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城恨不得撬开她的嘴把那人的名字挖出来,可知道逼问也不会有结果, 又怕吓到她,终究是想克制,深吸一口气,突然拿出一根烟。刚点燃,想到什么,拉开门直奔门外。
户外,风冷夜黑。
许城用力抽了一口烟,力道大得脸颊狠狠吸凹下去;烟头闪出焦红的火焰,烟雾混着寒气滚进肺中,又猛力深刻地吐出来。他迅速扔掉烟,狠狠碾碎,复又回到室内。
有那么许久,他没看她,只看着这破乱的空间出神。
直到姜皙在沙发上动了一下,衣服发出唰唰声。
他突然盯向她,眼里不知是痛是恨,终于问出了那句:“这么多年……你跑哪儿去了?”
姜皙依然不讲话,蜷靠在沙发里,头颅低垂,像死了一样。
他对着一团空气,无论怎样都没有回应。
“我找了你很久。”他竟哽了一下,“九年了,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沙发上的人没动,轻飘飘说了句:“你谁啊?”
许城大步上去,抓住她的手,她立即甩开。
他又抓住她的肩膀,强行把她掰过来:“我是谁?!我许城!你真不知道我是谁了吗?!你看着我,我是许城,你看着我!”
姜皙不看,执拗地别着头。
“你不知道……”后面的话突然断了,他看着她脖子上血红的掐痕,手上裂开的伤。
仿佛一瞬看到了她过往的九年……
他不该下船的。
过往无数次重复的悔恨在这一刻凝集。
这一止住的功夫,姜皙用力打他,把他踢开。她力气不大,但态度坚决,手乱抓脚乱踢,不允许他再近身一步。
许城退后,直起了身,表情怔松。
他单手用力抓了下头,原地茫然地转了半圈。昏黄的白炽灯晃人眼。
外头风声四起,室内静得可怕。
许城忽然有些恍惚,不知自己站在哪里。
像是过了许久,他的眼神飘落在桌上的感冒药上,毫无来由地说:“感冒还没好,得去医院了,自己瞎吃药没用。”
姜皙低着头,没反应。
而许城说完上句,已不知下句。
他像站在一所空房子里,他的脑袋也成了个空房子,没有连贯的思维和言语,像潮退后的海滩,什么也没有。
他的手在身上摸来摸去,摸出钱包,翻出一摞红色钞票,大概五六千,也没数,放到桌子上。双手继续在各处兜里摸,其实并没意识到自己在给她钱,只是突然本能地想把身上有的一切都掏给她。
掏出来不知从单位同事谁那儿顺来的两颗牛奶糖,一小片袋装饼干,都放在桌上。钥匙跟门禁卡也掏出来放着,怔了怔,又重新装回去。
他眼神无处安放,仿佛目光落在这屋子的哪一处都叫他刺痛。
明明设想过无数次重逢,可许城从没想过,他竟无法面对她,连头都抬不起来。他似乎想走,但又没走——脚像死死黏在地上,走不了,一步都迈不开。
而姜皙依旧没反应。
许城又站了会儿,终于,轻唤出她的名字:“姜皙……”
他声音不大,却让沙发上的姜皙抬起了头来。她很多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乌发凌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浮着诡异的红,带血的嘴唇几乎要裂开。
她盯着他,眼神直勾勾的,没有什么仇或恨,只是无尽的空洞,仿佛气若游丝,说:“你还不走吗?”
你还不走吗……
许城骤然无言。
四目相对,皆是空茫。
回不去了。
那一刻,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进许城的脑海。
这些年他一直想找到她,为什么找,找到之后怎么办,他从没深想过。仿佛一种执念,一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执念。
可见到活人了,然后呢?
许城让自己冷定下来,一秒后,突然走上前,伸手摸她脖子,要探她体温。姜皙立刻打开他的手,他料到她反应,一手就将她两只细手腕钳住,另一手迅速伸到她脖颈里一探,烫得吓人。
姜皙缩脖子躲避,挣扎,踢他;他不管,将她一把从沙发里薅起来:“跟我去医院。”
她不肯,用力往沙发里头赖,但许城力气很大,轻松就将她拎起来。
姜皙眼见他要弯腰抱她,使尽全力把他推开,自己踉跄着靠到桌边,喘着气盯着他,仍是那句话:“你还不走吗?”
许城一字一句:“跟我去医院。”
“你走。”
“你先去医院。”
姜皙目光垂下,看见桌上的钱,她抓起那摞百元大钞,用力砸向他的脸。门没关紧,恰好那一瞬,狂风推门涌来,钞票哗啦啦满屋子起飞。
红色的钱币在他和她之间飞舞着,四目相对,
姜皙闭了眼,颓然倒地。
姜皙因长时间低烧,引发了肺炎和急性心肌炎。
急诊科的医生以为风尘仆仆把她抱进来的许城是家属,有了诊断之后,那脾气火爆的女医生不客气地把他训斥了一番:
“怎么当家属的,啊?感冒能拖成肺炎心肌炎?再拖几天,她可能会死的知不知道?她还营养不良,这都什么年代了,誉城这么大的城市,居然有人营养不良?我说你看着人模人样,挺称头的,怎么这副德行?……来之前是不是还家暴她了?你看那脸打得,脖子掐成什么样了?我可以报警的,你知道吗?”
许城一句没反驳,她说一句,他就点一下头。
女医生见他这幅很服管教的样子,没好继续发作。
许城等她讲完了,缓声道:“麻烦医生了,接下来,要怎么治疗?请一定用最好的方案。”
他本身说话就好听,实在跟医生脑子里的家暴虐待男相差甚远,以至于医生顿了个四五秒,心想果然人面兽心,硬邦邦道:“至少住院打针三天,后续吃药!”
“谢谢。”
许城付完费用后,回到独立病房。姜皙还在沉睡中。
因为低烧,她脸上红一片白一片;左脸还肿着,嘴唇上血迹清理干净了,变得苍白干枯。
许城在病床边看了她一会儿,她的面容竟和记忆中没什么变化。眼睛闭上时,还是当年那安静模样,眼角的小痣透着温婉。
他恍惚想起九年多前的夏天——那天,她也是肺炎低烧,吊着水躺在他的床上。然后,就像是被谁偷走了。从此在他生命里消失。
许城的心突然加速,跳得很快。他走去沙发边,随手撕下一张日历,拿在手里折纸,边折边深呼吸,渐渐压制下去。
一艘小纸船放在床头柜上,他目光再挪向病床上的姜皙,良久静静地看。
他上前,微倾身,很轻地捏着她的病号服衣领,稍稍拉了一道。她皮肤白,脖子上的掐痕还很明显,红得瘆人。
对方是下了狠力气的。
他轻阖上她衣领,目光落在她打点滴的那只手上。她的手其实很细,腕子细,指头也细。但寒冷和受伤让她的手指红肿,看着都胀痛。
许城站在那儿,怀疑病房暖气不足,以至于他周身寒凉。
他长久地低眸注视她的手,竟没能再抬眼去复看她的脸。他一度伸手,想碰碰她的手,却不敢,怕一触即疼。
他突然狠皱了皱眉,拔脚转身。
许城双手插在风衣兜里,坐在病房走廊的椅子上,头靠墙壁,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块。
望着望着,他眉心渐拧,突然坐起,从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刚塞了根烟到嘴里,擦燃火机,想起是在医院,又把烟扒了下来。
火机塞回口袋,摸到了姜皙的钱包。
许城再次把它掏出来,刚入院时太匆忙,没来得及细看。
她身份证名字叫“程西江”,除了性别女,出生年月日包括籍贯行政编号全都变了,连民族都变了。
许城想过她可能改名,甚至找过“江江”这个名字。谁知道……程西江。
身份证照片是九年多前,2005年9月1日拍摄的,她从船上消失后的两个月。
照片里,她眼神懵懂,表情稚嫩,竟和许城印象中的那个少女姜皙相差不大——这就是当年大火失踪后的她。
钱包里只有一百多块钱,外加两张卡片,“南泽精神疗养院”、“蓝屋子星星之家”。许城看完,按原顺序放回去,又盯着她的身份证看。
他长久地注视着照片上的她,拇指缓缓从她的脸上抚过。
许城想起不久前站在她家门口看到门开时那一刻的心情——脑子里一片死寂,像是看到了长久恐惧的一个噩梦——他看不见的恶人伤害了她,而他不在她身边。
姜皙胸腔里一阵冰凉的剧痛, 她痛苦地睁开眼。世界很安静,病房里弥漫着熹微的晨光。
“哪里不舒服吗?”许城轻声问。他坐在病床靠窗户的单人沙发里,一直没睡。她一醒, 他就看到了。
姜皙没答,甚至没看他, 跟没听见似的。
许城在沉默中等了好一会儿,试探问:“喝点水吧?”
姜皙嘴唇干枯, 但不作任何反应。
稀薄的阳光照在白净的窗帘上, 外头北风很大, 衬得病房里有种苍白的静。
许城觉得,自己好像面对着一堵墙。
“医生说, 醒来了可以吃点苹果。”他起身, 拿起早已洗净的苹果和水果刀,坐回来低头削苹果。
刀刃削动果肉,发出唰唰声, 果皮一截截掉进垃圾篓。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姜皙没有一丁点反应。仿佛在这病房里, 她和他之间有一层看不见的结界。她感应不到他, 哪怕他起身坐下时,影子会扫过她脸上。
许城削完苹果, 拿勺子在果肉上来回刮了几道, 他这动作做得缓慢,似乎回忆起什么,而有些迟疑。但动作再慢, 也还是刮出了一勺苹果泥,他握着苹果和勺子的手又顿了会儿,才缓缓将勺子递到她嘴边。
姜皙深吸了口气, 闭了眼。
以前,在姜家,她生病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喂她吃苹果的。
人毕竟在病中,情绪没那么容易控制。
她轻轻蹙眉,双手不自觉攥了下床单,攥得针管里有了回血。但很快,她拳头松开,一瞬的起伏回落下去,归于平静。
许城知道她是不会吃的了。他把苹果和勺子放进碗里,忽听姜皙声音沙哑:“你过得很好吧?”
许城一愣,没答话,胡乱拿纸巾擦着因削苹果而湿润的手。
姜皙偏过头来,看他了:“我就知道,你会过得很好。”
许城原以为她的眼神或许是锋利的,但不想仍然很软,仿佛天生没有伤人的能力。
那目光像芦苇一般,轻飘飘地从他头顶坠落到脚下,又漂浮到他眼里:“看看你现在……”
他匆忙避开她目光,掩饰而机械地从兜里掏出昨晚塞进去的那根烟来,要拿到嘴边,才觉荒谬,又放下,手指较劲似的撕着那根烟的过滤嘴。
窗外,狂风似乎更大了,吹得树影狂摇,云影斑驳。窗户上忽明忽暗,许城在逆光里,神色不明。
“你不问我过得好不好吗?”她干枯的唇一咧,眼里却没有情绪。
“你……”他问不出口。外头的天突然暗下去,衬得他的眼睛分外深黑,他声音很低,“姜皙,看到你这样,我很难受。”
她微怔,眼瞳涣散:“你是个好人,同情所有的悲惨,可怜所有的弱者。觉得我是个弱者,难受了?”
“不是。”许城隐忍地狠皱了下眉,像是难以忍受了,“姜皙……”
话音未落,她咳嗽起来,咳了两三下就猛然加剧,她把脸埋进枕头,想压住,但越咳越剧烈,顷刻间脸跟脖子变得血红。
他立刻把蜷成一团的她扶起来,不停轻拍她后背,又拿纸巾擦拭她脸上脖子上咳出来的细汗。
她终于缓过来,急促地深呼吸。许城拿水杯喂她喝了点水,想扶她躺下,她身子侧了侧,做了个躲避的动作。
他于是退后一步,重新坐回沙发,无法自处,又拿起柜子上那被他蹂躏得只剩半截的烟。
“姜皙。”许城说,“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你开口。我尽力满足,不论你要什么。”
姜皙静了会儿,哑声:“说到做到。”
“嗯。”
“离我远点。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许城沉默,揉烟的手指停住。
她呼吸很弱,说话也慢,像虚无缥缈抓不住的纱:“许城,这些年,我没有想起过你。一次也没有。我曾经姓姜,那是我的原罪。我接受。我不怪任何人,也过得很平静。但,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贸贸然来找我,打扰到我了。”
许城静静听完她说的每一个字,手指来回碾那截烟草,碎裂的烟草窸窣掉进垃圾篓。
他把手指上的烟丝拨弄干净,说了一个字:“好。”
“但是,告诉我,谁打的你?”
“不知道。”姜皙说,“不认识的人。”
他无言。
她说:“你说的,说到做到。”
“好。”许城起身,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东西,轻放在床头柜上,转身走了。
门关上,病房陷入安静。
许久后,姜皙缓缓扭头,看了眼床头柜,就见一堆橙子苹果旁边,躺着一根黑色皮筋,和一只小纸船。
许城从医院出来,直奔城中村筒子楼,可房东对昨晚的袭击者没有任何印象,半点特征也描述不出来。
正值早高峰,高架桥上的车辆堵得人心烦。他开车穿过一路的狂风和汽笛声,到局里正好八点差十分。
他进了办公室,趁着烧开水的功夫,靠在办公椅里阖眼。
水烧开了,壶子滴滴叫。许城起身去给自己倒杯水。
刚八点,手下的刑警杨小川来敲门送资料。许城之前给了任务,让他搜集近十年誉城及周边地区未破获的女性失踪案。
杨小川将整理好的文件夹递给他:“队长,我预先筛查了一遍,没有可疑。”
“行,放这儿。”
杨小川刚要走,多问了句:“队长你昨晚没睡好?眼睛都是青的。”
许城一笑:“脑子抽了,晚上喝了杯咖啡。”
“我说呢。一夜没睡吧?”
许城柜子上没咖啡了,端着杯子去办公区。队里警员们都在,钱小江一抬眼瞧见他黑眼圈,说:“队长昨晚抓贼去了?”
许城往杯里倒咖啡粉:“是啊,蹲了一晚上也没逮着你。”
钱小江哈哈笑。
有几人凑在一张桌前议论着什么,女警林小湖招呼:“老大来看看。”
“什么事儿?”
“白塔区上月那案子。”陈小河说。
许城有印象:“鑫海小区21楼女方跳楼?”
案子不大,由区公安管辖。
“一直没进展,我今天问了一嘴。”副队长张旸是从白塔区公安调上来的,“也拿来给大家看看,研究研究。”
许城看眼材料,上月十日,死者丈夫报警,说晨起跟老婆吵了一架。他急着上班,人在刷牙,半路听见窗户开了,风声很大。出来发现老婆不在,里里外外找了,才想到去客厅往窗外看,就见老婆坠楼了。
许城蹙眉,看了眼户型图,拿手机搜了点东西,说:“报案那夜有狂风,但凌晨四点,风就停了。”
他手指在户型图上沿着大客厅,穿过走廊到卧室,再穿过衣帽间,抵达浴室:“这里听不到外头的风声。”
众人一愣。
许城又挑出证物页指了指:“收了这么多证物,没分析啊。就说牙刷吧,刷毛是干燥的,还是湿的?”
张旸立马起身:“我给那边打个电话。”
话音未落,办公区的公用主机响了,离得最近的文涛接起来,立刻说:“许队,范局找。”
许城过去接过听筒,脸色一瞬严肃:“行。好。”
办公区内警员们敏锐察觉,全部噤声。
许城放下电话:“所有警员,立刻配枪,三分钟后楼下集合。有群众举报,发现袁立彪了。”
众人一听这名字便知严重性,即刻行动。
袁立彪是十几年前在誉城及周边地区犯下杀警、夺枪、抢劫、无差别杀死八位路人的通缉犯,由于早年刑侦技术落后,此人反侦查能力强,竟逃之夭夭十余年,且身份信息成迷。
直到一个多月前他再次开枪杀死一名女性,并夺走她的首饰,许城带领的誉城公安刑警队终于揪出他真实身份,成功发布A级通缉令,四处搜查。
今日总算等来线索。
队伍驱车前往举报人所在地点,是誉城兰桂区西部一处城乡结合部。举报人称袁立彪二十分钟前来她小卖部买了东西,随后往巷子里去了。
许城一看监控,没错。一边联系交通部门查道路监控,同时部署队伍,分组巡查。
“所有队员,嫌犯有枪,务必注意安全!”
“是!”
许城跟余家祥一组,沿着居民区巷道从南往北走。
天气寒冷,这片儿都是打工人住的地方,白日里荒凉,行人寥寥。
两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地巡完一条又一条巷道,不动声色扫视着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
走了大概十多分钟,拐进一条巷子,一个戴着厚厚帽子围巾的人走过。许城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袁立彪。”
那人即刻向前狂奔,许城和余家祥拔脚便追。
许城速度极快,眼见要追到,前方岔路却突然误入一个女人;袁立彪扑上去一臂薅住女人脖子,一手举枪就要瞄准许城和余家祥。
许城预判了他的行动,手枪早已端起,“砰!”
子弹精准命中袁立彪手腕。鲜血飞溅中,袁立彪惨叫一声,枪支落地。女人惊愕,余家祥一个扫腿将枪支踢开,迅速拿证物袋将其取回。
各处警员听到枪响,火速从四面八方赶来,就见许城已将袁立彪摁趴在地上,还拿绳子给他受伤的手腕紧系了个急救措施。
林小湖看一眼旁边瘫坐在地吓得飙泪的女人,问:“这是人质?”
许城冷道:“同伙。一起带走!”
经审讯,女人果然是袁立彪同伙。本想助他一把,不料被许城识破,更不料他枪法那么准,居然在千钧一发之间不伤“人质”地将袁立彪捉拿。
人既已归案,后续侦查工作继续推进即可。
范文东把许城叫去办公室,喜上眉梢,暂且不说才归案市里各领导就都致电表扬甚至公安部都来了电话,这案子是范文东做刑警队长时的积案——当初被夺枪杀死的刑警正是他同僚。
这些年,他一直愧对那位好友的父母妻儿,也难以面对另外八个受害者家庭,如今,压在心里十多年的担子终于放下,怎么不激动?
“明年的集体一等功是跑不了了。”范文东并非专注荣誉之人,更多是感慨与感伤,“当初负责这案子的局长、副局长都退休了。退休前没能抓到凶手,一辈子的遗憾呐。十三年,九个家庭……哎……不管怎么说,好在终于破了,又立大功了。”
“全队的功劳。”许城说。
回到办公室,许城却觉得有点冷。
因早年刑侦技术限制,很多案子的破获得跨越漫长的时间和一代代的刑警,有的甚至永不见天日。
许城挪眼看向办公桌上的两个相框,一个是他儿时一家三口的合照。照片上,他父亲笑容爽朗,母亲明媚灿烂,小男孩活泼阳光。每个人都很幸福的样子。
另一个则装着方信平、李知渠、方筱舒的证件照。
如果父亲、方信平、李知渠还活着,看到现在的他,是会为他骄傲呢,还是也会……
许城的思绪刹了个车,转过头去,投入工作。
许城忙碌整天,中途不断接到些不合时宜的恭贺电话,扰他工作;更有借机搭线联络攀关系的,叫人心烦。
他忙到下午六点半下班,坐进车里,刚起步就刹停——他想起自己是不该去医院的。
停车场很安静,许城开着窗,坐在驾驶座抽烟,脑子里并没有想什么时,手机响了。
杜宇康说经过附近,一起吃个饭。
许城说好。
但他全程不在状态,好几次杜宇康说话他都没听到。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工作累了。
吃完饭,在门口分别。杜宇康交代他早点回去好好休息。
许城说现在就回家睡觉。
他的车停路对面,要过一个天桥。最近本就降温,今天又七级大风,吹得天桥上行人寥寥。
桥中间瑟缩着几个在冬夜里摆地摊的,还有个贴手机膜的女人。她裹着厚厚的棉衣,蹲在地上,浑身发抖地盼望着来往的路人。
许城经过时,将手机递给了她。女人很殷勤地接过去。
等待的功夫,他突然想抽烟,不想让烟雾卷到这位女士跟前,走去远端,在风中费劲地点燃烟头。
他一直没看那个贴膜的女人,俯视着桥下车水马龙。某个时候,他回头,那位女士冲他招了下手。
许城过去拿回手机,付了钱。
他下了天桥,剩下的烟摁进沙盘。
许城坐上驾驶位,一车厢的冷气。他启动发动机,也不等暖气进来,迅速发动汽车。
一出停车场,就直奔医院方向。
姜皙果然不在了。
许城推门看到已经空掉的病房时,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问医生或护士,直接大步出了医院,驱车前往城中村。
汽车穿过CBD、商圈、高架、江桥、高楼、平房,停在无法前进的地方了。
他下车快跑,穿过一堆乱七八糟的平屋、自建房、垃圾堆、漫天的晾衣绳、黢黑的小巷,来到那栋筒子楼前。
他走上台阶,将那掉漆裂缝的木门敲了一道。门竟然没锁严,吱呀打开。
夜色昏暗,但许城仍察觉出不一样——有什么空了。
他伸手在墙边摸到开关,拨开。
房间里空空荡荡,除了房东家的桌椅沙发柜子等固定物件,关于姜皙在这里住过的一些信息都抹去了。
她走的时候,把房子打扫得很干净,连一片废纸都没留下。
许城走进去,认真看了眼这个屋子,一室一厅一卫,卧室很小,摆着两张小木床,角落立着一个木衣柜,再无其他。
屋外风声鹤唳,屋内寒气四溢。
许城没有立刻走,在她短暂住过的这地方,绕了一圈。
房子简陋,但很干净。誉城潮湿,室内易起霉味,但这儿很清爽,有淡淡的柑橘香。
防盗栏上的锈迹被干净印花的布条裹住藏起,墙壁斑驳的地方由近色的墙纸掩盖;
门背后贴着可爱的卡通挂钩,粉色美乐蒂的是给她挂东西的,蓝色机器猫是姜添专属;
木窗棱裂缝的地方,画了几朵小花,像是从缝隙里长出来的。
墙角一个彩色的小洞,许城蹲下去看,她用水彩笔在洞旁画了个小巧又漂亮的欧式大门,门旁,老鼠杰瑞张开双手,欢迎光临。
他极淡地弯了下唇。
而其他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带走了,消失了。
许城走到门口,关了灯,将门轻轻带上。
这一切,他并不很意外。
她知道他不会那么守信,肯定会再回来找她。而他也料到了她不信他的话,绝对会逃。
许城站在门口点了根烟,看着四周,自己跟自己苦笑一下,呵。
他都知道她身份信息了,她能躲哪儿去?
第二天, 许城就知道了姜皙新家的位置。也知道她目前安全。
他想要再见到她,轻而易举。但他不确定,要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姜皙应该知道, 不管她怎么搬,他都能再找到她。但她的行为是一种表态。而许城要考虑的是, 他是该礼貌一点,还是更不要脸一点。
接下来几天, 许城没能做决定——袁立彪的案子太大。上面下了命令, 一周内移交检察院。所有人疯狂加班, 几个骨干直接住在了局里。许城是负责人,犯人得亲自审, 所有材料都得来他手里过一遍, 没一刻能分心。
但到了深夜,他会去她家附近远远看一眼,也在附近巡逻, 只不“出现在她面前”。
忙到周日上午,总算顺利移交。中午, 许城在检察院食堂对付工作餐时, 脑子一闲下来,就想起了姜皙。
一想到她, 同桌上那些同僚们的闲聊, 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很奇怪。
想到她,总是会先想到17岁的少女姜皙穿着白裙子坐在旋转木马上的大大的灿烂的笑脸。纯真洁净得像小天使。他站在彩色的围栏外,远远地看着五光十色中, 她是那一抹纯白。
他的心随着她的笑容,莫名安宁下去,隐藏一丝快乐。
可, 时光如风呼啸,眼前是她在地下通道里的那个眼神,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眼神。
午饭后,许城驱车回家,途径美术馆时,看见馆内在展出荷兰画展。他忽然想进去看看。要是不去看画,他的车很可能就要开去他不应该去的地方了。
不想才进美术馆的门,碰上了蒋青岚。
说来,前两天他们打过照面。
多家新闻媒体、包括问真新闻来报道袁立彪案,蒋青岚带着她手下的记者也来了警局,是小海接待的。
许城跟她在走廊碰上,蒋青岚爽朗地打招呼,对上次方筱仪的不礼貌,丝毫不挂心。
这下偶然遇到,蒋青岚惊讶又惊喜:“我以为你们案子还没结呢。你对画也感兴趣?我也一个人,一起看呗。”
姜皙单手拄拐,推开易柏宇家的门,里头一片阴气沉沉。
姜皙做护工时,接了几个熟人的保洁单,三小时两百块。后来易柏宇知道,叫她帮忙打扫。他家小,两小时能收拾完,也给两百。姜皙没跟他客气。
易柏宇出差半月去异地办案,家里一股潮湿霉味儿。姜皙换了鞋,拉开客厅窗帘,让冬日阳光倾洒进来。她开了窗通风,去推开卧室门,易柏宇只穿了个内裤,近乎裸睡在床上。
姜皙吓了一惊,立刻背身要关门:“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