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茗雪似乎受到了某种感知,余光向他这边不经意一瞥,与他的视线直直相撞。
随后莞尔浅笑,站直身子,牵着小布丁朝他这边招手。
容承洲注视着她们,冷峻深邃的眼中泛起一层几不可见的涟漪,胸腔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涌出一股暖意。
忽然明白,为什么他手下的很多兵,会矫情地让老婆孩子来接他们下班。
这在他看来,是极失阳刚的行为,不符合军人顶天立地的形象。
身后的邢开宇发现他半天没动弹,转头问:“容哥,怎么了?”
容承洲短暂地收回视线,偏头对身后几位战友说,尾音微微上扬:
“我老婆来接我了,先走一步。”
说完, 便大步迈向前面的妻子。
徒留邢开宇和其他几个无辜躺枪,塞了一嘴狗粮的战友面面相觑。
邢开宇最先被喂饱,指着身后的几个上尉挨个问:
“你有老婆吗?”
第一个:“没有。”
“你有老婆吗?”
第二个:“没有。”
“你呢?”
第三个主动举手:“邢副队, 我有老婆!”
“不错。”邢开宇满意地点头, 下命令, “明天让你老婆来接你, 杀杀容哥的锐气。”
“就他有老婆接!”
“就他会显摆!”
“一天天跟花孔雀一样, 就知道秀!”
上尉听着邢开宇愤愤不平的骂声, 偷瞄他几眼,半天不敢说话:
“那个……邢副队,我老婆在家呢……”
邢开宇:“?”
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一腔热血被浇的透心凉, 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们几眼。
“关键时刻都不中用!”
江茗雪牵着小布丁的手, 站在原地等容承洲走过来。
夕阳在她们身上笼罩出暖黄色的光晕, 容承洲每走近一步, 都觉得光越来越亮。
在她面前站定, 牵起她的手, 攥在掌心里。
薄唇轻轻抿起, 克制地压着唇边的弧度:“怎么突然过来了?”
江茗雪微微仰头看他,笑容温柔又明亮:“来接你下班呀。”
容承洲接送了她一个多月, 她知道有人在门外等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惊喜, 但却足够踏实。
她希望他也能感受到这样的幸福。
男人眉目微动,深邃的眼中倒映着妻子姣好宁静的容颜。
他紧紧攥着她的手:“好,我们回家。”
江茗雪笑着点头:“嗯。”
正要抬脚转身时,脚下响起可爱的小奶音,还带着一点未褪的哭腔:
“等一等, 我呢?”
江茗雪这才想起手里还牵着一个小的呢。
容承洲垂眸瞥向小布丁,小娃娃仰着脸看他们,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水。
他对小孩不算讨厌,但也提不上喜欢,淡声问:“她也要跟我们回去吗。”
没等江茗雪开口解释,小布丁就拉着她的袖子,可怜巴巴地说:
“小江姐姐,可以吗?”
江茗雪“啊?”了一声,看着小布丁委屈巴的小脸,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一时不忍心拒绝。
四处张望着找人,珊姐怎么还没回来?她只是帮忙带一下而已啊。
容承洲先她一步无情开口:“不可以。”
小布丁撇着小嘴,小苦瓜一样皱起眉头:“为什么?”
容承洲没耐心跟她解释原因,只冷声问:“你爸妈呢。”
小布丁摇头,眼泪存在眼眶中,强撑着坚强小声说:“我不知道……”
江茗雪没找到朱雯珊,却先听见小布丁再次哽咽的哭腔。
忙转过头来,斥责他:“你干嘛吓她?”
容承洲抬眸不解,他怎么吓她了?
听见江茗雪温柔的声音,小布丁再也忍不住扑到她怀里,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嚎啕大哭控诉:
“呜呜呜……小江姐姐,这个叔叔好凶,他还不让我跟你回家呜呜呜呜……”
容承洲蹙起眉头,音调压低:“叔叔?”
“嗷呜呜呜呜……”小布丁哭得更凶了。
江茗雪忙把容承洲推开:“好了好了,别跟小孩子计较。”
说着抽出被他握着的手,牵着小布丁边哄边去找朱雯珊。
容承洲站在原地,拧眉看着自己空着的手,更确信了两年内不要孩子的设想。
江茗雪好不容易在门卫室前面找到朱雯珊,把小布丁交给她,边为不小心把小姑娘惹哭道歉。
朱雯珊摆手:“没事小江,小布丁一天能哭八回,不是你的问题,你别放心上。”
江茗雪感激道别,等她走后,朱雯珊的老公蹲下来给女儿整理衣领,好笑地问:
“看见谁了就哭成这样?胆儿咋这么小呢?”
小布丁已经止住了哭声,只是还有些哽咽,抬手指着不远处的容承洲:“就是那个叔叔。”
朱雯珊老公看过去,遥遥看了一眼就唰地收回。
干笑改口道:“是容上校啊,那你哭吧,哈哈,是该哭。”
容上校板起脸来,别说他两岁的闺女了,她爹都能被吓哭。
江茗雪回去找容承洲,跟他一块走回去,忍不住指责他:
“容承洲,你干嘛把小布丁吓哭?”
男人看她一眼,冷漠的神情颇为无辜:“我总不能去整容吧。”
他就长这样,小孩胆小,他能怎么办。
江茗雪转头看他一眼,容承洲平时刻板的表情的确有点凶。
要不是“阳起石”的诱惑力太大,她第一次在医馆见他时,也差点被吓得不敢拦住他。
她说:“那你笑一笑呀。”
容承洲偏头看她:“我不是经常对你笑吗?”
江茗雪无语地瞥他一眼,不敢苟同。
他那笑得跟没笑一样,要不是跟他朝夕相处时间久了,恐怕连她这个妻子都分辨不出来。
容承洲还算听劝,扯了扯唇角:“这样?”
薄唇稍微弯起,面容却依然严肃冷峻,更像是危险的冷笑。
江茗雪抬眼望去,那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容老将军。
容承洲很多特征没有随容少将,反而更像他的爷爷。
大概是因为容少将年轻时常年不在家,容承洲一直跟着妈妈和爷爷奶奶住,潜移默化中受到容老将军的感染。
包括神态、语气以及做事风格。
容老将军在见她这个儿媳的时候,还对着镜子练习怎么笑呢。
算了,爷孙俩也都不容易。
江茗雪放弃,不再强求,挽过他的胳膊:
“乖,咱还是回家吧。”
容承洲攥住她的手:“那你教教我,该怎么笑。”
江茗雪:“我才不教,我的课可是很珍贵的,要先交学费。”
夕阳染红基地的半边天,他们并排往家属楼走。
“这个月工资快发了,都打给你,够吗?”
“当然不够,江老师的课千金难求。”
“那我只能晚上再卖点力气了。”
“……大白天的你别发情。”
“马上天就黑了。江老师,晚上记得教我。”
“……”
晚上散步,两个人手牵手走在柏油路上。
微风温柔吹拂着,三三两两的年轻夫妻散落在路两侧。
江茗雪声音轻快,骄傲地和他分享今天在麻将桌上的战绩。
容承洲认真听完,夸奖她:“这么厉害,下次让我也见识一下。”
今日战绩太过卓越,江茗雪不禁大放厥词:“那你跟我玩之前多借点钱,我怕你输不起。”
容承洲轻笑:“行,都听你的。”
聊到一半,不远处一名空军兵行色慌张迎面跑来,小跑着到处提醒:
“司令员来家属院督察了!各单位注意!”
声音刚落,路上的几对小夫妻纷纷松开了手,间隔两米远,装作互不认识。
江茗雪也扯了扯手,想松开,容承洲却攥紧不放。
“你没听见吗?你们司令员要来了。”她好心提醒他。
“没事,不用管他。”容承洲岿然不动,继续牵着江茗雪的手往前走,“最多挨顿批评。”
江茗雪语滞了一瞬,抬头看他:“你好嚣张啊,容上校。”
男人淡笑,没有否认。
他并非嚣张,只是大事上已经在按照部队的要求舍小家了,这种难得的相处时间,他不想循规蹈矩浪费。
沿着既定的路线散步,不可避免和以司令员打头的几名领导撞上。
容承洲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江茗雪跟着有样学样,也跟着礼貌点了点头。
司令员笑着回应他们:“这就是小江吧,之前听小容提起过。”
江茗雪微微一笑:“是的,袁司令好。”
原本远远望见司令员一行领导还有些紧张,但现在看着面前司令员和蔼可亲的脸,感觉也没刚刚空军兵说得那么吓人,心底不由放松。
“哟,小容还跟你介绍过我啊?”
没想到江茗雪知道他的姓氏,袁司令笑意明显加深。
江茗雪点头,煞有其事回答:“是的,承洲之前总向我称赞您。”
其实是听刚刚预警的兵哥说的。
司令员很满意:“不错,这小子终于上道一回。”
容承洲蹙了下眉头,忍了半分钟,还是没拆江茗雪的台。
“对了,你们那间家属房住着怎么样?”袁司令关怀地问。
这话是问他们俩的,江茗雪还在整理措辞,身旁的男人就率先开口。
容承洲:“还可以。”
“就‘还可以’?”刚夸完他上道就被打脸了,司令员横他一眼,“那可是我排了几个月准备给我老婆住的,结果先让你小子抢了,你还不领情。”
容承洲不冷不淡道谢:“多谢司令费心了。”
司令员瞪着他:“真是跟你爷爷一模一样,又冷又臭的硬石头!”
一旁的副司令直勾勾盯着他们交握的手看,戳了戳旁边的领导,想提醒他纠察抓典型。
司令员却像是没感知到一样,冷哼了声,袖子一甩,带着一行人接着往前巡查了。
副司令员不敢越俎代庖,只能在走了几步用力拉司令员的袖子,转头指着身后当着他们的面还敢手牵手的小夫妻,如今背对他们已经渐渐走远。
义正严词指责:“司令,你快看啊,他们在家属院牵手!这影响也太恶劣了!”
司令员板着脸说:“牵手什么牵手,那叫握手!”
副司令员:“……?”
“他们还拉拉扯扯搂腰呢!”
“拉扯什么拉扯,那叫礼节性拥抱!”
副司令员:“?”
“不是,你之前通报批评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司令员音量提高:“你要是能把飞鹰-27给我旋转三百六十度,你就是当着我面亲嘴儿我都给你鼓掌!”
副司令员:“……”
这高难度技术整个飞行大队也就容承洲能飞出来。
副司令被噎得死死的:“行,你就双标吧你。”
周四下午,江茗雪又跟着朱雯珊到基地门口去接容承洲了。
经过昨晚几个小时的速效训练,容承洲这次终于没再板着脸。
甚至和善地蹲下来帮小布丁拍裙子上的灰。
小布丁原本见他还战战兢兢的,看到容承洲冲她浅笑那一瞬,旋即破涕为笑,奶声奶气地夸他:
“大哥哥笑起来真好看。”
容承洲不由抬了抬眉梢。
长得吓人就叫叔叔,长得好看就变成哥哥了。
这小姑娘从小就有颜控的资质。
江茗雪在旁边忍俊不禁:“你看,笑一下连称呼都变年轻了。”
容承洲也跟着提了提唇角。
生个这样的女儿,似乎也不错。
小布丁的爸爸就在旁边,忙跟他道歉:“容队,小孩子不懂事,您别放在心上。”
容承洲:“没事。”
眼前的飞行员看着有些眼熟,容承洲手下带的兵太多,一时没想起来。
手上牵着小布丁,缓缓站起身,淡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布丁她爹终于有了姓名:“报告容上校!我叫周文琪!!”
容承洲颔首:“不错,你女儿很可爱。”
小布丁她爹瞬间喜极而泣。
好闺女,哭得值啊!
父凭女贵!
他被容上校夸了!
一眨眼到了周六,安城最近的湿气很重,空气里裹着浓重的潮气,黏在人身上闷闷的,像是要下大雨。
担心被淋湿,几个人把麻将桌搬到了楼上朱雯珊的家里。
窗外天色阴沉,她们几个在客厅开着灯打麻将,电视机还在播报着央视新闻。
今天于姨不在,四个人正好凑成一桌,边喝着西瓜汁边打牌。
小布丁坐在旁边的泡沫爬爬垫上玩着积木,不哭也不闹。
家属院的小屋里,几位军人家属相互依靠,时光静好。
朱雯珊打出一张“五条”,忽然叹了口气:“一想到小江明天就要回家了,我这心里就不舍得。”
沈姨瞅她一眼:“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竟提这些伤心事。”
陶若梨:“江江还没来几天呢,这么快就要走了,就不能再多留几天吗?”
江茗雪轻声道:“我也很想留下来陪你们,但我的工作不允许。”
在家属院的这几天,虽然周边偏僻,哪里也去不了,但有几位朋友陪伴,对她来说是一段难忘的回忆。
想说什么下次见的话,却说不出口,因为下次不一定会再来安城了。
一道奶声奶气的清脆声音响起,打破了有些沉重的氛围。
“妈妈,我今天想和小江姐姐一起睡。”
小布丁似乎也知道小江姐姐要离开了,抱着积木光着脚丫走过来。
朱雯珊嗔怪地瞪女儿一眼:
“不行,小江姐姐这几天带你就够辛苦了,不许再去给小江姐姐添乱。”
小布丁委屈地撇嘴:“为什么……”
江茗雪看着她伤心的小表情,自己也跟着心揪了下。
她当然是愿意和小布丁一起住的,但是今天毕竟是和容承洲独处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她如果私自把小布丁留下,扰了他的兴致,这个男人肯定要跟她闹脾气的。
朱雯珊考虑的也是这一层,无论小布丁如何哭闹都不同意。
小姑娘哪里知道大人那么多弯弯绕绕,只知道她最喜欢的小江姐姐要走了,她舍不得。
“这样吧,小布丁今晚到姐姐家玩,等困了姐姐再把你送回去,好吗?”
江茗雪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这样容承洲也不会提意见了。
小布丁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有些不满足。
她就是想跟小江姐姐一直在一起嘛。
朱雯珊:“小江,不用管她,她就是被我们惯的了。”
话音刚落,小布丁衡量了下轻重,就识趣地瞪着小短腿跑到江茗雪旁边:“我听小江姐姐的。”
江茗雪笑着摸她的头:“好。”
朱雯珊拿这个女儿没办法,只能顺着她来。
她意味深长地冲江茗雪眨眨眼:“放心,我晚上就是绑也会把她绑回来。”
江茗雪瞬间脸通红。
这种事在家属院里已经心照不宣,几人都笑得合不拢嘴,沉重的气氛再次消散。
笑声渐渐变小,电视机里的新闻播报声显得更加清晰:
“近日,南方部分地区遭遇持续性强降雨天气,多地出现严重水涝灾害,中央气象台持续发布暴雨预警,各地各部门迅速行动,积极开展抢险救援工作,全力保障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
沈姨正对着电视,时不时看一眼,打牌的动作顿住:
“哎呀,南边下这么大的雨吗?怎么都出现洪涝了。”
其余三人也停止打牌,转头看向电视。
看着屏幕上播放的农村房子被淹,村民被大水冲走的视频,都跟着悬起心。
朱雯珊叹口气:“天灾面前,人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江茗雪抿唇,看着电视上被水泡得浑身发白的三岁小男孩,隔着屏幕生出一种无力感。
陶若梨:“沈姨,换个台吧,看得我都没心思打麻将了,咱什么都做不了,净跟着难受。”
“好好好,这就换。”
但这个新闻一出,几个人也没心情玩了,没打几局就散了。
江茗雪照旧和朱雯珊一起去空军基地,各自接自己的老公。
出门前,朱雯珊看了一眼手机消息,忽然转身:“诶,不用去了。”
江茗雪牵着小布丁的手,问:“怎么了?”
“文琪刚给我发消息说他们部队要去南城参与抗洪救灾,已经出发了。”朱雯珊扬扬下巴,“你快看看你手机,你家的估计也在。”
江茗雪听她说前半句话时,就已经拿出手机,才看到容承洲在五分钟前给她发的消息:
【C.M】:珮珮,南城洪灾险峻,我需要去支援,现已在路上,来不及和你当面道别。我安排了人明天送你到车站,你照顾好自己。
【C.M】:等我回来,勿念。
江茗雪看着这条消息,内心很平静。
没有对他再次食言的行为有丝毫不悦,而是油然生出一股溢出的自豪感。
她无力干预的事,她的丈夫要去替她做了。
这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
随时随地。
为国家,为人民。
她回复他:
【好,你也要注意安全。】
随后浅浅弯唇,半蹲下身子问:“小布丁,今晚跟姐姐一起睡好不好?”
小布丁眼睛一亮,惊喜道:“好哇好哇!”
说完想到旁边的妈妈,转头小心翼翼问:“妈妈,我可以去嘛?”
朱雯珊失笑,松了口:“去吧去吧。”
容上校不在家,正好让女儿陪小江睡一晚。
“好耶!”
小布丁高兴地跳起来,蹦蹦跳跳地跟着江茗雪回了她的家属房。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大哥哥不在,她就能去睡了。
但反正能跟小江姐姐多待一晚,她也开心。
湿气闷了整整一天,终于在凌晨下起大暴雨。
江茗雪抱着小布丁睡在次卧,被一道雷惊醒。
抬头看了眼外面电闪雷鸣的阴沉雨夜,再也睡不着了。
不知道容承洲那边是不是雨下得更大,这会儿是不是还在救灾。
又一道惊雷劈在窗户上,小布丁也吓醒了。
但却没有哭。
而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短小的胳膊抱住江茗雪:
“小江姐姐不怕,小布丁保护你。”
小姑娘声音软软的,身上的奶香气还没褪,却说要保护大人。
“谢谢小布丁,姐姐没事。”她抱着小布丁,柔声说。
原本是她陪小布丁,现在却变成了小布丁陪她。
“我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我妈妈也经常晚上睡不着,担心我爸爸会出事。”
小姑娘的小手一下下拍着她的胳膊,用稚嫩的声音安慰着她:
“大哥哥会没事的,他和我爸爸都是大英雄。”
江茗雪眼眶一热,紧紧抱着小布丁,轻声重复着:
“是,他们都是大英雄。”
雨下了一整晚,在最后一天的上午停止。
江茗雪和她们一起吃了午饭,就收拾东西准备出发了。白天有高铁票,两个小时就能到。
容承洲让一名空军上尉来送她,江茗雪来时没有行李,走的时候倒是带了一堆。
两位大姨和朱雯珊、陶若梨给她塞了好多吃的,陶若梨怕她拿不下,连着自己的背包都塞给她了。
江茗雪看着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包,既感动又哭笑不得:“你把你的包给我了,你用什么。”
陶若梨眼眶红红的:“到时候我再买嘛。”
江茗雪忍下眼底的酸意,弯唇浅笑:“这些天谢谢大家照顾,和你们在一起过得很开心,有机会我们会再见的。”
沈姨抱了抱她:“这么远的路不用专门过来,要是哪天路过回来看看我们就行。”
江茗雪点头:“嗯,一定。”
几个人轮流拥抱过后,才依依不舍松开。
朱雯珊提醒她:“好了,再不走小布丁就该醒了,到时候就走不了了。”
“好。”
江茗雪转身,坐在车子后排。
空军上尉关上后备箱,绕到驾驶座旁,正要开门坐进去时,远处忽然有一名军队护士急匆匆小跑过来,对楼下零零散散坐着聊天的家属大声问:
“有没有家属是学医的?南城救灾一线需要支援,军医人手不够,急需大家帮忙!”
一片鸦雀无声。
没有人举手。
楼下十几位家属不乏有学医的,但自己的丈夫已经在一线,她们还要在家照顾孩子,去不了。
一阵寂静中,军务专用车的车门被打开。
江茗雪从车上下来,关上车门:“我是。”
不轻不重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护士喜出望外:“太好了!你愿意去前线支援吗?”
江茗雪点头,正要开口说话。
一旁的朱雯珊先一步打断她:“小江,你都要走了,就别蹚这趟浑水了。救灾的环境可比不上你在医馆里坐诊,那是很辛苦的。”
于姨也劝她:“是啊,你们家已经出了一位顶梁柱了,就算你不去也没有人会怪你的。”
不是人心淡漠,而是出于心疼。
军嫂奉献的已经够多了,没必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江茗雪安抚地看向她们:“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你们或许忘记了。”
她浅笑着,声音温柔沉静:
“在成为他的妻子前,我先是一名医生。”
第68章
江茗雪退了票, 跟着几名空军军医一起坐上军用直升机,带着朱雯珊她们几个捐献的物资,向南城飞去。
雨刚停不久, 直升机旋翼搅散最后一缕潮湿的云气。刚下过雨的平原像被雨水熨过, 灰褐的土地泛着哑光, 田埂线笔直得像墨尺画的, 初秋的田野正透着清润的色彩。
雨后初霁的北方笼罩着一层雾蒙蒙的湿意, 像是被清洗过后那样透亮, 让人挪不开眼。
这样漂亮的风景换作之前,她会趴在窗前好好欣赏,但现在, 她必须为了医治灾民而养精蓄锐。
即便不困, 也逼着自己浅眠了一会儿, 以免救援时精力不足。
两个小时后, 军用直升机缓缓悬停在南城上方, 江茗雪睁开眼, 窗外不同于来时的清透, 入目是一片荒凉破败的灰黄色, 整座南城泡在浑浊的水中,灰蒙蒙的白日暗得像黑夜。
灾情比她想象中更糟糕。
直升机停落在南城灾区临时搭建的停机坪上, 他们提前在舱内换上防护服。
江茗雪攥紧医疗包,跟着军医往救援车跑时, 雨还在倾盆往下砸,裤脚瞬间被积水打湿,雨水钻进领子里打湿布料,连雨衣都防不住。
车窗外,街道被浑浊的洪水漫过, 路边的树歪在水里,隔着密闭的车窗都能听见被困在居民楼里嚎啕大哭的婴儿啼哭声。
洪水还在继续往上涨,越往他们负责支援的区域接近,积水就越深,连救援车都开不进去了,又转为冲锋舟,向临时安置地赶去。
空气里混着浓重的黄水泥气味,不远处的房梁上有几位年迈的老人,颤颤巍巍地抱着房檐,无助又可怜。
一幕幕触目惊心的画面闯进眼帘,江茗雪放在膝间的手心不自觉攥得发紧。
在电视上看新闻是一回事,实地参与抗灾又是另一种震撼。
曾经屏幕后的录像都转为了真真切切的场景和声音,瓢泼无情的大雨、四处奔走的救援人员、飘满了杂物的洪流,以及耳边此起彼伏的呼救声……都让她的呼吸变得沉重。
在天灾面前,人是那样不堪一击,一个洪浪,就能轻易把一条生命带走。
“那栋楼里都是老人和孕妇,我们先过去。”军医总指挥坐在冲锋舟最前面,安排人员。
他们支援的是南城所管辖的一处落后县城,地势较低,村里的防水机制较差,是受灾最严重的几处之一。
救援人员开着冲锋舟将她们送到临时安置楼,就又原路折返,到另一处继续救人了。
临时安置楼里坐满了获救的居民,有只呛了些水几乎没事的,也有在水里泡到气管发炎的,还有被洪水冲击的过程中,四肢被锐利的硬物划出几个大口子,正在往外涓涓流血的。
江茗雪扫了一眼,就迅速果决地走到那名血流不止的灾民面前,拿出医药包帮老人包扎。
由重症到轻症,从老人孩童到青年壮丁,先救命,后治伤。
抗灾救援与平时治疗不同,这是在争分夺秒和洪水抢人,江茗雪动作敏捷地给老人包扎完,紧接着转到角落的小男孩面前,半蹲下来,指尖沾着碘伏和酒精,帮他清理脚踝上被石子的划破的大片伤口。
小男孩疼得直抽气,她一边轻轻吹着伤口,一边快速用无菌纱布裹紧:“别怕,包好就不疼了。”
“医生姐姐,我不怕疼,但我好想见我妈妈。”小男孩哽咽又坚强,“姐姐,你知道我妈妈现在在哪儿,她现在是不是安全了吗?”
这个问题把江茗雪问住了,她刚到南城,还不清楚状况。
旁边另一名医生听见后,转头看过来,面色沉重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小男孩的妈妈为了保护他,被洪水冲散了,现在了无踪影。
江茗雪手上的动作一顿,捏紧的指尖微微泛白。旋即转过来,低头帮他打好纱带的结,温柔的声音从口罩下传来:“救援的哥哥们已经把妈妈救下来了,正在外面等着接她的宝贝呢。”
小男孩喜出望外:“姐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江茗雪喉间滞了一瞬,随后微笑点头:“是真的。”
她也希望,她胡乱编撰的话最后会成真。
安置地的病人众多,才治疗了十几名病人,医疗包里的工具就用完了。
江茗雪抬手擦了擦额间的汗,走到医疗点取新的,却听见指挥员大声和电话里吵着什么:
“什么?我们十几名军医在这里围着几百名患者急得团团转,连军人家属都被我们薅过来了,你们医院出不来人就算了,现在连送一批药都要两天时间,你们还当人命是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