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子再摩擦一下地板,就连灰印也不存在了。
段阑生没什么表情,收回脚。
在他第一天来到蜀山时,对方还曾出言为他解围。也许便是这份混杂着感激与仰慕的朦胧感情,让他总不自觉地在暗地里关注着她的动向。
但人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方给他的感觉渐渐有了不同。尤其是牵涉到陆鸢鸢的时候,仿佛有种绵里藏针的敌意,密密匝匝地绕在身周。
他知道殷霄竹是女人。
但是,女人对女人,就不会有所图谋,就不会做奇怪的事情了吗?
他虽然没经历过,但一来,曾在识海里与陆鸢鸢误当夫妻,二来,出任务时,为了捉拿藏身在人群里的妖怪,也曾经做伪装潜入过风月场所。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
女人和女人能做的事情,并不比男人和女人少。
如果陆鸢鸢是自愿的……不,她不可能是自愿的。
很明显,陆鸢鸢至今都不知道,她被自己信赖的师姐怎么对待过。
刚才有一瞬间,他很想强硬到底,让她保证不再和殷霄竹接触。但看到她好像怕他生气的表情,他还是忍住了。
他不喜欢陆鸢鸢用哀求的眼神看他。
盆中的东西已经快烧没了,成了焦炭,已经看不出原本是什么东西。
段阑生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手指。
其实刚才,扣住她手腕的时候,他是真的想过,如果真能用绳子把她拴在自己身边,那就好了。
将她牢牢绑在身边,去任何地方都不分开,就不用再担心她再背着他去见殷霄竹了。
翌日清晨,蜀山众人在客栈门外集结完毕,御剑前往灵宝秘境。
灵宝秘境并无任何有形的边界,但站在它跟前,所有人都能感知到那种肃杀神秘的氛围。巨大的裂谷像雷电留在大地的刻痕,皲裂了方圆百里的土地,浩渺的原始森林覆盖了一切,狰狞旺盛的生命力拔地而起。
陆鸢鸢收剑,默默地站在人群里面,回想着原著剧情。
根据《魅仙缘》的原著,她附身的原主是一块专瞄准段阑生来黏的口香糖,硬是挤进了这次任务里。大家都忙着干正事时,只有她还在坚定如一地经营自己的色鬼人设,伺机向段阑生伸出魔爪。
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找到虚谷真人,而不是杀妖怪、爆宝箱、攒经验。为了提高效率,虚元子勒令众人尽量避开跟妖怪的正面冲突,免得耽误黄金时间。
按照商量好的分组,强者独行,弱者抱团。段阑生、齐怅这些修为高深、可独当一面的亲传弟子,将会独自行动。他们御剑速度快,和妖怪打交道的经验又丰富,即使遇到突发情况,也能利落地抽身。同伴反而是他们的累赘。
至于修为不到这个程度的弟子,则要五人为一组,分工协作。原主这样的半吊子,自然被归在这一类里。
原主没能和段阑生分成一组,失望极了,但她也不敢忤逆虚元子,只好忍住色心,先听从安排。就在她的小分队进入到灵宝秘境深处一片树林里时,前方出现了一阵怪异的白雾,迅速笼罩了他们。
灵宝秘境里什么东西都有,雾气遮蔽了视线,让未知的恐怖到达了顶峰。很快,浓雾里就响起了一声惨叫,剑光闪烁,血花喷溅。
原主平时修炼都是在浑水摸鱼,一有空就在幻想和段阑生谈恋爱,真遇事了,怕死得很,转身就跑。她也是命大,一身三脚猫功夫,也没有死在浓雾里。然而,这么一通没命的乱跑,也让她彻底迷失了方向。
只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原主和队友失散,却在林中被段阑生捡到了。
原主瞬间跟狗皮膏药一样黏了上去。
段阑生虽然厌恶原主,对她的骚扰烦不胜烦,但还不至于到了要公报私仇、看着她惨死才解气的地步,只是不想和这个人有任何来往罢了。
原主误打误撞跑到了他独自行进的路线上。他身上带有寻人的任务,不好提前折返。但如果把原主丢下不管,她便会凶多吉少。短暂的思索后,段阑生决定带上原主,一起出发。
虽然是带着她一起出发,但这一路,段阑生都对她十分冷淡,如非必要,可以一天都不说一句话。休息时间,他打坐调息擦剑,把原主当成空气,也不让原主挨着他坐。
不得不说,抱住段阑生这条金大腿,这趟任务变得十分轻松。不管遇到什么拦路的妖怪,他都能像砍瓜切菜一样解决干净。
正所谓饱暖思淫|欲,人身危险一解除,原主的心思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加入蜀山后,这是她第一次跟段阑生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一天十二时辰都不分离。只可惜,段阑生就像一块放在橱窗里的蛋糕,只能看,不能吃,简直让人兴奋又空虚。
她万万没想到,这块玻璃会有碎裂的一天。
那是他们结伴而行的第三天。
两人正好行进到了灵宝秘境深处一片无名的山谷里。天色已晚,段阑生检查过四周,示意今夜就在这里休息。
虽然他们是修士,可以长时间不吃东西,但那一般都是无奈之下的选择。能选择的时候,还是要摄入食物的。
两人的储物戒里有干粮。至于水,灵宝秘境里到处都是河流溪水,只要煮沸便可饮用。
原主知道自己现在算个拖油瓶,
同时,也为了在段阑生面前表现自己也有几分优点,便主动承担了每天的打水工作。她灵力不高,胜在腿脚够快。况且段阑生就在附近,有什么危险往回跑就好。
这天傍晚,原主便一如既往地出发去取水。她循着水声,来到瀑布下的一处水潭前,装满了两个水囊。
临走时,她无意间照见水中倒影,看到自己的模样蓬头垢面,脸上一道道黑印子,登时懊悔不已,想到段阑生天天都对着自己,便想洗个脸再回去。
意外就发生在她蹲下洗脸的瞬间,水下的巨蟒将她拖了进去。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段阑生听见了动静。赶到潭边,水面只剩下一串气泡了。段阑生一凛,立刻潜入水里,杀掉巨蟒,将险些窒息原主救起。为此,他被水下的蛇咬伤了小腿。
潘多拉的魔盒就此打开。
咬伤他的蛇有毒,还不是一般的毒,而是一种名唤蚀骨的情毒,有狗血的催情作用,且在段阑生身上迅速地发作了。
原主大难不死,晕乎乎地醒来,就看到不远处的段阑生蛇毒发作,正在地上翻滚,陷入幻觉与痛苦的折磨里。但强大的意志力还是让他保留了一丝清醒,断断续续地告诉原主,蛇毒的解药,就在水潭深处,巨蟒生长的石头附近。
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地方不会有两只强大的妖怪。巨蟒已经被他杀死,水潭里应当没有多少威胁了。
然而,原主直接无视了段阑生的话。一来,她贪生怕死,根本不敢再下一次水。二来,段阑生现在这么不清醒,岂不是一个和他生米煮成熟饭的好机会!
所以说,原主品行有多低劣,从这儿就能看出来了。段阑生为了救她弄成这样,她不愿冒险报恩就算了,还恩将仇报。最终霸王硬上弓失败,还被赶出蜀山,也是纯纯活该。
这就是原著里【蚀骨】的剧情。
陆鸢鸢不吭声,默默地回想着。
而上辈子的她……
跟队友失散、遇见段阑生、和段阑生结伴而行……这些都和原著大差不差。分岔点是在第三天傍晚出现的。
她去取水,在潭边逗留,最后被巨蟒卷进潭里,并不是为了洗干净自己的脸。
而是因为,她在瀑布旁边的一片矮崖上,见到了一种名唤银肖果的植物,可以止血清创去腐。
段阑生进入灵宝秘境,本来没带多少伤药。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确实也用不上。可因为带着她这个累赘,他这一路受了不少皮肉伤,有一处便是早晨时被毒蜂蜇伤的,而她的储物戒里没有可以应对这东西的药物。
银肖果就是治疗毒蜂蜇伤的效果极好的药物。
它一般只会长在开阳的地方,灵宝秘境的树木遮天蔽日,阳光很难照进来,能在这里找到银肖果是很难得的。她很高兴,便小心地爬上了那片山崖,打算摘回去给段阑生用。
她终于也能为段阑生做点有用的事情了,不用事事都靠着他保护。
这是她被巨蟒卷入水底之前,最后的想法。
在她掉进潭底的时候,那株银肖果也被她拽了下来,在挣扎间被碾碎了。
水封闭了她的五感。那片彻骨寒冷的深潭,比她想象中还漆黑。只是被卷入水下一两米,她就感觉到光线彻底离她远去,水是腥寒的,巨蟒的鳞片缠住她的腰,将她卷到了水底,混杂着泥沙的水咕噜噜地灌入她的喉咙,她很快就来到了水底,胡乱伸手去摸,摸到了软绵绵的东西——那是一具泡得浮肿的尸体。尸体浑浊的眼珠已经从眼眶里掉了出来,正无神地看着她。
那是她第一次近距离与尸体接触,几乎是贴在了它的怀里。头皮炸开的恐惧她此生难忘,无法用语言形容,她感觉自己的四肢僵直,拼命地扭打,不想碰到那湿冷软烂的皮肉。在绝望中,她的捶打渐渐无力,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然而,就在肺腑里最后一点珍贵的空气随着眼泪溢出时,她得救了。
后面发生的一切,就跟原著写的一样,但又有微妙的区别。
段阑生告诉她水下有解药。想到石头缝里的那具尸体,她手脚都软得跟面条似的,深深呼吸,但倒是没想过要退缩。哪怕爬,也要爬下去,抠出那些解药。
只是,在她即将动身时,段阑生拽住她,吻了她。
她漆黑的世界在这一刻烟火盛放,璀璨光耀。
一个齿轮的变动,彻底改变了整台机器的走向。
或许是因为她落水的地方不同,段阑生救她上来用了更多时间,因而他中毒更深,毒发更快。也就造就了原著里的他和上辈子的他的不同反应。
她其实知道段阑生不清醒,因为他一开始的力气并不大,狐耳、狐尾也不受控地全冒出来了。可是,她克制不住那份想握住他的手的鬼迷心窍。
拒绝的机会从一开始就握在她手中,是她卑鄙地选择不去纠错,沉沦其中。
事后,她清醒过来,发热的头脑被风一吹,瞬间就后悔了。
她以为自己会被赶出蜀山。所谓的睡一觉就能长相厮守、就能让不喜欢你的人突然对你情根深种的童话故事,从来只发生在故事的男女主角之间。
她没有料到,段阑生在披上衣裳后,冷冷地审视了她很久,似有厌恶,似有挣扎。最终,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跌下巴的决定——选择吃下这只死猫,与她结为道侣。这样一来,她便不会因为犯宗规而被责罚,打一顿后再被逐出宗门。
在他们结为道侣后,事情尘埃落定,为了清肃蜀山的氛围,流言也是时候止歇了。
事实上,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有公开来审理。
但段阑生是何许人也,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在关注,遑论是突然和她结道侣。
事情大致的来龙去脉,自然瞒不住众人。
当初师门诘问她时,她给出的“口供”,也早都流传了出去。在暗地里,有不少人在非议这件事。
所有人都说,悬崖上没有她说的银肖果。那种阴暗的地方根本不会长银肖果。
他们轻蔑地对她指指点点,说她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太过卑鄙无耻,为了美化自己的行径,挽回一点印象,显得自己高尚,才绞尽脑汁地想出这么一个拙劣的动机。最好笑的是,在撒谎时,连悬崖上长的是什么植物都选错了,一看就是平时修习也不认真。
他们说,她以为有了这个借口,段阑生就要感激她这只恶心的癞□□吗?
他们说,段阑生肯定后悔救她上来了,就该让她这种祸害吃点苦头。
他们说,要是他们,宁愿一头撞晕在山壁上,也不会让她得逞。被自己讨厌的人黏上、甩也甩不掉的感觉,真是太恶心了。
他们说,她是个撒谎也不打草稿的骗子。
毕竟自己中途确实鬼迷心窍了,算下来,也并不无辜。
所以,她没有想哭。也没有去问段阑生,他是相信外面的流言,还是相信她。
她捂住耳朵,不听外面的流言,固执地相信,段阑生能提出这么一个解决方法,证明他对她这个人至少还是有点好感的……不不不,这么说的话,脸也太大了。应该说,段阑生起码是不
讨厌她的。
日久见人心。
她一定不会让段阑生后悔选择她度过这一生。
往事前尘,犹如烟雾消散。
陆鸢鸢深吸一口气,止住身体的战栗。看到一行行整装待发的蜀山弟子,她摩挲了一下食指上的储物戒。
重来的机会就在眼前,她发誓,不会走上这条人人喊打的老路。
一个小弟子走上前来,问:“陆师姐,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出发吗?”
陆鸢鸢点头:“出发。”
第101章
段阑生、齐怅等单独行动的人都打头阵进去了。随着同伴踏入森林之际,陆鸢鸢不动声色地偏头,看了一眼远处。
殷霄竹还在这里,就站在虚元真人身旁。
殷霄竹的修为并不低于段阑生,不管怎么想,都该独自行动。但奇怪的是,他却被虚元真人留下来了,要跟虚元真人一起行动。
不过,这和她也没多大关系。
陆鸢鸢收回目光,快步踏入森林。
灵宝秘境广袤神秘,植被高大,一错眼就会看不到前后的同伴。上辈子的陆鸢鸢是队伍里的拖油瓶。而这一次,或许是因为有了经验托底,面对各种突发情况,她都变现得很冷静,一天下来,隐隐成了队伍里年轻小弟子的主心骨。
第一天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如原著写的一样,翌日,他们正式踏入灵宝秘境的腹地,在林子深处,一阵古怪的浓雾从远方涌来,迅速地包围了他们。明明还是白昼,光线却昏暗了下来,同伴的面容也变得模糊不清。
陆鸢鸢心神一紧,握住剑柄。
每当前世的情节重演,都是在提醒她,她的双足正踏在既定的剧情线上。
在她周围,众人警惕地互相靠近:“怎么回事?好大的雾!”
“大家都小心,都聚过来,背靠背,小心不要走丢!”
“雾里好像有东西……啊!”
伴随着血花的一声惨叫声,拎起众人的神经。下一秒,仙剑出鞘,银光四烁。清澈的剑气荡开迷雾,但空隙顷刻间又会被更多的白雾填补。
系统:“叮!请宿主不要战斗,与同伴分开,在明天下午四点前与段阑生顺利相遇。”
按原著剧情,陆鸢鸢知道自己这时该直接逃走了。可这时,她突然听见白雾里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恐惧叫声:“救我!救我……啊啊啊!”
陆鸢鸢的步伐猛地一顿,或许是本能中无法见死不救,她出剑比思考更快,朝雾中的黑影劈去。
雾中的妖怪怪叫一声,特别像是婴孩的声音,被剑光所伤,退开了。她赶紧跑上前去,且战且退,将那个瘫软在地的弟子一把抓起来,推到了旁边一个同伴那儿。
她一松手,白雾就重新阻隔了彼此的视线。
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不走也得走了,借着雾气掩饰,她将浓雾抛在身后,快步离开。雾气弥散得笼罩了整片树林,等彻底跑出了雾气的范围,她也完全看不到同伴的动静了。
原著里写她是“迷失方向,乱跑时遇到段阑生”,系统没有给她指定准确的方位,但陆鸢鸢知道段阑生被分派去了哪一个方向搜查,就有意识地往那个方向冲去。
在剧情惯性的作祟下,她和段阑生一定会遇到对方。
陆鸢鸢独自在树林里行进,渴了就停下歇一歇。天色暗下来时,她携带的水囊已经喝空,记得前世,她就是在第二天下午被段阑生捡到的。她打算先找个地方度过今晚,打点水,煮沸后补充进随身的水囊里。
草丛后有细微的水流声,透过枝叶,看见夜色中一条小河在汨汨流动。谨慎地在原地观察了片刻,并无东西出现,陆鸢鸢才用剑鞘拨开树枝,走向河边。静谧的黑夜,水声愈显喧嚷。这里的草丛茂密得简直无处下脚。冷不丁地,她的靴子踩到了一块软软的东西。
陆鸢鸢蓦地停脚,低头一看,看到那是一只从草丛里伸出的苍白修长的手,她踩中了对方的手心。
是死去的修士?
就在她这么想的下个瞬间,这只手突然微微一抽搐,猛地暴起,隔着靴子,用力捏住她的足踝,猛地一拖。对方的力气大得不可思议,陆鸢鸢瞬间便被拖跌在河边的泥地上,她大惊,伸手撑地,就一脚踹了过去。
然而等看清楚对方的模样时,她浑身一滞。
对方侧躺在地,衣裳血迹斑斑,有不少破损之处。半张面孔是如玉美人,半张面孔却如阿修罗,浮现出粗糙的蛇鳞。
殷霄竹?
她一直顺着段阑生的方向靠近,理应也接近了段阑生活动的范围,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地,见到这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不过,【蚀骨】这个副本提前了那么多触发。而她也没办法100%复制自己前世走过的具体小路,只能保证行走的大方向没变。或许就是这种种因素叠加,才让她遇到了前世没遇到的人吧。
殷霄竹仿佛受了重伤,半眯着眼,认出她是谁后,铁钳似的手蓦地一顿。迎面而来的切肤杀气,消散了许多,或许是她的感觉出错了。
“是你……”
他的嗓音很低哑,说了这句话,便闭上了眼。
陆鸢鸢僵硬地坐在地上,慢慢地从他手中抽回了自己的脚,没有受到阻挠。
他似乎彻底昏过去了。
陆鸢鸢揉了揉自己的脚踝,目光落到了那些蛇鳞上。
殷霄竹还是小怪物时,就因为力量不足而无法化人。蜕皮那一次,他也曾保持半人半蛇的形态一段时间。那时她就知道,当他虚弱或受伤时,就会撑不住人形。
正如此刻。
陆鸢鸢视线下落,久久地盯着他的心口,喉咙无声地吞咽了一下。
现在正是殷霄竹虚弱的时刻。周围没有目击者。或许是杀他的最好时机。
将剑尖从他心口捅进去,没人会知道是她干的。
她恨殷霄竹,恨他欺骗自己的感情,杀了她两次。
落到她手里,是他活该。
只是……
陆鸢鸢的目光挣扎着,在他心口停留了很久,十指插进泥土里,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不行,殷霄竹现在不能死。
他要充当最后审判段阑生的一把刀,必须让他活得比段阑生更长久。
陆鸢鸢抿唇,走到他身后,双手穿过他的臂弯下,将他用力地拖向岸上,往山洞里拖去。
既然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她就必须“救”他。毕竟,殷霄竹刚才已经看到她的脸了,绝不能让他觉得她见死不救。
殷霄竹长得高,两条腿是拖在地上的。她轻轻咬住牙,弯下腰,拖着他,鼻息喷在他耳畔,一步步地往山洞里走去,心中不□□淌过一丝淡淡的荒谬与讽刺。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在很多年前的凡人界,小怪物曾将昏死在溪边的公主拖入山洞。
经年过去,双方的角色却对调了。
但两次之间,还是存在着共同点,那就是施救者都包藏杀心,动机不纯。而昏迷者却不知情,深信自己遇到了值得信赖的自己人。
将殷霄竹放在山洞里,陆鸢鸢在洞口设了一道结界,才有功夫去细看他的模样。
殷霄竹灵力高强,又和虚元真人结伴而行,到底是遇到了什么厉害的东西,才会伤重至此?
血染湿了他的衣裳,陆鸢鸢拨开沾在上面的泥叶,挽起他的袖子,定睛一看,面色就微微一变。
横贯在这具身体上的伤口,并不是妖怪造成的撕咬、撞击或是淤血内伤。而是笔直的剑刃划痕。
而且,剑痕的落点都很熟悉——是蜀山的剑法。
也就是说,殷霄竹应该在不久前,和某个蜀山修士打过一场,才会伤成这样的。
这一次,进入灵宝秘境的人里,与他交手能打得他重伤的人,一只手都数得上来。
是虚元子?段阑生?还是哪个修为高深的人?
出发的时候,大家明明还一团和气,有什么理由会撕破脸?
蓦然,陆鸢鸢的脑海里电光般闪过了一个名字。
虚谷真人。
虚谷真人虽然行踪不明,但肯定还在灵宝秘境里。在很早之前,对方就对殷霄竹的性别起疑。白鹤舟坠落后,虚谷真人闭关疗伤,也被迫“闭麦”了,今个儿出关不久,就悄然来到灵宝秘境。
有没有一种可能,殷霄竹脱离同伴后,是找到过虚谷真人的?
然而,双方见面后,应该闹得不怎么愉快,可能还发生了口角——也许是虚谷真人指着殷霄竹的鼻子质问他的秘密,也许是殷霄竹意识到对方已掌握了某种证据。暗藏的矛盾抬到水面上,一朝爆发。虚谷真人可不是能随便打发的小鱼虾,恶战难以避免。
这样很多解释不通的地方就说得通了。
现在殷霄竹出现在这里,那虚谷真人呢?她还活着吗?
一个修士,只要还活着,是不可能一辈子待在灵宝秘境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的。
这个副本后,虚谷真人再也没有回过蜀山。
应该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
死人永远走不出灵宝秘境。
尸骨一腐化,就连最后一丝存在的痕迹也会被抹杀。
虚谷真人是虚元子的师妹,她会不会曾经和虚元子说过什么?虚元子这次一反常态地不让殷霄竹单独行动,是不是因为他已经预见了这个结果?
陆鸢鸢蓦地回过神来,将他的袖子恢复原状,遮住了那些剑伤。
她不希望自己有一点可能会成为殷霄竹下一个封口的目标,好奇心应该就此打住。
殷霄竹的呼吸缓慢,身体很冷,面色煞白,唇色却是鲜艳如丹。这让陆鸢鸢想到那些生命力很强的冷血动物,受伤时血流会自动变缓、心跳也会慢下来。
还有,这家伙还是小怪物的时候,不就是因为火烧都死不了的体质才会被抓给文殊公主当玩具的么?
将他拖到这个隐蔽的地方,算她仁至义尽了。
陆鸢鸢拾起水囊,头也不回地离开山洞,往河边走去。她有自己的正事,不想被拖住。今晚就另找一个地方度过吧。
灵宝秘境的天气变幻莫测,在山洞一进一出的这会儿功夫,外面已下过一场小雨。空气很湿润。陆鸢鸢踩着湿泞的山路,去河边装好水,爬上自己早已看好的一处山坡。
钻入山洞,她蹲在地上,从储物戒里找出水壶,煮了一壶沸水,随即盘腿坐下,对着火光,撕着干粮吃。天黑后,森林里鬼风呜呜,冷不防地,她突然听见了一道沙哑的低吟,从空气中飘来:“……救……我……”
遥远、轻微而短促,但她却认出了,那是殷霄竹的声音。
这个地方,离她安置那家伙的地方挺远的,陆鸢鸢皱眉,咀嚼干粮的动作一停,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她再度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救……我。”
确定了没听错。陆鸢鸢神色微凛,丢下干粮,握住剑,快步循声而去。声音是从河那边传来的,她飞快地掠过草叶,快步来到河边。
“救我……疼……”
求救声是从河边的石头后传来的。
陆鸢鸢蓦地顿住脚步,脸色冷了下来:“殷霄竹?”
仿佛听见了动静,石头后面的东西终于慢慢爬了出来。它的四肢长得不可思议,折成一段段,和蜘蛛似的有许多尖刺一样的毛簇。惨白浮肿的面庞上没有眼和鼻,只有一张裂开的血盆大口,猩红的舌头在卷动,而她所熟悉的声音,正从它的嘴巴里发出:
“救我……疼……救我……疼……”
像是复读机,只会机械地重复这句话。
下一秒,一声铮鸣荡过空气,银色剑光扫向它的身躯,将其肢节斩断。妖怪熟悉的声线瞬间扭曲,变成了婴儿似的尖锐嚎哭,就想潜入河水里逃走。但它失败了,一把仙剑从后方追来,将其钉在石上。妖怪长嚎一声,渐渐没了声息。
陆鸢鸢二指一点,将剑收回鞘中。
这玩意儿一嚎哭,她就认出来了,正是白雾里被她砍伤的妖怪。上辈子她没有和雾里的东西交战过,一直不知道它们的庐山真面目,原来是这么瘆人的东西,可以靠着模仿声音,将猎物吸引过来。想必,今天早上被她斩伤后,这家伙就记恨上了她,悄悄跟踪她到附近,兴许是看到了她拖殷霄竹进山洞,所以,想模仿她熟人的求救声,将她诱到河边偷袭。
灵宝秘境里,千奇百怪的妖怪真的太多了。
但凡刚才她没有怀疑,直接走过去,就会被它拖下水。在水下打起来,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陆鸢鸢将剑挂回腰间,突然听见了后方的林子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她诧异而警觉地回头,看见一只毫无血色的手,拨开了枝叶。
殷霄竹显然还没恢复力气,面容浮红,呈现出一种古怪的冶艳感,看着不太清醒。他衣裳斑驳,像个血人,站也站不稳,肩膀靠在树干上,也不知是怎么走过来的。
与她一对上目光,他用力闭了闭眼,复又睁目,好似在确定是不是幻觉。紧接着,他仿佛体力不支,慢慢地靠在了树干上。
陆鸢鸢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他滑坐在地,身下的衣裳有古怪的隆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急速膨胀,衣裳快要兜不住了。下一秒,只听“咔哒”的骨节一寸寸拉长的声音,一截粗大的蛇尾从他的下摆伸出,一圈圈地铺满了整片河堤。
是因为撑着从山洞里出来,所以状态变得更糟,维持不住形态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