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鸢鸢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答应:“……那好吧,我答应你。”
段阑生蹙眉,似乎还是不放心,但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去约束,只能重复:“你保证?”
“我保证……”
就在这时,房间里光线突然变化。分明没有夜风,窗边的蜡烛却突然熄灭了。
陆鸢鸢手指一抖,蓦地看向窗户。
那儿分明什么也没有。如果有,不说她,段阑生也早该发现了。
她收回目光。
也许这就是做贼心虚了吧。
天还没亮,趁傅新光还没起床,她回到房间,盛了点冷水,漱口又洗脸,用袖子反复地神经质地擦拭嘴唇。
她自然知道,这么快就走到这一步,太快也太冒险了。
但蜀山的人明天就会来到定禅,今晚已经是她最后一个机会。
等灵宝秘境的副本一过,她和段阑生的命运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她倒是不担心段阑生说他之后要找殷霄竹“谈谈”,那已经威胁不了她了。
当一个人被烈火驱赶到悬崖边上时,哪怕前面只有一条钢索可以逃生,所有人都会去试试。
原著给她死路,而她不愿引颈受戮。宁可掉进深渊,摔得粉身碎骨,也不要傻傻地等到烈火顺着小腿烧上来的那一刻,才后悔没有搏一搏。
想用“犯淫戒”这条宗规赶走段阑生,前提是段阑生愿意入局。
如果他连接招都不接,那么,她把戏台搭得再好看,请再多的观众来,也毫无意义。
如果段阑生愿意接招,但最多只能接受到让她牵个小手的程度,那么,仍然构不成定罪。
图穷匕见的机会只有一次。不论成败,都没有机会重来了。
所以,她必须在原著剧情的齿轮压下来前,卑鄙地预演一次。
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一试下来,她终于确定,段阑生对她的亲昵行为的容忍度,大大地超出了她的预计。因为她是他“需要帮助的好友”,他甚至能容忍她将手伸进他的衣服里。
这完全足够了。
看见了鱼儿上钩的可能,她再也没有理由允许自己退缩。
翌日,蜀山修士抵达了定禅。
虽然大家都有进入灵宝秘境的经验,但从前每一次,都是集结着修仙界各大势力的力量一起行动的。这回,从组队变成单干,出发前必须要从详计议。
失踪的毕竟不是小人物,此趟,连丹青峰的峰主虚元子也亲自来了。他最得意的徒弟,殷霄竹、齐怅等人也在列。
一大早,陆鸢鸢就以“进入灵宝秘境前,她作为蜀山代表再去看看阿蕙母女状况”为由,离开了客栈,只留下傅新光和段阑生接待蜀山的人。
制定计划不需要小虾米参与。比起跟一大群弟子待在一起,她宁可在外面自己待一天,图个清静。
阿蕙母女现在搬到了定禅的城东生活,住在一座小别院里,房子后面有一片幽静的湖泊。拎着礼物探望完阿蕙,陆鸢鸢在街上站了一会儿,没有马上回去,转头去了湖边。
湖边停泊着数艘乌篷船,一块灵石就能换来一天的使用权。
岸边的树木是棵歪脖子老树,树叶茂盛,枝头结着累累的水果,擦过乌篷船,十几个圆滚滚的果实就叽里咕噜地掉了下来,砸了陆鸢鸢后背几下。
无公害无污染的天降美食,不吃白不吃。陆鸢鸢捡起橙子,放在旁边,解开船只绳索,由着它晃悠悠地离开了岸边。
天色近黄昏,夕阳洒在湖水上,波光粼粼,片片金箔下,漆黑的鱼影在水下游动。陆鸢鸢往水里撒了几小块撕碎的馒头,平静的水面顿时激起水花。她趴在船栏上,盯着啄食鱼饵的小鱼,默默地过着明天的剧情。
虚谷真人莫名其妙去了灵宝秘境,又莫名其妙失去音讯,是副本【蚀骨】的起因。
在上辈子,这个副本确实也是这样触发的。只是鉴于她前世在灵宝秘境里成功玷污了段阑生,之后的生活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蜀山的处境一度十分艰难。光是自己的事儿就够她心烦的了,压根没有精力去关注别人怎么样了。但她依稀记得,这一趟,他们并没有找到虚谷真人。
不过,对她来说,这都不重要。
等做完要做的事,她就会拍拍屁股遁逃到凡人界。下一秒地球爆炸了都跟她没关系。
湖风清冷,有点泥腥味,吹得人很舒服。陆鸢鸢掰馒头的动作慢了下来,望着湖水发呆之际,突然听见自己身后传来很轻的足音:“原来躲在这里,让我一阵好找。”
熟悉的声音入耳,瞌睡虫跑个精光。陆鸢鸢蓦地回头,就看见数米外的岸上,殷霄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找过来的,他长得太高了,不愿弯腰,就只能用手拨开遮挡视线的树枝,正微微笑着望她。
船与岸的距离,根本难不倒他。陆鸢鸢眼前一花,便听见“咚”一声,船身微震,他已经踩住了乌篷船的船头,走下来,来到她旁边坐下,带起了一阵清雅的降真香气:“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艘船并不狭小,空气却似乎瞬间变得逼仄,难以流通。
陆鸢鸢脖颈微僵,手指重新动起来,继续掰馒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我在喂鱼啊。”
以前被殷霄竹抱在腿上的时候,她完全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觉得,只是和这个人待在一起都难受。
殷霄竹没说话,陆鸢鸢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她努力地将视线专注在涟漪上,掰碎了最后一块馒头,扔进湖中,才拍拍手,站起来:“喂完了,我也该回去了。这艘船我租到了晚上,元君你可以在这里待着,没关系的。”
说罢,她匆匆抬步,就要离开这艘船。
看她避之不及的模样,殷霄竹的唇极轻微地一绷紧,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等等。”
谁知冷不丁被他拉住,她的反应极大,猛地抽回了手。人又一只脚已经踩上了船边,抽手太用
力,扑通一声,落日倒影四分五裂,她掉进了湖里。
这个季节的湖水很冷,也比她想象的深。尽管她会游泳,但因为重力,一入水,人还是先直直地往下坠了一段距离,她双臂扑腾,憋气往上一蹬,感觉两条腿都陷进了软烂的淤泥里,小腿缠上柔软的藻类。正要用力蹬掉它们时,她听见了另一声“扑通”水花声,接着,她的腰就被一只手抱住,整个人就跟小孩儿一样被托出了水。
眼皮上的水直直地往下掉,陆鸢鸢呛咳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双手扶住了殷霄竹的肩膀,因为位置,对方的脸也正对着她的胸口,气息拂在
陆鸢鸢一抿唇,条件反射地用手掌挡住了他的脸。
这里的湖水深度能淹过她头顶,殷霄竹却能稳稳当当地站在水中。他的发簪也散了,眉骨上积着水珠,丝丝墨发在水面勾缠、飘荡。
下一秒,她整个人都提溜出了水面,被他弄回了船上。她的衣服全湿了,变得很沉,鞋子也丢了一只,正懊恼之际,船身一震,殷霄竹也翻了上来。头发散了他似乎并不在意,拨开额发,就俯身靠了过来。
陆鸢鸢不得已往后退去,被他逼进了乌篷船的船舱里。光线遮蔽下,对方那双美丽的眼珠幽邃莫名,乌眉红唇,像从水底爬出来的妖。这么近距离地盯了她片刻,他冷不丁地开口:“躲我?”
陆鸢鸢的手指紧了紧,反驳道:“我没有躲你。”
话音刚落,她的脸颊肉就被捏住了,力气还不小。对方好似不信,嗤笑一声:“一见我就跑?我会吃了你?”
“那是你自己多想……阿嚏!”
陆鸢鸢故意吸鼻子,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察觉到他话音停住,她垂下了脑袋,可怜兮兮地缩起身体:“我想先换下衣服。”
殷霄竹沉默一瞬,下一秒,在她面颊上那只手松开了。
储物戒里就放着换洗的衣物,陆鸢鸢从里头取出衣服,手指压在衣带上,忽然察觉到殷霄竹没有出去的意思。
她的心脏顿时打起了鼓。
他是要待在这里,看着她换吗?
在刚到蜀山时,为了治疗透骨青,也因为不知道这是个男人,她经常在对方面前换衣服。但那时候,殷霄竹虽然不会制止她,但似乎对她的身体没什么兴趣,从不会像现在这样,就在旁边盯着她看……
略微一走神,她就听见对方慢悠悠的声音:“怎么还不换?”
陆鸢鸢指尖微僵,恼怒而不敢发作,微微一咬牙,就开始脱衣服。
她觉得殷霄竹大概还在疑心她知道了他是男人。
若她此刻回避,那就是不打自招。她才不会中计,反正看看而已,又不会少块肉。
衣裳一件比一件少,湿漉漉的肌肤在风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陆鸢鸢略微背过身去,用布巾擦了擦,换好衣服,才道:“好了,轮到你了,你的衣服也湿了,进来换吧,我在外面守着。”
这回,殷霄竹倒是没有推脱。陆鸢鸢往外爬去,船舱没门,她就背对船舱坐下。正在歪过头拧自己的长发,她突然听见岸上传来两个声音:“哎,陆师妹,阿蕙说你在这里,你果然在这里!”
陆鸢鸢一愣,抬头,就看见傅新光和段阑生正朝着这边走来。虽然夕阳已经下山,湖面上的光晕变得暗淡,只要但这么近的距离,并不难看清船上有什么人。
与此同时,船舱里的人似乎也听见了声音,她的后颈甚至已经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在靠近。
昨晚才演了那么多戏,就为了向段阑生暗示自己在遭受欺负。段阑生终于上钩,所以才会叮嘱她不要和殷霄竹独处。如果隔天就让他看见她和殷霄竹在一起,昨天的谎言含金量就会大打折扣。
明天就要进灵宝秘境,她绝不允许拆她台的事情发生。
陆鸢鸢连忙伸手推他的身体,因为手往后的活动范围有限,混乱间,殷霄竹的头被她往下按去,压到了她的大腿上,而与此同时,岸上的人已经伸手拨开了枝叶。调整位置会有太大动静,已来不及,她急忙扯过旁边的外衣,盖住大腿,再借由乌篷遮挡,蒙住了对方的头和肩。
“……”
下一瞬,段阑生与傅新光已一前一后来到岸边。两人站在岸上,与舟上的她对望。傅新光似乎没发现哪里不对,环顾一周,道:“哇,这里风景真不错,挺安静的。陆师妹,你在这里待了一天么?都在做什么?”
“这个地方是阿蕙告诉我的,我下午在这里睡觉……”
傅新光笑道:“这么硬邦邦的船你也能睡一下午啊。”
感觉到大腿上的人动了动,陆鸢鸢绷住表情,手伸进衣服里,按住他。但不用眼睛看,还是差了点准头,她的指腹按到了一处柔软干燥的地方。
是嘴唇。
膝上的人瞬间静了,好似气息也屏住了。
陆鸢鸢手指一蜷,小心地挪走手,硬着头皮说下去:“也不是一直在睡,我还喂了一会儿鱼。”
最后一个鱼字出音有些抽颤。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按住,再也动弹不了。随即,手指被轻轻地含进了温热的口腔里。
指节一疼,被报复性地咬了一口。
咬痛以后,是轻微的含吮。
像野兽在舔她的手指,黏湿,无声。
一刹那,陆鸢鸢仿佛回到了文殊公主的寝宫里,那个无知的自己端着糕点,亲手投喂金笼里的的怪物。但由始至终,怪物都醉翁之意不在酒,含吮她的指尖,为的是那层薄薄的肌肤下温热的血。
一阵混杂着恨意与懊恼的轻微战栗窜过身体,陆鸢鸢手指一抖,迅速收回来,握成拳头,不再让人有机可乘。
然而,当着段阑生和傅新光的面,她并不敢有大动作,只能维持原状,用手臂夹住膝上的人,以防他乱动。
傅新光纳闷道:“喂鱼?这湖里看着也没几条鱼啊……”
段阑生的视线在唠嗑的二人间微微一转,扫了眼天色,无比自然地打断了二人的唠嗑里:“鸢鸢,天要黑了,我们先回去吧。”
说吧,他走下小草坡,轻巧地踩上湖畔礁石,朝她伸出了一只手,身姿如松柳,示意她抓住自己的手。
却没想到,陆鸢鸢摇摇头,没有起来的意思:“我还想自己待一会儿,这里的湖风吹着很舒服。你们先回去吧。”
她加重了“自己待一会儿”这几个字。
段阑生伸出的手在半空一顿,后方的傅新光直接应了下来:“那好吧,我们先回去了。你也别太晚回客栈了,明日一早就要进灵宝秘境了。”
陆鸢鸢扬起笑脸:“知道了。”
等湖边完全没了人影,陆鸢鸢笑容才消失,立刻掀开了膝上的外衣,一阵闷久了的暖热气息涌出。伏在她膝上的人慢吞吞直起身,或许是空气不流通,他面色微显古怪,狭长的眼眸晕染了涟漪,像喝醉了酒,唇瓣亦是水红的。
陆鸢鸢抢先开口,颇为理直气壮地甩出她拟好的说辞:“我刚才都是为了你着想,你仪容不整,披头散发,衣服也没穿好,万一让他们看见了可怎么办?他们可都是男人。”
殷霄竹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衣着,挑了挑眉,倒没有反驳。甚至,他的心情看起来好了点。
陆鸢鸢讲完要讲的话,就背过身去,悄悄在靴子上擦拭手指,擦得很用力,指甲嵌入大腿肉里。
她很想现在就走。但刚才没走成,还惹了他怀疑。这么快又来第二次,百分百会绕回“是不是在躲他”的话题上。
从树梢掉下来的几个橙子成了救命稻草,陆鸢鸢拿起一个,蹲在船舷边,默默地剥着果皮。剥到一半,余光瞄到殷霄竹从里面出来,坐到她旁边。但她假装没注意到,仿佛全世界只剩下眼前这颗橙子,剥出一块果肉,就往嘴里送去。
一咬下去,比预想还酸涩的汁液在嘴里爆开。
陆鸢鸢在思考别的,脸庞瞬间发苦,眉毛鼻子都紧紧皱成一团:“唔!”
这时,有什么东西快速地递到她嘴巴前方,催促道:“快吐出来。”
陆鸢鸢酸得受不了,舌根疯狂地分泌唾液,一听这话,下意识便照做了。吐出来后,她皱着眉,猛地吞咽了几口唾沫,一擦唇瓣,才看见放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只苍白修长的手。
掌心朝上,五指微拢,指甲干净,看一眼就能联想到它弹琴、拈花、握笔、执剑的画面。而现在,掌心却放着一块嚼烂的果肉。
陆鸢鸢一下子愣住了。
果肉沾满了她的唾液,牵拉出一丝晶莹的银丝,还连着她的嘴角,属于她自己都不想直接用手碰的东西。这人却不嫌弃
,直接就拿手来接她吐出来的东西。神色自然,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殷霄竹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将果肉用手帕包起来,放到一旁,才将手探入湖中,清洗干净。
陆鸢鸢抿唇,再度无意识地在裙摆上擦了擦自己的手指。
只是在演戏而已,有必要装到这么无微不至的程度吗?
在这个人的身体里,到底藏了一颗几分真几分假的心脏?
她实在看不透,从来都看不透。
这时,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殷霄竹侧头看了过来。陆鸢鸢迅速低头,盯着自己手中剩下的半个橘子。
但下一秒,这半个橘子也被拿走,她的视线再无别处可放。不仅如此,她还一下子被他捞了过去,面对面地坐到了他膝上,强势得不容她挣脱:“鸢鸢,我们聊聊。”
陆鸢鸢心中抗拒,微微僵硬,但她深吸口气,还是忍住了挣扎的冲动,因为那是无谓的反抗,现在除了配合,没有更好的选择。她垂着头,玩手指:“你想聊什么?”
“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还是遇到了烦心事?”
没想到他会从这个角度来询问,陆鸢鸢一怔,抬起头来。
见她惴惴看来,殷霄竹的模样更加温柔和耐心,捏了捏她的耳垂:“要不要和我说说看?不管说什么都可以。”
“……我这两天,确实有点烦心事。”
她复又低头,两只手也垂在身侧。
以前搂住她的时候,她很喜欢将手搭在他肩上,或者反过来捉住他的手。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也没有主动伸手抱过他一次的?
殷霄竹顿了顿,便不容分说地主动牵起她的手,揉捏了一下,示意她继续说。
“其实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马上要进灵宝秘境了,上次进去,我差点死在里面,留下了很不好的记忆。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我这两晚都在做噩梦,梦见自己从白鹤舟上掉下去,睡得也不太好。”
她发现,当她说起白鹤舟时,殷霄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变化,唇线拉直,却没有说话。
陆鸢鸢装作没注意到,叹了口气,苦恼地说:“我就是担心我见到你,今晚会更容易想起浮屠谷下的事情,又做噩梦,所以暂时不想看到你。”
她说着自己的理由时,殷霄竹的手落到她腰上,听到最后已收紧,道:“既然你害怕,明天就干脆留在定禅,不要进去了。”
陆鸢鸢佯作惊讶地摇头:“那怎么行?我人都在这里了,临阵退缩,跟师尊那边也说不过去吧。”
“你不想去就不去,别的不用多想。”
“我想去的。就是因为害怕,才要去克服它。不然,噩梦就永远会是噩梦。而且,我现在也觉得是自己想岔了,明明是见你越多越安心才对。”
殷霄竹微怔。
“从我加入蜀山以来,你就是我的恩人和福星。上次来灵宝秘境,要不是你回来救我,我就算没被蝠妖撕碎,也早摔死了。还有在浮屠谷的山洞里,要不是你及时出现,我早就被那只看不到脸的怪物杀了。”陆鸢鸢眨巴着眼,一脸诚恳:“元君,你对我这么好,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报答你。有时候我还会想,如果有一天,你收回这份好,我肯定会很不习惯……”
从前愚蠢地想和殷霄竹拉近关系,没少拍他的马屁。如今想来,殷霄竹应该早就看出来她的夸赞水分很大,所以,很少正面搭理她的迷魂汤。
不过,拍多了马屁也有好处。比如现在,她就可以不过脑子地一顿输出,将危险的话题不动声色地绕回熟悉的安全领域,平稳落地。
听到她如数家珍般拣着他给的“恩情”来说,殷霄竹起初没有说话。听到最后,他眉峰微动,突然出声打断了她:“不会。”
陆鸢鸢顿住,回想自己最后说的是什么,才听懂了他在回答什么。
又在撒谎。
虚伪的骗子。
她攥紧手指,憎怒的情绪胀满胸口,一句话不受她控制被顶上喉头:“那如果有一天,我碍事了呢?”
当然,一问出口,陆鸢鸢马上就后悔了。
她怎么会鬼上身一样,问他这种白痴问题?这不是废话么?
她安分守己、百般讨好殷霄竹的时候,他都要杀她。何况是觉得她碍事的时候?
听了这话,殷霄竹的神态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他慢慢地直起身,探究地盯着她:“为什么这样问?”
陆鸢鸢抿了抿唇,懊悔导致她思绪中断。好在,也只是卡了一秒,她便无辜地接了下去:“还不是因为你刚才劝我别去灵宝秘境,我却坚持要去,我的灵力没你高强,如果明天拖你后腿,碍手碍脚,你估计会很生气吧。”
一只手按住她的脑袋,力气有些重,揉了揉。
“你就是在乱想这些事?”他说:“我不会。”
陆鸢鸢整了整自己凌乱的头发,低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回答得可真是斩钉截铁。
因为在这个人心里,从来没有考虑过她这块自己送上门的踏脚石,会有变成绊脚石的可能吧。
鞋子在落水时沉进了湖里,而储物戒里没有备用鞋子,湖下又都是淤泥,天黑后,基本没有捡回鞋子的可能。陆鸢鸢面临两个选择,要么光脚御剑回去,要么去问住在附近的阿蕙借双鞋。
殷霄竹给了她第三个选择,那就是他来背她回去,并且没准备让她驳回。
陆鸢鸢内心不愿意,但眼下不能和这个人撕破脸,就还是默默地爬到了他背上。
殷霄竹托着她的膝弯站起来,顿了顿,提醒:“手。”
“……”
陆鸢鸢慢吞吞将手抬起来,抱住他的脖子。
入夜以后,定禅的街上没几个人。殷霄竹长得高,骨架也大,趴他背上倒也舒服。但他偏偏有剑不御,而选择背着她一步步走路回去。
脑子有病。
没事找事干。
陆鸢鸢想。
算了,反正累的人不是她。
等回到客栈,里面多数房间已经熄灯了。两个丹青峰的弟子迎上来,看见两人的姿势,面上闪过惊讶的表情,连忙上前行礼,接着告诉殷霄竹,说虚元子请他过去商议一些事。
陆鸢鸢见状,留下一句“那元君你慢慢聊”,就趁机从他背上滑了下地,顺着楼梯跑上去了。
她和傅新光、段阑生三人来得早,房间在楼上。后来的人房间则都安排在一楼。
这家小客栈是全木头结构,并不隔音。同层的另外两个房间都熄灯了,其主人应该已经睡下。陆鸢鸢踮起足尖,放轻脚步声,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口,突然察觉到什么,看向前方。
墙前立着一抹颀长的人影。
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仿佛已经和昏暗的树影融为一体。至少在她进入客栈时,他便已经站在了这个能将大堂一览无遗的地方。
陆鸢鸢下意识地止住步伐。
段阑生抬头,慢慢地从墙下踱步而出。
都这个时辰了,他都还没有更衣洗漱,仍是那副在湖边看见她时的装束。
彼此对望,段阑生开口:“我看见你们一起回来了。”
月色昏暗,
他的面庞分外雪白,浓睫下不再藏着两汪清凌凌的雪水,而仿佛冻结成了会刺伤人的坚冰。
陆鸢鸢愣了愣,不自觉地伸出手,摸向后方的门框。
但她退却的动作很快被制止,因为手腕被扣住了。彼此距离迅速缩短,段阑生低头,那双绀青色的眸子垂下来,涌动着复杂晦暗的情绪:“你昨晚答应过我,不会再跟她单独相处的。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段阑生的表情很不寻常。
陆鸢鸢心头发紧,但没有表现在面上。她装作被捏疼的样子,侧过头,借故避开他的审视,晃了晃手腕:“阑生,你手松松,弄疼我了。”
段阑生顿了顿,收回了几分扣压她手腕的力气,但指腹仍紧紧贴住她的皮肤,没有丝毫缝隙。
他还在等她回答。
陆鸢鸢仰眸,一派镇定且无辜,谎言信手拈来:“我没有特意去见元君,只是在街上碰巧遇到他而已。”
段阑生听了这话,眼底的阴霾却没有拨云见日:“碰巧遇到?”
“是啊,你们走后,我在船上待到天黑才上岸,不小心滑了一跤,人没摔着,鞋子却不小心甩飞了,沉进了湖里。天色这么暗,想捞也捞不到。恰好,元君路过,发现我没了鞋子,就提出要带我回来了。早知道最后会弄得这么狼狈,我那时就跟你走了。”说到最后,她露出了懊恼的表情。
段阑生抿了抿唇,神色微微有几分动摇,但仍不愿松开她的手:“真的?”
当然是假的。
“我为什么要骗你?”陆鸢鸢以反问来回答。想了想,她主动伸出另一只手,覆盖住他的大手,轻轻摇了摇:“阑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的劝告我肯定会优先听取的。”
段阑生的身子僵了僵,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陆鸢鸢装作没察觉到,一派自然地晃了他的胳膊两下,便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背在身后。
她要稳住段阑生,只要稳住他这一夜就足够了。
陆鸢鸢抬眸,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有点小心翼翼地瞅着他:“但是……你也了解我为人的。元君关照了我那么久,对我也无微不至,你让我突然跟他翻脸,我确实做不到。就像今天,他主动帮我,难道我要指着他的鼻子,臭骂他一顿吗?”
听见她一直在为殷霄竹说好话,段阑生的脸色几乎可以用难看来形容。但她接下来的软话,又让他陷入手掌的指尖不自觉松开了。
“当然了,我知道你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我会听你的,尽量少跟元君待在一起的。”
陆鸢鸢后退一步,眨眨眼:“明天就要进入灵宝秘境了。我想早点休息,你也早点回去吧。等这件事过了,我们再聊,好么?”
看着她关上门,段阑生静默了一会儿,才回房。走出长廊尽头的阴影,他看到一个弟子捧着一个小篮子,正迎面快步走来。
在他身后,只剩下陆鸢鸢的房间了。对方这么晚上来找谁,显而易见。
段阑生停住脚步,站在路中间,没有让开的意思:“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弟子向他行了一礼:“元君还在议,吩咐我给陆师姐送些东西上来,还捎了一句话。”
段阑生目光落在篮子上,里面放了几个又大又圆的橙子:“捎什么话?”
平时以冷面著称的段师兄也有八卦别人的时刻,还真稀奇。不过,这也不算什么机密,故而,弟子没有隐瞒,耿直地复述:“元君让我捎四个字:这些不酸。”
段阑生没什么表情地听着,突然伸出手,握住了篮子手柄,说:“她已经休息了,把东西给我吧,我明天再拿给她。”
弟子不疑有他,配合地将手中的小篮奉上,便离开了。
定禅的客栈并没有地暖,寒冬时节都靠烧炭取暖。每个房间都有炭盆,就放在房间角落里。
因为还不到怕冷的时节,段阑生房中的炭盆未曾用过,里面连炭也没有。
但今夜,盆中却烧起了旺盛的火。
橙子与藤篮一起被扔进了火里,火苗攀上藤条,迅速吞噬、焦黑了果肉。有火星子飘起来,飘飘荡荡地落在地面,一只靴子踩熄它了,成了一块黑色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