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的船by玖月晞
玖月晞  发于:2025年10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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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城和她对视不到两秒,又没说话,转身去把废弃泡沫系好,废纸盒子压瘪捆好,放去门外。
他再度进屋,捡起地上一个很小的盒子,又拿了把椅子,说:“借把椅子。”人出去了。
姜皙站在原地,冰冷的脚边竟已开始感觉到一股暖意,残缺的那条腿尖甚至有些发痒。她低头看了眼放在脚边的电热油汀。
屋外,许城唤了声:“姜皙。”
姜皙没动。
“你过来一下。”
姜皙还是没动。
“程西江。”许城这声音量比刚才大了点。
姜皙静止两秒,拿起拐杖,走了出去。
姜皙走到楼梯间,见许城站在二三楼的中层,腿边摆着把椅子。
楼梯间的灯是坏的。
姜皙搬来时就是坏的,但她并不觉异常。这些年,她住过的很多房子、走过的很多路都是黑暗的。
她早已习惯。
楼道里光线昏蒙,看不清许城神色,只辨认得出他是望着她的。
他说:“你家椅子不稳。帮我扶一下。”
姜皙不扶。
许城似乎自己点了点头,从阴影深处朝她走上来,边走边脱下大衣,递给她。他的脸从夜幕中变得清晰,双眸清黑,面容朗逸。
姜皙不接。
许城伸着手,等了半刻,说:“帮忙拿下衣服都不行?”
姜皙有迟疑,但终究接过。
大衣比她想象的厚重很多,她差点儿没拿住,只好抱在了怀里。那衣服穿在他身上看着英挺,质地触上去却很柔软,尚裹着他身上的气息,有些陌生,却又熟悉得像某种远去的泛黄的记忆。
许城转身下了楼梯。他拿了灯泡,踩上椅子。椅子确实不太稳,他晃动一两下,很快维持好平衡。
他仰起头,双手举起,将电线上那个坏掉的灯泡拧下来。
这一拧,大片灰尘掉落,他猛地缩了头,摇摇脑袋,又拿手背揉了揉眼睛,接着又摇了两下头,似乎好点儿了,随手把换下来的坏灯泡扔到一旁堆砌的废杂物堆里。
他再度仰头,把新灯泡装上去。
灯泡摁进卡槽的一瞬,柔白的灯光流泻下来,照亮了他清俊的脸庞,也照亮了这冷寂冬夜里脏乱的楼道。
烧尽的煤球堆、垃圾满溢的破铁桶、谁家孩子不要了的学步车,统统挤在楼梯间角落,像某种静物画。
脏乱墙壁上贴着乱七八糟的下水道疏通、换煤气、回收旧家电、夜聊小姐、借精少妇……
密集的信息在夜里变得极为清晰,让姜皙一瞬觉得自己的眼球有些顾此失彼。
许城仍专注仰望着,修长手指拢着那个灯泡,将它旋进去。
男人的手被灯光照得温暖发红,手指转动时,阴影也随之在楼梯间里来回转,像缓缓跑动的走马灯。
光影炫动在他脸上,时明时暗。他的眼睛里像装着星子。
许城把灯泡拧紧了,从椅子上跳下来,单手拎起那把椅子几步跑上来,摊着手,说:“洗个手可以吧?”
姜皙无言转身。
两人回到屋内,姜皙把他的大衣扔在沙发上,人又站去了原来的角落。
屋内还是冷的,但油汀周围的空气开始缓慢变热了。
许城洗了手,竟还没完。
地上还剩一个盒子。是防撞门链条。
猜到她家没工具,他竟带来一个小工具盒。他稍卷了半截袖子,动作麻利地一顿敲敲捶捶,一道厚重的防撞门链条很快装好——下次再有陌生人,开门也不怕人会撞进来。
许城把工具收好,整整齐齐往盒里装,说:“工具留你这儿,家里万一用得上。”
“许城,你想干什么?”姜皙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倒不是态度好,而是天生说话声儿就如此。
许城背对着她,正往工具盒里塞最后一把螺丝刀,他顿了下,慢慢把螺丝刀摁进盒子卡槽里,工具盒关上,才回头看她。
“我能找到你,别人也能找到你。”许城说,“上次伤害你的人,你不认识。说明仇家还很多。我后来在附近调查过,也问过房东,但城中村确实太乱,没人有印象。抓不到了。但以后,万一还有人想报复伤害你。我想……”
他表面平静,但明显不似刚才来回做事时自在,道:“我们保持联系,你会比较安全。”
姜皙说:“我不需要。”
许城没接话。
屋内接着一片安静。
姜皙说:“我结婚了。”
许城沉默半刻,说:“我知道。”
姜皙抬起眼眸看他,灯光打在许城睫毛上,落在眼底一片暗暗的阴影:
“我知道,你九年前在江城西部山区宇水县三垭口村结了婚,对方是个聋哑人,你和姜添的身份证就是那时办的。”
姜皙抿平了嘴唇。
许城说到这儿,眼前晃了一下。
九年前,她从船上消失后不到两个月,就结婚了。程西江的身份证年龄,在那时刚满二十岁。可那时,姜皙的实际年龄才十九。
前些天查到她已婚时,他脑子是懵的。
肖谦。肖谦。她丈夫的名字。
当时,他看着这个名字,心里有股陌生的酸,酸出一股尖锐的刺痛感。叫嫉妒。
那个叫肖谦的男人,对她……好吗?有没有……欺负她?
他还知道,之后,他们俩一直在游轮上工作。六年多前肖谦去世,程西江转至江城城区住了半年,之后去了威北市;五年前去了梁城;三年前,去了云西;一年前去奚市;半年多前来誉城,一开始住兰桂区,最近三月搬去城中村,上上周搬来老街。
许城慢慢俯身,把脚边的油汀往她的方向挪了挪,道:“我今天不是第一次来。”
姜皙知道。
从她搬来的第二天起,他每天夜里都来,不进楼,但会深更半夜在她家附近的巷子里巡逻。
估计白天趁她不在的时候,他也“斗胆”进楼里踩过点,不然怎会连灯泡都准备好,甚至连她家几个空间都知道。
“你搬来的第二天,我就知道这个地方了。”许城看了眼对面桌子上的一堆药,说,“姜皙,九年多前,系统不健全,你可以换身份。现在不可能了。你跑去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得你。”
他目光挪向她,姜皙亦直视着他,问:“你要找到我做什么?”
许城一下语塞。
她还是她,一句话就让他哑口。
早几年,他苦苦寻觅,好像一个固执孤独的苦行僧,不顾千辛万苦地向前跋涉,只要去到彼岸,可到了之后要做什么,是一片茫然的。或许彼岸本身都是空无。
后来,面对不断重复的失败现实,他一度绝望,此生或许再也难以重逢。
许城回神,站直身子,走向她。男人高大的身影笼了上来,姜皙绷紧嘴唇,目光平视,看见他利峭的下巴和凸起的喉结。太近了,她几乎闻到他身上散出的极淡的气息。
她要伸手去推他时,他却从她身后的柜子上取下烧水壶,转身离开。
灯光复又照在她脸上,她表情怔然。
许城走到水池边,壶子接满了水,放在烧水底座上,摁下开关。
他做完这一切,才又靠回原来的位置,看她:“我说了,我要确保你的安全。”
“你凭什么?”姜皙质问,“我安不安全,和你有什么关系?”
许城没做声。
“还是说,你又想利用我做什么?”她竟轻笑了一下,“现在的我,对你来说,应该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这话讲得许城脸色白了一度,他很轻地咬了下唇,说:“是我对不——”
“不需要。”姜皙打断,因情绪波动,猛烈咳嗽两声,她好不容易稳了呼吸,“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是觉着,我们还能在一起?还是说,你想弥补什么?我不想跟你有牵扯,也不想满足你那泛滥的同情心。”
“我不想看见你,你听不明白吗?”姜皙一字一句,“看到你,我恶心。”
她声音还是很轻,没什么力度,但许城凝固了好几秒。因屋门没关上,冬夜的寒潮涌进来,阵阵拍打在他的后背和后脖颈上,冷得彻骨。
他靠在桌子这边,离她不到三米,两人却像对峙着天涯之远。或许因白炽灯光太晃眼,照得许城的思绪跟着他的眼神一块儿有些涣散。
这地方是真冷,冷得他手指发麻了。
他低头,捏了捏失去知觉的双手,问:“那天闯进你屋里的那个男人呢?”
他抬起头:“对你来说,我比他更恶心吗?”
姜皙胸膛起伏。
许城:“我只想确保这样的事不要——”
“不要你管。”姜皙抓起柜子上一只玻璃杯朝他砸去。
许城没躲,只稍微偏了下头,杯子底砸在他侧额上,撞向他身后的墙壁,砰地炸裂开,碎了一地。
是真疼。
姜皙是下了狠力气的,真想砸他,但没想到他居然不躲。又想他惯会耍这种苦肉计,心里更恨。
许城额头上一块红肿,静了静,说:“你和姜添特征太明显,所以你这些年没有接受过慈善救济,没去过大医院。直到最近把姜添送去疗养院。”说完,不自在地低下头,有些沉默。
他不动声色地呼着气,压抑住一种残忍的心痛感。
开水壶里的水烧开,沸腾起来。
许城过去把水壶移下,取了玻璃杯,往里头倒上半杯开水,端到桌前,翻了翻桌上的药,拿出一包冲剂,撕开了倒进杯中,又拿根筷子插在里头搅动几下。
棕色的药剂散开,一股苦苦的药味弥漫在他们之间。
他低眸,搅着药:“当年不知谁传谣,我猜,有些赌徒仇家寻你,不然你也不会频繁换城市,不做固定工作。还是那句话,我能找到你,其他人也一样。但现在是法治社会了,你应该开始正常的生活,哪怕为姜添考虑。”
姜皙手脚依旧冰凉。可脚边的油汀已把周围一方空气加热,像一张干燥灼热的毯子,与骨子里的冰凉对冲着。
“无所谓。”她说,“我就是死,也不想再跟你有牵扯,可以吗?”
筷子轻搅杯子的叮咚声停止。许城放下筷子,将冲好的药推至她手边十公分处。
“行。”他低下头,可有些话必须要说,“但我想知道,你当初是怎么离开我们那艘船的?发生了什么?不止那天。这九年都发生了什么?你过得怎么样,经历了什么事,遇到了什么人?你先告诉我。”
他语气坚决得可怕。
姜皙抬头,不可思议,他仿佛没听明白她刚才说的那句“不想有牵扯”:“许城,这些都跟你没关系了。”
他绷紧下颌,做出让步:“至少,告诉我你那天怎么下的船?谁把你带走的?”
她轻飘飘地说:“忘了。”
许城没声儿了,笔直地注视着她,那眼神像一寸一寸往她脑子里钻:“好。你不说,那你就别想跟我没牵扯。”
姜皙问:“执着这些事,有意义吗?”
许城咬牙:“他把你从船上带走了怎么没意义?!”
“我说了。忘了。”
他拿这样的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一腔子悲与愤,就那样深深地憋闷地压制了下去。
隔了会儿,她又是那句话:“你还不走吗?”
他终于落败,垂下眼,转身,拿起扫帚和簸箕,将一地的玻璃渣扫干净后,到沙发边,拿起大衣,也从装羽绒服的袋子里拿出几张纸,说:
“你的手机壳可以试试网上交易,就不用那么辛苦。你怕泄露信息让人寻到,但现在是法制社会。我印了操作步骤,你有兴趣试试看。”
姜皙不接。
许城将纸放在桌上:“我知道,你打零工或许比固定工作挣得多,但从警察的角度,工作固定的人受害概率会比零散人员低很多。人在一个稳固的集体和社会关系里,本身就会对犯罪分子有一定震慑。一份固定工作,加上网上副业,挣得不会比打零工少。”
他说了这么些缓和的话,姜皙依旧不言不语,也不看他。
他已没有什么能说的了,无论说什么,她都不给回应。
他缓缓到门口了,却又停下。
许城的影子长长一条扑向走廊、栏杆和外头无尽的黑夜。
“姜皙,现在说这些,可能你觉得没什么意义,也没什么意思。但是,”他卡了下壳,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语气,“当初,我没想让你知道那些……”
姜皙一下转过脸去,看着门缝外的黑夜,打断了他:“你可以走了吗?”
许城坚持解释:“我没打算伤害你,我原本想……”
“求你了。”姜皙声音很轻,盯着门缝外根本看不清的江水,“你走吧。”
许城低着头,肩膀也垂着,他知道她有多倔强:
“不要再搬家折腾自己了,我不会再打扰你。”
姜皙没声音。
他终究还是再看了她一眼,但姜皙侧头看着灶台上的烧水壶,神色淡凉。
许城退后一步,关上了门。
他扶着门把手,在外头站了会儿。
从油汀加热的屋子里出来,走廊上冷风直灌,冰寒彻骨。
隔着一扇门,姜皙指甲紧抠桌子,她知道他还在外面。
恍惚间,她想起了姜家那天的大火。阿文姐姐让她快跑。她说,姜成辉不是个好爸爸,不爱她,死了也不用难过;她说,许城是警察的线人。
阿文流着泪说:“你带着弟弟,一直往前跑,躲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永远不要回来,也不要再想这里的人和事。这儿不是你的家,你也不是姜家的女儿!把这里的事都忘掉!”
“船上是不是也不能回去了?”她哭着说,“阿文姐姐,那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阿文姐姐,我好怕……呜呜,哪里都没有家了是不是?”
阿文也哭:“阿皙你乖啊,不怕。世界那么大,你那么好,一定会有新的人爱你。”
“快跑!不要回头!好好活下去!快跑啊!”
爸爸,哥哥,许城……
她以为养育她成长的爸爸,不爱她,毁掉了很多人的人生。
唯一对她好的哥哥,死掉了。
许城……他骗了她,他不喜欢她。
可那个时候,她太小,太简单,理解不了那么庞大的东西。就像笨拙的孩子拿渔网去承接汹涌而下的泥沙,漏掉大半,只剩一丝丝细沙余留丝网上。
她乖乖听了阿文姐姐的话,紧紧抓着弟弟的手,努力向前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她带着弟弟几经周折,意外闯入肖谦的生活。
连嫁给肖谦也是懵懵懂懂的。
婚后那平静的两年半的生活,她依然没想明白那些事。她太懵懂了。好像没有很巨大的悲伤,只有很多日子里的细小的难过。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爸爸是假的,家是假的,许城也是假的。为什么哥哥死了,阿文姐姐死了,后来肖谦也死了。
是她的错吗?
那时,她太年轻,对爱恨情仇理解不深,要等到之后阅历增长;像遮光印字的苹果,稀里糊涂蒙着一层包装纸,等成熟了,字迹才会显现。
肖谦死后,她独自承担起养活自己和弟弟的责任,本能地去求生,去工作,去漂泊。
一年一年,岁增月涨,好像也没有突然的节点,人在年月里自然而然成熟了。就懂得了一些事,也明白了所有一切是怎么一回事。
比如,明白了一个爱女儿的父亲是不可能将其圈养的,那是毁掉她的人生。
至于许城,她其实从始至终就知道,他做的是对的事。她只是……罢了,
一切都是她的命运。
在有些个节点,她也对许城愤怒过,憎恨过。也在有的深夜泪流满面。
可当她完全成熟、历经并懂得了生活时,情绪都已过去。
姜皙没有了巨大的悲伤,只是当初不明白的问题,依旧不明白。
她做错了什么呢,她就完全不值得被真心对待吗?
这些疑问也变得毫无意义,日子终究是要过的。
一天一天,她平静地活着,只是不敢走夜路,只是总要换住所。除此之外,她自认都好。
她真的,不想再被打扰。
姜皙伸手,关了屋内的灯。
门外,许城垂下头去。
他穿上大衣,走进楼梯间,感应灯亮起,照得四周白花花的,极不真实,像酒后的世界。
车停在江边的长楼梯下,但许城拐个弯进了老街长巷,拿了根烟点燃。
他沿着小巷一直走去公交站,走着走着,皱了眉。他一周前给市政打过投诉电话,可路灯竟迟迟未修。
他再次拨了个号码,这次表明身份。对方说立刻处理。他将上次提过的另一个建议又提了一遍。对方也一并应下。
挂了电话,他独自坐在无人的公交站点。
夜深霜寒,这时间,最后一班车已发走。他像在等一趟不会再来的车。
十二点了。许城仍不急着回家,他最近失眠症加重,回家无甚助益,不如在外吹冷风。
一根烟燃尽,他再度掏出烟盒,只剩一根了。
他近期抽烟也格外凶,不是个好现象。
他拿起最后一根烟瞧瞧,没所谓地笑了笑,低头点燃,微弱的火光照亮他的眼,一贯锐利清明的眼睛里,难得疲倦。
青白的烟雾笼着他的脸庞,他眼神放空,无尽的迷茫。
姜皙的很多反问,他接不住,像无法徒手接住暴雨夜流泻的雨水。
他需要搞清楚,自己对她究竟是何种情感:究竟是愧,还是爱。所以与她重逢后,他很多次试图回想她消失后他的心情,回想那个夏天,跟李知渠争吵的那个夏天,但一些都很模糊。
这些年,也不曾有一个关于那个夏天的片段或回忆跳入脑海。像一片被抽走的真空地带。
又一根烟燃尽,许城伸手摸兜,意识到烟早没了。
他将那纸盒撕开,展平,折叠起来。烟盒很硬,不好叠。但他还是一下一下,叠了个硬硬的小纸船。
他渐渐平静了,盯着那小船看了会儿,起身扔进垃圾桶,走进了冬夜。

第37章
姜皙输入密码, 点击查询,ATM机上显示余额5337.02元。她顿时轻叹,许城给的钱, 或可暂且先留下的。
一起关在ATM隔间的姜添已耐不住,啊啊叫着, 拍打玻璃。
“添添,你等一下, 马上就好了。”姜皙匆忙摁取款键, 输入4500。
姜添根本不听, 拍打得更用力。
姜皙一手扶拐杖,一手拉他, 但姜添是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了, 力气很大,姜皙拉不住,终于取到钱, 立刻开门:“好了好了,出去了。”
一出去, 姜添就不闹了。
姜皙一根手指用力戳他脑门, 他脑袋晃晃,像安在脖子上的不倒翁。
许城说的别的话暂且放一边, 但关于姜添的, 确有道理。
这些年,姜皙担心在医院、救助组织留下记录,招致祸端, 一直都是自己带姜添,要么边工作边带他,要么只能将他锁屋里。但他在长大, 越来越难以管束。
刚来誉城那会儿,他因换了新城市不适应,有过情绪大崩溃,进了精神病院。医生叮嘱,说他一定要有社交。
姜皙找到蓝屋子星星之家,专门针对严重自闭症患者的公益学校,由专业心理咨询师、疗愈师带着志愿者们开发自闭症患者的兴趣,培养他们的社交能力,同时传授必要的生活和课业知识。
蓝屋子是半公益性质,有社会爱心捐赠,每月向患者家属收取的费用相对于私立机构便宜些,一月四千;若需晚间住宿,每晚二十。
姜皙初来誉城时,觉得城市太大太繁华,人员复杂,她莫名不安,总想逃离。
可姜添每周看医生,每天去蓝屋子上课、认识同学,结交朋友,状态明显好转。原打算在誉城待几月就去云南的姜皙,只得改变计划。
但上上周搬家,他又不太开心,情绪也有所起伏,所以今天去学校交每月学费前,姜皙先带他去看精神科医生,两小时的治疗,五百块。
治疗完,姜皙将姜添送去学校,碰见姜添班的潘老师。潘老师心理学出身,从事特殊教育十多年,是位很有爱心的女老师。
学校设有不同的兴趣班。姜添喜欢音乐,来这儿后,潘老师意外发现他有吹笛子的天赋。而蓝屋子与誉城天湖区少年宫仅一墙之隔。隔壁的专业老师常来教学。
短短半年,姜添进步很快。
潘老师感慨:“程添很有天赋,教笛子的吴老师昨天还夸他呢。像我之前说的,成长过程中没重视,程添的病情要是从小做社会化训练,现在都不用怎么看管,能自理了。”
姜皙说:“那时家庭困难,不懂这些。”
都以为,他是个傻子。
她也是五年前在梁城遇到易柏宇,才知姜添原来是自闭症。从那时开始,她带着姜添接受治疗。不过离开梁城后,她住在小城市,医疗不如誉城专业。
“现在也不迟。”潘老师见她拄着拐杖,问,“假肢还没修好?”
姜皙抿唇笑笑,潘老师明了,把她牵到窗边,指:“那条路过去,左拐,走到天湖区公安。斜对面那街一直走,天湖区残疾人援助中心。有免费的,你去咨询下。”
最近连续降温,天冷风寒,姜皙拄拐过去,脸和手被风刮得生疼。
她其实将拐杖用得很习惯了。
认识许城之初,她没能将它使用得很好,但进步很快;之后,她装了假肢,还能蹦蹦跳跳。
后来姜家出事,她一贫如洗。离开江州,跟肖谦结婚后,肖谦给她买过,可等他去世,假肢也磨损。她带着姜添,穷困潦倒;为了工作,勉强买了最次的装上;为避免磨损,不工作时都尽量用拐杖,左手磨出了茧,早习惯了。
援助中心招牌大,很好找。姜皙在门口犹豫了会儿,终于进去。
前台大姐很热心,热情说这里可以免费提供假肢。
姜皙抿唇,微窘:“我知道。听人说过了。”
来求助的人大部分会不好意思,大姐看多了:“提供身份证,填个表格就可以。”
姜皙接过表格,正要填。那人说:“填了就给你排上队。”
姜皙抬头:“排队?”
“对啊。”
“申请的人很多吗?”
“很多啊。绝大部分残疾人经济状况都不好。我们这儿靠财政拨款跟社会捐款,可杯水车薪,僧多粥少啊。”
姜皙慢慢把笔扣好了,微笑:“那还是让给别人吧。我……拐杖用习惯了。”
大姐一愣,一把夺过她身份证和表格,抄起笔登记:“排上吧,哪有你这样的。泥菩萨一个,还操心别人呢。”
姜皙心里很暖,柔声说:“谢谢你。”
“谢我干嘛,又不是我的钱。”
姜皙心想,就当是把这些年她偶尔捐出去的钱,全取出来给自己用了。虽这么想,也还是羞赧——她累积捐的不多,一万不到。姜家把她养大的那部分钱,她想还掉一点。
而且,也想替哥哥赎一点儿。
“程西江,”大姐将身份证还给她,“排队半年,最快也三个月,到时打你电话。你长期在誉城吧,我看你不是本地人。”
“应该……在。”
许城今天跟政法委尚杰、局长范文东、还有队中几位刑警来誉城天湖区公安开会,意在推动天湖区成立一个新的流动人口管理机制。
誉城城市大,下辖12区3县,外加4个自治区县,其中面积最大、经济最繁华、外来务工人员、流动人口最多的便是天湖区。
规范流动人口管理对整个城市的治安稳定和各类案件的防御侦破有巨大推动作用。全市公安系统针对此机制的会议去年年底就开过,但天湖区的工作进展尤其缓慢。
会议上,区公安局长刘晓光和刑侦队长老杨诚恳承认因警力、经费各方面掣肘,工作确有不足,后面工作一定全力以赴。
会议结束时,下午五点半,区局热情留他们吃饭,范文东以有工作处理为由婉拒。
几人直奔停车场,范文东问许城:“你怎么看?”
许城说:“刘局是根老油条,19个下属单位,就属他们办事最费劲。”
尚杰是市局前任局长,马上要调去公安部,叹:“天湖区最富,话语权自然就大。你这市队队长呢,又刚好是最年轻破格提拔的,人不服管也正常。”
许城笑:“今天我可没出头。您老坐那儿呢,也没见他对您多真诚。官话一箩筐往您头上倒。”
“嘿!你这——”范文东拍他后脑勺。
尚杰不以为忤,笑说:“这都次要。一线工作的是你们,你们才紧要。这天湖区啊,你上一任言队也说,最难搞就是他们。等我调走了,关系得好好打。”
上了车,小江驾车驶出停车场,院中一对中年夫妻拉着几个警察的手,声泪俱下地哭诉。丈夫头发灰白,手里举着厚厚的伸冤信纸,颤抖着要下跪。
尚杰皱眉:“天湖区最近有什么案子?”
许城对全市19个下属单位各案情况清清楚楚:“半年前有个刚毕业的女孩陈頔失踪,区公安还在调查。但,这不是她的父母,应该是……”
许城眯眼分辨,惊觉这对夫妻已苍老到如此境地:“六年前失踪的一个性工作者,李沐云。”
夫妇俩替做这行的女儿伸冤,不知受了多少白眼。
车内之人都没出声。虽说做刑警多年,可这样的场景依旧叫人心里难受。
小江握着方式盘,请示:“走吗?”
范文东叹:“走吧。这区公安的案子。”
车子开出,夜幕已降临,路灯一座座亮起。
许城无意看向窗外,却见路边一个熟悉的身影——姜皙仍穿着那件黑色长羽绒服,拄着拐,在冷风中咳嗽。
这么冷的天,他给她买的厚衣服,她还是不肯穿。
从她家去蓝屋子或南泽疗养院,都不会经过这儿。这是去……
天湖区残疾人援助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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