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眼皮蓦地一跳。
她看着对面的侄女,心里泛出来一种奇异的不祥之兆。
她自然还是从前的阿娇,她的亲侄女。
她不会背叛自己而去,这一点,长公主甚是笃定,从不怀疑。
她也确实如长公主所料的那样,自己乖乖回来了。
然而,面前的这个女郎,却又隐隐好似已经变了一个人。
她回来了,却是如此陌生,以致于见她望来,听她说话,都能叫长公主生出一种犹如芒刺在背似的不安之感。
“何事?”
长公主自是不愿示弱,缓缓扬直脖颈,问道,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笑意。
“我随姑母去,自会尽我所能,助姑母达成心愿。但是,从今往后,从今夜此一刻起,我做什么,我不做什么,都将由我自己决定。”
李霓裳说话声音不大,语气亦是如常,但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却是异常清晰。
说完,她凝视着神情渐变、脸上再也挂不住笑意的姑母,微微一笑。
“这一点,请姑母记在心上。”
“阿娇先回了。明早再来与姑母汇合,一道上路。”
她向着僵坐不动的长公主再次行了一礼,转身待去,看见一旁因吃惊而变得呆若木鸡的老女官,扫了她一眼。
“下回若再叫我听到你大放厥词,此前那荣婆子如何死的,你也一样,下去和她作伴!”
曹女官醒神,浑身一抖,立刻跪落在地,啪啪地狠狠抽起自己的脸,连声讨饶。
“公主开恩!公主开恩!老奴该死!老奴往后再也不敢了——”
李霓裳从老女官的面前走过,打开门,看见瑟瑟正站在门外。
瑟瑟眼角泛红,眼眶里似含泪光,唇角却带着一抹笑意似地,默默地望来。
李霓裳和她对视了片刻,朝她点了点头,随即收目,迈步离去。
第100章
天王伤情渐愈, 本早就计划发兵东出潼关,至虢州一带驻扎,以预备接下来的东进大计, 却因前段时日的事, 一直耽搁到了现在。
如今婚礼操办过了,那儿郎子和他的关系,虽距他期待依旧甚远,但至少,看见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剑拔弩张, 张口闭口便是老贼。
短短一段时日, 便有如此变化,说起来,天王也算是满意的,最后只剩如何将人从裴家要回的事了。
但此事非同小可, 他自己也知,不可操之过急,念来日方长, 军事不可再耽搁下去,照惯例, 将这边的余事都交给谢隐山, 自己昨夜便离开天生城,出发去往了潼关。
天生城不大,可容的兵马有限, 所驻全是天王亲兵。他大部的人马, 除去义王陈永年所领的那一支正在作战的,其余如今都集在潼关营待命,随时预备出关东进。
裴世瑜知天王昨夜已离开天生城了, 但此事和他完全无关,况且,关系军情,他更不便过问,免得让人误会他有刺探之意,不料今日一早,谢隐山的部下孟贺利来找,说天王要他去往潼关见面。
他这几日都在驿馆内照顾着李霓裳。此地距潼关不算远,但一个来回,至少也需一天的路程,传信又没说叫他过去何事,他自然不大乐意,然而孟贺利却说天王吩咐,要他务必赶去,不得延误。
人在屋檐下,又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裴世瑜更不是完全不懂人情世故之人。往后是否叫回对方为“老贼”不知,但现在,别的不论,就是冲着他替自己和她又办了一场婚礼的这件事,也不好过于冲撞。
裴世瑜只好与孟贺利一道,匆匆赶去,差不多晌午抵达,被带入大营,才知军中为了迎接天王伤愈归来,同时为了给他展示这段时日的操练成果,将军们领着各自部下,正在举办演武大会。
大营扎在潼关旁,今日的演武场所就在关楼畔的一片旷地之上。天王高坐在点兵台的中央,左右陪坐着十数名麾下干将。各营为在天王面前争功露脸,无不派出最为出众的将士,射箭、相角、骑术,相互竞争。
裴世瑜到时,演武大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场中发出的喝彩之声此起彼伏,声若撼地。他被亲兵带到点兵台下,天王正与左右之人观战,谈笑风生,听到亲兵来报,吩咐了一声。裴世瑜被引上点将台,行礼过后,亲兵指着设在天王座下一张离他最近的空位,请他入座。
这位置离天王不过数步,按说,即便是贵客,也不该坐在此处,何况是他这个不久前还是死敌的后辈小子。万一他中途暴起要对天王不利,只怕谁也来不及阻止。
裴世瑜不知天王安排自己坐在此处的用意,看他一眼,见他正为场下的一名获胜者大声喝彩,又高声命人赐酒下去,略一迟疑,便不再多想,上前入座。
周围众将领见状,面面相觑。
没有想到这个空位,天王竟是为这裴家子而留。
惊异过后,便不约而同,都想到了军中正在流传的一个说法,道天王近来善待这个曾刺杀过他的年轻人,目的是为了向天下昭显他的宽仁,亦为示恩裴家,以怀柔为先。裴家若能就此顺应大势,甘心投效,于天王自是大利。
原本部分人对这说法还抱怀疑态度。毕竟,长久跟随天王的人都知,以他性情,既结下了那样的大仇,除非对方主动讨饶,否则,想天王率先示弱,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然而此刻,所有人都不得不相信这个说法了。否则,何以解释天王近来的异常之举。
他对这个年轻人的纵容与喜爱,就算是个瞎子,也能闻出来一些味道。
裴世瑜没有理会周围之人向他投来的各种目光,泰然安坐,一面自斟自饮,一面观看场中演武。
不得不说,即便他眼高于顶,向来不将别家放在眼内,此刻也是被面前这支军队所展现出来的精气所感染。
场上的这些军士,个个威武刚健,雄赳气昂,他们眼里显露出来的那种渴求胜利的悍勇精气,几与裴家的虎贲军不相上下。
尤其最后,武士列作方阵,齐为天王献上凯旋战舞。
在震耳的擂鼓声中,演武场宛如化作战场,上有甲光曜日,风云叱嗟,场面之雄浑,气势之恢弘,实是震撼人心。
当最后,众星向斗,万川归一,武士聚到点兵台前,齐声向天王恭祝凯旋。他们发出的祝声夹杂着全营军士的欢呼之声,如龙吟虎啸一般,响荡在潼关内外。
纵然心中不甘,裴世瑜也不得不承认。论军力强盛,当世这个天王若称第二,恐怕无人能当第一。
天王发出一阵笑声。
“万骑鞭过起尘兮,潼阙蔽日瞰云兮。铁衣曜日起笳鼓兮,安得丈夫奏凯旋兮!”
待演武场上的欢呼之声慢慢平息下去,他命人取来纸笔,信手写了几句,便命再次赐下酒去。
有人上来,取天王手书,到前方高声宣读。
全场再次响起欢腾之声。
点兵台上的众将更是连声恭维,颂天王文采。
天王笑了笑,望一眼身旁始终沉默静坐的裴世瑜。
“裴家儿,你说说看,我的这些勇士,比之你河东虎贲,孰高孰低?”他似是随口般地问。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周围倏然转为寂静。
众人无不停下手中之事,纷纷看着裴世瑜。
裴世瑜抬目,望向天王。
他神情从容,抛出这句话,便自顾斟了一杯酒,端起,微饮一口,这才举目,也望向他,面含微笑,神情怡然。
然而,裴世瑜却清楚地看到,在他投向自己的目光里,分明带了几分审视般的味道。
他似故意要在这样的场合,刁难自己。
倘若违心,说河东军不如天王军,他裴世瑜往后也不用回河东了。今日此刻,将会是他此生无法洗刷的污点。
但他若说天王军不如自家虎贲,如此场合之下,显也不够妥当。结果必会引发众人不服,激怒在场之众。
他不怕树敌,但显然,倘若他的回答招来如此结果,则意味着,在天王为他设下的这个明晃晃的陷阱之前,他选择主动跳入和他硬杠。
此固然不算错,但显然,绝非智举。
二人四目相望。
片刻后,天王目中隐隐似掠过一缕夹杂着失望的懊悔之色。
他瞥了眼周围开始交头接耳面露讥意的部下,微咳一声,正待发声将这场面掩过,裴世瑜已是起了身。
“方才天王借潼关演武随口成诗,以抒英雄壮志,叫我很是佩服。想起前日曾登太华西峰,当时也是有所感触,奈何自小顽劣,腹无点墨。好在我也有一长处,那便是不怕贻笑大方。不如作一打油诗,以应答天王。”
天王似是有些意外,微微抬了抬眉,示意近侍为他送去笔墨,裴世瑜却未接,拔出自己身携的那一柄匕首,大步走到了点兵台上所架的一面巨大金锣之前,举匕,开始在锣面之上刻字。
匕尖随他腕力,在金铜所打的坚硬锣面之上嗤嗤游走。金属碎屑纷纷掉落,匕尖镂出了道道深刻的划痕。
很快,他刻字完毕。
一旁的众将早已围拢过来观看,见刻字笔走龙蛇,字字深入金面,清晰异常。
“万仞雄峰入九霄,但见瀛寰乱未消。”
“我将浩气凝青霜,欲扫胡尘靖宇朝!”
一人高声如此念道。
且不说这诗应答如何,金锣乃战场之物,为求送声最远,面以最为坚硬的铸金所造。就算匕首再如何锋利,想在上面刻字,也是不易。何况是短时间里,刻出如此齐整的字样。
众将对望,一时默不作声。
裴世瑜收了匕首,掸了掸方才落在他衣袖上的些微金末,长身玉立,望向座上天王。
“论东征西讨,挞伐群雄,我虎贲军自然无法与天王的雄军相提并论。但我裴家军数十年如一日,守关靖难,于这乱世里尽己所能,为万千边民守住最后一片安身之地。这一点,敢问天王,可曾有过?”
他话音落下,不止点兵台,台下附近许多原本正欲看他笑话的军士,亦是慢慢沉寂了下去。
他的刻字言志与随后的这个解释,不曾贬低今日主家,但更不见自谦。不卑不亢之余,最后一句反问,不啻于反将天王一军,隐然反客为主,竟是倒压天王一头。
孟贺利一直就在点兵台前,将台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唯恐天王发怒,胆战心惊望去,却见他一言不发,凝目在这年轻人的身上。他神情高深莫测,全然不见喜怒。
四周陷入异常的凝寂。
裴世瑜知自己该去了。
他也明白天王今日将他召来此地的目的。
是显武扬威,展示军力,好叫他看到天王军的威势,借此警告裴家,日后若也有举兵逐鹿之念,先掂量一番轻重。
他神情如常,走到天王面前,向他行了一礼,随即转身,走下高台,在身后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穿过大营走了出去。
无人加以阻拦。
他径直出了营门,从停马柱上解下圈住龙子的马缰,正欲纵马离去,孟贺利从后匆匆追了出来,叫住了他。
“裴郎君等一下,天王另有一话,要我传你!”
裴世瑜停步转头,见对方奔到自己的面前,站定,又似怕被人听到了,望了下周围,这才压低声道:“天王命我对郎君说,携公主回河东后,哪日若逢梦兰之喜,务必派人来告一声,他好为郎君与公主备上贺礼。”
此话传毕,莫说裴世瑜莫名其妙,连孟贺利也觉得古怪,好像哪里不对,然而却又说不上来。
裴世瑜眺望了一眼方才来的方向:“他这是何意?”
“应是……应是天王盼郎君与公主早日喜得贵子?”孟贺利胡乱猜道。
又是因了姑母的缘故?他竟连这都要过问。
虽然裴世瑜绝对不会照他之言行事,但这也不是什么不好的话。
而且,被这一句提醒,忽然想到,将来若真有那样一日,究竟会是何等感觉?
才出起神,又忽然想到,和她至今仍未圆房。既不曾有过那事,又哪里来的什么梦兰之喜?
怎的这宇文纵竟似比自己还要着急。
不过一天不见,想到她,忽然归心似箭。
也不知她此刻在做甚,是否在记挂他。
“替我道声谢。”
他随口说了一句,按住龙子的背,轻轻一跃,人便坐上马背,转向疾驰而去。
第101章
夏夜炙热, 土路上泥尘飞扬。远处,野地的对面,闪烁着寥寥几点昏黄的火色, 那是聚在潼关附近的乡野村落里的人家所发。
裴世瑜踏着月光, 走马在道。
白天出天王营后,他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到了此刻,人虽不乏,但早已是饥肠辘辘。龙子更是跑得浑身流淌热汗, 毛发湿漉漉地覆在后颈之上, 宛如方从水里出来一样。
好在地方已是不远,只剩最后十来里路了,怕她记挂,打算一口气赶回去再作休整。
思定, 他夹紧马腹,正待催马加速,冷不防此时, 道旁河边的一簇野草丛里,钻出一名童子。
童子应来自附近村落, 只见他一手举着只网兜似的东西, 一手提一口灯笼,口里嚷着话,似一边呼朋引伴, 一边追逐着前方的飞舞流萤, 只顾扑罩,根本没有留意路情。直到冲到土路中央,这才发觉马蹄扬风而至, 人当场吓得呆住,手里的东西也掉在了地上。
裴世瑜全无防备。电光火石间,猛提马缰。
龙子亦极灵慧,长嘶一声,奋力扬起半身,随着勒缰引导的力道,在空中硬生生地转了个向,这才避开了人,不至于踢踏而过。
稳住龙子后,裴世瑜坐于马背,望一眼童子,见他仍呆呆不动,知马蹄并未碰人,童子只是被吓住了而已。
他不欲耽搁行路,更不会与如此一个莽撞小童计较什么,本待要走,又留意这童子身上衣衫虽然破旧,但补丁整齐。想到便是再穷乡僻壤战火不绝的地方,孩子也是父母心肝之肉,怜他确被吓得不轻,此刻两眼仍是直勾勾的,顺手正要从龙子背上的负袋内摸块干粮给他压惊,忽然,目光停了下来。
童子方才提的灯笼掉落在地,顶盖摔脱,从里飞出一只只的流萤。萤光一闪一灭,微微照亮地面。
裴世瑜若有所思,转头眺望远处夜色笼罩下的镇子的方向,心念一动。
“你在作甚?”他用马鞭指了指地上的灯笼,冲那童子问了一声。
童子此时才醒神过来,看着面前这个坐着高头大马看去神气十足的年轻公子,吓得脸色发白,扑在地上喊着饶命。
此时附近也慢慢聚来了另外几名童子。皆与他年纪相仿,也都是一手拿着网兜,一手提着灯笼。想必是这童子方才呼唤的伙伴。
众童子原本都怯怯望他,很快发现,这年轻公子的神情很是和气,当中一名胆大些的便说,如今天热,河边生了很多萤虫,他们正在捕捉,捉来关在灯笼里,聚得多了,拿回家便能照夜,可节省家中的蜡炬。
裴世瑜笑吟吟道:“你们去替我捉。捉来全部关在一只灯笼里。越多越好。”
他从袋内摸出些铜钱,向着童子们丢了过去。
众童起初不解,待看见他竟撒钱,欢呼一声,争相捡起铜钱,让他在此稍候,立刻便去捉虫。
裴世瑜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下筋骨,翻身下马。
等待的工夫,他从袋内取了两块马粮,喂了龙子,自己也胡乱吃了几口干粮。
众童子正卖力在附近的野地里扑追着流萤,回来应当还要些时间。天热难耐,他感到身上汗津津的,沾满路尘,就这么回去,万一熏到她,见河水清澈诱人,索性便牵着龙子一道下河。
清凉的河水浸漫马腹,跑得正燥热的龙子在水中欢腾不已。裴世瑜脱得浑身只剩犊鼻裤,下河与龙子尽情嬉游了一番,待上岸穿回衣裳,众童子也回了,已是捉来许多萤虫,照他所言,全关在一只灯笼里,光照明亮,几能看清地面。
裴世瑜大喜,又给众童每人发了几个钱,叫各自早些回家,随即继续上路。
童子们依依不舍,追在他的马后又跑了一段路,口里争相喊谢,有嚷“郎君长命百岁”的,有“郎君大富大贵”的,当中,竟还有童子喊什么“子孙满堂”。
裴世瑜听见身后的声音,忍不住嗤一声,自己轻笑出声。
没有想到,今夜竟会有如此一段意外的有趣经历。几个乡野夜道偶遇的垂髫小儿,竟也半懂不懂地祝福起他的将来。
他才二十岁。还是太过年轻了。
他无法想象,自己将来有朝一日发秃齿豁子孙满堂的一幕。
转念一想,若是和她一道老去,则无论会变作怎样,好像也不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
他便如此,神怿气愉地骑马走完了回来的剩余一段路,小心地呵护着手里的萤火笼,不叫路上的大风将灯笼吹破,终于赶到,将坐骑交给出迎的随行,兴冲冲来到住的地方,看见屋内透出灯色。
他推开房门,正欲叫她来观灯笼,抬目,一怔。
婢女很快到来,说今夜瑟瑟娘子来过,走后不久,公主也在侯雷与鹤儿的伴随下出去了,应是去了潼关驿去探长公主了,此刻尚未归来。
裴世瑜环顾空屋,眉眼间的笑意渐渐消失。
“瑟瑟都说了什么?”他略一沉吟,问道。
婢女摇首,说当时只她二人留在屋中,鹤儿也被公主打发了出去。
裴世瑜立刻牵出刚入厩的龙子,再往驿馆赶去。匆匆抵达,问了声来出迎的驿丞,被告知,她方才已经出去了。
“公主说,郎君若是到来,可去驿旁的渡口见他。”
裴世瑜二话也无,当即又往渡口赶去。
渡口不远,距此驿不过数里路而已。转过一道河湾,渡口便在眼前。
侯雷正立在附近,忽然看见月下骑马来了一人,认出是他,急忙来迎。
裴世瑜找到李霓裳的时候,她正独自面向黄河,坐在野岸之上。
月光静静地照在宽阔的河面之上,远处的河面之上,水烟渐浓。大河汤汤,正不停地从她的脚下流过,水流不停地撞击着岸岩,和着回荡在河面上的大风,发出阵阵拍水的回声。
她似一直望着远处夜色下的万叠青山,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又或是水声过大,盖住他靠近的脚步,直到他停在她的身后,距她不过数步了,她的背影依然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回来之时,因那一段意外路遇而生出的全部喜悦之情此刻消失殆尽。
裴世瑜望着这道夜风中的纤影,一时不敢发声惊动,只在原地默默看着。
片刻之后,仿佛是她自己有所感应,回过头,两人的目光交在了一起。
他立刻面露笑容,走到她的身旁,高高举起手里的灯笼,指着笑道:“你猜,这是什么?”
李霓裳慢慢起身,转向了他,顺着他话,将视线投落在灯笼之上。
她的目光里,此刻依然带着几分恍惚,神思似仍浮在别的什么地方,并未归窍。
为防萤虫逃脱,灯笼糊得很是严实,从外看去,内中只见一团光亮。
“是什么?”
片刻后,她抬目望他,轻声问他。神情仍见几分心不在焉。
裴世瑜并未应答。他端详她片刻,放下灯笼,望了眼月光下那静阒的河岸。
“你要是觉着闷,人也不累的话,我陪你去河边骑一会儿马?”
他提议道。
“今晚月色不错。你记不记得之前有天晚上,咱们也曾一道骑马沿河跑了许久。”
那明明是段逃亡的路,然而过后,在记忆里,仿佛只剩下了月光下的那条大河,还有河岸之上,纵马逆流而上的他和她。
李霓裳摇了摇头,面露歉色,又望了他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有一事……”
她才开口,一只手忽然被他握住。
她被他的举动打断了话。
“或者,你要是吃得消,咱们可以今夜就可以动身!我立刻带你回河东去!”
不待她回答,他拉起她,转身便走。
手被他紧紧地攥住,李霓裳无法挣脱,只能被动地随他前行,口里低声地恳求:“你停下来。你停一下可好!”
他仿佛没有听到,非但不停,用唿哨声呼唤龙子。
骏马听到主人召唤,立刻冲了过来,停在两人身前,欢快地晃着马尾。他将灯笼往马辔上一插,欲将李霓裳强行抱上马背之时,她一把攥住了马鞍,抵住不放,垂目道:“我不能和你去河东了!”
他慢慢地停了下来。
“你在说什么?”
片刻后,耳边响起他轻轻的发问之声。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在心中聚满她此生或是最大的一股勇气,终于,抬起眼,对上了他正投来的两道目光。
“对不起。我不能和你回河东了。”
她重复了一遍方才说出口的话。
水声阵阵。乌云被风拖着,缓缓地掩在了明月之前。月光暗了下去。
在重云的深处,传来一阵连夜急飞的孤雁嘹呖之声。
龙子被插在自己头上的正随风晃动的灯笼吸引,晃着脑袋,努力地伸长舌头,想去够它,悬在空中的灯笼晃得更是厉害,光晕倒映在了他的眼里。
等待许久,不见他有所回应。他始终一言不发。
李霓裳只见他的眼底烁动着两点暗光。
歉疚与伤感如身畔的东去流水,一波一波,不绝而来。
她忍下目中的泪意,待继续说话,他的影忽然动了一下。
只见他抬掌,压下因屡试屡败而躁怒起来的坐骑的脑袋,接着,拔下灯笼,双目看着她,掀开了灯笼的盖。
一只流萤被放飞出来。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
无数的流萤带着点光,振动着轻盈的翅膀,从忽然为它们打开的豁口里争先恐后地涌出,在灯笼的周围绕旋了片刻,各自找到方向,随即四下散飞,渐渐远去。
眼前因她未曾料想到的这一幕骤然变得明亮,又转为了昏暗。
当最后一只萤虫远去,随风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那个萤光曾照满她床帐的夜晚,也随之浮现在了眼前。
她再也忍不住,渐渐泪盈余睫。
“你再说一遍方才的话。我没听清。”
他提着空灯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道。
李霓裳含泪,因了哽咽,几无法成声。
“对不起,我……”
一缕阴沉的杀意,自他的眼底掠过。
不待她说完,他已将手里的空灯猛地掼地。
竹骨扎的灯,怎经得住他的力道,落地即扁,裂在脚下。
她猝然停下,望着已然转怒的他。
“侯雷!”
他朝身后冷冷呼了一句。
他到之后,原本陪在此的鹤儿便退到丈夫身旁。谢隐山很快也找了过来。几人一道停在稍远的地方,忽然听到他这一道含怒的呼人之声。
“少主有何吩咐?”侯雷忙走了上去。
“去杀了那个贱妇!连同胡德永在内!来的人,全部杀了!”
他切齿说道。
侯雷一惊,下意识地望向李霓裳。
不过一个迟疑,便又听到他转为暴怒的命令之声。
“没听见吗?”
“立刻去!”
侯雷从未见他如此愤怒过。他的嗓音微微发抖,脸容泛白,神情僵硬得近乎扭曲。
他不免为之心惊,怎敢不从,应了声是,才后退几步,看见那信王也疾步来了。
他起初应是不解,见状,略略一顿,转头望了眼身后不远之外那驿所的方向,便停下脚步,沉默不语。
显然,他也无意阻止少主的意图。
侯雷不再犹豫,转身待去执命,听到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
“不要!”
是李霓裳所发。
她从震惊中醒神,冲上拦住侯雷,随即转向裴世瑜。
“不要这样!”
年轻男人恍若未闻,神情中的狠戾未减半分。
他冷冷扫了眼再次停步的侯雷。
侯雷不得已,含了几分歉意,向公主躬身行了一礼,绕过她,待迈步再去,看见她已疾步走到少主的面前,双膝落地,跪了下去。
河面疾风大作,将人吹得几乎立不稳足。
“求你了!”
李霓裳说道。
他慢慢低头,盯着跪在面前的她,眼角一阵疾跳。
“是我的过。说好的事,竟反悔了——”
大风迎面而来,吹得她双目酸痛。话出口,更是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她最害怕,不愿面对的这一幕,终还是无可避免地到来了。
许诺是她,转头负约,也是她。
她不敢眨眼,极力地睁大眼睛,努力地解释。不敢希冀得他谅解,但愿能够叫他稍稍平息一些怒气。
“我改了主意,固然是与我的姑母有关,但绝非全然是出于她的缘故。”
“是我自己的原因。”
“我过不去我自己这一关。”
双眼再也吃不住肆虐的河风,泪水流了下来。
她抬手胡乱抹去眼泪,想继续解释,然而胸间却如塞满棉絮,哽得她喉头发痛,无法发声。
侯雷与谢隐山已悄然退远。周围别无杂声,只风声合着水声,夹杂着一旁龙子的响鼻之声,充塞耳鼓。
她终于揩干泪痕,透出来一口气,待再开口,人却被他从地上忽然一把拽起。
他依旧一言不发,只将她胡乱拖曳到了龙子的身前,双手托攥住她腰,将她人一把抛上马背,自己跟着上来,纵马便去。
李霓裳没有反抗。既不关心他带她去往何处,也不在意去往何处,全程只闭了眼,靠在他的身前,感受着这于她而言,或是此生当中最后一次的与他共骑。
风声渐止,龙子停在了天生城的营门之前。
驻在此的全部人马白天都已随天王去了,今夜,偌大的营城之中,只剩下了少量的守备。
李霓裳被他带着,穿行在空荡荡的漆黑营城里,耳边响着自己和他踏着石板地面所发的步足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