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妆的姑姑不禁问了一句,“娘子在瞧什么?”
她问去, 见新娘子默了默才低声开口,“外面快下雨了。”
梳妆姑姑说是, “但沾水过门的是都贵人,连神仙都忍不住降雨清街,怕污了娘子新服。”
她说去, 见新娘子缓缓收回了目光,面上未见任何羞然喜意,只极淡地道了句。
“是吗。”
她的回应引得众位姑姑相互对了一眼,都暗叹一气。
昨晚众人在西院厢房里准备今日的喜仪用具,不想一转身竟见到了侯爷。
众人皆吓了一跳,又姑姑赶紧提醒,“侯爷怎么来了?大婚当前,侯爷同新娘子可见不得。”
侯爷直道晓得,“我只是来问一下,她这两日如何?”
“姑娘待嫁,事宜繁重,吃得是少了些。”
这话令侯爷低了低眉眼,“明日只会更忙,多少劝她吃些。”
众人都道晓得,正要催促侯爷快些离去,不想侯爷又问了一句。
“她可曾……落泪?”
姑娘心绪如何众人都看得出来,但要说落泪,“还真没有。”
众人这么一说,便见侯爷不禁眸色亮了一亮。
梳妆姑姑再不能留他。
“侯爷就别操心这些了,安心做好新郎官便是。”
他应下来,“好。”
说着,却忍不住向他的新娘房中看去。
众姑姑赶忙上前拦他,“侯爷若想天长地久,万万看不得这朝暮一眼!”
众人急急阻拦,他也不敢再看,道了句“我知道了”,又道“劳烦各位姑姑”,道了谢才离去……
昨日侯爷是如何神色,众人都是亲眼见了的,相比之下,侯爷新夫人的心绪,众人也都看在眼里。
心里念着旧人,怎么能看到新人。
侯爷这苦头只怕有的吃。
但贵妃娘娘都劝不下的,众人更不会多言。
这会外间的雨还没落下,却听着隔壁正院传来杜家二老爷的急躁问声。
杜致祁连问了好几遍,连出神的杜泠静都听见了。
正好几位姑姑给她梳妆完走了出去,她问了秋霖一句。
“叔父那边有何事?是二妹怎么了?”
杜润青自换嫁一事没能成之后,彻底病了,把自己关在房中再不出来,成日垂泪。
但初六的大婚压着头皮,杜致祁也照管不了她。
而万老夫人那边,那顾大老爷顾扬嗣险些被锦衣卫打死,人现在就靠着一口气吊着,万老夫人请了太医给他保命,但他伤势委实不轻,这条命能不能保下来不知道。
万老夫人眼里如今只剩下儿子,日日守在儿子身前,对原先她推上去换嫁的外孙女杜润青,甚至都没派人来问一句。
秋霖摇摇头,说都不是。
“是小爷的事。”
杜家的小爷,杜致祁的嫡子杜湛明一直在保定的书院读书,等闲并不还家。
不过这次家中有大喜事,不管出嫁的是大姐还是二姐,都须得他这个自家兄弟来送嫁。
杜致祁前些日就让人去了保定,将儿子叫回来。
“谁知小爷那边不知出了什么状况,都到今日,吉时都快到了,也没见人回来。二老爷正发脾气呢。”
别说杜致祁急躁,连秋霖都皱眉,“姑娘这亲事结的,真真是,连个送嫁的人都没有。”
杜泠静倒没什么所谓。
她在青州的时候,自她出了父孝,便总有本家族里的叔伯姑婶来问她,准备何时同三郎成亲,他们要给她安排一大队送嫁的兄弟。
他们笑说,“得让蒋解元好生瞧瞧,我们杜家可多的是人,他往后要是想欺负我们家的姑娘,那可是不成的。”
当时杜泠静脸热得不行。
只可惜三郎的病一直没有好转,她多次提出定下婚期,拿他们的亲事给他冲喜也好,可他始终没答应,就在这一拖又拖中,倏然撒手离她而去。
叔伯姑婶们彼时想要给她准备的浩荡送嫁队伍,自是没能成。
而如今,她竟要嫁了。
她嫁的再不是三郎,那么没有一个送嫁的人,似乎也很合宜。
杜泠静跟秋霖说没所谓,又叫她,“我觉这样很好,你也不要为此烦心。”
谁料她这话刚出口,阮恭突然来回,说侯府那边给她寻了一个送嫁的兄弟。
“是沧大爷,刚从济南过来!”
说话间,杜泠静只见院中来了人。
外面的小雨飘了起来,来人中等身材,近而立之年,他快步往里走来,自窗外一眼看见她。
“静娘!”
“沧大哥?”
是杜济沧,杜泠静本家的兄弟。
他身上还带着湿漉的风尘,杜泠静叫人给他看茶,听见他道。
“我随着座师一直在济南,直到侯府的人说皇上给你和陆侯爷赐婚,才急忙赶过来的。”
“座师?”杜泠静看了沧大哥一眼,“大哥今岁秋闱中举了?”
她一句就听出了门道,杜济沧笑起来,“正是,八月初今岁秋闱,我取了个第八名。”
饶是杜泠静心绪低沉,此刻也不由替他欣喜三分。
“大哥中举名列前茅,我竟不知道。这是大哥的喜事,给大哥道喜了。”
杜家除了他们这一枝文曲照拂之外,旁枝还没有人中过进士,连举人都只有了了几位。
其实连她叔父杜致祁,也只是同进士出身而已。
今次旁枝的杜济沧竟也中举了,这对杜家是好事。
但杜济沧却道算不上什么大喜,他提起杜泠静的父亲杜致礼。
“大伯父在世时对我颇多提点,我同士林中许多读书人一样,都仰慕大伯父渊博才学,更对他为政之思深以为然。旁人还羡慕我是伯父的侄子,可惜我太愚笨,那时连个举人都考不中。如今大伯父已去六载,我近而立之年才堪堪中举。”
杜泠静道不算堪堪,“大哥中得是高名,明岁开春春闱,说不定就能蟾宫折桂了。”
杜济沧笑了起来,他确实准备明岁试一试。但眼下他看向这位妹妹,见她已梳妆打扮完毕,绫罗喜服在身。
“今日是妹妹的喜事。不过先前的事情和京中的传闻我都听说了。”
他说杜致祁,“祁二叔虽是你亲叔叔,但他这等行事,放到哪门哪族里都说不过去。我回去之后会将京里的事情如是告诉族中,不会被他遮掩。”
可即便如此,事情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也不重要了。
杜泠静看着外面天色,秋雨稀稀簌簌地落了下来,细密交织着如一张将人一网打尽的雨幕。
但天光也随着时辰越来越近吉时,亮了起来。
外面的锣鼓之声丝毫不为雨势所碍,夹风入耳。
她垂着眼眸没有言语,杜济沧看了她两眼。
“这圣旨赐婚虽无可更改,但妹妹也需向前看。大伯父也好,蒋家三郎也罢,约莫都不希望你沉寂一生。”
他道以妹妹的才学胆识,“或许勉楼之外,更有地阔天高。”
外面的秋雨漱漱落在房檐上,但又随着瓦片凹处凝成细流,咚咚地落了下来。
杜泠静看着庭中落雨半晌。
她缓声开口,“多谢大哥。”
兄妹说话之间,绕城而来的欢庆鼓乐声已近到杜府门前。
有宫里的姑姑拿了大红盖头快步上前。
“姑娘,侯爷已到了,吉时就在眼前,快盖上盖头吧!”
杜致祁不知所措地迎了这位侯爷姑爷。
从侄女婿妄想变成女婿,最后还是变为侄女婿,其中尴尬难堪,再没旁人比他更了解。
此刻陆侯身后的迎亲队伍来人,无一不是高门子弟,有宗亲、有贵勋,还有战功赫赫的将领。即便杜家眼下只有他一个能当家的人,但这些贵胄没个对他多看几眼。
连侯爷都自顾自地饮茶。
还是杜济沧从西院赶了过来,众人对他那杜家旁枝新科举人倒是颇为客气。
众人同他见礼,连侯爷都跟他行了礼。
杜致祁尴尬得恨不能起身离去,可惜不能。
陆慎如才不管他许多,只问去杜济沧。
“娘子她……可都备好了?”
杜济沧点头,“侯爷只待吉时便可。”
这话说着,没过半盏茶的工夫,外面唱了起来。
道是迎娶吉时已到,新娘子来了!
男人不禁站起身来,见外面的雨幕不知何时缓了下来。
她通身锦绣嫁衣,踩着薄薄的积雨而来。
挂着颗颗圆润东珠的大红盖头,将她的凤冠与面容遮了下去。
旁人看不见,陆慎如也看不见。
只是看着略显纤细而高挑的身形,与他出自同一锦缎衣料,同是侯府针线上的嬷嬷亲手刺绣,坠了他特特让人采买的珍珠的嫁衣,收束合宜地落在她身上。
她就这么穿着他给的嫁衣,走到了他面前。
是她再不是别人。
男人眸色轻轻颤了颤。
宫里的姑姑将新娘手里的绣球红绳交给杜济沧,又由着杜济沧亲手递了过来。
“小妹今后,就麻烦侯爷照看了。”
“陆某记在心上。”
男人稳稳地接过那挂了绣球的红绳,紧握在了手心里。
隔着一只大红绣球,另一边就是他的新娘。
男人眸光就定在她的盖头上。
不知是不是时间久了些,一众结亲的人中,不知哪个胆大的道了一句。
“侯爷看这么久,莫不是担心弄错了新娘?”
这话一出,厅里气氛微妙起来。
一众送嫁的贵胄子弟都往杜家人脸上看。
杜济沧还是稳得住,但杜致祁本就尴尬得不行,眼下被这么明里暗里地一点到,只觉脸上都热辣了。
难不成还要掀了新娘盖头给众人看?
那自是不可能的。
陆慎如也不会允许。
但他却察觉红绳另一边松了松。
他不禁暗暗心下一定。
若被提及此事,红绳处被抓紧起来,那他是要奇怪了。
但此刻却被人松了松手,他静静看着她,自己握着红绳的手则紧了一紧。
红绳轻微扯动起来,她隐有察觉,不由地转头往他这处看来,但隔着盖头,她什么都看不见,又立时转回了头去,手下不再动亦不再理睬。
陆慎如却敏锐地,将这略显冷淡的动作都看到了眼里。
这是她无疑了。
男人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就算隔着盖头,他也不会娶错新娘。
他手下握紧了红绳,方才那个胆大妄为的又开了口。
“呀,看来侯爷认准了人了。”
众人都闷笑,陆慎如转头瞧见是靖安侯家的小子。靖安侯府周家与永定侯府陆氏虽是一个战壕里的盟友,却自两家老侯爷起就吵吵闹闹、互不对付,也就只有周家的小子敢哪壶不开提哪壶。
陆慎如懒得搭理他,只瞥了一眼,他倒也见好就收,往人堆里躲去。
外面已催促着拜别家亲,出府上轿。
杜泠静父母都已过世,堂里摆了派人,杜致祁和杜济沧依次坐在下首,杜泠静向牌位上的父母叩首再叩首。
然后杜济沧亲自将她背了起来,一路往门前去,一步跨出了澄清坊杜府的大门。
圣旨赐婚,侯爷娶妻。
接了新娘的车轿队伍不再往北面绕着皇城走,回程的路,东西长安街两门大开,就自承天门前过,从城东直至城西。
雨幕丝毫不能阻拦侯府迎亲的喜庆之气,缤纷的落雨声与吹吹打打的鼓乐交响着,将寂寂深秋都鼓动成了喧闹春日。
男人身披红绸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杜泠静盖着盖头就在他身侧的喜轿之中。
这条明显减省而通达的道路,她却觉得莫名走了很久很久,似是走了半辈子这么久。
时辰在她意识中混沌不清了,直到喜轿缓缓停了下来,她已进到了积庆坊那座高深阔大的永定侯府。
不独杜泠静堂上父母位空着,侯府也是一样。
立在父母的牌位前,她感觉到红线另一头有些沉默,男人似乎顿了顿,低声唤了他的双亲,“惟石今日成亲了。”
陆慎如,陆惟石。
拜过天地、高堂,堂中人唱着夫妻对拜的时候,杜泠静不知怎么起身时晃了一下。
她略一晃动,男人伸手立时扶住了她。
“娘子小心。”
堂中有隐隐的笑声,有人道了一句,“侯爷着什么急?这就要入洞房了!”
大红盖头下,杜泠静抿了唇,她立时收回了手去。
男人的手在半空悬了悬。
红盖头遮住了她的神色。
但拜了天地高堂,她已是他陆慎如的妻,再与旁人无关!
有人唱着入洞房,挑盖头,夫妻饮下合卺酒。
众人簇拥着他们就往新房里去。
陆慎如唯恐拥挤间有人踩着嫁衣裙角绊了她,叫了秋霖她们护着,又引得一群小子笑起来,直到进了新房,房里站满了前来观礼的女眷,这群讨厌的小子才被拦在了门外。
耳根都清静了几分。
喜婆子上前引了他们往床边落座,床铺果然足够暄软,陆慎如向身边看去,见她落座却只低着头。
喜婆子上前讲了吉祥话来。
“……红烛高灯照花堂,丹凤朝阳地久长,富贵恩爱过百年,侯爷夫人比鸳鸯……”
这一串吉祥话一口道出来,足有三十六句,六六是顺,陆慎如着了人,“赏。”
他这么一打赏,另一个喜婆子也唱了来。这位喜婆嘴里的吉祥话更好听顺口,直道侯爷夫人如比翼双飞连理枝,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陆慎如更是重赏。
方才那喜婆不甘示弱,即兴再来是三十六句,后面的喜婆紧跟着接上四十八句,新房里简直吉祥话塞满房梁,一众女眷都笑起来,“侯爷娶了新娘子,真是满心大喜,一赏再赏!”
这样的吉祥话陆慎如不嫌多,不过也到了该挑盖头的时候。
喜婆立时将秤杆捧了过来。房中人皆顺着侯爷秤杆向着盖头下的新娘看去。
男人亦低头看了过去。
红盖头下先露出她白皙的下巴,唇儿点了薄薄一层红彩,便娇嫩红润似雨后红樱。
男人心下微跳,她白挺的鼻梁露在他眼前,接着水眸掩映在浓密的羽睫之下,似泛着秋水般的悄然镜光。
房中不知谁家的女眷忍不住道了一句,“新娘子真真生得似书中的仙子一般。”
她身上胭脂气息不重,却有淡淡的独属于她的书香。
陆慎如心头如清泉滑过,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
只是他继续往上挑去,将遮面的盖头掀开,龙凤喜烛的高光落在她脸上,却见水眸之上,她长眉极轻地蹙着,她脸上没有什么新妇的羞赧之色,只就这么静静坐着,始终没有抬眼看向眼前的夫婿,她眼中没有泪,但眼角残留着细碎的泪痕。
房中莫名地安静了下来,两个喜婆子都不说话了,连高高燃起的喜烛噼啪声都不再响起。
这次没有人敢出声议论。
但谁都知道,这位杜家姑娘原本定的是蒋太妃娘家那位解元郎,可惜解元早逝,姑娘未曾婚配也为蒋解元守了三年。
本是要一直守下去的,谁料一旨赐婚,将她赐给了侯爷,而侯爷只要这位姑娘,完全无意杜家其他人。
此刻上了花轿,拜了天地,挑开盖头,姑娘成了侯爷的妻,可却不肯在侯爷面前展颜笑一笑。
没人敢出声,龙凤喜烛摇晃着,好似要被紧绷的气氛压灭了去。
众人生怕那位侯爷要变了脸色。
但男人还是方才神色,只是眼帘微微垂了一下,但又抬起。
他缓缓伸手,半捧着她的脸,像捧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细瓷,用指腹轻轻蹭掉了她眼角残留的泪。
她仍静静坐着没动,只眼瞳越发转向了旁处。
众人哪里在旁人的新房里见过这般场景,无人敢言。
只侯爷却似毫不以此为忤一样,嗓音极其轻柔地向她问过去。
“我们喝合卺酒,好么?”
她没回应,却也没拒绝。
男人向喜婆子看过去,两人这才回了神,连忙端了合卺酒上前。
彩线系着两头的并蒂莲玉杯,男人拿过一只。
喜婆奉到新娘子面前,唯恐她不肯接下,心道侯爷对他的新娘温柔,对其他人可就未必了。
但新娘子没为难她们,亦接过了那杯酒。
两个喜婆大松一气,方才利落的口条眼下都哽住,舌头急急捋过来,才赶紧道。
“合卺交杯,永结同心!”
陆慎如持杯敬了过去,见她仍不肯抬眼看他一眼,但却回敬过来,抬头饮了酒。
礼成了。
阖屋的人第一次观礼观得如此心惊胆战,众人几乎异口同声地松了口气。
不消片刻的工夫,房中退了个干净,只余杜泠静和他坐在床边。
外面的人在叫他出去吃酒,他不知为何没有即可动身,就这么坐在床边看着她。
杜泠静自认先前便对这位侯爷颇多不逊,此刻也无意再去小意讨好他,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讨不讨好其实都是一样的。
他不说话,她便也不出声。
不知怎么她听见他似是轻叹着,自顾自地笑了笑,开了口。
她以为他要问她些什么,不想他只问,“饿了吗?从昨日便没怎么吃东西,是要遭不住的。”
这话说得杜泠静终于抬头看了过去,他为何会知道她从昨日就没吃饭?
他似乎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解释了来,“我是听宫里的姑姑说得。”
杜泠静摇了摇头,她确实不饿。
“那多少也该吃一点。”他又劝她。
陌生的府邸房间,陌生的帷幔灯烛,她对眼前这个本就只有过几面之缘的男人,感觉越加陌生起来。
位高权重的君侯,生杀予夺的权臣,他要娶她或是迫于圣旨,又或是有各种各样的考量。
不管怎样,在他眼里她重要的只是杜氏长女的身份,又不会是她杜泠静这个人。
他缘何还有必要,跟她这般耐着性子、柔声软语地说话?
她不懂。
只是人敬我我亦敬人,不论他是否故意为之、虚情假意,还是什么旁的缘由。
杜泠静开口回应了他。
“多谢侯爷,若有需求,会遣人寻来。”
说话间外面又催促他往喜宴上去敬酒的声音,这次他终于有了动身之意。
但还是跟她笑着点头,“那好,若你饿了,随时去唤人。新房特提上来两个小丫鬟名唤盈壁、香溢,你叫她们,或者叫任何人都可以。”
他这般叮嘱完,又看了她两眼,这才在再三催促下离去。
杜泠静还坐在床边。
龙凤火烛有些晃眼,她闭起眼睛思绪空荡了一阵,直到秋霖寻了过来。
秋霖从袖中掏出了几袋点心给她,“姑娘多少吃点吧。”
杜泠静真的不饿,她摆了手。
秋霖却还是塞了一块糕子到她手里来,“姑娘就吃点吧,不然晚间会饿的。今天晚上……还不晓得要到几时……”
杜泠静愣了一愣。
秋霖说得隐晦,但意思她明白。
所以方才那位侯爷让她多吃些的意思,也是这个?
所以晚间,他势必是要得么?
她沉默下来,烛光晃了一下。
秋霖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若是嫁给蒋三爷,什么样的情形都好说,可眼前不是三爷,是侯爷。
侯爷想要怎样,谁又拦得住?
还是杜泠静叫了她,“没什么事,你先去吧。”
“姑娘……”
“无妨。”
秋霖一走,房中又安静了下来。
发冠压得她密发下的头皮生疼起来。
她还是坐在那,看着满目喜庆的红色,忽然想到了她和三郎定亲那天。
分明只是定亲,但那日来了好多人,城里与两家交好的人都到了,蒋家还带来了蒋太妃娘娘赏赐的一套精致官印的宋版书。
她跟在父亲身侧,等着三郎前来,那日沧大哥的母亲给她挑了一件萱草黄的衣裙,她甚少穿如此明艳的颜色,还有些不适应,心里只怕三郎见了说不准要笑她。
可这颜色明艳,正衬定亲喜事,她还是穿了。
只是她再没想到,三郎竟穿了一身如意明纹的大红色锦袍前来。
当时她家的几位伯母婶娘都笑了起来,连她父亲都看着三郎笑了一声。
她没见三郎怎样,她反正当先热了一张脸。
他当定亲是成亲吗?!
这时一贯同三郎最好的蒋家六郎,突然替三郎开了口,“诸位杜世伯、世叔、伯母、婶娘别笑话,我三哥实在是太高兴了,一不小心就穿错,不不,是穿对了衣裳!”
三郎穿红本就有些好笑,六郎这么跟说书似得一说,众人哄地都笑出了声来。
杜泠静只觉自己脸已经热得不行了,却见三郎虽低头扯着六郎不许再混说,但平素苍白俊美的脸,红得似掉进了染缸。
他低头赧然不言,却又不禁向她看了过来,与她目光触及的瞬间,跟她抿唇轻轻一笑。
仿若春风拂花尽数绽放。
她都忘了要如何跟他回应,还是六郎跑过来。
六郎早就偷偷改了口,这会小声叫她,又跟她挤眉弄眼。
“嫂子你说,我哥今日就把大红穿在了身上,待你们成婚那日,他还穿什么呀?”
是呀,那日要穿什么呀?她也想知道。
可早早定好的婚事,却在他的一拖再拖中,倏然消失了。
就跟他这个人一样,就这么消失在了她余下漫长的生命里……
天黑了,黑透了。
秋霖又来过一次,那位侯爷提及的小丫鬟也来过,给她上了两提盒饭菜。
她的思绪早就飞走了,飞离了京城,回到了青州,又飞去天涯海角。
直到外面鼓乐人声都快散尽了,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陆慎如转头看向床边,她还坐在方才的地方。
是没动吗?
他身上有酒气,先把外面的衣裳换了一遍,目光掠过桌边,点心没动,提盒没开。
他不由叹气走上前去,“就没吃点吗?那要不要喝点水?”
他顺手就给她倒了一杯,送到了她手边。
“多谢。”她接过,却又放到了一旁。
她眼睛红红的,唇下也有些干。
是哭了?很久?
男人抿了唇,又拿起了那茶杯,“喝一点。”
他非要她喝,杜泠静只能浅饮了一口。
他眉头微蹙,似乎对她应付的浅饮不那么满意。
但这时有嬷嬷敲了门,“侯爷,夫人,洗漱罢。”
他应了一声,嬷嬷推开门来,外面鱼贯进来七八个小丫鬟,或端了水,或拿了巾帕,而老嬷嬷则跟两人笑了笑,近到帐前点燃了一块香。
合欢之香。
杜泠静垂着眼帘,由着丫鬟给她脱下了繁中的喜服,只是摘下凤冠的时候,额前一痛。
她略略吸气,男人就转头看了过来,一眼看见了额前被那凤冠压出来一条长长血痕。
男人眉头皱了起来,下面的丫鬟皆不敢出声,连嬷嬷都意外了一下,约莫没想到夫人竟没摘下发冠。
杜泠静不得不开口,“是我忘了,不打紧。”
男人不言,嬷嬷立刻让小丫鬟打了井水来,亲自用帕子浸了凉水,要来给她冷敷片刻。
只是她刚要上前,便被侯爷接过了帕子。
他走过来,拉了绣墩坐到了她身边,沉默着用帕子擦在了她的额上。
两人这般姿态,嬷嬷等人尽数退了下去。
房中又只剩下她与他两人,杜泠静不太适应这般距离,坐在梳妆台边却也无法后退,她想从他手里接过帕子,他却不给。
香气慢慢燃了起来,打着旋儿从香炉飘出,于她同他越发靠近的距离中,升腾扩散。
房中静悄悄的只有灯花绽放的声音。
陆慎如给她镇过额上血痕,目光不由地路过她那双泛红的眼睛。
她避开他的目光不肯看,他是习惯了的,只是清清凉凉的帕子落过去,敷在她眼周。
眼周哭过的印记渐渐消散,她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却想起了那年在青州勉楼里的夏天。
她一整个夏日都在和书楼里啃书的耗子置气,抓也抓不住,拦也拦不了,站在窗棂下叹气。
隔着一道暗门,他每天都能数着她究竟叹了多少次气。
直到有一次,她抓耗子,却误打误撞地闯进了暗门里。
那日外面晨光渐盛,但隔间中晦暗依旧。
她就这么闯了进来,他吓了一跳,越是屏气凝神不想被她发现,可她偏偏捉拿耗子,捉到了他的手腕上。
他无奈地闭起了眼睛,摇头笑起来。
她这才骤然发现隔间里藏了个人。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她已大惊地跑下了楼去。
再回来时她已经知道了,羞赧地立在隔间外跟他道歉。
“抱歉,把你当作勉楼里啃书的耗子了……”
那天,她误以为他是啃书的耗子,可这一抓却抓在了他的心上。
再也没松开……
兜兜转转,来来回回,陆慎如说不清姻缘是天定还是人定,但她到底是他的妻了。
帕子被他手下焐热,呼吸里那催动人香气越来越浓郁。
帕子擦过眼角落下来的时候,不知为何落到了她的唇上。
杜泠静不知他为何要擦在她的唇上,只是布料蹭在她唇上时,有种特殊的麻意,她不禁想要转头避开。
但下一息,他忽的捧住了她的脸。
温热的唇就这么轻落到了她唇上。
他的唇抵至的瞬间,她整个人定在了那里。
火光颤动,她心下惊颤,她想要避开,却也知道这些都是今夜应有之意。
但他方才轻如叶片飘落的吻却渐渐浓烈了起来。
下一息,他啄住了她的唇,她呼吸一重。
这一重,连带着陆慎如的呼吸也乱了两拍,她柔唇如花蜜酿成的酒,清甜之间已令人不禁染了迷醉。
他禁不住继续探入,略一探入便扣在了她的贝齿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