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富即贵by起跃
起跃  发于:2025年09月20日

关灯
护眼

经此一夜,她似乎对他很放心,如此重要的东西留给了他,便是笃定了他跑不了,有了此账本,崔家走私的案子便可以结了。
接下来便等朴家的人找上门。
心静之后,伤口的疼痛慢慢地清晰了起来,他皱了皱眉,起身走去床榻,入目乃一张雕花木床,金钩挂起轻纱幔帐,榻上铺一套春绿色的云锦被,被面以金丝勾勒出了一朵一朵的海棠,明艳温馨,少女气息极浓。
他方才回过神,自己今夜占了她的屋子。
本意是为堵她,问个明白。
她人去哪儿?
宋允执转身走去门口,外面的阿金听到动静,主动推开门,笑着道:“主子说,姑爷身上有伤,不宜挪动,且很快便天亮了,今日先在主子屋里将就歇息一夜。”
宋允执没有反驳,此时浆洗的婆子们已经起来了,他从她屋里出去,必会传出闲话。
宋允执回了屋子,身上全是血污,没去她的床榻,在适才的软塌上将就了一夜。
钱铜出去后长松了一口气,就他适才那架势,恨不得生吞了她。
扶茵跟在她身后,心有余悸,问道:“主子,姑爷如何了?”她瞧见了,一行人回来就他一个人受了伤,衫袍都染红了。
伤势应该不轻。
她听阿金说了经过,姑爷不得气死。
“死不了。”钱铜脚步缓慢往前,仰头看了一眼天,已经瞧不见月色了,依稀看到了青色的天光,那是一种能给人带来希冀的颜色,她道:“他比我想象中要厉害呢。”
扶茵赞成娘子的观点,听阿金说,段少主也受了伤。
娘子要再不冲进去,今夜只怕会两败俱伤,见她突然从屋子里出来,天都快亮了不知道要上哪儿去,“娘子,您不歇息?”
谁说她不歇息,她又累又困,“他把我床占了,我去他那里睡。”
她没有择床的习惯,只要给她一个地儿躺下,她立马能睡着,跑了一个晚上,太累了,这一觉睡得有些长,醒来后已到了中午,窗棂外的艳阳溢入床前,她听到了鸟鸣的声音,翻了个身,慵懒地睁开眼睛,便看到了坐在她床榻边的宋允执。
钱铜愣了愣,脑子还未苏醒,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儿,但她第一句问的是,“你的伤好些了吗?”
宋允执第一次在一个女子的眼里看到了惺忪之态,她身上只穿着中衣,盖在身上的被褥,是他这一段日子所用过的。
他瞥开目光,昨夜那股奇怪的心悸之感,再次滋生出来,点了下头,“嗯。”
“受了那么重的伤,你应该多睡会儿。”她坐起身,去找外衣,宋允执余光瞟见,起身背对她回避。
在医馆的一天一夜,她虽烧得糊涂,但并非什么都不知道,他在身旁坐了一夜,那时候的自己,可比如今穿得还少。
话虽如此说,但她发现扶茵把今日要穿的外衣放在了离她五步远的木几上,躺着被他看,和掀开被子走下去被他看,感觉完全不一样。
他既然在这儿,扶茵应该回避了,她只能唤道:“昀稹。”
宋允执微微侧目。
钱铜伸手指了一下木几,“你若是方便的话,帮我把衣裳拿一下。”
外面钱夫人风风火火从外推门进来时,便看到了姑爷正往床上只着了中衣的少女手里塞衣衫的一幕,一时瞠目结舌,双腿僵在那,嘴也糊住了。
她就说好端端的,她昨夜怎么不睡自个儿的屋。
这院子倒是清净。
她太胡闹了!还没定亲了,“你,你个死丫头。”钱夫人拿出了母亲的态度,骂完后,突然转过身,一把将房门合上,“当心别人瞧见,传出去还不知道怎么说你们...”
说他们什么?
钱铜没明白她这一连串的反应,是为何。
但他身侧的宋允执面上一瞬烧起了绯意,手里的衣衫丢给她,如避蛇蝎一般,离开了床榻十步之远,用自己的行动告诉钱夫人,他很清白。
走得太快,牵动了伤口,脸色又开始发白了。
钱夫人并非前来捉奸,也不忍再骂他了,她有好消息要说,上前用身子挡住了正在穿衣的钱铜,迫不及待地道:“你父亲今儿早上去盐井的路上,你猜碰到了谁?”
她能找到这儿来,还突然闯进来,必有大事。
钱铜等她往下说。
“王大人!”钱夫人兴奋地道:“那王大人说既然遇上了,便去咱们钱家的盐井瞧瞧,瞧了一个时辰回来,你猜怎么着?”
钱夫人脸上已经写了答案。
钱铜问她:“盐引的事解决了?”
“可不是!”钱夫人一锤拳,伸出了三根手指头,眼珠子都亮了,与她道:“三年。”
能在朝廷正是打压四大家的时候,能拿到三年期限的盐引,极为不容易了,钱铜愣了愣,惊喜地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钱夫人道:“你赶紧收拾出来,盐引在你父亲手里,你瞧瞧便知道是不是真的。”
人逢喜事心境也宽,旁的一切都好说了,况且这几日相处下来,钱夫人发现这位姑爷人挺不错,知书达礼,人实在,看得出来是个实诚的,走出去前便道:“盐引的事情已经解决,接下来我该与你父亲商量你们的亲事...”
钱铜已穿好了衣衫,起身去套靴,随口应道:“我的事不用你们操心,你们忙你们的。”
宋允执侧了一下目。
钱夫人已走了,钱铜走到他身旁,“你没说错,官府还真是为了考验咱们,幸好我沉住了气,没胡来...”
她美目流转,带着喜悦的笑意,向他看过来。眼白洁净,没有半点浑浊之色,瞳心漆黑,乌溜溜地在她眼眶内一阵转动,溢出来的光芒已赛过了世间最好的琉璃。
宋允执无意中陷入了那么一双眼睛,突觉心中一烫,本能地转过脸,暗忖她都进土匪窝把人家的账本偷出来了,宋允执不知道在她心里,什么叫沉不住气。
盐引给了,账本没必要再给官府。
钱铜不用再为难做选择,告诉他:“把账本保管好,这一把咱们堵上了,富贵险中求,我钱铜既要盐引,茶叶也得要。”
她招来了扶茵,“去告诉段少主,这回我是真心要买他的茶叶,他要再不卖,放在山坳里迟早会生霉,变成一堆废物。”
扶茵觉得段少主,可能会先杀了她。
钱铜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放心,你告诉他,崔家一倒,账本已经烂在了他手里,毫无价值,他拿在手里,始终是个麻烦,我这是在帮他,把麻烦引到自己身上,朝廷的人已到扬州,一百名铁骑守在城内,三艘战船正飘在海上,他段元槿是不怕,可余下的三大家没必要再去惹一身骚,散商更是没那个胆子,如今敢在朝廷眼皮子底下,顶风作案,买他茶叶的只有我钱铜了,他爱卖不卖。”
扶茵听得一愣一愣的。
而宋允执对她也再一次有了新的认知,她的狡诈已涉猎甚广。
没有人能幸免。
是以,在得知沈澈被她再次外派到货运时,宋允执已没什么好意外,但沈澈本人不乐意,气冲冲跑来,意外地见到宋允执一身的伤后,愣了愣,质问妖女,“你又把他怎么了?”
瞧瞧这人,一点都不会说话。
合该被调去外面,回不了家。
“我没把他怎么着,是你兄长为了这个家考虑,昨儿夜里一人勇闯土匪窝。”钱铜拿着勺子给宋允执搅药,太烫了,面对小弟对她的成见,她也没恼,语重心长地道:“你兄长都如此努力了,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况且,“这回不做内应,是真的去货运,我瞧你有些功夫在身,咱们刚拿到盐引,恐怕又得引起旁人的窥觊,有你在,我放心。”
她放什么心,他用得着她放心...
“什么土匪窝?”沈澈问宋允执。
兄弟俩有话要说,钱铜主动回避,把碗搁下,与身旁的宋允执道:“你们俩慢慢聊,记得喝药。”
她这一副做派,真把自己当成了他嫂子,沈澈觉得宋世子爷不能再呆下去,时间一久,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待人一走,沈澈便问道:“宋兄是查到了什么?”他听王兆说了,崔家家主被世子掐了脖子。
当夜世子去了一个地方,说是去找证据,看来,他去的地方便是土匪窝,沈澈低声道:“宋兄若是拿到了证据,咱们立刻撤出钱家,四大家倒了一家,投诚了一家,剩余两家,逃不了一场硬战。”
钱家不可惧,主要是朴家。
实在不行,世子送信给陛下,要求派兵,南下入黄海,直捣朴家的老巢,干脆利落,靠刀枪夺地盘。
是有一场硬战,宋允执道:“还不是时候,我已拿到了崔家账本,不急于一时。”
沈澈一愣,压住心头的激动,小声问:“找到了走私的证据?那还等什么,咱们顺着账本查,去蜀州一探便知究竟。”
宋允执摇头,“不用。”
不用去蜀州。
就在扬州。
昨夜他思来想去,总觉得漏掉了最关键的东西,起初他认为妖女要的是盐引,可如此一来,便不像是她的作风。
此女口上没有一句实话,她说想要什么,绝不能相信。
后来他想明白了。
她拿账本不是为了交给官府,也不是去讹段少主的那两船茶叶,她的目的是让对方知道,账本在她手里,她已经知道了崔家这些年在做什么。
她要代替崔家,成为在扬州接手茶叶的供应点。
不出意外,对方这几日便会找她。
而这,正是他想要的,宋允执与沈澈道:“先辛苦你走一趟,钱家已与匪贼段元槿结下了梁子,钱家在货运上必会遭到报复,你趁机混入寨子,摸清那位段少主有多大的本事...”
账本到手后的第三日,钱铜便收到了信函。
扶茵问她:“娘子要去吗?”
上回四大家相聚还是在两年前,时隔两年,四大家只剩下了三家,朝廷驻扎在扬州,势要拿他们这些商家开刀,不知道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谁。
人心惶惶的当头,偏生他钱家还拿到了朝廷的盐引。
扶茵怕娘子去了会被人为难。
“去,怎么不去?”这世上还没有什么好处是她钱铜不敢拿的,莫不成就因为怕他们猜忌,把朝廷给的盐引给拒了?
她脑子又不是有问题。
她凭的是本事和运气,怕什么,钱铜让扶茵回信,“三日后,钱家七娘子准时赴约。”
不知道姑爷的伤有没有好,但见他每日都会漫步来她的院子里晒一阵太阳,钱铜想着应该也好得差不多了,到了第三日晚上,钱铜便问他,“能出去吗?”
宋允执压制住心口的跳动,平静问:“去哪儿?”
“放心,这回不是你入虎穴了,是我。”钱铜手撑着下巴,看他脸上的变化,不知道是怎么产生的误解,“我知道你担心我,这次人家认脸,必须得我去。”
宋允执酝酿了一番,面上也如她所愿,挂上了几抹关心,“有危险?”
钱铜道:“不确定。”
“需要账本吗?”他问。
钱铜抬眸,意外的眼神里写着你好聪明,随即又发起了愁,嘟囔道:“我就说这账本在手里,迟早会引起旁人垂涎,无论是卖给朝廷,还是暗处的人,都能换回不少好处...”
宋允执打断她的絮絮叨叨,直接问:“想要我做什么?”
“听我的暗号。”钱铜从袖筒内拿出了一枚竹笛,当着他的面示范了一遍。
她似乎不会吹笛子,不知道怎么用力,一口气吹出来用的全是蛮劲,两腮鼓鼓胀胀,眼睛瞪得大大的,双腮越来越红。
待那一道低沉,类似夜间乌啼声发出来时,她人都快要岔气了。
妖女的憨态实在可笑。
宋允执偏头,挡住了控制不住的唇角。
“就是这样。”钱铜演示完毕,猛吸了几口气,脸色才变回来,重新将笛子收入袖筒,仰头认真嘱咐道:“我进去后,你便是外面等,不能被人发现,否则会打草惊蛇,待听到暗号,你立马进来接应我,能不能活过今晚,全看郎君了。”
宋允执点头。
又要去赴死了,钱铜摸了摸心口,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走吧。”
因是暗中保护,钱铜一人坐了马车,宋允执驾马跟随在身后。
进去闹市后,宋允执亲眼看到她进去了一间赌坊。
赌坊的牌匾上写着:【不识‘卢’山真面目】。
卢家开的赌坊。

第30章
四大家在扬州有各自的赌坊,最大的乃朴家的红月天,其余三家开的赌坊中规中矩,规模控制在了彼此默许的范围之类,从不去抢朴家的风头。
崔家倒了之后,所有产业都被朝廷抄没,扬州开这类小赌坊的便只剩下了钱家和卢家。
今夜她进去的竟是卢家的赌坊。
宋允执心中微震,卢家家主在朝廷前来之际,便向朝廷投了诚,愿意上交所有家产,归顺朝廷。
倘若卢家也参与了其中,投诚便是幌子。
赌坊门口的乞丐众多,宋允执穿回了他初来扬州时的那件破旧的绿色长衫,头戴一蓑斗笠,隐在暗处,等待里面的暗号传来。
钱铜今夜也是一身简便的装扮,里面乃箭袖劲装,外披一件绯色斗篷,进入赌坊前戴上了备好的面具。
穿过一楼拥挤的人群,她径直上了二楼定好的一间厢房。
扶茵跟在她身后,一进屋便合上了房门,待转过身时,前面的钱铜已走到了窗前,她抬手推开窗,翻身而上,利索地跳了下去。
底下的阿银早已等候多时,扶起草堆里的人,“主子。”
钱铜起身,拍掉沾在身上的干草,匆匆往前方的马车而去,“走。”
扶茵没跟上,确定人离开了后,合上了窗扇,戴好面具汇入了底下的赌场之内...
马车在街头行驶了三刻左右,停在了‘红月天’赌坊的后门,再寻常不过的一道黑漆门扇,人一靠近,便能感受到被一股隐在阴暗中的森然凉意所包围。
钱铜下车往前,没走几步,去路便被两位黑衣死士挡住。
钱铜摘下斗篷与面具,露出真容,立在灯火下等候了十几息后,对方让了路,“七娘子请吧。”
按照规矩,她能带一个人。
今夜跟着她的是阿银。
红月天乃扬州最大的金玉窟,也是无数人的无边永夜,与前楼的人声鼎沸不同,喧嚣在这里被斩断,耳边极为冷清。
有人在前带路,钱铜紧随其后。
牛角灯里的光芒从前方溢过来,照在少女白净的面容上,明明灭灭,夜色中光影的模糊之美,把少女平静淡然的目光映衬得摄人心魂。
领路的人没往楼上走,下了地下一层。
钱铜刚跨入密室门槛,里面一道不耐烦的嗓音便响了起来,“钱七娘子最近春风得意,架子也大了,一个小辈,竟也让咱们这把老骨头来等你,合适吗?”
说话的是个妇人。
钱铜抬头看,屋内灯火通明,中间空出几尺宽的过道,两侧各摆放了两把木椅,如今空了两个位子,崔家已倒,缺席的自然是她。
与她说话的妇人头梳包髻,坐在左侧靠里的位置,穿一身暗红色的蜀锦直领对襟,五根手指头上戴满了各种宝石只指戒。
钱铜望过去时,她正拿眼斜凝过来。
钱铜上前见礼,“三夫人赎罪,晚辈已有两年未见到夫人,唯恐行容上失了礼,多费了些时辰打扮了一会儿,来晚了,还望三夫人莫怪。”
三夫人冷笑道:“赎你什么罪,同为富商,身份平起平坐,我哪里有资格让你赔罪,既然来了,就别耽搁功夫了。”
“多谢三夫人。”钱铜坐去了卢家家主的身旁。
卢家家主天生是个笑脸,转过头和气地打了一声招呼,“钱家主,我也刚到不久。”
三夫人看不起他这副谁都不想得罪的样,鄙夷地移开目光,落在自己身旁空出来的位置上,慢声道:“崔万锺来不了了,今日便只剩下咱们三家,有什么想法,今夜就敞开了说吧。”
三夫人示意卢家家主,“卢道忠,你先说,朝廷的人到了扬州后,卢家的生意可有受到影响?”
卢道忠是个圆脸,一开口便觉得他在笑,“承蒙三夫人的关照,我卢家如今方才得以喘上一口气。”
“你怕是谢错了人,你应该感谢的人是钱七娘子,是她帮你引开了火力,朝廷的第一把火烧起来,全烧在崔家身上。”三夫人看了一眼钱铜,“我说的对吧,七娘子?”
钱铜面色依旧平静,“三夫人太看得起我了,不过是一场恩怨罢了,让您见笑了。”
说起恩怨,就有得说了,三夫人心头顿时生出了几分捉弄,“你们家大娘子当初嫁给崔家时,多风光,背地里又有多少人艳羡,暗里都道这桩婚姻,必会打破四大商不能联姻的魔咒。”
三夫人顿了顿,面色旋即露出了可惜,“哎,太遗憾了....”
钱铜唇角含着浅笑,一言不发听着她说。
三夫人看到她这副模样,心头顿觉解气,“都说与年轻人讲道理,讲不明白,年岁一到自然也就懂了,这话我倒是从七娘子身上得到了验证,大娘子的惨剧,足以教会七娘子,想必如今已明白,为何当年我大嫂极为反对你俩了?”
谁都知道大娘子的死,是钱家心口的伤疤。
而两年前那桩惊动朴家的棒打鸳鸯,更是七娘子的心头伤。
三夫人今日一见面,便连刺了她两刀,卢家家主怕吵起来,忙打圆场,“三夫人...”
三夫人今夜是打定了主意,要故意要她的麻烦,哪里怕得罪人,假情假意地道:“瞧我这嘴,对不住了,七娘子不会介意吧?”
虽为道歉,她却紧盯着她面上的变化。
等着她的翻脸。
对面的钱铜却并没有恼,笑了笑道:“成长路上的一段小插曲,如今倒成了一桩笑话,谁让三夫人是长辈呢,笑笑晚辈也无妨。”
三夫人有些意外,“两年不见,七娘子果然真让人刮目相看,谁还能把两年前那个候在门外...”
“大公子。”门外一道护卫的问候声,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卢家家长慌忙起身,三夫人愣了愣后,一声长叹,端了身侧的茶盏在手里,揭开盖儿刮去浮在面上的茶沫,待外面的人走到跟前了,她才缓声道:“我又不会吃了她,瞧你急得,大半夜倒把你给惊动了。”
来人立在她身前,年轻的面孔清隽,眉宇间温润儒雅,求饶地唤了一声,“三婶。”
“行了,既然来了,就坐下一块儿听吧,看看是我在为难她,还是她本事了得,频频戏耍咱们。”三夫人转过脸。
钱铜早在有人唤‘大公子’时便看到了他,和那日在钱家见到的一样,阔别两年,朴家大公子的风采依旧。本就稳重的气息,又多了一股沧桑岁月后的沉淀。
他落座于三夫人身旁,目光抬起来时,正好可以看到对面的少女,四目相视,彼此都很平静,他温和地笑了笑。
钱铜回以点头之礼。
三夫人也不绕弯子了,直接对钱铜开火,“说说吧,你是凭什么本事,问朝廷拿到的盐引?”还是三年,她真小看了她。
“三夫人必有误会,我钱家百年凿盐,经验丰富,手艺成熟,扬州正是复苏之际,钱家每年所交税额不减反增,若在此时重新换个盐主,只怕没那么快上手,不说税额骤减,市场一乱,谁愿意承担后果?”
如此说,她钱家是靠真本事拿到的盐引,三夫人才不信她的鬼话,“你倒是自信得很。”
钱铜不卑不亢,“前辈谬赞。”
三夫人索性挑明:“是拿账本换的吧?”
话音一落,耳边突然安静,落针可闻,卢家家主抬袖抹了抹额头上的轻汗,同情地瞟了一眼钱铜。
他本以为今晚钱家的人不会来,可没想到这位钱家七娘子是个不怕死的。
室内三层九盏的陶灯放了有四盏,每人身后一盏,明亮的光线不容她面上的任何一个表情隐藏在黑暗中,钱铜笑了笑,缓声道:“崔家的船乃万石船,共计十艘,若照市场价平均每宋斤散茶为一百文的价格来算,崔家的十艘船,够我钱家凿上好几年的盐,何况船上还不止是散茶,片茶与蜡茶的价格更高,而我钱家卖盐赌的是人命和盐引。”
她抬眸看向三夫人,“钱家经商多年,这笔账,还是会算。”
三夫人听明白了,似是不敢置信,她的心也太大了,不由讥讽笑出声,“你想接崔家的生意?”
钱铜没否认,“就看三夫人愿不愿意给我钱家这个机会。”
三夫人转头看向身旁的侄子,打趣道:“你看看,两年不见,这还是当初你认识的那个钱家小娘子吗,如今人家厉害着呢。”
大公子面无表情,“三婶,说正事。”
行,说正事,三夫人看向对面心比天高的人,“你在海峡炸了崔家的船,却无端把朝廷的目光引到了我朴家身上,这笔账我朴家尚未找你算,你倒是与我谈起了价,说说,你有什么本事,接手茶叶生意?”三夫人下颚一抬,“喏,卢家家主也在等这笔买卖,你认为能赢过他?”
卢道忠没敢去看钱铜,垂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钱铜答道:“账本。”
三夫人不再笑了,认真地打探起了这位四大家中最年轻的家主,慢慢品砸出来了什么,恍然大悟道:“合着你不惜冒死拿回来的账本,是要到我这讨价。”
钱铜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道理三夫人应该也懂。”
耳边再次沉默。
各自都怀着心思,钱铜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三夫人的考虑,除了最初打招呼的那一眼,她目光再也没往对面的朴大公子身上看一眼。
大公子也低着头喝茶,彷佛没听到他们的谈话,没打算插手。
半晌后三夫人与卢道忠道:“卢家家主,今夜辛苦你来一趟,日后我再单独见你。”
卢家家主知道结局已定,可那头的盐引没着落,这边的茶叶也没了,心头一急,“三夫人,就一杯羹嘛...”
三夫人不耐烦打断,“你布匹绸缎,香料不是卖得好好的吗,急什么,又贪什么呢?”
卢家家主垂头,胜败已成定局,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跺了一下脚,不甘不愿地走了出去。
卢道忠一走,三夫人便问钱铜,“你有那个本事吗?你才多大,哦,十九了,寻常小娘子早已出嫁,不过听说七娘子已找了一位姑爷,不知何时成亲?”
“账本带来了吗?”朴大公子突然插话,问钱铜。
钱铜没看他,微微垂目,“大公子想要,随时可以给你。”
朴大公子:“好,茶叶给你。”
三夫人一愣,他今夜来插什么手?大抵知道他心里还念着旧情,小声提醒:“别忘了你当初怎么答应家主的...”
大公子:“不用三婶提醒,侄儿都记得,崔家已去,茶叶生意总得有人接手,朴家应承过三大家,不动他们的盘子,侄儿是觉得比起卢家,钱家更适合。”
他爱怎么说怎么说。
但三夫人心里也清楚,钱家已拿到了盐引,除了海运这一块朴家能掐死他之外,便没什么地方都扼制得住她。
给了她茶叶,反而能更好的掌控。
半个时辰后,钱铜从里出来,廊墙上悬挂的一盏灯油,灯油已烧去了一半,时辰不早了,她脚步走的有些快。
“铜儿。”
身后突然有人唤她。
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确切来说,是很久没听到这道嗓音来唤她,钱铜脚步顿下来,突然有了些时空上的恍惚。
朴大公子从后走到了她面前,把手中一瓶药递给了她身侧的阿银,却是在对钱铜说话,“客栈里的药没了,可随时来取。”
钱铜回了神,“多谢大公子,还有呢,最近都没怎么用上。”
“受了伤?”他问。
钱铜及时想起了那位爱多嘴的掌柜,没再否认,应道:“小伤而已。”
她的伤小的小,朴大公子心里清楚得很,他停顿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在同情她还是在心疼她,声线低哑,“辛苦了。”
钱铜扭过脖子,恰好看到不知何时已退到门口的阿银。
两人独处不合适。
她抿了抿唇,仰起脸看着跟前曾经最熟悉的公子,正视着他的眼睛,让自己眼底的那一抹骄傲变得更为清晰,“我没觉得辛苦,倒是大公子这两年风里来雨里去的,记得要多保重身体。”
“大公子,告辞。”
她转身朝门口走去,身上的绯色斗篷被风吹得鼓起,像一朵盛开的牡丹,她脚步坚定干脆,头也不回,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宋允执在卢家赌坊等了一炷香的时辰,便听到了里面一道绵长的乌啼声传了出来。
宋允执没有犹豫,瞬间闯了进去。
赌场的人太多,他听不清声音从何来,好在那乌啼声断断续续,却一直没有停过,他顺着声音寻到了赌坊的后院,而后在一间暗室里找到了吹笛子的人。
不是钱铜。
是知州蓝明权的小儿子,蓝小公子。
宋允执曾在崔家见过他,那时候的蓝小公子被万人瞩目,光鲜亮丽,躲在知州夫人的背后,谁都想要前去巴结一二,如今的他却一身污垢,满头发丝散开,衣襟凌乱不堪,甚至露出了一边的肩头,狼狈地坐在一堆干草上,痴痴地看着来人。
很快蓝小公子便认出了来人是谁。
他印象很深刻,在他的定亲宴上,七娘子把她的姑爷也带过来了。
对方的形貌实在太耀眼,把当时的他都比了下去,他想这样一张脸,没有人会记不住。
“是她让你来救我的吗?”蓝小公子突然激动起来,爬行几步,朝宋允执而去,神色之间难掩感动之情,“我就知道,世人都凉薄,唯有她不同,她不会见死不救的,一定会来救我的。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