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平昌王尚不知朴三公子见了钱铜,但他知道朴家迟早会像他一样,把手中攥住的把柄拿出来,置他于死地。
以如今世子对钱娘子的维护,若知道他杀了钱家大爷,独揽守城之功,他绝不会有活路。
平昌王顾不得逝去了三个儿子的悲痛,打算先下手为强,在朴家人先见到宋世子之前,将朴怀朗的把柄告诉他,让他即刻下令,捉拿朴怀朗归案。
但朴怀朗比他动作快。
朴三公子上知州府求见钱铜时,朴怀朗已领着朴家兵到了淮南盐场,肃清平昌王的人。
当初得知平昌王守城有功,被陛下赐封地于江宁时,朴怀朗便生了怀疑,他平昌王见风使舵,无智无勇,不可能是守城之人。
是以,朴怀朗与他相交,也是知道将来他会有把柄落到自己手里。
前几日老三告诉他那张纸条上的消息时,朴怀朗证实了心中猜测,但他不仅知道守城的人并非是他平昌王,大抵也清楚,真正守城的人是谁。
五年前,四大商拒绝了无数个打着护国幌子的起义军,其中便包括了当时还只是一帮连靴都买不起的草鞋军陛下。
先帝昏庸,天下大乱,胡人只用了两个月,便攻到了京都。
四大商意识到危机后,慌忙相聚一起,商议如何匡扶皇室,不让胡人打到扬州来。
朴家常年跑海,擅长海上作战,加之朴家大公子经营起来的人脉,朴家成了留在扬州的最佳人选。
余下崔、卢、钱三家,得有人去京都支援,可京都已被胡人入侵,崔卢两家谁也不愿意去,都想留在扬州,去守护海峡线。
即便是大虞当真亡国,也有路可逃。
几家人推来推去,为此而大吵,最后钱家大爷主动提出由钱家去京都支援。
商议的结果,朴崔卢三家和钱家的大夫人与二公子去守扬州后面的海峡线,钱家大爷带上钱家大公子则去京都支援。
一个月后,陛下的草鞋军杀到了京都。
四大商守住了海峡线,但回来的只有他朴家。
前去支援东都的钱家大爷和大公子也死了,死于胡人的乱刀之下,百余名钱家家仆没有一个活口。
没人知道钱大爷和钱家大公子的支援有没有到达京都,有没有起到作用,两人死得无声无息,陛下攻入京都后,把躲在皇宫地道里的皇帝拖出来,逼其当着大虞百姓万千尸骨的面,以死谢罪。
事后,陛下令人把所有难民的尸体送出了城外。
以供其家人认领。
钱家的人从扬州赶过去捡尸,已分不清谁是谁了。
朴怀朗对钱家大爷和钱大公子的本事还是有几分了解,不说支援的物资火药刀枪样样具备,那百余名钱家家仆皆是从乱世里熬出来的人,个个身手不凡,不至于连个名都没留下。
如今看来,应该是被平昌王抢了功劳。
而钱家七娘子那日找上他,要他与平昌王厮杀,心头应该已知道了真相。
海峡线的事她未必知情,她城府再深,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女娘,若她知道,不可能会那般平静地出现在他面前,与他风轻云淡地提起钱家大房。
仗着有钱铜这一条桥梁,朴怀朗对平昌王下了死手。
平昌王还在与宋允执诉说朴怀的罪行,朴怀朗已连夜拿下了两个盐场,翌日一早朴家三公子便登上了门,求见钱铜。
钱铜见了朴家三公子。
朴三公子传达了朴怀朗的话,“钱娘子先前所言,父亲已答应,淮南的两个盐场父亲会亲手交到七娘子手里,朴家会尽最大全力支持朝廷开通运河,还望钱娘子在宋世子面前,替我朴家美言几句。”
钱铜应下了,“好。”
待平昌王收到盐场失守的消息时,钱铜已拿着朴家上交的两个盐场,且愿意配合朝廷开通运河的条件,找上了宋允执。
眼见自己落了下风,平昌王想跑已经来不及了,被宋允执软禁在了知州府。
当日傍晚,淮南的两个盐场便归入了朝廷,朝廷的兵马负责看守,钱家协助重新整顿盐场,等待朝廷派人前来接手。
夏末的一场雨水断断续续,第二日沈澈回到知州府正好雨停,他翻身下马,步伐轻松,想起昨夜看到的那一场狗咬狗的戏码,心头极为畅快。
半年前他与宋兄前来扬州,便是为了整顿扬州富商的垄断嚣张。
如今四大商只剩下了一个缠着他宋兄不放的钱家妖孽完好无损,崔卢两家几乎灭绝,最难撼动的朴家,也终将被收复,投靠了朝廷,兴不起风浪。
扬州的盐场已全部纳入朝廷,他的任务算是圆满达成了。
想起姑母即将对他的另眼相看,走起路来,下颚都不觉扬高了几分。
有段日子没见宋兄,来时的路上他刚刮了胡子,进屋前又整理了一番衣冠,正欲跨上台阶进屋,冷不防身旁一道嗓音唤来,“沈表弟回来了。”
一听到这道嗓音,沈澈的脑子便一声嗡鸣。
转过头错愕地看向倚靠在游廊下的钱七娘子,眼皮子颤了颤,没好气质问道:“你怎么在这儿,钱娘子何时有了偷窥的癖好?”
钱铜一脸无辜,“这几日落雨,外面空气好,我一直在这儿啊。”怕他不信,让出身后木几上的一把瓜子壳儿,“我都坐在这儿半天了,是沈表弟只顾着整理自己的仪容,看不见我罢了,沈表弟放心,你天生丽质,英俊得很...”
沈澈:“.....”
沈澈面颊一红,再也不想理她,跨步进了屋。
宋允执和王兆已坐在了屋内,沈澈进去后特意端详了一眼宋允执,见他不似被妖精吸了精血那般黄皮寡瘦,倒是好奇,他是如何忍受得了那妖孽的。
王兆正与宋允执商议刚得来的两个盐场,和扬州后续的安排发展,见沈澈回来了,起身行礼后,让出了位置,容他坐在了宋允执对面,自己挪到了侧方落座。
三个朝廷来的纠察官,分享属于他们胜利的果实,钱铜不方便听,吩咐扶茵搬了一张木几出来,来廊下一边嗑瓜子,一边呼吸雨后的新鲜空气。
昨日朴家奉上了淮南的两个盐场,加之先前钱家让出来的淮北连巷,扬州的三个海盐盐场,便尽数归入了朝廷。
接下来朝廷只需派人前来设立自己的盐检司,待挖通扬州与内陆各处的运河之后,大虞至少有百年的繁华昌盛。
这一趟扬州之行,能取得如此大的成功,三位纠察官,毋庸置疑将会是最大的功臣。
后续的事情虽还未结束,但朴家与平昌王已不成气候,掀不起任何风浪,至于该如何处置,当有陛下决断。
同样该如何奖赏,也得陛下落实好,上报的帖子要写了,今日宋允执叫两人过来,便是与其商议,这份帖子该如何写。
三位纠察官的功劳都摆在了明处,无可厚非。
可除此之外,宋允执以为还有一个人她功不可没,他与两人直言道:“此次能一举拿下盐场,钱家七娘子钱铜当居首功。”
对此王兆与沈澈没有意见。
朴家与平昌王是如何从盟友变成仇敌,再到最后的自相残杀,王兆清楚整个过程,钱七娘子确实功不可没。
沈澈同样也亲眼见证了平昌王与朴家的互咬,虽不喜那妖孽,但那都是私下里的仇恨,论聪慧与计谋,他不得不佩服钱铜。
本以为此趟来扬州,一场硬仗少不了,然而朝廷带来的两万兵马,守在淮河边上,守了两个多月,一场仗都没打。
只跑了两个来回,便收回了扬州的整个商业。
钱家是该领赏。
宋允执见二人没有反驳,便说出了自己的打算,“钱家乃世代盐商,经验丰富,若要设立盐检司,本官建议,选举一位钱家的人入盐监司,知根知底,能为朝廷办事,也能惠及于民。”
王兆一愣。
入盐监司?
那便是朝廷命官。
自古商者身份低微,连考取科举的资格都没有,何况为官?
钱家确实该赏,但宋世子要打破这个规矩,只怕没那么简单,一旦有了先例,便如同在墙上开了一道口子,后面的人都会纷纷效仿。
朝廷将如何治国?
王兆考虑了一阵,劝说道:“世子的心思下官明白,只是这钱家到底是商户,论功行赏当以减轻税额最为合适,若是突然赐官,打破了规矩,引人诟病不说,钱家自己也背负不起啊,届时流言一起,世子又如何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宋允执想到了这一点。
“历朝并非没有此等先例,钱家既入官,名下商业便不再涉猎。”他道:“我并非偏袒,也非谋私。若无钱家七娘子的支援,我等三人此行不会如此顺遂,扬州商业能不能被朝廷收入囊中,还是未知。”
他就事论事。
“从我等到扬州的那一日起,便是她钱七娘子在暗中为我等谋划,崔卢两家、再到朴家、平昌王,看似她行事乖张,剑走偏锋,但每一回皆以民生为先,论功,她一直在我等所查的案子铺路,论德,她设粥棚为流民施粥,解救被困于牙行的百姓,为其提供赚钱养家的机会。”
“若是怕功劳大便不行赏,待下一个战乱,手中有钱之人又有何等理由来匡扶朝廷,为民为国,一展拳脚的后辈们,又如何看待我大虞朝廷?”
钱铜原本打算偷听,但听到一半,守在海上的阿珠回来了,钱铜领他去了一处无人之处,听他禀报。
阿珠道:“娘子,一切已就位,两日后钱家的商船,将抵达邓州海峡线。”
在三夫人刺杀宋世子的那一夜,钱铜的战舰被山寨的土匪所劫,船上确实是装了粮食,但粮食底下藏的全是火药与刀枪。
大公子送给她的那艘战舰被山寨段家的人劫走之后,便再也没有靠过岸,徘徊在后海,混迹于一群海寇之间,混淆着朴家人的视线。
朴怀朗一离开邓州,钱家的商船便会拿着朴大公子的通行令在前开道,隐藏在海寇中的段家战船紧跟其后,再演一出‘打劫’钱家的戏码,趁乱朝朴家开火。
朴怀朗不在,朴大公子不会参与其中,此时乃攻取海峡线的最佳时机。
钱铜道:“我会想办法把朴怀朗留在扬州,三日之内,攻取海峡线。”
阿珠:“是。”
不知道三人商议到了哪一步,钱铜打算回一趟钱家看看,刚到门口,照看宋允昭的钱家婢女便匆忙从外进来,面色苍白慌张,“娘子,宋娘子不见了...”
宋允昭?她不是一直在知州府吗。
照看宋允昭的婢女不敢耽误,忙道:“娘子这几日忙,宋娘子不敢去打扰您,一个人待在府上,实属闷得慌,今日见雨停了,说想去旁边的巷子逛逛,奴婢们想着也就一刻钟的路程,便没同娘子禀报,谁知道宋娘子会不见了...”
钱铜脸色一变。
她与宋允执最近忙着收拾平昌王和朴家,确实没功夫去管昭姐儿。
可扬州城内,谁敢有胆子掳走宋世子的妹妹?
钱铜头一个想到了平昌王,吩咐婢女速速去禀报世子,自己先去找平昌王。到了关押平昌王的地方,钱铜一脚踢开房门,瘫坐在地上的平昌王吓了一跳,见来人是她,忙爬起来一面躲避她,一面求情道:“钱娘子,你可千万别听朴怀朗胡说,他恨不得弄死本王...”
朴怀朗以两座盐场和运河投靠了朝廷后,平昌王便没存任何侥幸心里,守城之事他必然已经告诉了宋允执。
但宋世子为何迟迟没有定罪?
没有证据。
当年的人都死了,就算朴怀朗知道些什么,他也拿不出证据指认他,宋允执讲究证据,不会在没有罪证的情况下拿他,但钱娘子不是。
她若是知道了真相,定会为钱家大爷报仇。
平昌王此时最怕见到的人就是她,面色慌张地道:“钱娘子,你可别乱来,我家小女与宋娘子交好,你若是杀了本王,小女必不会放过你...”
钱铜便知道人不是他掳走的。
而朴怀朗正是与朝廷交好的时候,不可能会在这时候干这等愚蠢之事。
除了这两人还有谁?
钱铜折身去了宋允昭消失的地方,详细问了守在那里的婢女,婢女哭着道:“宋娘子正在摊位上看捏面人儿,巷子里的几个乞丐不知怎么着,突然打了起来,奴婢们转个眼的功夫,便不见了宋娘子的踪影...”
钱铜知道了。
知道人在哪儿了。
她与婢女道:“去与宋世子禀报,我会把人完好带回来。”
宋允昭被人迷昏后,并没有完全丧失意识。
她被那位卖面人的摊主拖到了身后的巷子,再套上麻袋,抬上了一辆马车,意识虽在,但没有半点力气,叫不出声。
马车很快出了城,行驶了有一个时辰,她被抬出来,又塞入了一辆花轿内。
宋允昭便趁被抬入花桥的那一刻,铆足劲往地上滚去。
没有上回幸运,很快她便被对方擒住,塞了一块布团在她嘴里,态度倒是客客气气:“宋娘子得罪了,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此趟只为请宋娘子上门做客...”
宋允昭适才那一博,全身力气都用尽了,额头冒出冷汗,人也浑浑噩噩,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不知道走了多久的山路,终于被放了下来,头上的面罩被人取下,睁眼的那一刻,天色已经黑了,灯火的光亮照进眼里,她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干净的屋子内。
屋子里的陈设很俭朴,四周乃木板墙,一侧摆着一张竹桌和几把竹椅。
而在她正对面,是一张可以移动的轮椅,上面坐着一位老者,头发花白,面容清瘦,老者的双腿齐膝之下空空荡荡,似是没了腿。
宋允昭瞳仁瞪大,惊恐地看着对面的老人,缩紧身子往后退,嘴里发生呜咽,“呜呜...”
“女娃,不必害怕。”老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恍如一个长辈,将她仔细地看了一圈,面上的神色越来越满意,问道:“你就是那个与定国公府裴小公爷许亲的女娃?”
宋允昭一怔。
没料到对方竟然知道她的身份,还敢掳走她。
他到底是谁,她压根儿不认识他。
老者看出了她眼里的恐惧,细声道:“我知道你不认识我,但你只需要对着我,和这尊牌位,磕一个头,我便放你回去如何?”
宋允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看到了一张逝去之人的灵牌,来不及去看清上面的字迹,便吓得闭上了眼睛,拼命摇头。
段元槿今夜回来得晚,看了一眼对面屋里燃着的灯火,随口问守门的人:“老爷子还没歇息?”
小厮神色躲避,说话吞吞吐吐,“快,快睡了。”
段元槿察觉出了异常,直接问道:“他屋里有人,谁?”
小匪贼神色一慌,忙道:“没,没人...”话没说完便见段元槿径直朝着老爷子的屋里走去,赶紧上前去拦:“少,少主...”
段元槿嗓音一凉,“守好你的门。”
山寨在此已经盘踞几十年了,老寨主跟前只有少主一个儿子,从小宠爱,还专门为其请了先生上寨子来,教他识字读书。
七八年前,在一次行劫之中,老爷子不慎失去了双腿,至此之后,山寨的事务一直便由少主在管。
父子俩一向和睦,但最近因为一桩事,两人头一回起了争执。
听说永安侯府的小郡主,宋世子的妹妹来了扬州之后,老爷子偷偷下令将其劫下,却没能成功,只抓到了郡主的随从,小郡主被少主救下人,直接送去了知州府。
老爷子为此与他大吵一架,骂他翅膀硬了,不听他的话。
少主也是头一回忤逆了老寨主,私下警告底下的人不准再打小郡主的主意。
然而今日老寨主还是把人绑来了山寨。
怕少主阻拦,老爷子特意打发他去了一个偏远的地方办事,没料到他回来得这么快,守在老寨主门外的几人脸色一变,上前去拦,被段元槿一道掌风劈来,不得不往后退。
房门从外被推开。
宋允昭正被两位寨子里的人摁住肩头,对着牌位磕头。
宋允昭抵死不从,两人便一个摁肩,一个摁住她后勺脑往下使力,宋允昭被逼得呜咽挣扎,额头快要抵住地面了,突然听到一道破门声,同时肩头和后勺脑的手也松开了许多,她忙抬起头,当看到那张面具脸时,眸子不自觉一亮,如同看到了救星。
然而对方在看了她一眼后,如同不认识她,淡然地收回了目光,对着坐在轮椅上的老者,唤了一声,“父亲。”
宋允昭眼睛一瞠,忘了挣扎。
“你怎么回来了?”老者的神色不太愉快,但似乎又不敢去责备他这番贸然闯进来的举动,早已在他进来的那一瞬,便偷偷把手里的牌位藏在了袖筒内,冷着脸解释道:“我不过是请小郡主来做做客,没把她怎么样,你如此着急作甚?”
段元槿走去他身旁,露在面具之外的唇角扬了扬,笑道:“我怎么听手下的人说,父亲铁了心掳宋娘子来,是想要她做您的儿媳?”
段老爷子面色微微一僵,随后嗤笑一声,问道:“我儿如此风貌,配她,配不上?”
段元槿不语,转头看向已被吓得眼珠子都不会转动的小娘子,盯着她眼里的痛惜和恐惧,淡然道:“正好儿子对宋娘子也甚是喜欢,今夜便与宋娘子拜堂,待到明日,儿子再向宋世子请罪。”
宋允昭终于反应过来,这两人乃一丘之貉,眸子里的水雾蔓延出来,挂在了脸庞上,猛往后缩,“呜呜...”
老寨主也没料到他是如此反应,怔了怔,见他面上没有半点玩笑,神色倒是有了一瞬的慌乱,低声道:“我掳她来,不过是想给钱家那位小娘子敲一个警钟,咱们可不是那等好打发的乞丐,她要是敢卖了咱们,把寨子交给朝廷,咱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段老爷子又扫了一眼瘫坐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宋允昭,眸色转了转,温和地同段元槿道:“我儿才貌双全,这天底下的女子,谁你配不上?可惜为父乃土匪出身,拖累了你,咱们一个土匪,怎可能当真与长公主之女相配...你放心,父亲定会给你找一个比宋娘子还好看的小娘子...”
半边面具和朦胧黑夜盖住了段元槿的神色,只见他唇角一弯,“如此,儿子便等父亲的好消息。”
说完段元槿便起身,走向宋允昭。
宋允昭见他朝自己而来,惶恐不已,曾经的信任在听到他们的谈话之后,早已荡然无存,吓得连连后退,脚下的一只靴都蹭掉了。
段元槿弯身替她拾起来,不顾她的挣扎和拍打,一只手捏住她胳膊,把人从地上提了起来,抬头与段老爷子道:“既然父亲无意让她做你的儿媳妇,儿子这便把人送回去。”
没等段老爷子回答,段元槿转过身,一把将还在挣扎的宋允昭抱了起来,朝外而去。
段老爷子眸色一惊,忙道:“贵哥儿,你可万不能对她有意啊!”
段元槿充耳未闻,一路抱着人到了一处屋子,进门后将对他拳打脚踢的宋允昭放在了床榻上,顺便取掉了她嘴里的布团。
宋允昭终于得到了解放,胡乱一摸,便在床榻上摸到了一本书,二话不说,朝他扔去,“你放开我!”
段元槿偏过头,书本砸在了他脸上,脸上的面具被砸偏了几分。
宋允昭一愣,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僵硬。怕他一生气,掐死自己,宋允昭吓得缩成一团,先呜呜哭上了,磕磕碰碰地道:“我,我不是不想给你钱,是,是你那日走得太快,我,我还没来得及去问兄,兄长要...”
她并非背信弃义之人,他能不能再给她一次机会。
段元槿:......
他没回头看她,取掉了面上被她砸歪的面具,搁在了木几上,走去外面。
宋允昭亲眼见他摘下了脸上的面具,不由偏着头想去看看他到底是何模样,奈何他一直背着自己,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见他走去一侧的水缸内,舀了一瓢水,倒入旁边木架上的木盆内,又取了搭在上面的一张布巾,浸入水盆里,涔涔拧水声传来,见他似乎侧了一下身,宋允昭不由再次歪头去打探。
下一瞬便冷不丁地对上了一张清隽温润的面容。
大抵没想到那青色面具下会是如此一张星眸皓齿的绝色之貌,宋允昭愣住那,忘了把歪着的脑袋收回来。
段元槿淡然地走过来,把手中的帕子递给她,“脸擦干净,待会儿有人会来接你。”
此时的宋允昭并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模样,她面上的泪痕未干,眼眶殷红,神色既害怕又怔愣,活像是个被吓傻了的傻子。
她木讷地接过帕子,擦了擦了发胀的眼睛,再抬头,段元槿已经走去木几旁,坐在了竹椅上,重新将面具戴上,抬手从耳后系好系带,嗓音温和地道:“段某无意得罪宋娘子,还请宋娘子莫要害怕。”
怎么可能不怕?
她被劫了两回,初到扬州的那一回便也罢了,他们不知自己身份,能被说成凑巧,可今日在街市上,一旁便是知州府,明知她的身份,还敢劫她。
如此猖狂大胆,非亡命之徒莫属。
人害怕了,眼泪会不受控制往下掉,宋允昭手里捏着布巾,不断把模糊的视线擦干净,见他又像上回那般坐在远处,并未对自己无礼,心头生出了疑惑,一时无法辨别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辰了,他说有人会来接她,却没放她走,她不敢跑,便小心翼翼问:“你,你是谁?”
上回他说自己是猎户,显然撒了谎。
“段元槿。”他回头,丝毫没隐瞒自己的身份,“山寨里的土匪。”
宋允昭又一瞠目。
反应半晌后,忙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我没,我没看到你的脸...”她语无伦次地道:“我记性一向差,尤其是人的脸,即,即便瞧见了,很快也会忘记...”
段元槿没想要吓唬她,但她想得太多。
段元槿无奈,不再出声,转头望向屋外。
过了好久没听到动静,宋允昭才放下手睁开眼睛,见其依旧安静地坐在竹椅上,面朝窗外,瞧得出来,他没打算杀了自己灭口。
他是在等人来接她吗?
适才听见那老者提起过钱家小娘子,不确定是不是钱铜,她试探问:“你认识嫂嫂?”
“嗯,认识。”段元槿侧目。
如此甚好,宋允昭终于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我会给你银子的。”
房门没关,外面寨子里的灯火照进来,映在他所在的窗扇前,他回头时光晕下的唇角似乎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宋允昭知道自己失信了一回,在没给出实际的东西之前,说再多的承诺都是空话。
手里布巾被她捏得温热,她想还给他,又觉得被自己弄脏了,这般给他不太好,正踌躇不决,段元槿站起了身。
他试着往她跟前走了一步,见她没再往后缩,便继续往前,到了榻前,伸手接布巾前,问道:“不哭了?”
宋允昭一愣。
她是被吓哭的,他只要不害她,她便不会哭。
忙摇了摇头。
段元槿俯身从她手里拿走了布巾,走去面盆前,拧水洗净后,搭回了木架上。
宋允昭见他对这个屋子如此熟悉,意识到她所在的地方,应该是他的房间,她这般坐在榻上终究不妥,可她脚上的两只靴都没了,一只被他提进来后搁在了床榻前,另一只则被她蹬掉,正落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
不知道他允不允许自己随意乱动,怕惹恼他,行动之前宋允昭还是决定小声问道:“我,我可以先穿上靴吗?”
段元槿没说可不可以,但他弯身捡起了离他最近的那只靴,走到了床榻前。
那便是可以了。
宋允昭忙挪到了床沿处,正欲下床去捡床榻前的那只靴,身前的一只手先她一步够到了,随后立在她跟前的脚步也往前一迈,与她一道坐上了榻。
突然的逼近,宋允昭下意识往后缩,脚踝却被抓住。
宋允昭起初不敢动,直到套着长袜的脚心被他捏在了手掌里,才挣扎了起来,想起适才他与老爷子说的话,面颊微红,告诉他:“我,我不能嫁给你,你也不能强娶我,我已许了亲,有未婚夫了。”
握住她脚心的手微微一顿,而适才她的一番挣扎,不慎掀起了他的袖口,他小臂离手背五指的距离,有一道狰狞的刀疤。
宋允昭看到了,也被唬住了,不敢再动。
段元槿继续为她穿靴,提醒她道:“你手肘受了伤。”
宋允昭愣了愣,下意识抬起小臂,宽袖一瞬滑到她的手肘处,只见光洁白嫩的一片肌肤上,明显多了两道红痕。
当是她被掳上山时,挣扎的那一下,不慎擦到了。
今夜的恐惧压过了疼痛,她一点都没察觉出来,经他提醒,方才觉得伤口处有些刺疼,只看了一眼,宋允昭便慌忙掩住了袖口。
段元槿彷佛没瞧见,始终没抬目,替她穿好了两只靴后,起身退开,解释道:“宋娘子放心,段某方才与老爷子所言不过乃权宜之策,言语里有冒犯,望宋娘子莫怪。”
宋允昭见他如此说,又信他是个好人了。
人从床榻上下来,站好后对他蹲礼道了谢,“公子救了我两回,我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段公子是个好人。”
段元槿闻言一笑,“你见过是好人的土匪吗?”
宋允昭不知道,她第一次见土匪,也见过他的真容,说没记住他的脸都是骗他的,一个人的面相骗不了人,她道:“我觉得,公子不该是这样。”
段元槿回头,面具下的目光穿过朦胧灯火与她相视,还未来得及开口,寨子底下便传来了一道女子的嗓音,“段元槿,给我滚出来!”
来人正是钱铜。
手举火把,立在寨子中央,等段元槿把人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