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奴婢这就去!”青词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脆利落,行礼退下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看着她的背影,李凤遥叹了口气。
驭下之道,恩威并施,知人善任,更要画好一张足够诱人的饼。青词这样的身边人,安抚好了,便是最得用的臂助。若生了异心,也会是最致命的隐患。
不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相信身边人不至于弃她而投其他人,难道还有其他开挂的人吗?
她喜欢有野心的女人,比恋爱脑安全很多,用那种乖巧的女孩,万一因为哪个男人把她卖了,她向哪说理去?
自下而上的,如果靠名份靠金册死物就能得到,那夏皇后守什么规矩?礼法只不过是失权的遮羞布罢了。
她的人执掌东厂,就是她握住了东厂,她的人在江南手握重权,那么她在江南就能搅风搅雨,她需要人帮她握住与执行权力,她才拥有权柄。
会用人,是成为上位者必经之路,她有给人富贵的权力,才有人拜她这山头,为她披荆斩棘。
数日后,一个天色阴沉的下午,豹房深处的值房内,灯火通明。
闻溪风尘仆仆地归来,身上还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和诏狱特有的阴冷气息。他恭敬地呈上一份厚厚的卷宗,声音低沉而清晰:“娘娘,刺客的线,基本理清了。”
李凤遥没有去翻那卷宗,只抬了抬下巴,看着闻溪那张好看的脸,“说。”
她很理解为什么大佬的秘书特助都要长得好看的,这再槽心的事,看着这颜值,也能舒坦些,更何况闻溪办事能力还强。
“刺客经由一个已被灭口的净身房老太监引入宫中,身份文牒伪造得天衣无缝,若非严刑拷问其唯一在世的远亲,几乎难以察觉破绽。其训练痕迹有边军风格,但所用毒药却来自江南黑市。资金流向几经周转,最终……”
闻溪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最终指向的几个看似不相干的钱庄和商号,其背后隐约都有杨廷和杨首辅府上一位远房管事的影子,虽然做得极其隐蔽,几乎毫无破绽,但抽丝剥茧,所有线索的末端,都微妙地指向了杨府。”
他说得谨慎,没有直接断言是杨廷和主使,但所有的证据都形成了一条若有若无,却又能引人深思的链条。
李凤遥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心里却很疑惑。
杨廷和?
这个结果,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他是朝臣之首,是祖制和规矩最坚定的维护者,也是她干政最直接的障碍和反对者。他有足够的动机,也有足够的能力和资源策划这样一次隐蔽的刺杀。
但真是他吗?
李凤遥总觉得有些过于顺理成章了,以杨廷和的老谋深算,会留下如此多可供追查的线索?即便有,会如此清晰地指向自己?这更像是有人希望她认为这是杨廷和做的。
是嫁祸?还是凶手故意留下的迷阵?亦或是他算准了自己不敢动这位首辅?
“知道了。此事到此为止,所有卷宗封存,涉案人等都严密看管,没有本宫的命令,不许再审,也不许对外泄露半个字。”
闻溪眼中有诧异,但立刻低头应道:“是,奴婢遵命。”
他原以为皇后会立刻借此掀起滔天巨浪,将这位首辅大人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李凤遥挥挥手让他退下,她独自坐在灯下,看着那厚厚的卷宗,沉思良久。
直接捅出去,固然能借皇帝盛怒扳倒杨廷和,甚至牵连一大批清流官员。但然后呢?朝局必将陷入更大的动荡,那些隐藏更深的敌人会藏得更深。而且,若真是嫁祸,岂不是让真凶逍遥法外?
更重要的是,她现在还需要杨廷和。需要他这个首辅来稳定朝局,需要他来处理那些繁琐的政务。换上一个完全听话的傀儡,没有他这样的能力和威望来维持朝廷运转,一旦动荡,就会生无数祸事。
杀了他,弊大于利。
但不代表,这件事可以当做没发生。
次日,一封简单的懿旨送达首辅值房,言称皇后欲咨询关于江南漕运事宜,请首辅大人得空时至豹房一叙。语气客气,却不容拒绝。
杨廷和接到口谕时,心中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整理好衣冠,面色沉静地随着内侍前往豹房,心中却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被引至一处临水的暖阁,皇后正独自坐在窗前烹茶,见他进来,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寻常召见臣子咨询政务。
“杨阁老来了,坐。”她笑着指了指对面的座位,亲手斟了一杯茶推过去,“尝尝今年新进的雨前。”
杨廷和恭敬行礼后坐下,接过茶盏,却并未品尝,只是垂眸道:“不知娘娘召臣前来,所询何事?”
李凤遥也不绕圈子,轻轻放下茶壶,声音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本宫日前遇刺,想必阁老已知晓。”
杨廷和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臣有所耳闻,惊闻之下,惶恐万分。幸赖娘娘洪福齐天,凤体无恙,实乃国朝之幸。”
“是啊,本宫运气不错。”李凤遥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下面的人查了几天,倒是查出些有趣的东西。”
她目光落在杨廷和脸上,缓缓道:“线索七拐八绕,最后,竟然隐隐约约,沾上了点杨府的边儿。阁老说,有趣不有趣?”
杨廷和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紧,指节有些发白。他抬起头,迎上李凤遥的目光,眼神坦荡而沉静,甚至带着被污蔑的愤慨:“娘娘明鉴!臣虽不才,亦知忠君爱国乃人臣本分,纲常伦理立身之道!此等大逆不道、祸乱朝纲之事,绝非臣之所为!其中必有奸人构陷,欲离间君臣,搅乱朝纲!请娘娘明察秋毫,彻查到底,还臣一个清白!”
他的反应,激烈而坦荡,完全在李凤遥预料之中。她并未疾言厉色,只是轻轻颔首,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本宫也相信,非阁老所为。阁老乃朝廷柱石,国之干城,清流领袖,岂会行此宵小之举?自毁长城?”
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精准的敲打:“只是,这线索既然能查到杨府,说明阁老治家,也不像治国这般严谨周密?又或者,是有人能轻易借用阁老的名头、阁老的资源行事而无所顾忌?这难免让本宫,也让陛下,心生疑虑啊。”
杨廷和背后瞬间渗出层层冷汗,浸湿了内衫。皇后这话,比直接指责他主使更狠!更毒!这是在说他要么治家无方、纵容包庇,要么就是身边人失控、自身影响力被滥用!无论哪种,他都难辞其咎,都脱不了干系!这足以动摇他的地位和声望!
“臣……臣惶恐!臣万死!”他立刻起身行礼,“臣定当立刻严查府中上下所有人等,彻查所有往来账目、人事关联!若有任何蛛丝马迹,绝不姑息!定给娘娘,给陛下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阁老不必如此紧张,坐下说话。”李凤遥虚抬了一下手,姿态从容,“本宫今日请阁老来,并非问罪。只是觉得,此事蹊跷甚多,或许背后另有隐情。阁老在朝中树大根深,德高望重,难免也碍了些人的眼,挡了些人的路。有人想借本宫这把刀,除了阁老这颗眼中钉,也未可知。”
她将一份薄薄的卷宗摘要,推到了杨廷和面前:“这些东西,本宫暂且压下,未曾禀明陛下。该如何处置,阁老自行斟酌。”
杨廷和看着那几张轻飘飘的纸,却觉得重逾千斤。那是悬在他和他整个家族头顶的利剑!皇后将其交给他自己“斟酌”,其意不言自明——从此以后,他杨廷和,乃至整个清流领袖集团,都必须在一定程度上,向她低头,接受她的权力,甚至为她所用。
否则,这份东西随时可以变成催命符。
这是一场无声的交易,用妥协和忠诚,换取生存和暂时的安稳。
杨廷和沉默了许久,他最终缓缓伸手,接过了那几张纸,声音干涩而沉重:“老臣明白。谢娘娘……信任
这一刻,他知道,某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这位皇后,不仅有权谋,更有掌控局面的耐心和狠辣。她不需要掀起血雨腥风,她只需要将刀柄放在你的脖子上,让你时时刻刻感受到它的冰冷。
从此,他这位首辅,在许多事情上,恐怕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硬气了。
李凤遥看着他收起那几张纸,脸上露出了真正的微笑。
“茶要凉了,阁老请用。”
看着杨廷和的背影消失在暖阁门口,李凤遥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微凉的茶,呷了一口。茶香已散,余味略带苦涩,但她唇角的笑意却丝毫未减,反而愈发深长。
一种难以言喻的畅快感和成就感在她心中涌动。
让这位历经三朝,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向来以清流领袖自居,甚至敢软性抗衡皇帝的首辅大人,在她面前被迫低头,接过那份象征着把柄和妥协的卷宗摘要,这种感觉,远比直接打杀几个跳梁小丑更令人愉悦。
这无关情爱,纯粹是权力带来的顶级享受。
她并不指望杨廷和就此真心归附,成为什么皇后党。那太不现实。这些老臣的骨头里刻着儒家的君臣纲常和士大夫的骄傲,让他们彻底对一个女人、尤其是她这样离经叛道的皇后俯首帖耳,难于登天。
但只要他怕了,忌惮了,就够了。
从此以后,在内阁,在朝堂,在许多关键事务上,他至少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带头反对她,甚至会不得不对她的某些决策保持沉默,或是在某些时候,做出有限的妥协。这就为她赢得了极其宝贵的空间和时间。
“娘娘似乎心情很好?”青词重新进来添茶,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和皇后眉宇间的轻松。
李凤遥笑了笑,并未否认:“解决了一件烦心事,自然舒畅。”她放下茶盏,目光投向窗外,似乎已经看到了更远的未来,“更何况,更好的时机,就要到了。”
青词有些不解:“更好的时机?”
“嗯。科举,要到了。”
三年一度的春闱大比,天下英才汇聚京师,鱼龙混杂,亦是各方势力暗中角力,培植羽翼,安插人手的关键时刻。以往,这都是文官集团,尤其是翰林院和几位阁老的自留地,皇帝都难以完全插手。
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刚刚敲打了杨廷和,使其在明面上不敢过分阻挠。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她无法直接决定谁能当状元、榜眼、探花,但她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在那些新科进士中,筛选出那些家世相对寒微、急于寻找靠山,思想不那么僵化保守的年轻人,提前进行投资和拉拢。
“青词,你说,这天下读书人寒窗苦读,为的是什么?”
青词一愣,小心翼翼地回答:“回娘娘,自然是为了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报效朝廷。”
“报效朝廷?”李凤遥轻笑一声,带着一丝嘲讽,“说得好听。实则不过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所求的,无非是功名利禄,是改换门庭,是手握权柄。”
她转过身,看着青词:“既然都是卖,那卖给谁不是卖?本宫这里,未必就比那些盘根错节的清流世家、勋贵集团出的价码低。”
青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第65章 请辞
她刚刚说服了杨廷和,至少让他暂时闭上了嘴。皇帝此刻正依赖她,且对旧有的文官体系充满疑虑,这就是她的突破口。
“以往科举之后,一甲直接入翰林,二甲三甲中的佼佼者,也多需在翰林院熬资历,或者外放做个知县,一步步按部就班地往上爬。多少人熬白了头,也未必能窥得中枢门槛。”李凤遥语气平淡,却句句戳中要害,“但本宫这里,有不一样的路。”
科举这座独木桥,千军万马争渡,能最终金榜题名的,无一不是人中龙凤,至少也是在应试一道上登峰造极之辈。
大明开国百余年,科举体系早已成熟固化,其权威性和相对公正性,是维系天下士子之心,朝廷取士之基的根本。她若强行插手,不仅难度极大,更容易引火烧身,激起整个士林集团的强烈反弹,得不偿失。
状元一般都是会试前几名,难分伯仲的时候,就可以拼爹拼关系了。
她也不想去破坏科举的公正性,突然让女子科举也不现实,女子都还没有识字的机会,这就太扯了。
但总有不想努力,想走捷径的新人,一般考不上的庸才,她还看不上呢。
也有很多来投她的,但李凤遥没看上,人品一个比一个差,她宁缺毋滥,不给自己埋雷。
她召来了郑常宁,郑常宁如今在她面前愈发恭敬,几乎将谄媚写在了脸上。
“奴婢给娘娘请安,娘娘千岁。”
“起来吧。郑常宁,如今春闱在即,京城里怕是热闹得很吧?”
郑常宁何等机灵,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凑近躬身笑道,那兰花指向外头一指,“回娘娘,可不是嘛!各路举子云集,可谓是英才荟萃。也有些不开眼的,钻营取巧,想着走些门路,真是有辱斯文。”
“哦?都有些什么人去找你活动啊?”李凤遥看似随意地问道。
郑常宁略一犹豫,便倒豆子般说了几个名字,多是些家资丰厚但文才平平的地方士绅子弟,或其家族在京中有些拐弯抹角关系的,所求也不过是希望能侥幸挂个同进士出身,或是外放时得个稍好点的缺份。
李凤遥听着,心中暗自摇头。这些人,要么是蠢,妄图用金钱挑战科举的底线。要么所求太小,毫无价值。确实如她所料,直接找到宦官门路企图在科举上做文章的,多半是些不入流的货色。
“这些人,不堪大用。”李凤遥非常直接,“本宫要的不是这些蝇营狗苟之徒。郑常宁,你的眼睛,得放亮些。”
郑常宁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皇后的意思。娘娘看上的,是真正有才学,却可能暂时落魄,需要贵人提携的潜力股,而非这些纯粹的酒囊饭袋。
“奴婢明白!奴婢一定擦亮眼睛,替娘娘好生留意!但凡有才学出众、又知进退、懂感恩的寒门才子,定第一时间禀报娘娘!”郑常宁连忙表忠心。
“嗯。”李凤遥微微颔首,“好好办差。你的功劳,本宫都记得。”
郑常宁乐呵呵的,“为娘娘办事,奴婢心甘情愿。”
接下来的日子,朝局发生了一种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首辅杨廷和在朝议和内阁中,虽依旧沉稳持重,但在若干关乎皇后意图的事务上,不再如以往那般旗帜鲜明地援引祖制、直言强谏。有时,他会选择沉默。有时,他会提出一些技术性的修正,而非反对。更有几次,在皇帝明显倾向于皇后意见时,他甚至会出言弥合分歧,寻求一个既能顾及皇后体面,又不至于太过偏离章程的折中方案。
这种转变,对于熟悉杨廷和风骨的大臣们来说,不啻于一场无声的地震。他们惊疑不定,私下窃语,却无人敢当面质问首辅。一股压抑而诡谲的气氛笼罩了朝堂。
最先无法忍受这种气氛的,是同样身为阁臣的谢迁。
他性情刚直,眼见杨廷和似乎向皇后的权柄低头,朝堂纲常隐隐有松弛之象,心中愤懑与日俱增。他数次试图与杨廷和深谈,皆被对方以“国事维艰,当以大局为重”等含糊之辞挡回。谢迁感到了一种彻底的失望,不仅是对杨廷和,更是对这骤然变质的朝局。
一日朝会后,谢迁并未返回值房,而是径直去了通政使司,随后,一封言辞恳切却暗含悲怆的乞骸骨疏便呈递到了御前。
奏疏中,他并未直言对皇后干政或首辅妥协的不满,只以年老体衰,精力不济为由,请求告老还乡,归隐田园。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决绝与苍凉。
消息传出,朝野为之震动。谢迁乃是弘治老臣,名声清正,他的请辞,无疑是一记重重的警钟。
然而,这警钟的余音未绝,另一封乞骸疏接踵而至。
这一次,是李东阳。
与谢迁的刚烈直接不同,李东阳的奏疏写得极为委婉得体,通篇皆是感念皇恩,陈述病体,祈求陛下怜惜老臣的哀恳之词,情真意切,令人动容。他似乎只是顺应时势,追随老友谢迁的脚步,一同归去。
但满朝文武,谁不知李东阳与谢迁、刘健当年的情谊?谁又看不出,这位以“善谋”著称的老臣,此刻上疏,其意味远非表面那么简单?他的请辞,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抗议,是对杨廷和沉默的谴责,也是对皇后日益扩张的权柄的一种极其高明的,非暴力的不合作。两位重量级阁老同时请辞,这已近乎一场政潮。
豹房内。
李凤遥看着司礼监送来的两封奏疏,脸上看不出喜怒。她对侍立一旁的闻溪道:“谢迁是愤而去,李东阳则是飘然远引。一个刚烈,一个高明。都是在给本宫和杨廷和脸色看呢。”
暖阁内,地龙烧得极旺,与外间的春寒料峭恍若两个世界。一座精巧的铜制壁炉内,松木噼啪作响,跃动的火光成为殿内最主要的光源,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温暖而朦胧的橘红色调。
李凤遥只穿着一件素色的丝绸亵衣,乌黑的长发并未绾起,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更衬得肌肤如玉。她斜倚在铺着厚厚绒毯的软榻上,一只手臂支着额头,丝绸顺着她滑腻的肩头滑落,露出一段精致的锁骨和圆润的肩线。
她并未在意这微醺般的慵懒姿态。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朝堂那场无声的风暴里。
谢迁的决绝,李东阳的高明,杨廷和的沉默,群臣的惊疑。这一切如同纷乱的丝线,在她脑中交织。她知道,两位老臣的请辞是一把双刃剑。既能暂时削弱清流的力量,也可能将她推上逼走老臣,跋扈干政的风口浪尖。杨廷和的妥协是珍贵的,但代价已然显现。
下一步,该如何走?是强硬的挽留,还是顺势允准?允准之后,空出的阁臣之位,又该由谁来填补?如何才能不让朝局彻底失控?
火光在她深邃的眼眸中跳跃,却照不透那其中的重重思虑。她微微蹙起眉,连朱厚照何时走进殿内都未曾察觉。
朱厚照挥手屏退了欲要通报的宫人,独自站在稍远处的阴影里,静静地望着她。
他看到的不是朝臣口中那个工于心计,渐握权柄的皇后,而是他的妻子,一个在温暖的殿宇内却仿佛独自抵御着寒流的女人。她纤细的脊背挺直,即便是在这般放松的姿态下,也透着一股不肯松懈的倔强。火光勾勒着她的侧脸,那份平日里被威仪掩盖的柔美与脆弱,在此刻暴露无遗,让他心头一紧。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解下自己身上还带着夜寒气息的玄色披风,小心翼翼地覆在她身上。
李凤遥微微一颤,从沉思中惊醒,抬眸见是他,眼底的锐利和深沉迅速褪去,化为一抹柔和与依赖:“陛下?几时来的?”
“刚来。”朱厚照在她榻边坐下,手指自然地拂开她颊边的一缕发丝,触感微凉。“瞧你想得入神,连朕来了都不知道。是为谢迁和李东阳请辞的事?”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没有了平日里的跳脱不羁,只有纯粹的关切。
李凤遥轻轻靠向他,将额头抵在他的手臂上,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嗯。他们这是在将我的军呢。尤其是李东阳,这份辞呈,比谢迁的直言更让人棘手。”
朱厚照揽住她的肩膀,让她更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他低头,能看见她亵衣滑落处那一片温润的肌肤,和微微蹙起的眉尖。他心中涌起一股怜惜,还有一丝怒意,对那些让他妻子如此劳神的老臣。
“不过是两个老朽罢了,走了便走了,有什么大不了?”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宽慰她,“大明离了谁,还不是照样转?有朕在,有你在,还能翻了天去?”
李凤遥闻言,不由失笑,抬头嗔了他一眼:“陛下说得轻巧。这两位可是阁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岂能说走就走?一个处理不好,便是朝局动荡,言官们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那就让他们淹!”朱厚照浑不在意,手指轻轻抚平她蹙起的眉心,“朕是皇帝,你是皇后,我们夫妻一体,难道还要看那些老臣的脸色过日子?他们想走,朕便准了!空出来的位置,正好换上些听话能干的年轻人。你不是常说,要破旧立新么?”
他的话语直接甚至有些霸道,却像一股暖流,缓缓注入李凤遥的心田。她知道他的话里带着皇帝特有的任性,但也蕴含着毫无保留的支持。
她不再说话,只是更深地偎进他怀里,汲取着他身上的温暖和令人安心的力量。壁炉里的火燃得更旺了,映照着相拥的两人,在空旷的殿墙上投下紧密依偎的影子。
外间的风雨似乎暂时被隔绝在外。这一刻,她不是那个需要步步为营的皇后,他们只是一对在寒夜里互相取暖的寻常夫妻。
沉默良久,李凤遥轻声开口,语气已然坚定了许多:“陛下说的是。走了未必是坏事。只是这送旧迎新的章程,须得好好思量,既要全了老臣的体面,也要稳住朝堂的人心。”
朱厚照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嘴角勾起一抹笑:“这才像朕的皇后。想做什么便去做,天塌下来,有朕给你顶着。”
火光跳跃,将两人的身影融为一体。殿外是暗流汹涌的波云诡谲,殿内,至少在此刻,温暖如春。
第66章 火统
次日,在李东阳在谢迁府上做客的时候,皇后鸾驾出乎意料地驾临谢迁在京中的府邸。
没有盛大的仪仗,只有必要的护卫。李凤遥身着常服,神色平和,仿佛只是前来探望长辈。
在谢府简朴的客厅中,谢迁与李东阳恭敬地行礼迎接。两人面色平静,眼神清澈坚定,带着一种不容折辱的淡然。
李凤遥没有绕圈子,温和地表达了陛下与自己的挽留之意,称赞他们是国之柱石,朝廷仍需倚重。
谢迁率先开口,声音苍老却沉静:“老臣感念陛下、娘娘隆恩。然臣年已耄耋,耳聋眼花,实难再胜任阁务,尸位素餐,非人臣所为。恳请娘娘体恤,允臣这把老骨头,归葬林泉。”
李东阳亦躬身附和,言辞虽委婉,去意却同样坚决:“臣之精力,已不足以谋划国事。强留于此,于国无益,于己亦是负累。愿效仿谢公,乞骸骨归。”
李凤遥看着他们,知道挽留只是形式。她今日来的目的,也并非真心挽留。
她叹息一声,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二位老先生去意已决,本宫虽不舍,亦不好强人所难。只是,二位居朝多年,门生故旧遍及天下,科举刚结束,可知这一去,天下士林会如何解读?朝野又会生出多少不必要的揣测和风波?”
她目光扫过二人平静的脸,继续道:“杨阁老为稳定朝局,弹精竭虑,有时不得不行权宜之事。陛下近日龙体欠安,本宫一介妇人,勉力支撑,所为者,不过是大明的江山社稷。若因二老离去,致使朝局动荡,人心浮动,岂非有违二老忠君爱国之本心?”
这话,软中带硬。既点明了他们辞官可能引发的后果,也将稳定的责任与他们捆绑,暗示他们的离去并非纯粹的高洁,也可能带来不安。
谢迁和李东阳何等人物,自然听懂了其中的弦外之音。两人沉默了片刻。
最终,李东阳缓缓开口,代表二人做出了承诺:“娘娘放心。臣等归野,自是闭门谢客,颐养天年,不再过问朝堂是非。朝局稳定,亦是臣等所愿。”
这就是他们能给出的最大保证,他们不会在地方上煽动舆论,不会成为反对势力的旗帜。他们会安静地离开。
李凤遥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惋惜与尊重:“既如此,本宫便代陛下,准了二老所请。愿二老一路平安,安享晚年。”
她起身,郑重地向两位老人行了一礼。
这一礼,是对他们过往功绩的承认,也是对他们最终选择的尊重,更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数日后,皇帝旨意下,恩准谢迁,李东阳致仕,赐金还乡,待遇优渥。
旨意下达之日,杨廷和在值房内独坐良久,怔怔望着对面空了的两个座位。他知道,谢、李二人这一去,所有的压力、非议与重担,将更集中地落在他一人肩上。他用自己的妥协换来的暂时平稳,终究是以牺牲了两位老友的政治生命和朝局的平衡为代价。
谢迁接到旨意,面无表情,只是对着皇宫方向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便即刻吩咐家人收拾行装,一刻也不愿在这女子乱政的朝堂多待。
李东阳接到那恩宠备至的旨意,只是淡淡一笑,对前来宣旨的中官说了许多感念天恩的场面话,转身却对着书房中悬挂的一幅旧画良久不语。那画上,是当年他与
刘健、谢迁三人共勉时的题字。
离京那日,并无多少官员敢公然相送,但许多府邸的窗口后,望着城门口带着复杂的目光。杨廷和称病未出,只派家人送去了一份程仪。
两辆简朴的马车悄然驶出京城。
马车里,谢迁闭目养神,良久,缓缓对同车的李东阳道:“西涯兄,你我今日离去,究竟是全了名节,还是将这朝堂,彻底让与了她?”
李东阳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物,目光幽深:“于乔兄,名节需存,然世事亦需人做。杨介夫选择了留下,他所承受的,未必比你我轻松。至于将来如何,非你我所能预料矣。”
身后,紫禁城的轮廓渐渐模糊。前方的路,通向他们陌生的田园。
两位老臣的离去,在清流士林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暗流汹涌。但表面上,朝堂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李凤遥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以皇帝的名义,提拔了投靠她的两位资历稍浅、但更懂得审时度势、且与杨廷和关系并非铁板一块的官员入阁,悄然无声地,开始将自己的影响力更深地植入帝国的权力中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