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赶紧分了,往后青儿家去侯府,什么荣华富贵没有?还在乎青州那点家底?”
话是这么说,但万老夫人更觉胸口发闷了,闷得眼前打晃起来。
可他们真能和杜泠静耗下去?
一旦杜泠静成了陆侯夫人,顾家就岌岌可危了。
顾家厅里如何气氛低闷,杜泠静不用想也知道。
但秋越来越深了,外面的风渐渐刺骨起来,也让人立不住。
秋霖问去姑娘,“万一他们不答应怎么办?”
杜泠静没有立时回话,只望了望头顶高阔秋空。
万老夫人身边的管嬷嬷突然到了身前,道是万老夫人请她回去。
待杜泠静回到厅里,她目光越过叔父,向万老夫人看了过去。
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厅中似滞住一般,杜泠静眸色平缓如水,万老夫人却渐渐溃了下来。
“你叔父已经答应……分家。”
话音落地的瞬间,秋霖简直要跳起来,却见一贯稳重的姑娘,也在袖下默默攥紧了手。
万老夫人让人上笔墨纸砚来。而杜泠静早在昨日晚上就拟好了分家文书。
万老夫人瞧着她早早拟好的文书,脸色越发难看。
杜致祁则低头看着那文书中分割之项,目光一直晃动不已。
半晌,他忍不住问了杜泠静一句。
“你……只要勉楼?”
杜泠静默然点了点头。
公中的老宅、田地、铺子,以至澄清坊宅邸她都没要,只留了父亲给她置办的嫁妆,和母亲从前的嫁妆,以及几位跟随父亲与她多年的仆从。
梁氏讶然看了她一眼,顾扬嗣轻轻啧了一声,催促杜致祁,“那赶紧立字按印吧。”
倒是万老夫人幽幽点了杜致祁一句。
“勉楼才是杜家价值千金之物,纵不要书册,那刊印之社也该归到你名下才是。”
勉楼之所以能屹立不倒,不光有杜家财力支撑,还有刊印发行的印社,为勉楼源源不断地供给购置维护之资。
万老夫人一提这话,秋霖已忍不住要与她吵起来了。
杜氏印社能有今日,其中七成都是姑娘之功,万老夫人竟然要印社分去二老爷名下。
没了印社,只余勉楼,姑娘怎么可能守得住?
杜泠静也不禁皱了眉,她可以什么都不要,但她要遵祖父与父亲遗志,将勉楼不分不散地撑下去。
万老夫人捏住这要出,才觉心口松快了点,她又点了杜致祁,“你可要想好了。”
谁知杜致祁摇了摇头。
“要走印社,勉楼就要散了。”
他看向杜泠静,低声,“你拿走吧。”
杜泠静怔了一怔。
万老夫人则一口气没上来。
“姑爷懵了不成?”
这等关键时刻,他竟又犯了脑子拎不清的毛病!难怪做官怎么都做不上去!
但杜致祁却只摇头,沉默地接着拿起笔来在分家文书上签字按了手印。
杜泠静亦如是。
不过须臾,杜氏两房分家落定。
平静而迅速地,连杜泠静自己都没想到。
杜致祁只跟她说了两句话。
“你回青州后,另写一分文书烧给祖父和你父亲,这家是你要分的,不是我。还有,”他看了杜泠静一眼,“你好自为之吧。”
杜泠静点头应了一声,看向那分家的文书,也有些莫名的恍惚之感。
父亲生前觉得自己没有如旁人兄弟一样,尽力托举叔父做官,心有亏欠,每每置产置业都想着替叔父也置办一份,还跟她说。
“盼你叔叔别跟我生气才好,往后老了致仕还乡,还是要跟他一处的。”
可如今父亲身后六年,她就把家跟叔父分了。
但这家分了,叔父就再也不能管她的事,而那位万老夫人,她缓缓看向上首,见那老夫人脸色隐隐泛着青,她心下一定。
亦再无可能插手她的婚事了!
杜泠静走出顾家门去,只觉得天高地阔。
菖蒲跳着上前跟她道喜,“恭喜姑娘自立门户!还摆脱联姻!”
他又问,“姑娘今儿气运高昂,要不要小的跑腿,去千兴坊赌,不不不,博一博/采?”
杜泠静还没回应,阮恭一脚将她踹到了路边去。
“你小子皮痒了是吧?要不要我把你押上去博一博?看有没有哪位郎君喜欢你这样的!”
“啊——别别,恭爷饶我!”
杜泠静同秋霖、艾叶皆忍不住笑了起来,艾叶还啐了她这孪生胞兄,“活该!”
杜泠静的兴致确实扬了起来,“没了旁的产业,咱们先紧衣缩食三年,给三郎购置宋本的事,这三年恐是顾不上了,”她低柔了嗓音,“他别不乐就好。”
秋霖连道三爷怎么会,“姑娘为了回家,前后想了多少办法?这下可好了。”
但她又道,“不过二姑娘才刚及笄就嫁人,真的愿意?”
杜泠静笑了笑,“我想二妹是愿意的。若二妹不愿,我怎会让她代我嫁给那位侯爷。”
只是话说到尾处那个人,她脸上笑意蓦然一顿。
她手腕莫名有种被人滚烫的掌心箍着的感觉。
她心头暗跳了一下,恰秋霖小声问了一句。
“……侯爷那边?”
杜泠静敛了笑意,言语冷淡三分。
“权臣贵胄,伺候不来。”
【注】此句诗出自杜甫《客至》。
先是八月廿九这日,二姑娘的及笄礼。
万老夫人亲自担了正宾,又请了都察院副都御使章家的大姑娘做了赞者。万老夫人为岭南刘氏和都察院副使章家,求过一道赐婚圣旨,章家极愿意给她老人家这个面子,不光大姑娘来了,还带了好几位交好的高门贵女。
杜家这场及笄礼办得堪比公侯伯府,哪怕杜家二夫人病着,杜家小爷还没从保定的书院赶到,也丝毫无损礼庆的热闹。
杜泠静虽没怎么露面,却也送了一支镶东珠的南洋翡翠簪给妹妹。
此物十分稀罕,是闽南的书商难得北上一趟,送给杜泠静的。
秋霖心疼得不行,“姑娘这礼也太重了。”
杜泠静只笑笑,“到底她是代我出嫁。”
秋霖无话可说。
及笄礼行完,日子一翻就到了九月。九月初六就是大婚之日,杜致祁原本是嫁侄女,眼下突然变成了嫁女,杯碟碗盏要求得越发精细,通通使了重金临时购置,连秋日里正盛的苏杭名菊,都一口气买了二十八盆。
他看着盆中花朵争奇斗艳,一摆手叫了仆从,“给大姑娘也送去八盆。”
下人讶然,纷纷心道二老爷不是不待见大姑娘吗?倒还急着给大姑娘送花。
莫说他们奇怪,也收了花的阮恭菖蒲几人也瞧着稀罕,“二老爷还记着咱们?”
倒是秋霖哼哼一声,“姑娘刚给二姑娘送了根南洋翡翠簪,几盆花算什么?”
她还在置气,杜泠静好笑地看了她,不过见着叔父送来的几盆苏杭菊各个开得鲜艳,花团锦簇,确有几分喜气流动其中。
她不禁走过去多看了两眼,不想一回头,看见了二妹杜润青。
小姑娘穿了一身樱桃红绣桃花的褙子,发上戴了一排粉色簪花,人立在西院门外,再不见前几日的病态,脸色都红润起来。
她也晓得那样的稀罕的礼,纵然是外祖母也没给过她。
但更紧要的不是这个,而是大姐答应替嫁,她可以嫁给侯爷了。
从前她纵然心许侯爷,却从不敢想。也只有在河边,推着河灯许出那些飘渺愿望时,才敢心口默念。
但只要再过五日,她就是侯爷的新娘!
她叫了瑞雪将章家送她的江南新茶奉了过来,她没明说到底是为什么,但向杜泠静浅行一礼。
“多谢姐姐。”
秋霖瞧见茶叶,才略略收了些哼哼不快。
杜泠静自不在意这些细碎,扶了妹妹一把。
“不必多礼。”
她跟二妹轻轻笑了笑,两家已然分家,往后妹妹嫁去侯府,她返回青州,日后恐没有几次相见之机。
她们姐妹差着年岁,缘分本就浅淡,中间又横亘诸事,还能浅言两句客套之言,便是不错了。
杜泠静眉目舒展怡然,秋风吹不起她眸中波澜,只能吹得她鬓发飘起,衣袖翻飞。
杜润青一时看住了姐姐。
她忽想起替嫁落定的那日,她还有些恍惚,问了瑞雪,“我替姐姐嫁过去,侯爷会不会不喜欢?”
瑞雪说怎会,“侯爷是见过姑娘的,彼时便对姑娘青眼有加,就算是替嫁,又怎么会不喜欢?”
那日瑞雪说得她脸颊都烫起来,铜镜映着她脸上绯红颜色。
可今日,她看住了立在风口的姐姐,心中莫名跳了一跳。
侯爷是见过她,但更是见过大姐。
那日在外院书房,侯爷还同大姐单独叙了几句,然后便说了初六就要大婚的事。
会不会……她看向大姐身形细挺,乌发长眉,水眸羽睫,此刻沐在秋风中,似乘风偶至又即将飘去的仙子……
会不会侯爷,心里其实也是中意大姐的?
就算是她做了他的新娘,他也不会忘了原本要娶的是大姐?
小姑娘咬了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酸滋味。
她不由地开了口,不知自己想说什么,却道,“侯爷送来的聘礼比寻常聘礼要多上许多,想来,最初侯爷是给姐姐的,那姐姐要不要……”
话音未落,大姐转头看住了她的眼睛。
“二妹想说什么?”
她一愣,没开口回答,却听见姐姐道。
“那都是你的聘礼,侯爷也是你的夫婿,旁人同这些都没关系。”
那管嗓音淡淡的,却直点到了她心上,“妹妹确实应该少思少虑,守心正念。”
杜泠静说完,最后看了妹妹一眼,转身回房中去了。
门外一时无人,瑞雪忍不住道了句,“大姑娘跟姑娘说话,怎地这般不客气?姑娘眼看着就要做侯夫人了。”
小姑娘却没回应什么,咬唇怔了半晌,才回了神道,“我们回去吧。”
杜家要办喜事的忙碌,忙不到杜泠静的西院里面来。
她则特特叫了阮恭,问及了另外的事。
“官府和锦衣卫都去巡查了扈氏兄妹的下落,到现在还没找到?我们派出去的人手呢?”
自杜泠静得了扈氏兄妹失踪的消息,就连续三次加派人手找人,但此刻阮恭只跟她摇头。
“眼看着两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似如人间蒸发了一般。”
他这么说,见姑娘皱眉,“莫要胡言。”
阮恭连道失言,“扈大爷和扈娘子他们没找到,未必就出了事,兴许是藏匿在了隐秘之地,谨慎避着这些杂乱寻找的人手。”
杜泠静的人手自是去救他们的,但旁人,尤其是邵家的势力可就未必了。
邵伯举因杀人风波被皇上撤了进宫侍读的差事,可眼下扈氏兄妹的事情没有下文,邵伯举虽不能解除嫌疑,但也不能被定罪,时间一长,反而松快了许多。
近来朝中就越发有人替他分说,离着他撇清关系不远了。
一旦邵伯举恢复昔日恩宠,杜泠静倒没什么,迟迟没有出现的扈家兄妹就境况不妙了。
她长叹一气,一边吩咐阮恭继续差人找寻,也仔细留意有没有莫名递来的消息字眼,一边将眉心捏了又捏。
“……到底出了何事?”
可惜不管扈家兄妹出了何事,她都一时出不了府邸的门。
替嫁之事若想更加顺理成章,莫过于她突发急症,杜家不得已才换了新娘。
日后那位侯爷追究起来,也算有个说辞。但届时他要如何,就同她无关了。
积庆坊。
侯府的喜庆丝毫不逊色。
然而内院仆从们忙碌得脚不沾地,外院书房里,气氛却有些发沉。
“顾家的人,频繁出入姑娘置放嫁妆的宅院?”男人嗓音略抬了抬,叫了崇平,“你仔细禀来。”
崇平上前。
他说杜家因着二夫人卧榻的缘故,在同坊相邻的胡同里临时典了一处小宅,专门用来放置姑娘出嫁的嫁妆。
这嫁妆原本就安置好了,约莫六十四抬,当然是原本为了大姑娘嫁邵伯举准备的。显然圣旨赐婚姑娘和侯爷,侯爷下的聘礼贵重繁多,杜家的嫁妆也不得不多置办了些,到了七十二抬。
到底杜致祁是嫁侄女不是嫁女儿,能凑上七十二抬就算说得过去。
谁想前两日杜致祁忽的又往上加了十六台,竟然要凑八十八抬。
但嫁妆箱子置办了,东西却未见购置。
崇平听说之后就觉奇怪,让人盯了那院子三天。谁料却见每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杜家没来人,顾家却来人了。
“……他们专挑了深夜无人时,贿赂了夜巡的官兵,从万老夫人的陪嫁小宅里,抬了东西往那嫁妆院子里去,此事行得极为隐秘,看样子不想让外人知晓。”
崇平说去,又补了一句,“前两日都是万老夫人身边的管事带人去的,昨日万老夫人的独子顾大老爷突然去了一趟,也办了些物什进去,但后来又抬出来一些,颇为古怪。”
崇平今晚也安排了人手盯着,但这会先禀告了侯爷。
他见侯爷脸色沉了几分,忽的转头叫崇安进来。
“姑娘这几日如何?”
崇安见侯爷同自己哥哥都面色微沉,他也不免紧张起来,但大姑娘那边没什么异常。
他不禁道,“属下见阮恭、菖蒲他们这几日,也都忙乎着喜事,不见因何犯愁。且属下见姑娘身边的小丫鬟艾叶,还往外城的花市上买了两把新花壶,道是姑娘进来每日为花浇水,用着趁手些。”
这话一出,崇安就见他哥皱了皱眉,他不知哥皱眉做什么,却听侯爷问来。
“你确定她每日亲手浇花,不是旁人?”
崇安确定是杜家大姑娘,因为那小丫鬟艾叶买花壶的时候,让店主专门挑了轻的来,还说,“我们姑娘是提笔写字的手,每日写字都够累了,浇花不能再累着。”
崇安将这话原原本本说给了侯爷,“听说是杜二老爷给姑娘送的八盆名菊,姑娘颇有兴致。”
谁料侯爷脸色却沉了下去,突然吩咐了他。
“取我的夜行衣来。”
夜深了,京中的酒楼茶馆陆陆续续地送走了最后的宾客,城中除了更夫便是巡防的卫兵。
陆慎如从北面进了澄清坊,当先就路过了杜家置放嫁妆的临时宅院。
他只略略一站,就见一行十来人,抬着东西进了那宅子里。
崇平耳语,“侯爷,都是顾家的人。”
顾家的人跟大姑娘杜泠静可没关系,有什么必要往她的嫁妆箱子里添东西?
男人唇下绷着,稍稍闪身就进到了院中。
这些顾家的人在院外猫着,在院内倒也不出什么声,只一味往嫁妆箱子里放置东西。
陆慎如看了崇平一眼,崇平意会,当即手下一弹,弹到了一个小厮怀中抱着的一对瓷瓶上。
瓷瓶咚得响了一声,静谧的夜中异常刺耳。
那当头的管事顿时一眼瞪了过来,那小厮当即苦了脸,“我没碰着呀?”
话音没落,那管事眼睛更瞪过去,小厮吓得不敢出声,不想脚下忽的又被什么打了一下,他本就紧张,这下差点摔倒。
那管事再看不下去了,一步上前接过瓷瓶先就近放去了箱笼里,接着一脚将那小厮踹在地上,小厮一声不敢吭。
管事却压着嗓音道,“这些都是老夫人库房取出来的,给二姑娘备的嫁妆,可是要带进侯府里去的,谁要是出了纰漏,别怪我告到老夫人面前,一顿板子少不了!”
众人皆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
然而墙角的阴影处,崇安也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他不可思议地目光从顾家的人身上掠过,看到他哥,最后看到了侯爷身上——
顾家的万老夫人,竟然敢偷换侯爷的新娘?!
竟敢把大姑娘换成二姑娘?!
漆黑的墙角暗处,只有上面缺了一角的瓦片缝隙里,一道惨白的月光落下,恰就落在了侯爷的唇角。
崇安见侯爷唇角微微扬了起来,缓缓点了点头。
“顾家……好的很。”
话音落地的瞬间,崇安后背的脊骨紧了一紧,但再转头看去,侯爷竟消失在了夜色中。
澄清坊杜家还挑灯忙碌着接下来的喜事,正院进出总还有人,倒是西侧院人静了许多。
陆慎如看向庭院廊下的八盆菊花。
每日都为这些菊花浇水,这么有兴致。姐妹互换的事……她也有份吧?
男人抿了唇,默然从廊下转了过去。
她房里亮着灯,窗子半开着,夜风漫进房中,淡淡的书香伴着灯的烟火气则飘了出来。
他看过去,恰看到了她正坐在书案前。
男人脚下立住不动了,见她先是左手支了脸颊,右手翻着那些泛黄的书页,忽的想到什么,又正了身子,提笔落下字来。
这一写,一刻钟都没搁笔。
直到书案上的灯越发暗淡,最后颤了一颤,几乎熄灭在灯油中。
她这才回过神来,男人目光落在她抬起的脸庞上,见她眼睛似是疲累起来,用力地闭了几下,他皱了眉,却听见她叫了秋霖。
“重新续根捻子来。”
秋霖却道算了,“姑娘算了吧,这么晚了,再写下去眼睛真受不了。”
男人深以为然,但她却道再做一会,从一旁的匣子里自己找出了一根捻子来,拿过灯又添了油,罩了灯罩。
她道,“三郎做的灯与寻常不同,光散而不颤,瞧着倒也不甚太累。”
她说完,亲手捧着那盏灯,又坐到了书案边提起笔来。
窗外,陆慎如却在暗处瞧着那灯,恍惚了一下。
那是殷佑三年,他刚从宁夏边关折返回西安探望祖父。
祖父的病情一日日往下拖着,没人能治得好,像是一根几近烧尽的灯烛,拖着最后的灯捻强撑着。只有稍稍回暖的春日,病体才浅安些许。
他探望过祖父后,去了趟城外的大营,待到日头西斜才顶着风沙回了城中。
但他刚进了城,崇平就低声叫了他一声。
崇平素来言语不多,但那日忍不住惊奇。
“爷,是姑娘!”
他有些没听懂他的意思,可略一转头,目光怔在了前面的人身上。
她穿了件水绿色的衣裙,在西安城的风沙里,似一枝沾着露水的新叶。
她低着头在路边的旧书摊上翻看。
他转头就要离开,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走到了她身边。
她没认出他,却侧回身子给他在书摊前让了些地方。
他不知该笑还是怎样,就立在她身边也翻看那些旧书。他自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只看着她的手纤细皙白,她翻到杂书摊上不合宜的书就会皱眉,看到一本略显像样的,就让秋霖立刻买下来,仔细看去,眼里都绽着光亮。
还是从前的样子,他又想笑,还是没笑出来。
她身边只有秋霖,再没有旁的人。
他就立在她身旁未动。
这里是西安,是他的地盘,是她自己闯进来的,还闯到了他眼前。
西安乱些,比不得青州,她离开书摊往前走,他便跟着她。
她竟什么都没见过,见人用羊骨雕花,她不禁眨着眼睛看,却不敢去买,见外邦人弄来几只稀罕的鸟儿在肩上,问她要不要喂,她连退两步……
他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被她听见竟看了过来。
她怔了怔,她却还是没认出他来,只羞赧地跟他这个“路人”解释,“我第一次来西安。”
她还敢主动跟他说话?
那他为什么不接?
然而他还没开口,秋霖突然跑来了。
“姑娘,找到三爷了!”
秋霖唤来,她立时抬头看去,直接抛下他这“路人”,快步走去了路另一边。
“三郎你去哪了?西安人生地不熟,风又冷又烈,你怎么在外一天没回来?”
她连声问去刚回来的人。
是蒋竹修。
蒋竹修低咳着跟她道了歉,“是我的不是,让你找了一天。”
“那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她只关心走出去一整日的人。
蒋竹修没立时回答,从袖中取出一盏小灯来。
“这是?”她疑惑。
蒋竹修说这是西安有名的灯匠造出来的灯,此灯看似平平,实则灯光不晃眼,最适合晚间挑灯看书。
是给她带来的。
她方才的急切减下三分,但也道,“难道买灯能买一日?”
“那自是不能。但我们离了西安这灯就不易得了。”蒋竹修跟她笑着解释,“所以我央求那灯匠师傅教我,只是我手拙,学了一整日。”
她顿了一顿,陆慎如也在街道另一边默了默。
谁最喜欢挑灯看书不言而喻,这才是蒋竹修的本意。
蒋竹修的小厮嘻嘻笑着跟她道,“姑娘,我们三爷一心只想着姑娘!”
蒋竹修斥了他一句,“好了。”
街边,他抿了唇,眼角却扫见她,脸颊红了一红,她忽的叫了蒋竹修。
“冷吗?你身子才刚好一些,我给你暖手。”
她说着,真就握住了那人的手。
街道上的人潮莫名消散殆尽,或许人潮也该将他们从他眼前卷走,但没有。
她再没记得他这个路人,倒是擦肩而过的时候,蒋竹修抬头忽然看见了他。
蒋竹修一怔,与她紧握的手微松,但他却收回目光,径直融进了人群里。
澄清坊杜家西院静悄悄的,他立在窗外,见她又点起那灯。
只是秋霖实在看不下去了,“姑娘的眼睛不要了?缘何非要如此用功?姑娘又不考功名?”
她笑了一声,“却要赚钱的。分家之后,没有旁的产业供给,勉楼只能靠着印社。”
分家了?
陆慎如挑眉。
却听秋霖道,“早知如此,至少侯爷送来的聘礼,姑娘该分些留下。”
“我要他的聘礼做什么?二妹代我嫁他,她才是那些聘礼的主人。”
话音落地,庭院莫名一静。
窗外的男人沉默地看住了她,却见她似是想到了什么。
“那把钥匙……你也给二妹一并送过去吧。”
秋霖应声,拿出一把雕了楼宇模样的铜钥匙来。
陆慎如看去,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蒋竹修给她的灯,她不远千里带在身边,他给她的书楼钥匙,她随便就可以扔给别人。
月色如洗,男人立在窗外,不知默然笑了多久。
第18章
崇安从没见过侯爷这样默声发笑,又笑得这么久,吓得他不敢跟在侯爷身侧,恰见着有人传了消息过来,连忙往后面去了。
只是他得了消息,又不敢跟侯爷禀告,只能眼神往他哥崇平身上瞟。
崇平无奈只好让他先说了来,转而见着侯爷已收回了笑意,负手立在姑娘窗下,仰头看着天上稀落星辰。
崇平上前低声回禀。
“爷,嫁妆宅院那边,那顾家大老爷顾扬嗣,方才亲自到了。”
顾大老爷顾扬嗣,万老夫人唯一的嫡亲儿子。
男人轻哼一声。
不知怎么,旁边的崇安感觉周遭空气都凉了下来。
他听见侯爷缓声道了一句。
“来的正好。”
崇安莫名替顾家心惊胆战了一息。
只是侯爷又看向了房中。
房中,秋霖不得不走过来劝姑娘,“就算再急着赚钱,姑娘也得要眼睛吧。”
姑娘还是道没事,见秋霖干脆要把灯搬走,连忙拦了她。
“搬来搬去摔了怎么办?此番只带了三郎做的这一盏灯出门。”
“姑娘。”秋霖重重叹气。
姑娘则亲手把灯接了下来,“我再做一个时辰就熄灯睡了。”
“一个时辰?”秋霖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窗外暗处,崇安见侯爷缓缓收回了目光。
下一息,窗外忽然旋起一阵风来。
半掩的窗户被风顶开,窗棂吱呀一响的同时,有什么掠进窗子,砰得一下打在了那灯座上。
角度极其刁钻,那灯倏然熄灭了去。
房中主仆二人皆是一愣,不知方才哪来的风,也不知风里哪来的东西打灭了灯。
秋霖连声唤了阮恭,“姑娘窗外有人吗?”
阮恭快步把前后都看了,“没人呐!什么人都没有。”
“奇怪……那可能只是风卷了沙石而已。”秋霖把窗子关了起来。
可是灯灭了,杜泠静想再去点,竟点不起来。
秋霖见姑娘垂着眼帘坐在桌案边,搁下了笔来。
“秋霖,你会修灯吗?”
她嗓音再不似方才那般,此刻像沉入了水底。
秋霖连忙走过来将那灯看了又看,她也不知怎么回事,“不过京城修什么的都有,定有修这种西安灯的,奴婢明日就让艾叶带灯去修。”
杜泠静看着这只莫名点不起来的灯,默了许久。
但秋霖也拉起了姑娘,“灯坏了,正好姑娘不用费眼了,不然真要受不住的。”
杜泠静还是没说话,她抿着唇,倒也起了身。
澄清坊另一边的嫁妆宅院中,有人只在巷口立了几息,院中的人什么都没察觉,巷口的人便离开了。
院中,顾扬嗣指使着人手把物什又抬了出去。
“谁要是磕着碰着,别怪我撵他出去!”
他这话跟他母亲万老夫人的吩咐一样,但不同在于,万老夫人要为自己的亲外孙女陪送最精巧的嫁妆,而顾扬嗣却让人原样地把这些好东西又抬了出去。
实在不怪他不给外甥女体面,是他昨日听闻此事,过来亲眼看了一趟,竟见着自己母亲忒般舍得,。
确实外甥女要做侯夫人了,但她做了侯夫人什么荣华富贵没有,自己母亲却还给她陪送这么多嫁妆。
而顾扬嗣被之前的事闹得无人寻他办事,手头立时紧了起来。
这些好东西,与其便宜了外甥女,倒不如留在他手里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