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倩儿怅然收了话音。
张姝默默听着,抿唇不语。
“我不管!如果不是喜欢的人,我也跟你一样,宁可不成亲!跟我喜欢的人,做什么都愿意!”看不见的黑夜中,陆蓁眼睛里亮晶晶的。
张姝的脸红透了。
“哈哈你好没羞!”
“张娘子,”吴倩儿取笑完陆蓁,转过头来对蒙在被子里的张姝说,“我以前错看了你。”
夜色遮蔽了她羞惭的脸庞,却无法掩盖她话语中的惭愧。
“吴三,你以前跟我吵那么多次嘴,怎么没见你跟我道过一次歉?”陆蓁咬牙。
张姝从被中探出头。
“今天邱嫔说的那些混账话里边,只有一句是对的。她说我跟她一样寄人篱下,她说得没错。如果不是姐姐做了皇后,我只是个小官之女,哪有什么家世身份地位可言?在公府,承恩公和夫人待我好,二郎也愿意尊称我一声小姑,大家看的其实是皇后娘娘的面子。你说得对,我不过是沾姐姐的光罢了,有什么资格自以为高人一等?以前的我狭隘的让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她终于鼓足勇气把酝酿在心里的话说出来。
张姝偏头望向她,柔声回应:“三娘,我也错看了你。我真没想到,你我会有一天在枕间谈心坦诚相待。你比我坦荡直率,也比我骄傲勇敢,称得上真正的公府千金。”
“你也是,不止比两年前更好看,也更像一个侯府家的大小姐了。”
“两位大小姐,小的我是不是应该到脚踏上去睡?”陆蓁揶揄,三人都轻笑起来。
吴倩儿解开了心结,越发觉得她跟张姝比跟任何一个女娘都契合。
她是皇后的妹妹,她是贵妃的侄女,她们本来的家庭出身都不高,而且她们还喜欢同一个人。就像有了共同的秘密,理所当然的也应该更亲近。
她跟张姝贴的更近一些,问她:“你喜欢杨敏之什么?才华外貌谈吐,你最欣赏最喜欢他哪方面?”
张姝吃惊,一时语结说不出话来。这几日,蓁蓁和猊奴也爱打趣她,但直接了当问她的,这是头一个。
陆蓁竖起耳朵。
“我喜欢他对我的喜欢。”她再三深深呼吸,再三权衡,终于说出这句话。
她没有再否认。是的,她喜欢杨敏之。
“我不想骗你们,更不想骗三娘你!你对我赤诚以待,我也不想对你有所隐瞒。”她的声音在夜空中紧张的发抖。
陆蓁惊讶过后有些模糊的懂了些什么,安静的不再戏谑。
过了一会儿,吴倩儿苦笑道:“若是这个方面,是够特别的,确实应该唯属于张娘子一人。看来我的感觉没错。”
听了张姝的话,她有些突然,但更多的是释怀。状元郎身上有千般好,只要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到。唯有张姝所说的两个喜欢,只属于彼此有情的两人。
张娘子晓得如何回答能让她明白,又尽量不伤害她的颜面。实在是个既温柔体贴又聪明良善的女娘,让她对她的好感和亲近之意不但没有减少,还更多了呢。虽然心里还是有些酸涩失落。
“张娘子,我刚才说的那些你不介意吧?”吴倩儿微笑问她。
张姝有些犯难,别人心里怎么想,她管不到,只是,“若以后你真成了亲,有了夫君,你还会想着杨敏之吗?这样会不会对你的夫君……不太合适?”
“心长在我身上,他管得着我心里在想什么人吗?”还是那副傲气的公府大小姐做派。
可张姝还是觉得好别扭呀。她软言细语的说,虽然她不介意当然也管不着吴倩儿心里怎么想的,还是情愿她莫要那么去做。
当然,这些都是她的借口,归根结底是小女儿家的私心作祟。
陆蓁听她们俩杨敏之来杨敏之去的,不胜困倦,打了个哈欠就睡着了。
张姝还在纠结,吴倩儿扑哧笑了一声,“逗你玩呢,我哪有那么厚的脸皮。”
“但愿你们俩能走到最后。”她悠然喟叹了一声,有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惆怅和沧桑。
也许是安静的夜色激发了她想要倾述的欲望,也许是在邱玉瓷那里受到的算计和委屈一直横亘在心里让她心中郁结不吐不快,她叹息过后,轻声说:
“我姐姐也曾经和一位首辅家的公子定过亲呢。”
“皇后娘娘?”张姝轻呼,随即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样私密的事吴倩儿也敢拿出来说给她听?
吴倩儿安抚她:“胆子别那么小,你就当我说梦话罢。我姐姐在入宫选秀前,本来正在议亲的,双方连婚书都换过了,后来我娘......”
她又叹了口气,暗哼了一声,涩然道:“那一年是万岁亲政的第一年也是第一次选秀,凡是京中官员和勋贵家中的未婚适龄女子都可以参选。我娘退了那桩婚事,给姐姐也往宫里递了选秀的牌子。我姐姐就是在那会儿被选中成为皇后。”
她说完,张姝半晌不做声,她又补了一句:“我姐姐退婚后参选这事,不算违制,宫里的老人都知道,太后娘娘,敬妃她们,也都知道。”
不过她那会儿还小,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原来定了亲的人还是可以再退亲的啊。等她再大一些,有了些稀奇古怪的少女心思,这件平淡的往事在她心中便被无形赋予了一层朦胧的色彩。
但是后来不论是邱夫人还是皇后,都不再跟她谈论当年的事。
“你知道当年和我姐姐定亲的人家是谁家吗?”
张姝不敢回答,吴倩儿只当她不晓得,自问自答道:“是前任首辅卢温卢家。和我姐姐定亲的人是首辅之孙卢梦麟。卢阁老还曾经是万岁的帝师。”
“我娘贪慕虚荣爱钻营,她巴结太后,逢迎承恩公和公夫人,还总打着为皇后和我好的名头。让我觉得很丢脸,甚至厌恶!不过,自从卢阁老致仕,卢大公子获罪被流放,我又感到很庆幸,多亏她长了一双势利眼,退了姐姐的婚事,要不然如今姐姐就不是坐在凤座上,而是成为罪官家眷。”
兵部尚书母女于太后的诗会上被带走,让她心有余悸。
“可是为什么......如果真的是她把邱玉瓷弄到宫里头去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吴倩儿说着,又压抑的哭出来。
张姝慌忙侧身过来轻拍她的手臂抚慰:“邱夫人不是那样的人!她是真心对你和皇后娘娘的!”
她也有疼爱自己的母亲,邱夫人对吴倩儿和皇后是不是真心疼爱,一眼就能看出来,做不得假。
“可若不是她,邱玉瓷从哪里晓得我姐姐在闺中时的喜好,爱做什么打扮,爱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还处处模仿我姐姐的气度谈吐,做张做致的,以前我还以为她是真心仰慕姐姐,原来竟是包藏了如此险恶的用心!”
张姝心中微凝。她们刚到行宫时,陆蓁也随口跟她说过,邱玉瓷的形容做派有些像皇后娘娘。
“邱嫔是与你一起长大的么?”
吴倩儿在黑暗中摇头,同时说道:“不是,也就这几年,舅舅舅母过逝,舅家那边没有出息的族兄弟可以倚靠,我娘才接了她过来。”
张姝缓慢抚拍她的手臂,让她的情绪慢慢安定下来。
“你是更相信邱嫔还是你娘呢?”张姝问。
吴倩儿没说话。
“你还是相信你娘的,对不对?邱嫔别有用心,邱夫人也无法未卜先知,你不也是到如今才晓得么?你对皇后娘娘关心则乱,我们都理解。但是你想想,皇后执掌凤印,是天子正宫,邱嫔到了宫里还不是得乖乖听她的话,任谁也不会欺负了她去......”
张姝口中安慰她,心中却冒出一个更大的疑窦。邱玉瓷来邱夫人身边时,吴皇后已入宫多年,她为何要模仿皇后在闺中的言谈举止?如果是为了邀宠,不应该模仿受宠的贵妃吗?是谁给邱玉瓷指的这条路,又是谁在后头给她出谋划策?
“张娘子,你觉不觉得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怪怪的?”
吴倩儿打断了她的思绪。
“嗯?”
“你可是张贵妃的侄女呢!你跟我说,我姐姐在宫里谁也不敢欺负她,你知不知道你姑姑有多霸道......”
吴倩儿又好气又觉得好笑。可是细细想来,若要让她说一两件贵妃娘娘如何称霸六宫的事情,她又讲不出来。
无非是好看的衣服,华丽的首饰,鲜美的吃食......都得先紧着她。而这些都是她姐姐根本看不上眼的,所以好像每回都是贵妃赢了,其实皇后那边根本就无动于衷。
“哎算了,就当我姐姐大人有大量,不跟张贵妃一般见识!你以为皇后就这么好当的?你又不是没听那个贱人说,后宫中真正做得了主的一直是太后娘娘。没有张贵妃,还有太后呢。”吴倩儿又叹了口气。
“也许吧,但我觉得皇后没有你们想得那么......憋屈。”
她今天送猊奴回皇后宫中,欣赏到吴皇后的一手飞白,舒阔凌逸,浑然天成,若没有一幅宽阔淡泊的胸襟,是断然写不出这一手好字来的。
背着人悄悄说了这许多犯忌讳的话,吴倩儿干脆破罐破摔,口中再无禁忌:
“太后娘娘先是捧着贵妃,贵妃不听话,又来了个趴儿狗似的邱嫔,只怕邱嫔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哪天两相厌烦了,不知道接着捧谁去。她老人家还就喜欢别人在她跟前说好听的,你说她的马屁股总也拍不烂的么。”
“可是这宫城,总归是万岁和皇后娘娘的。”张姝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她脑海里混混沌沌的浮现出诗会上皇后和太后对峙的那一幕,吴皇后不卑不亢,脸上并没有什么畏惧之色。
吴倩儿等了一会儿,再无二话,枕边传来柔软的呼吸声,张姝睡着了。
第71章 阴谋
次日,这回还是陆蓁先起,叫醒了她俩。三人就像做了一场梦,睡前说的那些话都忘到了梦中,只字不再提起。
只是陆蓁感觉吴倩儿对张姝更亲密了,她唯恐张姝从此只跟吴倩儿好,吃醋不依。
三人正在玩笑间,内侍过来给陆蓁传话,说是陆骞陆老大人吩咐,叫陆家在锦衣卫当值的兄弟等在宫门处接陆蓁出去一趟。
陆骞担心莫不是祖父的病又有些不大好,不再和她俩玩闹,跟内侍急匆匆的出了门。
随内侍一起过来的还有司礼监李荃一行人。
吴倩儿去隔壁院中邱夫人处,巡行的内侍说邱夫人一早就去了太后那里请安。
吴倩儿只觉眼眶和鼻子都有些微酸。昨日母亲被她气坏了也没责骂她,照常早起到太后跟前去强颜欢笑。姐姐说得没错,母亲总是一门心思为她们好,一直都是她在任性妄为。
李荃撇下同行的众人,到张姝面前跟她见礼,客气笑道:“张娘子这几日可安好?今日午时三刻咱家大约就得了空,届时和几位大人一起去马球场给娘子助威。”
张姝含笑点头,心想他何时得空跟她说这么详细作甚,午时三刻马球赛应该刚好结束,他来还有什么可看的?心念一动,问道:“李大人您们都很忙么?”
李荃看了眼已走远的同伴,跟她轻声低语:“杨兄昨夜有要事回京师,唯恐不能按时赶回陪娘子击毬,让在下转告一声。”说完拱手欠身,与她别过。
张姝心中牵挂,隐隐有些失望,转念一想应该觉得松快才是。在众人面前和他一起打球,她确实还不太习惯。
向吴倩儿走去。
“走吧,我陪你去皇后娘娘那里问安。”她温言出声。
今日是西山行宫的最后一天,白日有她们女娘们的马球赛,晚上有宫宴。一路上,在行宫内院来回奔走忙碌的太监和宫婢眼见的多起来。
等她们到皇后院外,问过通传的宫婢,才晓得万岁昨日留宿在皇后这里。
得知万岁清早就走了,已经去了行宫外院和大臣们处理政务,她们进去跟吴皇后请安。
吴倩儿自然是脸色赧然的向皇后赔罪。吴皇后没放在心上,把她们当孩子似的,让她们到偏殿找华章玩去,一会儿再一起去马球场。
自张姝听了吴倩儿的枕边夜话,这时才留意到,吴皇后果然是很喜欢紫色的,步摇珠钗,手镯环佩,多以紫玉为饰。
她和吴倩儿躬身正待退下,又有宫婢来禀报,说邱嫔过来请安。
吴倩儿问:“她从哪里来?”
宫婢说,是从太后院中来的。
吴倩儿默了一下,没有说话,和张姝退了出去。走到殿外,朝跟着她们的宫婢挥了挥袖子,把人轰走,转身就拉着张姝的手闪身进了一门之隔的次间。
就是昨日张姝和陆蓁吃茶的地方。
次间从里头又和吴皇后的大殿相连。
“我倒要看看贱人敢对皇后不恭敬。”吴倩儿低声冷哼。否则不会放过她。
张姝怕吴倩儿又一时冲动起来,随她悄悄潜入,两人猫腰蹑手蹑脚的走到屏风旁满是青苔的假山下,倚靠一旁硕大的青白釉画缸跪坐下来。
看不到吴皇后和邱玉瓷的人。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响起。
吴皇后还是和先前对待她俩那样,简单的问了几句,就叫她免礼退下。
邱玉瓷没有动,先是问皇后娘娘是否会去马球场观看女娘们击毬竞技。
吴皇后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只问她究竟何事。
“昨日诗会,妾与张娘子双双夺得头名,本来太后娘娘吩咐,今日应该是我二人各执一队击毬再分胜负。不过,太后娘娘体恤妾初承圣宠,如今又位列妃嫔,不好再和闺阁女娘们混在一处,也怕张娘子她们放不开手脚,娘娘叫妾把球队执事这份差使让给他人,妾就不下场了。”
笑语晏晏,话语间那股娇羞矜持的味道溢于言表。如果坐在上位的是吴倩儿,一准被她阴阳怪气的口气气得跳起来。
倚靠画缸跪坐的张姝握住吴倩儿的手,以眼神示意她不要气恼。吴倩儿冲她点头,两双手交握到一起。
吴皇后淡然的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按太后吩咐的来。
邱玉瓷又说:“妾跟太后举荐倩娘妹妹做球队执事,由她来代替我,和张娘子同场竞技。”
又是表姐惯用的伎俩,打一巴掌赏个甜枣。吴倩儿撇了撇嘴。她已经不吃这一套了。
吴皇后不置可否,女娘们玩得开心,把太后哄得高兴就好。
“马球赛上,太后娘娘还有件事要宣布,让妾过来知会娘娘一声。”
“何事?”
邱玉瓷款款道来:“太后娘娘会为二郎和张娘子指婚,承恩公府和承恩侯府两府联姻。”
张姝的身子一震,如果不是吴倩儿和她双手交握,她跪坐的半边身子就摔到画缸上了。吴倩儿也是满脸惊讶,紧紧的抓住她的手。
“这是何时做的决定?万岁知道吗?”
“不过是两个孙儿辈的婚事,太后不能做主吗?”邱玉瓷貌似天真的问。
过了一会儿,吴皇后温和中带着威严的声音不紧不慢的从殿中响起: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二郎的婚事,万岁和承恩公自有考量。张娘子,也有自家父母。就不劳母后操心了。烦请邱嫔回去转告太后,说本宫的原话即可。”
张姝眼睫微颤,暗暗的吐出一口长气。和吴倩儿交握的双手已生出涔涔汗意。
“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邱玉瓷的声音紧绷,低沉下来。
屏风那头,隐约可见吴皇后挥手屏退宫人。
邱玉瓷走上前两步,反而离次间的屏风更近了些。
压低了嗓音:“本来,太后娘娘确实已放弃两府联姻的想法。昨晚,妾跟太后好一顿相劝,请她莫要跟侯爷一般见识。两府联姻,有百利而无一害。且,最大的受益将在皇后娘娘您这边。这也是我入宫后送给娘娘的一份大礼,足以表明我的诚意。”
她说着,又伏跪下去,朝吴皇后磕了一个头。
吴皇后坐在凤座上,不说话也不叫她起身。
她只得伏跪着继续说道:“张贵妃再度有孕,妇人生产本就是件极危险的事,谁知道后面会出什么岔子呢。若贵妃福薄,二殿下就此失恃,岂不痛哉。皇后娘娘本就是两位殿下的嫡母,若就此把二殿下养到身边来,一来以慰殿下的失母之痛,二来,二殿下有了嫡子的身份,公侯两府都会对娘娘感激不尽。”
最后,她意犹未尽的道:“退一步说,就算二殿下的母家有什么想法,娘娘还可以通过公府将张娘子捏在手里,要知道承恩侯夫妇疼爱女儿在京中可是出了名的。”
她说完,吴皇后似乎陷入某种考量中。大殿中再没有响动传来,安静的骇人。
吴皇后一直没有说话,张姝的心也跟着直往下坠。紧紧攥住吴倩儿的两只手上全是潮湿冰冷的汗。她从未见过如此狠毒之人!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憋了回去。
吴倩儿显然也惊呆了。
过了很久,吴皇后幽幽发问:“邱嫔以为公府何人可信呢?”
邱玉瓷轻笑:“娘娘这话问的,叫妾如何回答好呢?只要娘娘发话,可用之人自然是少不了的。”
吴倩儿心中暗骂好狡猾的小贱人。担忧的看向张姝。美丽的面容早已失了常色,一双柔美明眸中泪花滚动,隐忍的怒色中透出从未有过的冷意,和她的手一样凉。
吴皇后不再追问,叫她起身。
“若太后执意要为二郎和张娘子指婚,也是他二人的体面。”
随着吴皇后的话语声落下,张姝觉得自己就像掉到了冰窟里,一股寒意从头凉到脚,让她周身发冷颤栗。
“不过,邱嫔务必把本宫刚才的原话带到,切记。”吴皇后又道。
邱玉瓷不太明白,“皇后娘娘?”
“你既然为我送了一份大礼,我焉能不有所回报?”
邱玉瓷转瞬明了,皇后表明她明面上依然是不认可的。皇后的忤逆之举只会在太后心头添上一根新刺。这世间最尊贵的婆媳二人之间的嫌隙绝无修补的可能,对她来说的确是好事。她微露喜色,再次跟吴皇后福身告退。
宫婢和内侍又纷纷回到大殿。有人煮茶,有人擦拭器皿,殿中多了很多活泛气。
趁人不注意,吴倩儿拖着张姝从小门溜出次间。
殿外朝阳初升,晨雾散去,尘埃在阳光的照射下无所遁形。
“张娘子你没事吧?都是邱嫔想要捣鬼......哪能听她的呢!不过我家二郎人还是不错的,你晓得的。你以后就算跟二郎成亲了,心里还是想着杨敏之好了!我绝不跟人说,不告诉二郎!”
吴倩儿语无伦次的不知说什么好。
听到“杨敏之”三个字,张姝苍白的脸上泛起异样的红晕,发冷的水色眼眸中逐渐清晰坚定。
“三娘,既然你我都已经听到,不论你作何想,我绝不会让邱嫔的阴谋得逞!”
她的眼圈红红的,一双眼中就像两泓静谧的秋水里点了两把渔火,焰苗灼灼。
转身往皇后的殿中走去,走得极快。
她不喜欢筹算人心,不喜欢谋局作子。但也绝不容忍父母亲人遭人算计。
“张娘子!你去做什么?”吴倩儿有不好的预感,想要拉拽她,却根本拽不回来。
“你相信邱嫔的诚意吗?”张姝停顿住脚步问她。
吴倩儿亦顿了顿,跟上来,“我当然不会相信一个贱人说的话!”
张姝朝她勉强笑笑。两人重向吴皇后殿中走去。
第72章 拒绝指婚
吴皇后正在内殿和随行的刘尚宫议事。她们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皇后才令人宣她们入内。见二人又回来了,问她们何事。
吴倩儿还在踌躇是不是也请姐姐屏退众人,张姝已上前一步叩首告罪。
“妾行为失察冒犯了娘娘,特来请罪。”
吴倩儿没想到柔心弱骨的张娘子行事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莽劲儿,不得已也跟着跪下来,“娘娘,是我起的头,与张娘子无关!”
两人先后伏跪的工夫,刘尚宫遣走殿中的宫人,边往回走,说:
“两位娘子好大的胆子,也好大的心哪!刚才一个奴才跟我说,看到两位娘子慌慌张张的从次间走掉。走掉就走掉罢,您二人竟然还有胆子回来!”
原来她们溜出去时,还是被看到了。
刘尚宫本来就与吴倩儿相熟,熟稔中便带了些责备的语气。
“窥探凤驾,窃听他人阴私,若是在宫中,像两位娘子这般胆大妄为,长几个脑袋都不够使!莫说邱夫人和侯爷爱女如命,也莫说娘娘厚道仁义,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二位!”她声色俱厉。
吴倩儿两股微颤,不住颤栗。
张姝的心反而安稳下来,只俯首默默聆听刘尚宫的训诫。若皇后真有心治罪,不会由着尚宫与她们费这般口舌。
果然,吴皇后顺着刘尚宫的话说她俩该罚。罚吴倩儿跑一趟腿,去请邱夫人过来,多余的话一概不能对人讲,不要再出岔错。
不想竟是这般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吴倩儿恭肃领命,去寻母亲。
她走后,吴皇后叫张姝起身,道:
“邱嫔的话,想来张娘子已尽数听了去。先不说邱嫔如何,据本宫所知,承恩侯夫妇与贵妃并无意与公府联姻。只是娘子既然过来了,本宫少不得要问娘子一句,娘子个人是否钟意二郎?当然,邱嫔所说之言本宫定不会让其发生!”
吴皇后体察人心细致入微。张姝深感意外。
眼眶发热,坚定的轻轻摇头。
“那就好,”吴皇后似是松了口气,转而朝向刘尚宫,“姑姑知道该如何做了吧。”
“妾身明白。”
“大丫他们一会儿过来习字,本宫便罚你带着他们把今日的大字写了,马球赛前呈给万岁过目。”这句话又是冲张姝说的。
张姝愣了一下,才想转过来,皇后口中的“大丫”是华章公主,忙福身领命,随宫人的指引去到旁边的书案前。
“他们未过来之前,你先抄经罢。”吴皇后又开口。
张姝默不作声的打开吴皇后所说的经书,翻书卷的手一顿,皇后所说的经书原来是一卷老聃的道德经。
吴皇后接下来不再管她,也不避讳殿中多了个外人,与刘尚宫接着商议宫务。
先是令刘尚宫速遣人回宫,叫贵妃宫中的薛令人再谨慎些,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当差,贵妃的饮食用度一律不准再叫王令人插手,等她回宫再指一个女官过去,协助薛令人打理贵妃宫中的事务。
“娘娘,何必急于一时,等回宫后随意拿捏个错处,怎么惩治她不都行?”
一旁,张姝凝神静气的写字,缄默不言。贵妃宫中的王令人是太后赏给姑姑的。就是不知道刘尚宫口中的“她”是何人。
吴皇后冷哼道:“本宫不知她这几年竟然生出这么可怖的心思来!拿捏这个蠢货自是容易,就是不晓得公府参与了多少,这才让本宫头疼。我没空在她身上耗费功夫,回宫前处理掉就是!把这个又蠢又歹毒的玩意带回宫中,等着她兴风作浪吗,本宫没有这份闲情。”
她们说的是邱玉瓷。所以,就算她不来,吴皇后也不会听信邱玉瓷的阴谋诡言。张姝握笔的僵硬手指松动下来。
吴皇后怀疑在邱玉瓷身后的捣鬼之人出自承恩公府,刘尚宫不敢多言:“公府该不至于吧......”
两人暂时把邱玉瓷的事丢到一旁,行宫中还有一堆事务要处理。除了晚间的宫宴事宜,还有两位只有两三岁的小公主随她们各自的母妃随驾西山,她们的奶嬷嬷过来回禀孩子们昨夜睡眠的情况,还有今日给她们准备的饮食单子,何时出去晒晒太阳,何时回院午歇,事无巨细,跟皇后一一禀报。
张姝一边抄经一边暗想,皇后平日里做的事和世家大族的当家主母差不离,又比主母忙了不止一星半点。
等几个奶嬷嬷絮絮叨叨的说完告退,刘尚宫道:“奴婢说娘娘总是太过心慈了,那两个当娘的只晓得在万岁和太后面前拿孩子做脸,何苦带她们母女来,凭白给自家添麻烦。”
吴皇后笑了笑:“孩子们不能一辈子当窝里的雏鸟,得到外头来接一接地气才长得好。总拘在宫里,没病都得养出病来。要说这孩子还是贵妃会养,你看猊奴一天到晚能顽能跑的,一顿吃的比大丫和戟奴一天的都多。”
说起猊奴,发现三个孩子怎么一个都还没过来。吴皇后叫刘尚宫去瞅瞅,顺便叫御厨把当日助消食的小食补丸准备出来,免得孩子们吃得太多积食。
刘尚宫答应了一声离开。
“娘娘。”张姝怯怯的唤了一声。
吴皇后望向她。
“妾有话跟娘娘启禀,恳请娘娘莫要责罚妾和三娘,妾并不是有意要打听什么,三娘只是无意跟我说起,我想了一想,也许能帮到您。”她语含歉意,满面迟疑为难。
吴皇后笑了,“张娘子有话但说无妨。”
张姝不敢正视皇后,只看着她手腕上的紫玉手镯,柔声道:“邱嫔处处爱模仿娘娘闺时喜好举止,外人看来只当她仰慕娘娘,不晓得她暗藏不轨之心。邱夫人、承恩公府,甚至哪个与娘娘相熟的旧人都可以告诉她一些娘娘当年旧事。可是她为何要如此行事,可能,也许……只有和娘娘还有万岁都熟悉的旧人才知道......”
而且这种熟悉,只能是宫闱之人。
她的呼吸被攥得紧紧的,艰难的说完。
吴皇后没有出声,也没有动怒。过了片刻,才道:
“这会儿,万岁应该正在为承恩侯府和首辅府赐婚,诏书今日上午就该送到侯府去了。在今日之前,知晓赐婚一事的人,除了万岁与我,司礼监和杨敏之,最多再算上一个懵懂的张贵妃。不过,我想你也应该已经知道。”
张姝心中微惊,抬头望向皇后。极力掩饰眼中的羞涩,眨巴不止的眼睫出卖了她内心的慌乱。
吴皇后一脸了然,笑着摇了摇头:“他把你保护的很好。”
她原本惶恐的心微酸,差点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