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隐山只得应是,转身待要出帐,听见身后天王又道:“等一下!”
他停步转头,见天王目光闪烁。
“罢了,给我活捉——”
话音未落,只见他面露痛苦之色,接着,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挂出一道鲜血。突然,人往后仰,径直倒了下去。
在背后射来的乱箭里,裴世瑜领人冲杀出了天王营房,马不停蹄,回往太平关。
牛知文早已从探子那里得知了这场夜半袭营的战果。宇文纵粮草被烧,不但如此,他人据说也是伤得不轻,已几日不曾动过营地。
又据最新探报,一支原本正在赶来途中的军队,忽然也停在了半道。
若是所料没错,宇文纵恐怕是要撤退了。
而少主这边,只伤了十几名虎贲,伤者悉数带回,无一身亡。
这实是一场出乎意料却又战果丰硕的胜利。知少主应快回来,牛知文带人提早出关几十里,等在路口,待接到人,欣喜万分,上去迎接,请众虎贲下马小歇,奉上带来的接风酒。
“少主!君侯也已赶来,今夜应能抵达!此番宇文纵若真退兵而去,少主你居功至伟!君侯定会好好奖赏少主一番!”
那个宇文老贼,果然是个少见的狠人,那样都能从自己剑下逃生。
佩服归佩服,没能刺死对方,便不算达成此行目的。
裴世瑜并无多少欣喜,下马,接过酒嚢,牙齿咬掉塞子,摘了兜鍪,往里倒一些,放在地上,先让坐骑喝,自己这才仰脖喝了几口,稍解口渴,道:“那个通报消息之人呢?是何来历?叫我阿兄奖赏他吧!那人才是首功。”
牛知文笑道:“那人不在我这里,至于具体来历,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白四讲,是个少年,孤身一人赶来通报,看去像是走了远路,想是吃了不少苦楚。”
“哦,是了!”他想了起来。
“我听白四讲,那少年应当不会说话,传讯也要靠着写字!”
裴世瑜本正漫不经心地听着,一面饮酒,一面眺望远处荒野,吹风纳凉,听到这里,突然转头,却不慎呛住,猛地咳嗽了起来。
牛知文见他咳得痛苦,赶忙上去,帮他拍背:“少主当心!别喝太急!慢慢来!”
“她人呢!如今人在哪里!”
裴世瑜不待完全止咳,反手一把攥住牛知文的手臂,问道。
牛知文被他吓了一跳,忙道:“白四说,那人看着瘦弱,病恹恹的,便似随时都要倒下的样子,且雌雄莫辨。他疑心是个女子,因外头兵荒马乱,不放心,便将人留在了风陵渡的驿馆内,打算回去后,再亲自送人南渡。”
裴世瑜脸色登时大变,厉声叱道:“如此重要之事,你那日为何不和我说清楚?”
牛知文也不知少主何以突然态度大变,喊冤:“哎呦少主!不是我不说!那日我想着那少年是有功之人,本来当时就想说,好叫少主如何安排一下,看是否接来。是少主自己不叫我说的!你都忘了?”
牛知文说完,见他哑口无言,定定立着,脸色古怪,突然,扭头看向潼关方向,接着,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催马就往前去。
“少主,你又要去哪?君侯今日就到!”
“告诉我阿兄,我有事!完事我就回去,叫他不用担心!”
风中传来一道匆忙应话之声,牛知文抬目,见那匹方喝过酒的马已是载着他离去,转眼便就跑得不见了影。
太平关距风陵渡四百余里路, 裴世瑜没有绕行,而是径直走了最为便捷的官道。
他与坐骑龙子行在路上,自是分外引人注目, 中间多次遇到拦截巡查, 他皆纵马强闯,待路上那些巡兵反应过来追赶,又如何追得上龙子的脚力?
便如此,这一路上,除去给予龙子必要的休息, 他自己几乎不眠, 不过一个日夜,风陵镇便遥遥可见。他本待舍马,直接潜入镇内,到渡口去见白四, 然而靠近之后,发觉情形不对,风陵镇与渡口一带竟更旗易帜, 从原本孙荣的召国旗,换做了宇文纵的天王旗。不但如此, 通往镇内的各个路口, 到处都是宇文纵的人马。
他不知此地究竟出了何事。此番前来,唯一目的,是为了她, 不想再多惹是非, 略一踌躇,改作联络。
傍晚,早他回来的白四收到了消息, 悄然赶到渡口外一处荒芜的黄河岸边,远远看见野岸上一骑一人,正是自家白娘子的那位小叔,匆匆上去。
裴世瑜早也看见白四现身了,迫不及待便奔到他的面前,开口便是三连问。
“前些天给你传讯的人呢?她身体怎样?你不会真的已经送她南渡了吧?”
白四一怔。
十天前他去送信的时候,牛知文说少主在他那里。当时信既送到,他这边有事,便没停留,当即赶了回来。
他本以为少主如今还在那一带主事,故方才突然得知他来了此地,颇感意外,不知是为何事,此刻见到人,见他劈面就问那送信之人,问完便紧紧看着自己,神情紧张,不禁愈发困惑了起来。
他摇头:“还不曾送人南渡。”
裴世瑜不由暗松了口气,顿了一下,“那她人如今怎样了?还在驿馆吗?”
“你这就带我去!”
白四忙拦下他。
裴世瑜见他不带路,也不应话,只锁着眉,面露为难之色,想起自己来时所见,心咯噔一跳,盯着他:“怎的了?出事了吗?我来的时候,看见镇上有许多宇文的人马。”
白四已是看出来了,少主这一趟,原来专门是为那送信人而来的,且从他对那人关切的程度来看,二人关系似乎很不简单。
他在渡口多年,每日迎来送往,不知要看多少人,早就练出一双火眼金睛。本就疑心那少年是女儿身,此刻愈发肯定起来,再想到发生的事,不禁倍觉惭愧,深感无法交代。
裴世瑜见他如此模样,心里顿时生出不祥之兆,愈发焦躁不安了起来:“她到底怎么了!你快给我说!”
白四也不敢问他和那女郎的关系,只得硬着头皮道:“她已不在驿馆了。至于如今人在哪里,我也还没找到下落。”
裴世瑜一呆,心口瞬间拔凉了下去,望着白四,一时竟不敢再追问。
“少主到的时候,应也有所见,风陵津也归宇文掌控了,原因是数日之前,此地发生过一场哗变。”
原来,孙荣派过来的那些亲兵,拿的钱多,干的事少,这便罢了,到了后,倚仗地位欺压本埠兵员,驱使他们额外承担本该自己履行的守备之责,更是将人当做仆从,肆意使唤。
本埠兵员极是不满,然而忌惮亲兵身份,不敢反抗。
哗变是在白四离开的几天后发生的,导火索是场索贿。起因是那风陵津的津长未能按照亲兵旅将领的要求,给足赌金,将领恼羞成怒,以津长未能履责为由,当众对他施加鞭刑。津长受刑之后,心生反念,连夜暗中给南岸的潼关渡传递消息,表达了想要率众投效的意思。
当时奉命守在潼关渡的,是陈长生与孟贺利二人。获悉消息,确证是真后,当即派人接应,于次日深夜,趁着孙荣亲兵旅的人睡梦正酣,安排几条渡船运去一支人马,与津长里应外合,杀了过去,顺利接管。
风陵津地处黄河南北转向东西流向的关键位置,北控扼河东,西通关中,东往洛阳,位置之重,不言而喻。
南岸潼关已失,如今竟连北岸也保不住了,孙荣获悉消息,怎肯作罢,又派军队过来。碍于宇文纵大军或随时压向洛阳,他不敢大举反攻,但这几日,双方在附近进行的小规模冲突却是一直不断。
白四回来之后,才发现老母鸡变作鸭,孙荣的人换成了宇文纵的兵马。
渡头与附近的旅店酒馆民居,不同程度皆在变乱里遭到流兵和趁乱出来的贼匪的劫掠。所幸他与那津长也有私交,因此缘故,得到庇护,只被抢了些财物,损失不大。
叫他担心的,是那传信人的下落。
兵变发生后,驿馆自然也没能幸免,被逃走的孙荣亲兵顺道劫掠一番,一把火烧了,驿丞被杀,当夜住那里的人也死了大半。白四便通过津长买通关系,被带去辨认尸首,万幸,没有见到那传信人,猜测当夜或是趁乱逃生了。
白四讲到这里,留意到少主的面色越来越是难看,到了后来,几乎已是发青,愈发明了,那传信女郎身份恐怕非同一般,慌忙跪地谢罪。
“全是卑职之罪!未能安置好有功之人。不过,卑职斗胆也请少主暂且宽心。”
“卑职这几日也没闲着,已派人手出去,一直在找。卑职已将人的样貌讲给津长了,许以重金,他答应替我留意,若手下发现人,便会告知我的!”
裴世瑜只觉心口突突乱跳,气噎喉堵,胸下一时闷涨得几乎无法呼吸。
“还有,少主也要当心自己!如今两岸全是宇文纵的兵马,千万不可大意,有事少主吩咐我便是,少主自己万万不可贸然行事……”
白四又说了什么,裴世瑜已是浑然不觉,他转过头,目光掠过四周。
日暮途尽,四野苍茫,黄河浊浪不绝,从他的脚前滚滚而过。一只落单的孤鹭耷着被水打湿的伤翅,立在岸陂下的一块乱石之上,发出阵阵绝望而悲伤的哀鸣之声。
又一个黑夜就要来临了,她到底安在,人又是否平安?
李霓裳又一次加入了流亡的队伍。
白四走后的当夜,她人便支撑不住,一下病倒。因不愿劳烦别人,也没和谁说,自己躺了几天。随后便是那个深夜,她因难受,无法入眠,半夜起来去喂小金蛇,听见外面起了一阵骚动声。
经验叫她第一时间断定,必定又起厮杀。
说来也是可叹,她如今对于如何应付这种意外,竟渐渐轻车熟路了起来,也没如何惊慌,迅速收拾了随身之物,拿了些干粮,奔出屋门,见一群乱兵已纵马抵达,冲入驿舍,抢劫杀人。
她从后门逃生,在附近的旷野里躲到天亮,路上,陆陆续续又出现了零星的她熟悉的逃难之人。
起初她并未同行,在附近又继续躲了两天。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坏。
三天前,她再次遇见流贼抢劫。老翁带着一个孙儿,包袱里大约放着全部家当,哀求不肯撒手。那流贼穷凶极恶,竟从身上掏出菜刀要砍。
李霓裳秉性柔善,向来不愿多伤人的性命,这次管不住小金蛇,它窜了出去,一口就将流贼咬死。老翁万分感激,带着孙儿给她下跪磕头,说自家是黄河北岸的摆渡人家,世代以摇橹为生,算是本地最后一拨还没离开的人家当中的一户,家中儿子早被孙荣的人抓走,听闻打仗已经死了,儿妇离去,自己年迈,带着孙儿苟活,如今又来了个天王,风闻也不是什么好天王,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北上逃往太原府的路也被堵死,听说江都如今还算太平,想去那里试试,看能不能找条活路。
老翁见她孤身一人,是个哑巴,看去又病着,便邀她一道同行,说自己知道前方桃林附近有个野渡,有人专门做这买卖,只要给钱,便会从对岸摇橹过来,接他们过河。
李霓裳早就看见宇文纵的旗号飘在风陵渡口了,思忖那驿丞已经死去,兵荒马乱,再在这里指望白四还会回来找她,似也不大可能了,不如跟去,若真可以过河,到时走一步看一步,去找瑟瑟。
就这样,她咬紧银牙,提起精神,跟随老翁,在路上走走停停,避开不时纵马疾驰来回的士兵,终于,在昨日,到达了老翁所说的桃林。
这种野渡,其实就是黑渡,巡检拿钱,睁只眼闭只眼,当没看见。那船家见人少,不肯立刻摆渡,又在附近等了一夜,到了今日,凑满二十个将近一船的人,这才从对面摇橹过来,接人上船。
李霓裳身上无钱,老翁感激她救过自己和孙儿性命,替她支付不菲的船钱。李霓裳跟着身旁之人上船,尚未坐定,岸边路上来了一队人马。
看这队人马的服色,全是宇文天王的士兵,大声喝令船家停船。
船家起初战战兢兢,以为要抓走自己,忽然认出里头有几张熟面,竟是原来风陵津津长下面的人,想是他们如今已转投天王,这才松了口气,赶忙上岸,赔笑递钱。
领队看一眼船上的人,知都是些没了活路要逃走的草民,也不多加为难,叫手下上船,略略检查了下,拂了拂手,便待离去。
满船人都松了口气,李霓裳也是如此,透出口气,抬起头,这时,看见岸上的一名士兵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似在端详着她。
她不明所以,不愿惹事,急忙再次低下头去,眼角风瞥见那人走到了领队面前,附耳低声不知说了句什么,领队也看了过来,接着,竟亲自下船,走到她的面前,道:“会不会说话?”
李霓裳自然无法发声。那人又看她一眼,指着道:“起来!随我们走!”
满船人登时都看了过来,皆面带同情。
老翁慌忙下跪,替她恳求:“官爷饶命!他虽然不会说话,却是和我们一起的,也是要过河,并非歹人,求官爷放过!”
领队面露不快,作势拔刀,喝道:“再敢不从,全都给我下来!”
船家面露惧色,立刻催促李霓裳:“你快走!别给我惹祸!”
李霓裳不知对方突然扣下自己究竟所为何事,但心里很是清楚,她恐怕是无法渡河了,更不愿连累老翁或是船上之人,便扶起还在替自己求情的老翁,打起精神,依言上岸。
一转眼,裴世瑜来此已经三天了。他也找了她三天。
他的直觉告诉她,她应当还没渡河南下。然而,她人病着,周围兵荒马乱,道上时不时就有兵丁巡逻而过,倘若她真的没有过河,人又会在哪里?
他找遍了风陵津附近他想的到的她有可能藏身的所有地方。流民可能聚集的所在,河滩、荒野、甚至,连附近的山林,他也进去找过。
每找一个地方,他既失望于不曾找到她,又庆幸,没在那种地方看到她遭遇不测。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随着时日一天天地过,始终不见她的下落,他整个人也陷入了越来越是焦灼的绝望感里。
他已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却半点也不觉饿,只腹热心煎,行坐不安。但龙子不同,来回奔走,该饮马了。
他放马在黄河边上一片长满酸枣树的野滩旁,任它尽情吞饮河水,自己颓倒在了河边,几乎无力再睁开眼睛。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面上一阵湿热。龙子回来了,伸舌,温柔舔他面脸。
他未睁眼,只反手紧紧抱住了凑来的马颈,将自己的脸久久地隐入龙子的皮毛里,好将眼内方涌出的那一阵暗热逼退回去。
这时,隔着树丛,风中传来了一阵说话声,一队巡逻士兵从附近骑马走过,谈论着流民的事,语气颇多抱怨。
“陈司马要咱们抓这边的流民,看见一个抓一个,都不许逃走,送去填充长安,越多越好。听说流民安置是天王交给宇文太保的事。他是想在太保面前露脸,可苦了我了。这几日路上能抓的都抓了,他还嫌不够,每日竟要我抓够一百人!我看风陵津一带的人家都没几户了,叫我再去哪里抓!今日还少几十个!”
另人也唉声叹气。
又一人说道:“我听说往前几十里有个桃花野渡,从前孙荣官兵在时,那些不方便过检的货物,常会从那里过。如今有人想要南逃,应也会去。不如过去看看?”
“罢了!那里轮不到我们。”第一个说话的又道,“今日陈司马也知道了这个地方,我亲耳听到,他派他的亲兵去了。”
伴着又一阵抱怨,马蹄声渐渐消失,耳边再次安静了下来。
裴世瑜缓缓睁眼,望天片刻,突然,从地上一跃而去,翻身上了龙子的背,沿着河滩往前疾驰而去。
桃花野渡口的北岸,陈长生派去的那一队人马等到凑满了一船的人,从躲藏的地方冲了出来,命所有人上岸。
那船家见此番来的都是脸生之人,个个凶神恶煞一般,知与从前津长那些不同,落到他们手里,怕是没有好果子吃,仗着自己摇船熟练,慌忙带着满船的人往河中央去。
头目大怒,命人放箭逼迫回来。船家第一个中箭,当场跌落到了水里。
渡船没了掌控,又已飘近河面中央,开始旋转。头目见船回不来了,下令射杀船上之人。
随他一声令下,乱箭朝着渡船飞射而去,满船人哭声震天,有的趴下求生,有的中箭落水,还有不识水性的,为躲避乱箭,惊慌失措被迫自己跳下浊浪滚滚的河里,不过翻腾数下,便遭水浪没顶。情状之惨,实是叫人目不忍视,耳不忍闻。
裴世瑜到时,发生的便是如此一幕。
那船已到河面中央,他依稀眺见船上有个少年的瘦弱背影,那人后心中箭,趴在船舷之上,人一动不动,应已死去,看去,与她竟有几分相似。
他不由刿心怵目,心跳一时急促如鼓,转过头,看见那陈长生的七八个亲信还在不停向着渡船放箭,顿时目呲尽裂,还如何能忍,从马背上一把抄起弓箭,远远向着那些人便放出了箭。
利箭连珠发射,挟裹他暴怒的力道,嗖嗖不停飞射过去,一支命中咽喉,一支射入后心,第三支紧跟而至,钉入额中。
转眼之间,三人殒命,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同伴这才惊觉,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极是年轻的人驾着一匹骏马,正疾驰而来。他的一双铁臂绷紧,拉满劲弓,纵然马速如飞,上半身纹丝不动,宛如定在马背之上。他的面容显出盛怒的神情,眼神冷厉,人若虎啸生风,下一刻便将飞扑而上,那扑面而来的凌逼压迫之感,实是叫人悚然。
几人从未见过对方,更不知其来历,见状,不无惊骇。
嗖的一声,只见他再次瞄准,又一支利箭挟裹着崩岩裂石般的力道激射而来,深深地钉入那头目的胸膛,透心而过。
他惨叫一声,人竟被箭的力道带着往后仰去,亦落下了马。
剩下几人骇得脸色大变,调转马头,仓皇逃去。
裴世瑜纵马冲到了野渡岸边,从马背上飞身而下,一个猛子扎入河里,向着那船游去,到了近旁,伸臂一把攥住船舷,发力,人便从浊浪里钻了出来,翻身上了渡船,旋即便扑向那道背影,将人一下翻了过来。
不是她!
他整个人顿时泄出一口气,这才感到手足乏力,全身发软,竟似连站的力气都没了,便慢慢地顿坐在了船底。
耳边的哭喊声渐渐停息,只剩下几道受伤之人发出的痛苦呻吟声。
他慢慢醒神,转目,望向船上之人。
众人缩在一起,用惊恐的目光盯着他,连那几个方才苦痛呻吟着的伤者此时也都忍下痛,不敢再发半点杂声。
头顶之上,暮云层层,天色在迅速转暗,河面上的风浪也骤然加大。
远处群山背后的天际尽头处,隐隐地划出了一道闪电的影。
惊蛰的第一场雨,就要落下了。
一个波浪随风打来,掀得渡船猛地摇晃一下。在满船人发出的惊叫声中,裴世瑜抬手抹了把面上的水,起身,操起船桨,将一只也不知是谁的还漂在水面尚未走远的包袱捞起,甩到舱里,随即掌控住船,将一船人送到对岸,待人全部下去,自己又摇橹回到北岸。
“多谢恩公救命!”
在对岸随风送来的阵阵感恩声中,裴世瑜上了马背,离开这个地方。
这一夜,当他拖着疲倦的脚步出现在白四的面前之时,已是深夜时分。
惊蛰的雨水伴着轰隆隆的春雷之声落下,将他浇得淋淋漓漓,通体湿透。
白四傍晚便派人出去寻他,却不知他去了何方,忽然看见他现身,被他这模样唬得不轻。
“少主人可是不舒服?”白四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问道。
裴世瑜宛若未闻,径自向里走去。
白四从后一把拉住了他。
“少主!咱们要找的人,有消息了!”
裴世瑜一定,突然,猛地转头。
知这几日他几乎没怎么合眼,更无心于饭食,为了此事极是困顿,此刻终于有消息了,立刻便讲了出来。说那津长的手下几日前在桃林野渡发现了一个样貌符合的少年,也不会说话,当时就将人扣下了。但因那陈长生似对他并不信任,觉察他派人盯着自己,怕惹麻烦,没有立刻将人带回,直到今夜,趁着下雨,方趁机将人弄了回来,此刻就在风陵渡的关房里。
“他叫我过去看下。我方才正想去呢!”
关房破旧而昏暗,在雨幕下看去乌沉沉的,只在门窗内透出几点昏暗的光。那津长就等在关房的大堂之内,看到白四带着一个年轻之人同来,也未多问,只领二人匆匆来到后面的一间狭屋,指了指门。
裴世瑜接过一盏釭灯,举在手中,疾步走到门前,一把推开虚掩的门。
屋中没有亮灯,随着他手中举的那一团昏光照在泥墙之上,一道身影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看见了她。
这一次,千真万确,眼前之人是她。
她就和衣卧在一张肮脏而潮湿的旧榻之上,周围什么都没有,连条盖被也无。她仿佛很冷,用两臂将自己单薄衣裳里的身子抱住,缩起双膝,整个人紧紧地蜷成一团,以此取暖。
她原本仿佛正在昏睡,然而睡得并不安稳,被他的开门声惊了,裴世瑜看见她动了一下,接着,用手撑着身下的榻,慢慢地支着自己,坐了起来。
不过一段时日没见而已,她竟然香消玉减,瘦得脸都小了一圈,眉尖僝僽,憔悴几不胜衣。
裴世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又见她恹恹坐起后,便睁大她那一双显得愈发大的澄眸,呆呆地望着站在门口的他,一动也不动一下,仿佛还没有认出他来。
破屋内一时静得只剩裴世瑜耳里听到的自己的急促心跳声,以及,雨落在屋顶瓦檐上的哗哗之声。
突然此时,门扇后显出一道闪电的光,刹那将这间寮房的四壁映得雪亮如昼。紧接着,伴着一阵沉闷的由远及近的隆隆之声,沉雷滚过头顶,猛地炸裂,那响声震得裴世瑜心跳几乎跃出喉咙。
她被那雷声惊得身子颤抖了一下。
裴世瑜看得清清楚楚,再也把持不住自己,抛下手里油灯,箭步而上。
釭灯掉落,火舌撞地,跳跃几下,熄灭了。屋内彻底陷入了漆黑。
在这浓夜的一片漆黑里,他将她紧紧地抱住。
她闭着眼眸,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这一夜,裴世瑜将昏去的李霓裳带到了风陵渡附近的一座庄子里。
李霓裳醒来后,发现外面又是黑夜,而自己置身在了一间布置清雅的寝屋之中,屋内亮着柔和的青瓷灯,耳边安静极了,只响着窗外夜雨的持续沙沙之声。
她也不知自己这一觉到底睡了几时,只知醒来后,昏头脑胀了多日的不适之感消失,手脚仿佛也略恢复了些力气。
不止如此,她低头的时候,发现自己从里到外,已被人换上了干净的衣裳。贴身的那种舒爽之感不会骗人。有人在她昏睡的时候,为她擦过身了。腰上的竹管也妥帖地放在了她的枕边。
她抬起眼,慢慢望向自己卧榻对面的坐床。
裴世瑜盘腿坐在上面,正在看她,也不知这样已经多久。
隔着七八步,一个卧在榻,一个坐于床,便如此,静静地相互对望。片刻后,裴家子先动了一下,挪目,环顾一圈四周,开口说道:“公主你昏睡了三日。此地是我阿嫂置在风陵的一处庄子。地方是小,但颇清净,也安全。你可安心在此养病,住多久都可以。”
他这语气听起来,竟颇为客气。
她自然是无法应声的,只点了点头,顺手拉了一下身上的被角。
他看见了,再次开口:“公主放心。是白四之妻为公主更衣擦身服侍公主的。”
李霓裳轻轻垂目,只得再次点了点头。
他又坐了片刻,忽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套上靴履,道:“我去瞧瞧吧,你的药煎好没。”
说罢,他走了出去。
李霓裳目送他的背影出屋,听见脚步落地的清响之声渐渐消失,知他已是去了。
她独自在榻上又卧许久,始终不见他为自己取药归来。她没了睡意,坐了起来,趿上一双摆在榻前的鞋,散闷一样,也朝外走去。
走到那扇门后,她打开,仰面望一眼屋外的夜雨,忽然,顿住了。
她感到身畔似乎有人,转过脸去,看见方才那个口里说去给她看药的人不知何时已回来了,倚在门畔的廊墙之上,看起来,站了有些时候了。
李霓裳的心里蓦地生出一种不安之感来。
她垂目,想立刻缩回到屋里。才动了一下,便感到腰上一暖。
他伸手过来,搭在了她一侧的腰上。
隔着衣裳,她亦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他手掌的体热,只觉他收紧五指,捏握住了她的细腰,轻轻一带,她本就还发着软的腿脚还如何站得稳,隔着门槛,扑跌入了他的怀里。
“阿娇,不要走了,留下可好?”
他低头,靠向了她,竟唤出她的小名,语气与方才相比,更是判若两人。
“求求你了!”
轻轻一顿过后,他的唇又是轻柔地贴拂在了她划伤过的耳上,呢喃地央求起她。
是夜雨随风飘摇,潮雾扑入檐下,沾湿了他的肩背。
她也不知他何时何地因了怎样的情形, 得知了她这阿娇之名, 或是当初备婚议礼时提及,或是后来他自己有意无意偶得——那些都不重要。
她只知,当意外听到自己这名如此这般从他口中被唤出时,她恍惚竟觉,她这名怎也能变得如此动听?
骄傲刚烈如他, 怎就肯变作眼前这样柔软乃至卑微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