼色给喜鹊让她去看住月亮门不叫人到园子里来,一手拉过赵幼娘坐到亭子里问她:“是何时的事?”
她和杨敏之在赵太太家的园子里相看那天,阿兄和赵幼娘都在。那会儿大家的目光都放在她和杨敏之身上。包括她自己在内,谁都没留意阿兄和赵娘子亦有牵绊。
赵幼娘哽咽说,娄少华从河间来保定府学求学时两人就认识了,一来二去彼此都动了心思有了情意。本来娄少华跟她说,等春闱取了进士就去跟她父亲赵通判提亲。
张姝默默点头。在赵太太园子那会儿,义母说过阿兄三年后会下场科考。赵太太也听见了,对阿兄并没有表现出格外的热络,只怕心里没有在意。
赵幼娘接着说,自窦夫人到保定来,她娘就动了心思想请窦夫人帮忙在京中给她找一个青年才俊,家世怎么也得是侍郎以上。近日窦夫人应允下来。她心中焦急,却不敢在母亲面前露出一丝马脚。
昨日七夕是她和娄少华约好在府学附近见面的日子。娄少华不知何故来晚,她心里本就着急,便有些不悦,还是耐着性子把她娘的话告诉了他。娄少华沉默半晌,依然坚持取得功名后去提亲,恳求她再给他一些时日。
听了这话,她对他大为失望,只觉心灰意冷。当时就冷了脸跟他了断,也不听他辩解,决然离去。把失魂落魄的娄少华留在原地。
张姝边听她说,边在心里把昨日之事默默捋了一遍。
阿兄和他们从茶楼出来,本来是要直接去府学的,见街上人多就把他们护送到城隍庙才离开,以至误了和赵幼娘约定的时辰。到学塾和赵幼娘见面的这段时间,黄娘子遇害。
若赵幼娘为阿兄作证,就能洗刷他的冤屈。
张姝刚要松懈下来,突然想到阿兄宁可自己蒙受不白之冤,也不吐露赵幼娘半个字。
只因那样做的话,赵娘子的名声就毁了。
她心中一紧,宽慰赵幼娘稍安勿躁,她去打听一下情形。
赵幼娘的丫鬟急着催姑娘跟她回家,他们是偷跑出来的,莫教太太发现。
张姝叫喜鹊送赵幼娘出府,转身去窦夫人房中。
窦夫人听她说完,一脸肃容,说她即刻去赵通判家问一问赵太太的意思,叫张姝去府衙跟杨敏之知会一声。
她们刚要出门,喜鹊慌张的跑进来,后面跟着赵幼娘的丫鬟。
丫鬟说她家姑娘半路上把她和车夫轰下马车,自己赶车跑了。
只怕去了府衙。
众人大惊。窦夫人镇定的说她还是得去一趟赵通判府。张姝骑马去追赵幼娘。
她到底没有赵幼娘熟悉保定的路,等她赶到时,为时已晚。
杨敏之朝张姝迎过去,告诉她娄少华已洗脱罪名。
只见赵幼娘跪倒在堂中在娄少华身边,两人相拥而泣。
“赵娘子真的是......好有勇气。”张姝低喃。
“我的张娘子何尝不是如此,姝姝也是个勇敢果决的小娘子。”含了笑意的嗓音,和昨晚哄她莫哭时一样温柔。
张姝回望他。两人的眼眶中都隐隐浮现血丝。他说的没错,若是为了他,换做她也会如此。
这时又有一道突兀的声音从堂上响起,朝张姝哭喊要阿妹救他。是她的族兄张福郎。

第87章 别离
就在赵幼娘闯入府衙为娄少华作证时,张福郎扛不住堂上的煊赫威压,崩溃大哭,承认是他侵犯了黄娘子,但拒不承认奸后杀人。
黄幼娘家的食坊给保定府学的膳房供应豆腐,她长得颇有些姿色,府学的学子多认得她。张福郎仗着自己模样俊俏勾引她与自己相好,又花言巧语跟她说,等他被侯府立为世子就娶她为妻。
黄幼娘信以为真,昨晚两人在府学旁的胡同私会时,被他哄骗与之行夫妻之事。张福郎刚入进去耸动了几下,黄幼娘突然脸色遽变,一口气没提上来厥了过去。张福郎一摸她鼻下,竟然没了气息!
他没想到搞出人命来,吓得魂飞魄散,哆嗦着给黄幼娘把亵裤穿回去,就从胡同里跑出来。
跑到外头,躲在暗处窥见赵幼娘跟娄少华争吵,不一会儿赵幼娘拂袖而去,娄少华呆呆的站在那里老半天也不动弹。
张福郎想回去看黄幼娘醒没醒过来,自己又不敢去。他素来有些小聪明,灵机一动便把主意打到娄少华头上。
他一说幼娘去了那个阴暗角落里的胡同,娄少华以为是赵幼娘,想也没想就跑了进去......
张福郎招完供,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满脸绝望。奸杀良家妇女罪大恶极,当判处死刑。他极力为自己辩解,发疯的说自己没有杀黄幼娘,是她自己突然厥过去的。
黄幼娘身上确实没有被加害的痕迹。
这样的事,保定知府和刑房从未曾碰到过。直等到刑部仵作风尘仆仆的赶来。
刑部来的老仵作重新验尸,确定了黄幼娘最终死亡的确切时间,在张福郎与她行房的时候,因心绪突发异常死于心悸。
同时,赵承在外查访消息时,无意得知黄幼娘有心疾的天生疾病,家中怕影响她的婚嫁,一直对外遮掩,知道的人不多。知府提调黄家苦主和知情人,证实了心疾属实。
府学学子杀人案就此真相大白。张福郎虽未亲手杀害黄幼娘,黄娘子却是因他丧的命。他引诱女娘与之苟合使人致死,在民众中影响恶劣,被宣判除去秀才功名,杖责一百八十,收监后待秋后问斩。
他的判决下来,张族长当场晕厥,紧接着一病不起。张侯爷代他向黄家苦主赔礼请罪,又帮他赔付银两钱财,很是忙乱了一阵子。
张家子侄中出了这种让宗族蒙羞的事,侯爷心里着实不好过。
只得自我安慰,幸好杨敏之一开始就让赵承去了解过两位嗣子人选的品行操守,否则此时他已经立了福郎为世子,那么连带声名受损的将不只是张氏一族。
有心之人必定会在朝中大做文章,承恩侯府,贵妃和二皇子,甚至连女婿和亲家都可能被累及,被罗织上失德和欺压百姓的罪名。
张侯爷感慨侥幸之余,对杨敏之越发青眼有加,里里外外对这个女婿赞不绝口,满意的不得了。就像杨雪芝戏谑窦夫人偏心未过门的儿媳,张姝也跟何氏撒娇说爹爹对杨敏之比对她还好。
侯爷知道他到南直隶赴任的日程提前,和窦夫人商议后给他和张姝办了订婚仪式。按说婚期就在几个月后,是毋需再多此一举的。
同样暗叹侥幸的还有赵通判。那几日他告假去沧州探亲访友。若他在,坐在堂上审案的就不是帮他代劳的知府,而是他。如若被他赶上小女儿擅闯府衙给情郎作证,除了让他失尽颜面,指不定还会殃及他的官声。
事已至此,赵通判只好说服赵太太,叫娄家上门提亲,两家借由杨敏之和张姝的订亲宴顺势让娄少华和赵幼娘正式相看。
赵太太的脸色始终淡淡的。
准女婿的身家背景让她不太满意。不过娄家和侯府两家是干亲,怎么着还是跟首辅府攀上了更深一层的关系。
不论是窦夫人还是侯夫人,都给了她相当大的体面。
杨首辅拨冗到保定来出席订婚宴,专门考察了娄少华的文章学识,把他赞誉了一番。还把正在准备院试的杨源喊过来,请娄少华多指点他。杨源和娄少华两人年纪相仿,脾性都随和,可谓一见如故。
赵太太精明世故,分寸拿捏的相当到位,至此脸上才有了些笑意。
杨雪芝也从旁周旋圆场,让娄青君甚为感激。这两个赵家妯娌的关系日益亲近。
定亲宴过后,杨敏之送走行色匆匆的首辅,微笑朝张姝使了个眼色。她会意,趁杨雪芝和几个年轻媳妇转头打趣赵幼娘时,悄然离席。
随杨敏之来到书房,要把新做的香囊给他系上。
杨敏之捉她的手,把香囊送到鼻间闻了闻,说香味有些不太一样,不晓得她这次又用了哪些香料。
张姝吃吃发笑:“压根没有放香料,你从哪里闻到香味的呢!”
她说娄阿兄从牢里出来后,她和母亲陪义母去城隍庙烧香祈福,在那里她给他求了一道平安符,装在香囊里。
杨敏之恍然一笑,将香囊收入怀中,依然握住她的手,一根根亲吻她的手指。香囊上的针线都是崭新的,难为她这几日忙里偷闲赶着做出来。
“上回就说过,少给我做些针线,莫得伤了眼睛和手。有这些功夫,做点你自己喜欢的,嫁衣不是还要绣?莫赶不上冬月......”
最后一句问她时,声音低沉下去,张姝的半边脸颊和耳朵被他口中喷出来的热气染红。
抬头羞嗔他:“大人不会以为女娘们的嫁衣都是一针一线自己绣出来的吧?”
杨敏之挑眉不解,他确实是这么以为的。
她也凑到他耳边,笑吟吟的说:“那么一大套里三层外三层的绣活,自然有绣坊的绣娘去做,我一人哪做得过来,也就最后添上几针,做个添针的彩头罢了。就像大人要管六省之事,难道事无巨细都要亲力亲为不成?岂不凭白把自己累坏么?”
杨敏之笑道“娘子生得好一张巧嘴”,捏着她的两腮凑过去就要亲嘴。
她笑着轻巧避开,从荷包里掏出一卷软布尺,说要给他量身形尺寸,参考了好做婚典时的衣裳。
他又不明白了,他的自然也是家里会安排,不论是成衣坊还是绣坊,总之都是现成的,横竖别指望一个郎君会去做什么添针。
张姝不顾他的疑问,利索的围着他量了一圈尺寸,口中念念有词,就着桌上的纸笔飞快的记下来装到荷包里。
才回头笑道:“大人你又不懂了,里头的中衣还是扯棉布自己做的穿起来才舒服。我家的中衣小衣一向都是自己做自己绣......”
杨敏之坐到书案前的椅子上摆出个侧耳倾听的姿态,就势把她拉到腿上坐下环抱住。
她话说一半突然闭口,不自在的缩在他怀里嘟囔道,“总之你听我的就是。”
他的耳朵却突然变尖,托着她的脸柔腔低语:“姝姝身上穿的抱腹......上的花纹都是自己绣的么?”
他还记得那件莺鸟红花的嫩绿抱腹,难怪绣纹格外细致好看。
她难为情的“嗯”了一声,细声道:“外头买的线头太粗,花色绣纹都不好看。”
她肌肤娇嫩,哪怕绣坊的绣娘做的穿她身上都显粗糙了些,时常磨得皮肤发红。自从十三四岁来了葵水身形开始抽条变化,她贴身穿的小衣裳都是跟着母亲学了自己裁自己绣。
“姝姝不只生得一张巧嘴,还生得一双巧手,某却之不恭先谢过了。”杨敏之红着脸夸她,跟她道谢。
张姝也红了面庞,怯怯的把手和脸都贴到他胸膛上。
一时书房内气氛旖旎,熏熏然欲醉。
杨敏之看到书案上适才被她用过的笔墨,笑道:“上回在城隍庙说过,要给你说说我去的地方在哪、离京城有多远,本来想画给你看看,我这一手画技实拿不出手,今日就借这功夫请娘子指点我罢。”
张姝不解其意,就被他往手里放了支笔。他握住她的手,牵引着笔在洁白的宣纸上缓缓勾勒。
先出现在纸上的是一条河流,从京城通州码头通往杭州的运河。
一边在运河上打出墨点标记,边跟她说,他会从沧州码头上船,行两千里水路到扬州,再从扬州西进钟山至金陵,南直隶的首府。江南巡抚的官邸就在此处。他南下江南会先到金陵,回也从金陵回。
他在身后搂住她的细腰,握着她执笔的手在弯弯曲曲的图面上把徐州,扬州,杭州......逐一点了出来。
张姝回头问他江西在何处,他如何到那里去。
杨敏之垂下眼睫微笑,牵着她的手从金陵又画了一条弯曲蜿蜒的河流,告诉她这是扬子江。沿大江逆流而上,经过安庆和九江,弃舟陆行,即可到南昌,赣江王的就藩之地。
最后,在纸面的最上方,落下“京城”二字。
张姝的手哆嗦着,喃喃道:“这么远,这么远的吗?”
眼中一酸,泪花盈眶。
杨敏之搂着她重新坐下,“不算太远,是姝姝的手太小。”
他伸手张开拇指和食指,在纸上一尺一尺的丈量下去,朝张姝笑道:“你看,我的手丈量不过两尺许,姝姝的手得翻倍才能到。”
不过是逗她开心的顽笑话罢了。她破涕为笑,娇嗔他强词夺理。
“乖乖等我,在保定还是回京城,哪都行。我忙完江西的事,必定会立即赶回。”他亲她的眼眸,把即将夺眶而出的泪吻去。
她揪着他胸前的衣裳,极力忍住新冒出来的眼泪,一声不吭。
杨敏之柔肠百结,悠悠情思化作无数叹息都堵到嗓子眼里。心想得让她找点事情做,等待的日子才不至于难熬。
他跟她咬耳朵,让她无事多给她自己绣几件抱腹,她绣得好穿得也好看。
“大婚之日穿给我看。”越说越放肆。
她的脸如同被火烧成热辣辣的一片,昏头昏脑问道:“你喜欢什么样子的花纹?”
杨敏之笑,这就是他心悦的她。时而胆怯害羞时而鲁莽大胆的小娘子。
心说最喜欢她什么都不穿,忍着心头荡漾柔声道:“姝姝最爱开得茂盛艳丽的大花瓣对不对,我也喜欢。芍药,牡丹或芙蓉都好。”
张姝乖顺的说好。这几样的确都是她最爱的。
她抬头,美眸中闪烁晶莹露珠,却不再滚落出来。深吸了一口气朝他道:“杨敏之,你若不回我就去金陵找你!”
杨敏之被她孩子气的话弄得哑然失笑,答了一声“好”,低哑沉声“莫忘了把衣裳绣好了给我看......”话音落,随即含住她的唇瓣。
张姝嗯嘤了两声,羞涩的闭上眼,环上他的脖颈。

第88章 风声鹤唳
杨敏之如他所计划的,没有回京城,直接从保定转去沧州,沿运河南下。未能等到中秋。
张侯爷感叹他走得太急,一时心里还有些懊悔,早些允他和娇娇成婚好了。
窦夫人倒显得更洒脱些,收拾行装准备携杨老夫人进京。工部传信过来说,新的首辅府已经修缮妥当。
赵家和娄青君都盛情挽留她和杨老夫人过完中秋再走。
娄县令夫妇与赵通判夫妇议亲完毕后回了河间。这回娄县令没有卜卦给儿子算婚期。
自从上次占卜龟壳裂开,他对卜出来的凶兆一时疑信参半,一时又暗自忧虑。
置疑自己信奉了几十年的东西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儿子这回的牢狱之灾恰巧验证了他当年算的那一卦。如当年卦象所呈现的那样,儿子成年时的这一劫,恰是姝儿化解。
那么他给杨敏之和姝儿卜出的这一卦,如果是真的,卦上的凶险又该如何破除?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把这回的凶卦一事默默压在心底。
娄夫人便发觉得自家老头手握易经唉声叹气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
张福郎的事了结,本来应该顺理成章被立为嗣子的张幼郎来保定,给张侯爷磕头,请辞世子之位。
自从张族长大病卧床,河间老家的张氏族人蠢蠢欲动,个个都想跟侯爷举荐自家的郎子,对张幼郎又羡又嫉。乡邻的骚扰和闲言碎语让张幼郎及其家人苦不堪言。
张幼郎跟侯爷说,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族兄张福郎遭受的祸端给他也敲了警钟,让他生恐自己在侯府的荣华富贵中迷失本心,滋长出不该有的贪念来。是成为侯府世子满足自己锦衣玉食的生活,还是靠读书出头为家族出力,他宁可选择后者。
张侯爷为之动容,答应了他的请辞。但总有些不甘心。他还是想给娇娇找个靠谱的兄弟。
老家的族人见侯爷犹豫不决,更加来了劲头,天天都有人从河间往保定跑,争着向他举荐自家的儿郎。
侯爷一家还住在赵承家。赵承已经随杨敏之南下去金陵。
张氏族人频频来访,赵家门口门庭若市,娄青君倒没说什么。侯爷深觉不妥,打算回河间亲自为立嗣子一事善后,还娄娘子一家清净。
何氏正好也琢磨要安排侍卫把老宅里的拔步床和嫁妆家具运到京城侯府去。于是一家三口又回了河间。
回河间后,张姝给父亲出了个主意:
“我们张氏还没有族学,莫不如由侯府出资在乡里建一个族学学塾,从孩童到小郎都叫他们去族学上进,不说要他们学到多少义理,品行方面请先生严格要求些总可以办到。如此以来,既能起到一定的教化,也省得他们无事做,人一闲就容易生出事端。”
她说着,呈给侯爷一沓厚厚的信笺,从如何兴办学塾、制定课业和考核规章,到请先生、采买笔墨书砚,事无巨细,无不翔实周到。
张侯爷本就不认得太多字,一看这密密麻麻的文字就头晕。不过既是女儿提议的,听着也不赖,当下就采纳了她的意见,拍着大腿说就这么办。
由闺女的建言,他也想到一个避免族人滋扰的好法子。等族学办下来,告诉族人他要从族学中慢慢挑选,找一个品行和学问都出色的充作嗣子,由不得他们不把孩童和郎子们都往学堂里赶。
至于如何才算品行和学问都出色,侯爷想怎么着得考个进士吧?
自从他到京城长了见识,见杨敏之和郑璧这些年轻人视科举如探囊取物,便以为考进士是件容易事。
侯爷捧着这叠纸哈哈大笑,直夸自家闺女简直就是智多星转世,又问她是如何想到这么做的。
张姝抿唇一笑,红了脸庞不答话。杨敏之临行前跟她说过眉州杨氏如何教导族中子弟,家学又如何兴办。
诗书传家,可令一个家族屹立百年而不衰,断然有一定道理。张姝当时便动了心思。
自从上回他二人回河间,两人都隐约察觉张氏宗族有些不对劲。
在老家的张氏族人仗着族中出了个贵妃娘娘,从老的到小的一个个都游手好闲,不事生产。家里若有长得标致些的小女娘,做爹娘的就琢磨着把女孩儿们养大了就许到保定甚至京城的大户人家去做妾,全家跟着鸡犬升天。
当时张姝就有些担心,儿郎们不求上进,女娘们被视为货物,不良的风气在族中滋生,长此以往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能发现的问题,杨敏之如何看不出来。只因他是侯府的女婿,说到底是个外人。在侯爷准备立嗣子时出手避免风险,就已经越了规矩。其余这些涉及张氏宗族内部的事务,不是朝事不是官场中事,他怎好再插手。
直到他临行前,见她未语泪先流的可怜模样,直教人心疼。心想得为她找点事做,冲淡她的思念和愁绪,忙碌之余想想他也就罢了。
耳鬓厮磨间叫她绣几件好看的小衣穿给他看,不过是情人间的调笑私语。收起顽笑真心鼓励她去做的,是请侯爷为张氏宗族创建一间学塾。
两人想到了一处。张姝正有此意,很用心的听他讲。等他走后,再抽空付诸文字。中间但凡有不明白的,就跟大姐请教。
她当时还有些顾虑,爹爹自己不曾读过书更不曾进过学堂,但也拥有了如今的声名地位,他能明白念书的好处、能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吗?
没想到爹爹答应的如此爽快。
如杨敏之当时勉励她时说:“侯爷虽来自乡野,其心胸却不愧为一方豪杰。他不拘泥于男女之别,若只想立嗣子有个儿子,早些年就该立了。他表面上把你看得娇,心底实认为你不输男儿。若不是如此,又怎么会养育出如姝姝这般外柔内韧秀外慧中的女孩儿?”
他由衷的钦佩她父亲,也满怀爱意的赞美她。夸得她不好意思,只能拿吻去堵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他的言下之意她已明白,她并不是她自己所想的那般怯弱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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