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狂奔着冲刺而下,终于一跃跳上船,把甲板踩踏得哐当响。
船头的人鼓起了掌:“耶!”
一片笑声。
许城不禁莞尔。侧头一看,姜皙目光也追随着船头小小的善意的喧闹,眼神放松,嘴唇抿起浅浅的弧度。
那时,江上渡来的春风拂着她的发丝,掠过她白皙柔软的面颊。
他恍惚觉得,那发丝像是轻撩在他心上,触不可及,留下一丝涟漪。
她捋了下耳边的发,但那风在逗弄她,又掀起一缕碎发来,挠着她长长的睫羽。她在鬓角处胡乱抓了几下,抓不到,
莫名地,许城伸手,勾住那缕发丝,替她揽到耳后,女孩的耳廓柔软微凉。两人的手轻撞到一起。
姜皙怔住,懵懵地看他。耳朵边迅速变红。
“嘟——”一声船笛响,开船了。
许城生平头一次被船笛声惊到,吓得心怦怦跳,心虚地挪开目光。
姜皙抿唇,迎风转过头去。
姜添望着渡船离岸,突然不高兴了:“小雨没有来。姐姐,她们为什么说小雨脏?”
姜皙张了张口,有些不知所措。
姜添不服气:“我看了她好久,没有脏。小雨很干净。”
姜皙答不上来,求助地看许城。许城刚要开口。
姜添说:“因为她和别人睡觉?”
许城嘴巴闭上了,无声看姜皙,表示他爱莫能助。
姜皙说:“添添,这是过去的事了,不能说明什么。你不要再提了。”
“睡觉怎么了?”姜添还是不懂,困惑极了,“姐姐,你以前也和许城哥哥睡在一起啊。”
姜皙:“……”
许城:“……”
姜皙哑口,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匆匆转头又撞上许城笔直深深的眼神,他竟隐隐雀跃。
她垂眸:“别说了。”
姜添满心疑惑,哪肯住口:“还有肖谦哥哥,你也跟他睡在一起。”
许城的心蓦地一沉,微微刺痛;姜皙的嘴唇在凉风中颤了颤,说:“姜添,你再讲一句。”
姜添满腹委屈地闭了嘴,生着气扭头去看江水了。
姜皙的脸颊在暮色中平静微白。太阳已彻底落下,山头只剩浅浅的霞。
江水无声流淌,两岸景色寂寞地划过。船上,有小贩经过,问要不要买个玉米。许城回头,摇了摇。
船行到江中心,暮色笼罩,许城观察她,见她脸色无恙,轻声:“姜皙。”
她正望着江水出神,倏然抬眸,眼神雾蒙蒙的,望他半晌才聚焦:“嗯?”
许城很淡地笑:“我一直想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
“肖谦。”
她垂眼:“问这个干什么?”
“好奇。”
“有什么好好奇的?”
他笑容浅浅:“你的丈夫,我怎么可能不好奇呢?”
春日傍晚,太阳一落,江上的寒气就上来了,皮肤上一片冰凉。
很久了,她说:“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两个“很好”。
许城心是疼的,沉默许久,笑了笑:“那我是比不上了。”
姜皙不语,望着船头白浪翻滚。
其实,许城无数次希望,肖谦是个好人,对她好,很好很好;可听到她明确笃定地给出这么一个答案,他的心又像是挨了一闷拳。
怕那人对她不好,让她受苦;又怕对她太好,致她感情太深。
他果然不是个好人。
姜皙想起他今天来的目的:“你有什么事啊?”
“啊?”
“你不是说有事讲吗?”
“哦。”他回神,“这几天,天湖区公安可能会联系你。”许城简要讲了明图湾的事,说袭击她的幕后人还牵扯在其他案件里,“你到时有什么答什么。不用害怕。”
姜皙眉心微蹙。
“怎么了?”
“关于姜家的事,我要说吗?”
“姜皙,我不能教你这些。”他停了一下,“看你自己。”
姜皙点点头。
许城又郑重道:“还有件事。”
“什么?”
“你清明要不要跟我回趟江州?”
“啊?”
“今天接到江州殡仪馆电话,他们要搬迁了,存放的骨灰最好去领回来,怕中途损毁。”
姜皙的目光一瞬像凝聚了力量,变成了实体,紧紧攥住他。
“你哥哥……清明可以动土,这次回去,让他入土为安吧。”
姜皙的眼睛在风中发红:“他还在吗?我以为被扔了。”
“他是你哥哥,我怎么可能乱扔?”
她飞速转过头去,但许城还是看见一大颗泪珠从她下巴上坠落。
第61章
船快靠岸时, 许城接到余家祥电话:看守所那边民警说董奇天天闹,要见许城,说有其他案子的线索。问他又不说。
这种编故事拖延的情况很常见, 民警起初还耐心教育,后面也不耐烦了。
余家祥说:“估计是到现在, 怕死了,想找你诉苦。他没坐过牢、履历也正常, 能有什么线索?民警也说你不用去, 大周末的。”
许城想了下, 说还是去一趟。
放下电话,姜皙问:“你有事?”
许城说:“有个犯人想见我。”
“你去吧。我跟添添下船坐公交就行。”
许城说:“不急, 我先送你们回去。”
码头离公交站有段距离。她那工作本就废腿, 下班也没歇着,他担心她腿早就疼了。
姜皙不想耽误他,但知道拗不过他, 没再开口。
下船时,天已经黑了, 江两岸灯火辉煌。
到家属楼了, 许城交代:“清明假期你提前把排班好。”
“好。”
他把她送到单元楼下,看着姐弟俩进了单元门才离开。发动汽车时, 从后视镜里瞥见姜皙回了头。
就那一眼, 他的心莫名就舒展开来。
赶到看守所,一进去,脸色便肃定了。
负责民警愁眉苦脸:“多久没碰见他这样难管的了, 大哭大闹,稍微不看着就拿头撞墙。麻烦许队跑一趟了。”
许城想起上周蒋青岚专程找他,说手下记者想采访董奇, 问:“问真的采访怎么样?”
“来了三次,他很不配合。”
“那就算了。”
也不能强制。
许城推开会见室的门,董奇双手束铁铐,双脚缚脚镣,头发和胡子剃得干净。多天不见,眼窝面颊凹陷下去,头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撞击瘢,模样吓人。
许多罪犯都这样,转来看守所后,刑罚的震慑和死亡的恐惧会慢慢侵蚀内心。
许城在他对面坐下,问:“有话跟我讲?”
董奇看他一眼,便涕泗横流:“许警官,我不想死。我才二十一岁啊。我好后悔……后悔也没用了。我不想死!”
许城眉心微敛,只觉可悲。
他不发一言,等他哭够了,才叹气:“这儿的民警工作也不容易,你何必为难他们?”
“我就想见你一面,跟你聊聊。”董奇抹眼泪,“我听里边的人说,要是有重要线索,将功补过,就能减刑,是不是?”
许城沉默半刻,说:“你的案子,不可能。”
董奇表情僵住,质问:“你以为我编的?这儿的民警都以为我编的!”
他来这一趟,并不是为了什么线索:“有没有都无所谓。哪怕只是聊天,你想说什么,我都愿意听。”许城很诚恳,“真有线索,不管再小,我都会重视。但我不想听了你的消息后,再骗你。董奇,除非是极其重大的案子,否则你减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罪太重。”
董奇目露绝望:“许警官,你相信我后悔了吗?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许城没直接答,平静地说:“我能部分理解你。”
董奇瞪大眼睛:“什么?”
“我能理解你遭到背叛,心里有恨,想复仇;甚至也能理解你跟她父母爆发冲突、遭到羞辱时,想杀人想毁灭的冲动,毕竟,谁都不是圣人。”
董奇嘴唇颤抖。
“人都有邪恶的想法,但想法和行动之间是有条鸿沟的。我不能理解,也没法共情,你怎么能那么轻易就跨了过去,杀掉三个人。你必然要受到惩处,再悔过也无济于事。这世上很多事可以回头,唯独命没了,就回不了头了。那小孩才几岁,你明明还抱过他……”
许城工作中极少分心,可那一刻,脑子里忽然一晃,他和姜皙之间,隔着姜淮的一条命,隔着李知渠的一条命。
他将话继续说完:“知道吗,给犯人执行死刑的警察都会有心理阴影。无论什么人,都不该对活生生的人命无动于衷。这点,我怎么也理解不了。”
董奇脸埋在铐着手铐的双手里,大声痛哭。
可生命已逝,再哭也毫无用处了。他必当用命来偿还。
许城没劝,也没安抚,静默等他哭完。
等他流不出泪了,许城端了杯温水给他。
董奇捧着,恍然问:“誉城花开了吗,春天来了吧?”
“嗯。刚来的路上,春景路上全是樱花。很漂亮。”许城说,“看守所操场东边能看到农科院路的梨花,你哪天可以去看看。”
他喝完水,又抹了眼泪,说不管怎样,还是想把他知道的线索告诉许城。当然,他希望是假的。可如果是真的,希望能帮一个无辜的人沉冤昭雪。
董奇说,他逃去深城后,在城乡结合部一个建筑工地上搅水泥。工友们天南地北来的。夜里,男人们喝酒了爱吹牛。
有次,几个工友喝高了,炫耀自己或亲朋干过的大事儿,谁谁做过大生意,谁谁认识大人物。
董奇酒精上头,说自己杀过人。
众人全都笑话他,没人信。
一个X省的人立马说,他远房一大哥有本事,以前跟谁谁杀过人,是个警察。这当属最有种的了吧。
众人翻白眼,骂他放屁。
那人说,真的,埋在长江边一个叫芦花沟的地方。
许城听到这儿,蓦地抬了眼。江州就有一片滩涂,叫芦花沟。不过,这样的地名在长江流域有很多处。
董奇说:“我当时也觉得吹牛逼,但他说了那警察的名字,编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名字有印象吗?”
“酒喝得稀里糊涂,哪儿还记得,但肯定有个渠字。我就记得,芦花沟,什么渠。不是有句诗么,‘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所以那个渠字,我记得很清楚。”
四月一日那天,许城开车载着姜皙姜添一道回江州。
李知渠的线索,他在半月前通知了江州警方。走流程、申请,各项手续繁琐地办完。一周前,卢思源告诉他,已正式对芦花沟进行搜寻。如果顺利,一周内能找到人。如一周后无果,人力物力也不足以支撑继续翻找。
车快到江州高速口,许城接到卢思源电话,开头的沉默叫他预感不好:“没找到?”
“嗯。局里加上社会搜救队,二十几号人,翻了六七天了。明天就放假了,今天要是找不到……我怎么跟肖老师交代啊。她好不容易有了点希望。许城,这线索有没有可能不对啊。”
许城只说:“还没到最后一刻,再找找。”
放下电话,姜皙看了他一眼。
他说:“一个案子。”
姜皙问:“结果不好吗?”
“现在还说不准。”
下了高速,驶进江州城区,姜皙变得有些紧绷。自从离开,她一次都没回来过。整座城市于她熟悉又陌生。
江上在修长江大桥,尚未建成,汽车乘轮渡过江。快抵岸时,姜皙望着一个地方出神,侧脸落寞。
许城顺她目光看去,是下游的陵水码头,在青碧的江水和翠绿的岸之间,一小点米白色。那是当年他们的船停靠的地方。
他说:“陵水码头还在用。”
姜皙将目光移开,没有落向他。
汽车行驶上岸。
老城区没什么变化,沿江大堤,凉溪桥船厂,废弃钢铁厂,秋杨坊,秋槐坊还是老样子,有的地方更破败了,有的翻了新,只有树木更加茂盛。
新城区则大变样,高楼林立,崭新宽敞。
许城和姜皙商量好了,她暂住姑姑家。姑父刘茂新多年前心梗去世后,许敏敏一直一个人。表姐发展不错,前几年给她买了套电梯房。
许城说回到江州,变数更大。留她和姜添住酒店,人多眼杂,怕生万一。
姜皙本不想住,但考虑安全,又想着只住一晚,便同意了。
遇到行人过马路,许城放慢车速停下,姜皙又盯住窗外。
许城一眼便发现,那是去年冬天他和卢思源经过时刺了他心里一道的地方。曾经的游乐场变成了大工地。摩天轮伫立的地方如今站着一个高耸的黄色塔吊。
姜皙抬头茫茫望,黄色的塔吊映着灰蒙蒙的天,光线刺得眼睛疼。
许城心里也不痛快,手指捏着方向盘,几度张口,却说不出话。直到身后车辆鸣笛,他才发现人行道上已无人,启动了车辆。
许敏敏家小区在老城和新城交界处,是个平民化小区。进去前,姜皙坚持下车去买了点水果和礼品。
许敏敏早就等在家里,热情地开门迎客。
十年前,她只见过姜皙一面,这些年过去,早记不清。
这次听说许城假期居然回江州,还带女孩子回来,做姑姑的欢喜得不得了;又见这姑娘生得白净标致,温柔安静,更是笑逐颜开:“西江,路上累不累呀?肚子饿不饿,还没到饭点,先吃点零食好不好?要不还是先喝水……”
姜皙略局促地抿抿唇,一面又能感受到许敏敏的暖意,一一回答:“不累的。也不饿。谢谢阿姨。这次过来借住,给您添麻烦了。”
许敏敏喜欢得直夸:“这孩子怎么这么有礼貌?麻烦什么呀,不麻烦。平时家里就我一个人。你们来,我还开心呢。这是添添吧?添添,想不想吃水果呀?”
姜皙意识到,许城早都跟许敏敏将两人介绍好了。
她拉了拉姜添的手,低声:“叫人。”
“阿姨好。”姜添很规矩地微微鞠躬,瞄一眼茶几上的果盘,说,“我想吃香蕉。谢谢阿姨。”
“真有礼貌。”许敏敏开怀大笑,给他拿香蕉。
才坐下,许敏敏问:“小城说你是江城人?江城好,跟江州离得近,风俗习惯也差不多。”
姜皙冲她微笑:“嗯。”
“你家里……”
“姑姑。”许城打断,“她就是我一个朋友,你别调查户口了。把人吓着。”
许敏敏心想,什么朋友?你小子还想糊弄我?看你那紧张样儿?没出息!
可转念一想,或许两人还没戳破那层纸呢,她可不能给她宝贝侄儿扯后腿,遂笑道:“行,我话多。你们年轻人聊,我去菜市场买菜。西江,添添,想吃什么呀?”
姜皙摆手:“阿姨不用麻烦,我们自己出去吃好了。”
许城却看着她:“你想吃什么?我姑姑手艺很好,地道的江州菜全会做。”加了一句,“阿皙,她一片心意。”
这称呼,叫姜皙滞了滞,像是到了这一刻,才终于回到江州,回到记忆中的故乡。
她清黑眼眸怔愣地看了看许城,才转向许敏敏,说:“添添喜欢吃鱼。我的话,特色蔬菜就好了。”
许城说:“姑姑,她喜欢藕带跟芦蒿。鱼要桂花鱼。她讨厌鱼刺。”
姜皙垂下眼帘。
许敏敏瞧瞧两人,眼中放光:“好!”
许敏敏走了。
姜皙默了半刻,说:“鱼刺再多的鱼,我也吃的。我早就不挑食了。”
虽然榨菜还是不喜欢。
许城无言以对。
半晌,看了下手表,问:“现在去吗?”
姜皙点头,叫姜添起身。但姜添在看喜羊羊,说不愿意出去玩。
姜皙说:“不是去玩。是去接哥哥。”
姜添立刻关了电视,乖乖起身了。
许城给许敏敏打了个电话,说带姜皙他们出去转转,晚饭前回来。
旧殡仪馆在老城郊区,一路过去,城市消退在身后,涌出大片的水塘、矮屋和农田。正值清明,公路两旁的农田里,油菜花开出大片大片的金黄,像巨大的金色地毯。
清明分明是愁绪纷飞的季节,可油菜花不管那么多,照样那么艳丽灿烂。
到了殡仪馆,三人一道去寄存处,接待的工作人员是位五十来岁的大妈,正在座位上拿电脑追剧。
许城说明来意,要取骨灰。
大妈掀起眼皮:“谁的?存单有吗?”
许城把单子和寄存费收据一起递给她。
大妈一张张看着,皱眉:“这都快十年了吧?你们这些人也是心大。”
许城还没开口,姜皙低低说了声对不起。
大妈起身,走进存储室去。等她出来时,手里捧着个灰黑色的盒子。姜皙的目光一下胶上去。
大妈看两人的眼神变得奇怪。许城给她的单号上是数字编号,但她进去取骨灰时,能看到死者名字。
她说:“这是你们什么人?”
许城说:“朋友。”
对方挑了下眉:“这人……”她似乎想评价什么,想想人都死了,话又吞回去,继续看她的电视剧。
姜皙盯着那小小的朴素的木盒子,轻轻触碰一下,盒子老旧了,覆着一层薄灰,木头上有碎裂的漆皮和干纹。
“阿姨,您这里有更好一点的骨灰盒吗?”
姜皙给盒子里的灵魂换了个更厚重精致的黑色骨灰盒,腾挪骨灰时,她打开盖子,发现人的骨灰并非全是灰白色的粉末,还有小的骨头碎片,但分辨不出是哪个部位。她将旧盒子里的灰刷干净了,盖上盖子,抱起来。
许城始终看着她。
她一手捧着盒子,一手抚阖着盒顶,低语:“哥哥,我接你回家了。”
她望住许城,眼瞳湿润,挤出一个微笑,说:“他好轻啊。”
许城眼圈红了,克制着深吸一口气,说:“我们走吧。”
姜添茫茫然跟着两人走向汽车,回头看看,终于焦急地问:“哥哥呢?我们不是来接哥哥的吗?我怎么没看见他?”
姜皙停下,看着怀里的骨灰盒:“这里。”
姜添愈发疑惑,急道:“为什么哥哥在盒子里面?盒子里面都是灰。哥哥那么大,装不进盒子的!”
姜皙说:“添添,哥哥已经死了。我和你说过的。”
姜添怔了怔:“死了?”
“死了。早就只剩我们两个人了。你懂吗?”
四月初的栖雁山,草木茂盛。今早下过细雨,山间一片水洗的嫩绿。空气清新极了,大自然丝毫不管不顾人间是清明。
进山的公路年久失修,水泥地如蛛网般裂开,缝隙里生着一丛丛新草野花。
栖雁山以前是姜家的地产,一把大火烧掉后,江州人嫌这块地晦气,无人愿意开发。这片离老城近、新城远,久而久之,就荒废掉了。
沿着坑洼的水泥路颠簸两三公里,姜家宅子废弃的大门映入眼帘。大铁门残缺断裂,只剩底座骨架,锈迹斑斑。门柱上的意大利瓷砖业已剥落,裸出灰色水泥跟红色底砖,缀着牛皮癣一样的青苔。
驱车直入,车道上荒草丛生,原先的草坪长满野草和灌木。路的尽头,姜宅已成一座巨大的废墟,断壁残垣。
许城十年前来时,这儿是一处冒着青烟的黑色巨洞。
但十年时光荏苒,青色的杂草、苔藓、灌木从废墟上生长,入侵。部分掩盖了烧焦的痕迹,在春天里,青与黑的撞色,竟有种落寞而盛大、荒凉而又有生机的冲击感。
姜淮曾住过的东院,甚至长出了一株巨大的枫杨。
那棵树生长得野蛮,树枝朝四面八方舒展,看着很蓬松。
姜皙望着那株树,喃喃:“那是什么树,居然长那么大了。”
“枫杨。”许城说,“这种树长得很快。十年了。”
姜皙又朝西边看了眼。姜宅外的小西楼也烧掉了,但损毁不如主宅严重。残壁上铺满了爬山虎,肥大而嫩绿的叶子在春风中簌簌摆动,像湖上的波浪。
许城说:“想去那边看看吗?”
姜皙摇了摇头:“早点弄完回去吧。你姑姑专门做了晚饭的。”
宅子东边的山坡上,先后埋了姜淮的奶奶、妈妈和爷爷。姜淮以前说,要是哪天死了,要跟妈妈埋在一起。
三座墓,常年雨打,无人修护,已变成小小的土包,青草遍布;鸡矢藤、络石藤满地爬。
许城问姜皙,想把姜淮的骨灰放在哪个位置。姜皙指了妈妈墓山脚下,许城点了三根香,拜了拜,拿铁锹铲土。
春天土松,挖土并不吃力。
姜皙脚不方便,有些艰难地跪下,叫姜添也跪,在一旁烧纸。
姜皙往火中丢着纸钱,说:“哥哥对不起,我以前的手机丢了,连你一张照片都没有。也不好给你立碑。你不要怪我。”
许城没讲话,沉默地挖坑。很快挖出一个深约半米的小坑出来,他扶立着锹,说:“可以了。”
她的脚不好起起跪跪,干脆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许城眉心一蹙,别过头去,盯着山坡下破败的姜宅。
风吹着那株枫杨。
但脚下的人没有动静,许城回头,姜皙跪在那个坑边,怀抱着骨灰盒,身子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肩膀在发抖。
她说:“哥哥,你是不是一直在怪我,所以,十年了,从来都不到我的梦里来?”
许城嗓子一瞬发紧。他稍稍躬身,伸手,风吹着她的发丝,撩到他指尖。他想摸摸她的头,可指尖悬在她头上,迟迟未落。
而脚边的女孩身子开始剧烈颤抖,深深低下头去,泪水滑落的那一秒,许城忽然跪下去,护抱住盒子。她那几大颗清泪砸在许城的衣袖上,没沾到姜淮的骨灰盒。
“还好。”他说,“姜皙,不能滴泪到逝者身上。”
“哦,我不知道。”姜皙赶忙胡乱擦眼睛,她小心将盒子放进土坑,往上头覆了层泥土。良久,嗡声说:“可以了。”
许城拿锹将挖出来的泥土填回去,姜皙又爬回墓前,继续烧纸。
许城在周围挖了些新土,将墓垒得更高一些。不然再过几年,要变成平地了。
姜皙磕了三个头,说:“添添,给妈妈和哥哥磕头。”
姜添乖乖放下纸钱,咚咚咚磕了头。问:“哥哥死了,变成灰了吗?”
“嗯。”
“姐姐,有天你死了,也会变成灰吗?”
“嗯。”
姜添皱了眉,很忧愁。
姜皙又说:“添添,你也去给墓上添几锹土。”
“哦。”姜添起身,许城将铁锹递给他,告诉他挖土了置于墓山何处。姜添点头,给他教明白了的事,他向来都做得很好。
许城走到姜皙身边,也跪下,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
他拿了纸钱,散开了,往火堆里扔:“姜淮,我早些年想过,把你的骨灰迁过来。但又觉得,你应该想等姜皙来做这件事。现在好了,入土为安。她也活得很好,你放心吧。”
姜皙手中的纸钱已烧尽,看着火堆里纷飞的燃烬出神。
许城将最后一小摞纸钱放入火中,说:“姜皙,姜淮不会怪你的。他恨我,但不怪你。”
她木然地说:“你怎么知道?”
“姜淮死的时候,我在。”
姜皙扭头,眼瞳微瞪。
“他那时想去找你,想带你走。他不放心你。”
一瞬间,仿佛世界都静止了。火焰毕剥声,鸟鸣声,全都消失。只有风吹着那株枫杨树,呼啦啦,呼啦啦。
许城姜皙回到家时, 许敏敏刚做好饭菜。一进家门,一屋子鱼汤和蒸米饭的清香。
姜添肚子早就饿了,由衷地说:“敏敏姑姑, 好香呀。”
许敏敏将米饭端上桌,说:“快去洗手了吃饭。”
姜添听话地点头:“好。”
待姜皙坐下, 面前摆着一小碗江州米粉,铺着煎得金黄的荷包蛋, 香干猪耳, 缀着小葱。
姜皙惊讶抬头, 许敏敏笑眼弯弯:“小城说你喜欢吃米粉。我做的米粉呀,最好吃了。这手艺我还教他了呢, 你以后要是想吃, 让他做。”
她吃过的。
姜皙又看了眼许城。
许城说:“看我干什么,吃啊。”
姜皙吃了一口,米粉脆弹, 汤汁浓郁,跟许城以前做的味道一模一样。不止如此, 许敏敏厨艺的确好, 清炒藕带,炒芦蒿, 桂花鱼汤炖豆腐, 炝锅小龙虾,粉蒸红薯排骨,全是家常滋味。
自有记忆起, 姜皙没吃过爸爸妈妈做的饭,只在刚被领养那年,姜家妈妈给她做过一碗蛋炒饭。但妈妈身体不好, 不怎么动弹,没两年就去世了。
哥哥也给她做过,和妈妈配方一样的蛋炒饭。哥哥惹她生气了,就会做给她吃。但哥哥很少惹她生气。
或许,那时应该多生几次气的。可她不是一个爱生气的人。
“西江啊,来,喝一碗鱼汤,很鲜的。”许敏敏舀了碗汤给她。
“谢谢姑姑。”姜皙拿勺子舀一口;许城紧盯她,急得皱眉:“小心烫——”
话音未落,姜皙烫得挤眉龇牙。
许城无语半秒,没忍住,低头笑了下。姜添也笑,哈哈笑出声。许城的笑容就变得更大,拿手撑着额头别过头去,笑得耳朵红了。
姜皙脸也微红,慢慢吹着喝几口,渐渐,四肢都热了。这桌菜也很对姜添的胃口,他拿鱼汤泡饭,吃了一大碗不够,又去添了一大碗。
许敏敏自然开心,问:“西江呀,刚去哪儿转了,觉得我们江州怎么样?”
姜皙不太会撒谎,低下脑袋:“去江边走了走,江州挺漂亮的。”
“以后有假期,多来江州玩,姑姑这儿随时欢迎。”
“嗯。谢谢姑姑。”
许城没参与聊天,吃到半路,起身去拿了副一次性手套,剥小龙虾。剥出来的第一颗虾球放到姜皙碗里。
姜皙一愣,背后都出汗了,说:“不用,我等下自己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