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的船by玖月晞
玖月晞  发于:2025年10月03日

关灯
护眼

许城跑遍过此类机构,一秒想起就在附近。
再见面,他没问为何不用假肢,怕刺伤她。但问过房东,得知她拐杖假肢都用。猜测是避免过度磨损或修理中。
这么看……
他回头望,姜皙的身影很快抛到车后,成了个小小的黑点。
不到六点,天全黑了。
姜皙下了公交,沿着巷子往家走。
没走几步,她察觉到异样,抬头看,原本天一黑就叫她心惊不安的漆黑小巷不见了。
整条路的路灯都已修好,一个接一个的白色圆锥形打向路的尽头。一圈圈洁白光斑铺陈她眼前,道路光明。
灯光暖白,照着这条年久失修的小路——碎石密集、裂缝如蛛丝,在看不清的夜里时常绊她的腿脚和拐杖。
如今,每一颗碎石、每一条裂缝,都清晰可辨。
那灯光有温度似的,从她头顶流泻而下。
这一路,她走得很稳。
只是,走到半路,经过某个楼梯岔路时,她看到了邱斯承。
老房街区距长江不到百米,房区地势高,树林间时不时几条长楼梯通往江边。江边错落几条沿江步道车道。留给市民们在夏夜里乘凉散步,夜跑赏景。
白日里,尤其是冬季,鲜少有人车往来。
邱斯承的车停在某道小楼梯下,掩映树影间。车窗落下,他坐在驾驶座上,手搭在窗户下,指头敲着车门。
姜皙快步走。
邱斯承不紧不慢下车,锁上车门。大步走上蜿蜒的楼梯。
姜皙跑到筒子楼下,回头,见邱斯承的脸从长巷一侧的地面下浮现起来。
姜皙赶忙上台阶,扑到楼梯间,一手扶拐,一手抓栏杆,双手并用,尽最快的速度往上跑。
邱斯承几大步跨上楼梯,从后面一手掐住她的脖子往上拖。姜皙扑倒在台阶上,拐杖拖地,人被他轻易拖上楼。
才到二楼,邱斯承伸手进她口袋里掏钥匙,姜皙挣扎:“放开!”
邱斯承猛将她推坐地上,像是意外她会叫喊,打量一下,说:“不装哑巴了?不怕别人知道你叫姜皙了?”
姜皙头发散乱,一身的灰土,紧盯着他,说:“楼上那个感应灯。里面有摄像头。”
邱斯承冷笑一声,只当她是吓唬,就要上前。
“许城装上去的。”
许城手法很隐蔽,但姜皙还是发现了。
这下,邱斯承从死角里小心探望二三楼拐角上吊着的那只灯,眼神阴鸷。
他回头看她,勾了唇:“他给你撑腰了?”
姜皙没讲话。
“姜小姐,你说,姜淮要是知道你这么软骨头,得从坟里爬出来吧?哦,不对,托许城的福,姜淮连坟头都没有。”
姜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在衣服后攥成拳。
邱斯承蹲下:“啧啧,我是羡慕他。做刑警这么些年,一路破大案立大功,老天赏饭似的飞黄腾达。誉城公安系统一人之下,多少人捧着。连你都能舔上去。姜小姐你忘了,他也踩过你们一家的人头?虽然你姜家人都该死,但你可真贱啊。”
姜皙一张脸在风中冷白而漠然。
他瞧着瞧着,又轻轻拍打她身上的灰尘。
姜皙坐着后退躲避,邱斯承眼神一变,扯住她衣领,窥看她锁骨,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姜皙用力打开他的手。
“是不是我咬得太轻了?”邱斯承凑近她,“姜小姐,还是我心疼你,对不对?”
离近了,他瞧见她脸颊白里透红,像最软的绒。他伸手要碰她脸颊,她飞速躲开。
邱斯承的手悬在半空,想起碰到也是徒劳,并未强求。
何况,他毕竟忌讳那枚摄像头,又笑笑:“姜小姐,姜家欠我的债,你得还。只要我在,你别想有一天安宁。”
他站起身,绕过她下楼去了。
走着走着,眉心紧皱:许城盯着这儿,他不能再来了。
楼道的灯熄了,姜皙静坐在阶梯上。呜咽的风声唤醒了她,她把拐杖摸过来,正想起身,见钱包掉出来了。
她打开钱包,从最里的夹层里摸出一张小小的发黄的证件照。
照片上,肖谦平静温和地看着她。
他给她比划:「好好活下去。」
自你走后,好好活下去,还挺难的。
可她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一直有好好活着。如果,不再次碰到这些人的话。
姜皙有点难过,但不至于想哭。她将照片小心放好,拿拐杖撑起自己,坚定上楼去了。
邱斯承走出巷子,江上狂风大作,乌云低垂。他坐进车内,用力关上车门。
他今天心情很差。
上周建筑工地出了事故,场子里也闹了事,金融公司也有隐患,他花了好大力气疏通掉,却也被骂得狗血淋头。
中午,得知在美国的妻子又恋爱了。
邱斯承对她并无感情。当初两人结合,全为生意。婚后异国分居,各玩各的。可妻子太过逍遥快乐,让他心生怨恨。
他本能地想找姜皙发泄,于是来了。
这么多年过去,姜家那些人早化作灰土,他心里的屈辱与仇恨却始终消弭不下半点。
邱斯承儿时的家庭是不错的。爸爸是小学体育老师,妈妈是公交售票员。家中不算富裕,但过得幸福。
直到他视为榜样的父亲被姜家马仔套路,沉迷赌钱,家里再无安宁。
原本活泼的他变得沉默寡言。后来父亲丢了工作,负债累累;家里被逼债到无路可走,母亲也逃不了许多江州女人的命运。她做的那些事,邱斯承从高一就知道了。
他忍了很久,装作不知;日日惊恐被其他人知晓。
可高三的一天,他在厕所隔间听见外头同学嗤笑他妈妈是货真价实的公交售票员,谁都可以买票上车。他想出去骂他们,跟他们打架,但他不敢。
而那几人被许城给揍了。
邱斯承自认窝囊没用,痛苦至极。他逃了学,冲回家中。却撞见他想象过无数次却从不曾亲眼所见的梦魇——主卧的床上有两个恩客。
那一瞬的视觉冲击,他身体骤然起了反应;羞耻和恶心叫他瞬间一泻千里。
自那之后,他那儿就废了。
邱斯承恨透了,买了把刀想去杀了姜成辉姜成光。但姜家那么多店铺楼宇,他不知道去哪儿找人,胡乱冲去纯色KTV门口。
刚好姜淮的车经过,停了下来。车窗落下,姜淮看了眼他的校服,问:“江州一中的学生?”
邱斯承不知他是谁,但从车子和着装气质看得出他很有钱,拘谨地点头。
姜淮问驾驶座上的人:“你觉得这个长得怎么样?”
一个长相凶凶的男人探头过来打量他一眼,说:“差了点儿,主要那个确实太帅了。不过,他也还行。”
姜淮眯眼瞧他:“当画画的模特,愿意去吗?一下午,一千块。”
2003年的一千块,是笔巨款。
邱斯承去了才知那个巨大的豪华宫殿一样的地方,是姜家。他一进去就矮了一截,眼睛无处可放,大气也不敢出。
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女生领他到小西楼一个房间门口,说:“敲门了进。里面的人画完,让你走,你就去刚才进门大厅右拐的花厅领钱。”
邱斯承敲了门,但没人回应;他很紧张,又敲了几下,里头传来很细很软的一声:“进来吧。”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姜皙,她坐在软椅里,穿着白色的蓬蓬裙子,戴着白色的蕾丝发箍,皮肤很白。落地窗开了半截,山风吹进来,撩着她的长发和裙摆,纯净美好得像童话里的小公主。
但她很安静,并不怎么说话。她漂亮的眼睛也不怎么看他。他坐在凳子上,不敢主动和她讲话,只能默默等她画完。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她说:“好了,画完了。谢谢你。”
是天生细细软软的声音,很好听。
邱斯承去花厅拿钱,姜淮在喝茶看报纸,问:“她有没有让你下次再来?”
邱斯承摇头。
姜淮皱眉:“怎么这么没用?”
邱斯承愣住。
姜淮叹气,继续看报纸:“估计画都没画。”
邱斯承怕他不给钱,忙说:“画了的。她说画完了才叫我走的。”
阿武掏钱给他:“我们小姐人很好,就算不想画,没画,也会说画了。免得你们白跑一趟,拿不到薪水。”
一千块,分文不少。
邱斯承片刻前的羞惭一瞬褪去,捧着钱,激动道:“我下次还能来吗?我保证下次表现好,让她继续画。”
姜淮头也不抬:“没下次了。”又对阿武叹,“这都多少个了,她怎么一个都看不上,就想着那臭小子!”
邱斯承突然往地上一跪:“哥,让我帮你做事吧。不管什么事,我一定做好!”
姜淮看到他眼里对金钱的渴望,轻淡一笑:“给你一个月时间。如果你在纯色能卖出一万块的酒,你就留下了。”
邱斯承决定不上学了。
在宿舍的最后一晚,他意外接到了姜皙的电话。许城去洗澡时,他手机震动了,是串陌生号码。
卢思源喊他说电话,他在浴室里回,说不用管。
很快,手机停止震动,接着,宿舍座机响了。
邱斯承离得近,接起,就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轻软的声音,很欢快的样子:“喂你好,我找下许城。”
邱斯承说:“他在洗澡。”
“那好吧,”她快乐地说,“拜拜。”
邱斯承问:“要我带什么话吗?或者,你怎么称呼?”
女孩笑声清又脆,像夏天的风铃:“不用啦,谢谢你。他应该知道。拜拜。”
电话挂了。
邱斯承心里不是滋味,而许城洗完澡出来,连问都没问,手机的未接来电也不在意。邱斯承又想,应该不是姜家那位女孩。毕竟,谁会对姜家小姐不理不睬?那可是姜家的小姐。
他离了校,拼尽全力,成功留在了姜淮身边。一个月近万的工资,让他飘飘然,感觉自己成了人生赢家。
可不到一个月,他办砸一件事,惹怒了vip。姜淮处置人向来不留情面,叶四他们下了狠手。
邱斯承从天堂坠落地狱,像条狗一样被他们围攻,拳打脚踢;他还不能反抗,也不能求饶,因为他等着处罚过后,要继续留下办事,挣钱。
可姜淮一直没喊停,他觉得自己要被打死了。突然,有人推开门,随即一道惊讶的女声:“别打了!”
房间里的人立刻停止动作。
“你们在干什么呀?”
邱斯承倒在地上,眼睛上泪和血分不清,依稀看见一团白白的影子,女孩声音很细很轻,不像是场子里的人。
“你怎么来了?”姜淮已大步走向门口,身影挡住里间,想把她带出去,“他做了点错事,教训一下。我们去那边……”
那团白色的影子却绕过姜淮,朝邱斯承走来:“做了什么错事?”
邱斯承浑身炸裂般的疼,只见一只脚和一只假肢走到他面前。女孩单膝跪下,用手帕在他眼睛上擦了擦,他就看清了姜皙的脸。
她微微拧着眉,有些担忧,于心不忍的样子。
她并没有对他说话,也没有继续擦拭,她把手帕放在他手里,就起身了,对姜淮说:“哥哥,别打他了。放他走吧。”
姜淮点了下头。
邱斯承背后被叶四踢了一脚:“喂,起来了,赶紧走。”
邱斯承像一滩烂泥,慢慢爬起来,看了一眼姜皙。
姜皙仍是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但很快就移开目光,因为姜淮重新坐去了沙发上,问她:“你跑来这里干什么?”
姜皙立刻一瘸一拐地追去,央求:“我在电话里跟你讲,你不同意嘛。我想去学校找许城。就看一眼好不好?”
“都跟你说了不许再去。再说,”姜淮轻哧,“上次去才几天,十天有没有?”
“可我好想他呀。”
女孩的声音很缠绵。邱斯承回头。门已经关上了。他确定,他听到的是,许城。
不知那小子哪里来的好命,不过一张脸比他好看罢了。
邱斯承做事越来越顺,不再犯错,忠心又肯干,职务一步步上升,了解的事情也更多后,发现姜皙跟许城没有后续了。听卢思源说,许城似乎和方筱舒互相喜欢,没戳破而已。
他没再将这人放在心上,每天只想着好好做事,升职,赚钱。
直到一年后,姜皙忽然离家出走。两个月后被抓了回来。
同事议论纷纷,将许城描绘得神乎其神,说他胆子够大,居然敢把姜家女儿拐走;说孤男寡女小船上同吃同住两个多月,估计什么都干了,为做姜家女婿,豁出命了;又说他够狠,居然当着姜成辉的面骂姜家人渣,不肯给姜家办事,差点儿被弄死也不肯低头,怎么有人这么疯这么拽这么有种?
邱斯承冷眼听着这些碎言,并不信。可几个月后,许城空降成了他的老板之一。
在姜淮生日宴那晚,他看到许城和姜皙一起出现,坐在主桌。
也是那晚,在辉色别墅,他偷随他们而去,在楼梯间,看到许城和姜皙在亲吻。姜皙像个娃娃一样被许城抱坐在柜子上,双腿分开,她细细的腰肢被他紧搂着紧贴在他身上,他深吻着她的唇,她的脸颊,她的脖子。
她被他吻得肩膀后倾,仰起头,睫羽轻闭,红唇微启,溢出轻柔的吟哦声。
那一幕,她迷离的脸,从此印刻在他的幻想里。
只是,哪怕通过幻想她而勉强站起来,仍是不到半秒就狂泻。
他好不了了。
没关系。他还有头脑,他疯狂学习着经商,赚钱,他一定要成功!
他升职越来越快。可那晚,姜淮把球杆捅进他口腔,抵在他喉咙里,要将他捅死时,他惊恐到无以复加。
整个人的尊严被彻底践踏、踩碎。
他的人生也从那一刻被彻底颠覆。
他是个人。
他是个人啊!
为什么在姜淮眼里,他如此卑下轻贱?
嘴里被塞着球杆的恐惧和屈辱他此生无法忘记。
那一刻起,无边的仇恨与耻辱,火一样在心里燃烧。是他太软弱,只想低头求生,不敢反抗,才会被人往死里欺负。
要像许城一样,一定要强硬!心狠!才能保护自己,不受欺凌地活下去。
所以,这些年,他活过来了。活得越来越好。
邱斯承坐在驾驶座,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那一方小小的白色的手帕,丝缎的,绣着蕾丝边。他捧到唇边猛嗅了嗅,十多年,香味早无了。
她,为什么不记得他?
为什么不多看他一眼?明明他已经如此成功。
要是她能喜欢他……

第38章
许城回到局里, 把李沐云和陈頔的案子又翻出来看了几眼。他一直关注着这两起失踪案,但案子由天湖区管辖,线索也确实有限。
下班了, 他准备回家。但范文东说刚好经侦二队缉毒三队的队长副队都在,一起在单位食堂吃个便饭。
范文东稳坐誉城公安第一把交椅, 但相当平易近人。二十几年的老刑侦了,从一线出来的, 不打官腔, 不玩花架子;向来重视下属的工作生活, 什么都要关心。
二队的钱队三十五了,孩子马上升初中, 成绩不错;三队的孙队三十三, 孩子刚上小学,皮得很;几个副队也都家庭美满,夫妻和睦。
许城的副队张旸比自己大五岁, 结婚四年,老婆刚博士毕业, 恩爱得很。连余家祥都在去年完婚了。
范文东关心完众人近况, 看许城一眼,还没张嘴, 许城夹了块红烧肉到他碗里:“免开金口。”
一桌子笑声。
钱队笑说:“许队对另一半, 估计要求很高。”
孙队说:“许队这条件,要找个一般的姑娘,我都不同意。咱誉城警队的门面呢, 哪能糊弄。”
许城吃着菜,懒得反驳,闲闲一笑:“那是。我等着娶千金大小姐呢。”
话一落, 心略一紧。大小姐……
钱队:“我看呐,许队就是因为不恋爱不结婚,一心搞工作,才那么强。他那加班样儿,有对象的人真吃不消。”
张旸很护自己队长:“一心搞事业挺好。”
范文东道:“工作要,个人生活也得顾及,咱们这一行,该说不说,社会阴暗面是见得够够的。没点儿平凡生活的烟火气、真实感来兜底,心要荒掉的。”
许城嘴角那没心没肺的半点笑容就散掉了。
吃完饭,天已黑透。但誉城夜景极美,长江两岸高楼大厦丛立,灯火通明,宛若不夜城。绚烂的霓虹灯影投映在挡风玻璃上,薄薄光芒一片片从他静默的脸庞上流淌而过,映得他眼睛时明时暗。
他望着前方仿佛没有尽头的夜路,恍惚不知自己将去何处,回神之时,已开下高架,前往老街区。他家在另一个方向。
意识到走错了,心却只想将错就错。
老街区街道窄,路边乱停乱放的多。电瓶车、摩托挤了一路。许城打着方向盘,留心路况,却看到路边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天寒地冻,年轻女孩身着皮夹克,紧身包臀皮裙,过膝皮靴,站在一处交通警示牌下。路过一个中年男人看她两眼,目光对上,双方了然。
男人驻足,低问:“多少?”
女孩比了两个手指。
男人皱眉,伸出一根手指。女孩摇头。男人上前抓她,不满:“都是这个价,你哪里金贵些?”
女孩吓一跳,甩他手:“你这人怎么这样?”
男人威胁:“你叫人啊,我看你敢。”
“松手!”许城喝止。
男人不松,逞能:“小弟,先来后到啊。我完事儿了才轮到——”
“警察。”许城说,“想去所里住一晚?”
男人立即松手,一心觉着他这俊朗模样不像警察,可又觉得他气质凛然可太像警察了,当即装憨:“哎呀,我喝多了,发酒疯。”边说就要溜。
“站住!”许城下巴往女孩方向指了指,“道歉了吗就走?”
男人羞急道:“她一个几——”音才没发完整,被许城凌然的眼神卡了舌,别扭地说了句对不起,走人了。
许城这才扭头看女孩,而她自他出现就一直羞愧垂头,很是无地自容,许城本想训斥她几句,见状,也只能叹了口气,说:“怎么?又没钱吃饭了?”
姚雨抬头,一脸难为情。
他问:“晚饭吃了吗?”
姚雨小声:“早饭都没吃……”
十米开外有家小吃店。
许城领她过去,给她点了碗加码的牛肉茄子盖饭,两个煎荷包蛋,一碗紫菜蛋花汤,一罐可乐。
坐下了,许城往椅子里一靠:“姚雨你行啊,江州被抓,跑誉城来了?”
姚雨有些惊讶他还记得她名字:“许警官,你……就为抓我,跟着我跑来誉城?不好意思啊给你添麻烦了。”
“……”许城要多无语有多无语,说,“我有那么闲吗?”
“那……”
“刚好碰到。你怎么又……”许城没说出“重操旧业”那四个字,转问,“要我刚才没碰上,你准备怎么办?”
姚雨眨着涂了厚厚睫毛膏的眼睛,既不痛苦也不悲伤:“那就只能一百了呀。”
许城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
“但我觉得这个人一百也不会给,会赖账的。有时碰上赖账也没办法。不过我学聪明了,现在都是先收钱。”
许城的无言以对持续了好一会儿。
上次在江州,他了解了情况。姚雨是江州下辖姚家镇的,家境贫困,父母离异,都不要她。叔婶对她不好,动辄打骂,初二稀里糊涂被堂哥诱.奸,不正当关系保持了半年,被婶子发现,打出家门,闹得全镇皆知。从此,学没上了,家也不能回,四处游荡。
老板把香喷喷的盖饭和煎鸡蛋端过来,姚雨脸上放光,立刻开心地掰筷子。许城看着她那张画了浓妆的分明还幼稚的脸,像小孩戴着大人的面具。
“我记得,你十九都没到吧?”
姚雨大口吃饭:“再过九个月,我就满十九了。”
许城:“……”
才十八岁零三个月。
许城摸兜,发现钱包落车上了。
他说:“你用微信吗?”
“用啊。”
“开通支付了没?”
“嗯嗯。因为有人不用现金,要用微信付款。”
“收款码。”
姚雨打开:“干嘛?”
许城扫码,给她转了七百块:“自己买菜做饭,够吃一个月了。”
姚雨呆了呆,想讲什么,嘴里塞满饭菜,说不出来。
许城并不太想苦口婆心劝说什么,他不爱这样。
但,斟酌再三,简短开口:“姚雨,你知道女性被害概率最高的职业吗,就你现在干的这行。我不希望哪天去看个无名女尸,结果是你。你还太年轻。”
很浅的关心,叫姚雨顿感委屈:“许警官,你今天看到我,是不是很生气啊?”
“生什么气?”
“我上次和你说,出去了就不干这个了。你肯定觉得我是个撒谎精。”
“我没生你的气。”
“那你生谁的气?”
“命运吧。”
这么些年,许城见识了社会上各种各样的灰暗,各种各样的人生,悲剧如姚雨,或者说比她更凄惨的,不计其数。
画笔在洗脏的颜料水里搅一搅,也得沾染一层灰。可他的心依然尚未麻木,也不知这是他的幸,或是不幸。
“命运?你让我掌握自己的命运吗?”姚雨不懂,但说,“我也想好好找工作的。”
可她没有任何本事,人也不太聪明,好不容易在江州一家奶茶店找了工作,有天碰上曾经的客人,笑话她,拆穿她,工作黄掉了。她想着干脆来誉城,但誉城连奶茶店招人都要高中毕业,她连高中校门都没进过,千辛万苦在火锅店寻了个刷盘子的差事,同事偷了柜台的钱,赖她头上,她分说不清,被赶出来。结果就混成了这幅样子。
许城想一想,去外边打了个电话。
杜宇康听到情况后,有些为难:“我们公司形象管理很严,怕是不行。”
许城说没事,又打了几个。
蒋青岚接起电话时是笑着的:“怎么了?”
许城吸了口冷风,说:“找你帮个忙,你那天说你们公司要个前台?”
蒋青岚笑:“什么人啊,值得许队开尊口?”
许城言简意赅说了下情况,这种事不能隐瞒她,他说:“你如果不愿意,我能理解。我开这口,也确实不太妥当。”
蒋青岚考虑不到三秒:“让她明天来吧,我先见一见。”
“行。谢了。”
“先别谢那么早。不一定留呢。”
许城淡笑:“不留也谢了。”
许城回到小吃店,告诉姚雨明天去面试。姚雨惊了,迟疑:“我学历——”
“没关系。老板要是喜欢你,就不管这些。”
他又交代她别化妆,衣着不要暴露,说到这儿,皱了眉,不客气道:“这么冷的天,你露着个腿不冷啊?”
“还好诶,我没啥优点,但特别抗冻。”姚雨居然有点骄傲和庆幸,“我要是天生怕冷,那可就惨喽。穷人,加上怕冷,是惨上加惨。老天还对我不算太坏呢。”
许城对她这粗线条的脑筋和莫名其妙的乐观也是难以评价。只是,听到怕冷二字,他心里不免拧了个结。
某人……最怕冷了。
许城将车停在沿江三号路,林家巷口前三百米的大楼梯下。左侧十米开外是沿江大道。天冷,晚间跳广场舞、散步的人群都不见踪影。这片江段也荒凉,对岸全是老房子,居民家的暖黄灯光和路灯的白光混成一片朦胧的星河。
冬季低位的江水缓缓流淌。
半小时前,他已把附近的道路和路灯全检查了一遍,一切正常。没问题。
许城夹着烟的手搭在车窗外,人靠在椅背里,望着暗灰色的江水出神,等上一会儿了,转眸去望长阶梯上那栋筒子楼。三楼楼道右侧第二扇窗户,仍是黑色的。
车在这儿停了半小时了。
今天其实累了,可在家也不见得安宁,心是空的,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牵引来这儿。反倒是停在这儿,紧绷的筋骨得到了一丝舒缓、平静。
他手指点了点烟灰,放到嘴边,皱眉深吸之时,望见熟悉的人影从筒子楼旁的小巷子里冒了出来。
姜皙拄着拐,和姜添一道出现在楼前的空地上。
许城的视线胶住了,长久地追随着她。两人不紧不慢地进了楼梯间,一楼的感应灯亮了,不一会儿,二楼的也亮了,光线比一楼要白上许多。
接着,她出现在三楼走廊,开门,亮灯,进屋,关门。
他长久地望着,那扇窗子,灯光暖黄,像冬夜前路上一盏小小的灯笼。
许城坐了不知多久,香烟燃到尽头。
他下车,将烟头扔进路边的垃圾桶沙盘,望一眼那窗户,理了理大衣衣领,拔脚走上楼梯,越走,脚步越慢,停了下来。
她不想见到他,她说了很多遍。
她说见到他,恶心。
他的露面,对她其实是种伤害。
不能再朝前走了。许城转身要下楼,可又不甘心,离去的步伐也是迈不出的。
他低头坐到台阶上,拿出一根烟叼嘴里,手捂着风,点燃,火光照亮他略显疲惫的脸孔;冷风夹着烟草滚进肺中。
他双肘搭在膝盖上,脑袋低垂,眼睫却抬起望着步道底下黑亮的江水,慢慢呼出一口烟了,眼眸垂下,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很慢地扭头,目光越过自己的肩膀,望向那扇暖黄的窗。
良久,她的影子竟映在了窗子上;她连影子都是很美好,温暖的。
可惜只停留半刻,便离去了。
冷风从江面涌上长楼梯,吹动他的衬衫衣领;筒子楼里的微光,印在他漆黑的眼底,细小如砂砾一样。
许城这天上班不太爽利。一上午接了好几个“联络”电话:请吃饭的、搭关系的、结派的……系统内外,政界商界。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