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许侯夫人by法采
法采  发于:2025年06月23日

关灯
护眼

气氛一改方才,男人看着她静静坐在那,心下越发柔缓,温声问了过去。
“你想跟我说什么?”
他目光落在她轻垂的羽睫上。
但下一息,她抬起眼帘,开了口。
“不敢隐瞒侯爷,杜泠静心中有一人,唯他一人珍重万千,恐怕无法与侯爷为妻。”
这话一出,莫说整个房中静了一静,连带这外面崇平崇安兄弟,也都屏住了呼吸。尤其崇安,忍不住惊诧地向窗内自家侯爷脸上看去。
男人眸色一定。
他看着她,“蒋解元?”
她半低着头,轻轻点了点,“是。”
她说“是”的时候,耳边碎发滑落了下来,她抬手挽到耳后,手腕上系的那片竹叶缓缓旋了旋。
男人目光在那片竹叶上凉凉定了定。
当然是蒋竹修。
你心里一直都是他,就再没看到过旁人了。
男人心下默然道了一句,口中却问,“可是蒋解元已过世,姑娘缘何宁肯沉浸在前尘往事里?”
前尘往事?
三郎过世不过三年而已。
这话让杜泠静心下不适,她不自觉地语气淡了几分。
“家夫虽然过世,但在我心里,山水有意,草木含情,他从未离开。”
这话直说得连窗外树上的雀儿,都停在了枝头不敢乱飞。
男人却禁不住地勾起嘴角笑了一笑。
原来在她心里,就算没成亲,蒋竹修也是她的夫君。
就只有蒋竹修是她夫君。
心口有被大蓟密密麻麻的细刺划过的感觉,明明出不了血,但那种刺痛感难以忽略。
但他不想再跟她谈不相干的死人。
“可圣旨赐婚姑娘与我,姑娘如何作想?”
他只说圣旨,杜泠静正也不想跟他细论旁的,她看了他一眼。
“我虽旧居青州,却也晓得侯爷位高权重,如今一见更是英武不凡,仿若天人。可惜我这番情形委实低微不堪,给侯爷作配,实是辱没了侯爷。”
英武不凡,仿若天人。
但辱没……她又用了个好词。
男人抿唇,她并没停下。
“杜家的境况,侯爷也看到了。家叔父难堪大任,而家父过世多年,恐怕无法为侯爷助力。相反,家父从前在朝中树敌颇多,我身为父亲的独生女儿,若是嫁于侯爷,只怕是要连累侯爷的。”
陆慎如没表态。
她这话说得颇有些道理,若是旁人恐怕是要照着她的意思掂量掂量。
但他不言。
杜泠静却看出他暗含几分不以为意。
他若是不在乎这个……杜泠静思量了一下。
“听闻侯爷一直在等人,想来是时机不成熟,才没有迎娶那位真正的侯夫人过门。”
她说到此处,见男人定睛瞧了过来。
杜泠静直问过去,“侯爷其实也是不想联姻的吧?”
这桩联姻对他,并没有大利益,似他这样的权臣,结一门没有大利的亲事,便就是大弊了。
如果他能答应,她可以重病为由,让这位侯爷与她叔父同时上奏她重病难愈,请皇上另行为侯爷指婚。
另行指婚不算收回成命,只是换个人而已。
至于换成谁,就和她没有关系了。
但这全要看这位侯爷愿不愿意。
“陆某确实不欲联姻。我多年未曾成婚,就是不想无端陷入联姻之中,若嫁娶不相宜,便是误了旁人家中姑娘。”
这话一出,杜泠静心绪不禁一扬。
她越发看住了他。
陆慎如亦察觉了她的眼神,轻柔回看了过去,可他却忽的摇头笑了笑。
“可是今次圣旨毫无预兆地指了婚。”
他轻叹一气,“我晓得你同前人情深义重,不肯忘怀,可圣旨赐婚,我虽在世人口中权柄在握,却也无可奈何。”
他低了三分嗓音,“越是到我这般高位,越是诸事由不得自身。”
杜泠静见他苦笑了一声,英眸中似是充满了无奈。
他向她看来,“娘子可否体谅一二?”
他婉拒了,又突然改了口。
杜泠静一惊,心下倏忽沉了下去。
她不该是他的娘子。
“实不敢当,侯爷慎言。”
她连“娘子”都不许他喊,却叫蒋竹修“家夫”。
陆慎如一默,软下的心硬了起来。
“杜氏诗书传家,门庭清贵。前有杜老先生一生致学,桃李天下,后有杜阁老针砭时弊,敢于人先,再有姑娘藏书刊刻,传阅天下。若说高攀,是陆某高攀了。”
杜泠静默然不语,却见他看住了她。
男人烽火淬金般的英眸,此刻宛如平湖映月,水色轻柔波动开来。
他道,“那日枕月楼擦肩,虽是初遇,但陆某彼时……对姑娘已种情根。”
杜泠静怔住,却见他忽的站了起来。
男人高挺的身形立在书房之中,整间书房都显得逼仄起来。
“你我的亲事,只要我陆慎如有的,姑娘瞧得上的,皆愿双手奉到姑娘眼前。”
他眸光轻颤,“还请姑娘接纳。”
杜泠静指缝发凉,这是她事先完全没想到的。
虽说她想要试着说服这位侯爷,与她共同思量计策,但其实,她后面的咄咄言语,也是想让他由此厌烦了她,主动顺意而为。
可是他却……
杜泠静暗暗一慌。
陆慎如却一步近到她身前。
男人目光捧住了她的双眸,她眼神避闪起来。
宽松下来的衣衫挂在肩头,白皙的脖颈露在清凉的秋风中,她侧身避开他的目光,脖颈转头隐隐泛青。
男人暗叹一气,脚下没舍得再继续靠近。
杜泠静则心下略松,却听见他跟她轻轻叹了一叹,叹息中尽是无奈,他低声开了口。
“陆某二十有五才娶上妻,还请娘子……垂怜。”
杜泠静怔在了原地。
他那话说得,好像他真的需要她垂怜一样!
而男人的气息不知何时缓缓近到她脚下,已将她整个人都拢了起来。

她不知这位侯爷,怎能说出这般话来?
是能屈能伸,方为丈夫,还是在这权利宫城里推杯换盏太久,不管怎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杜泠静觉得是后者,至于他说什么枕月楼里对她一见倾心,自也不会是真话。
只是他娶她,到底是想得到什么呢?
她默然不动,却见男人自怀中取出了一件物什,他手下很轻,似是什么珍贵之物。
但杜泠静自眼角看去,却见是一把钥匙。
他开了口。
“陆某在京郊有一书楼,高阔通透比娘子家中勉楼更甚,藏书十万不在话下,人皆道可比皇家文澜阁。此楼修建多载,刚于半年之前竣工。”
他伸手,将那要钥匙送到了她面前。
那钥匙泛着黄铜光亮,顶端铸成了高耸精巧的书楼模样。
杜泠静早有所耳闻,陆氏这座书楼,是借了工部给宫里筑楼的工匠,自陆慎如从西北边关回京,至今已建六年。
她还曾跟三郎叹过,说陆氏财力鼎盛,能建得这般巍峨楼宇,可惜杜家只能勉强支撑勉楼藏书不散不分,另起高楼是不可能了。
彼时三郎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他将那座书楼的钥匙就这么送到了她面前。
“此楼陆某一直不知该作何名。今次,还请娘子收下,至此归你所有,由你题名。”
黄铜钥匙的光亮微微闪了闪,杜泠静恍惚了一下,她是想让家中藏书也有陆氏高楼这样藏书之地,可却不是以这等方式。
她摇了头。
“此物贵重,杜泠静受不起。”
她不要。
她脸色绷着,又侧过了头去,似乎这不是藏书楼的钥匙,而是会黏在她手上的坏东西,她碰都不会碰一下。
陆慎如看着抿了唇,但下一息,他又往前走了半步。
本就显得逼仄的书房,顿时拥挤了起来,他离她已不到半步的距离。
杜泠静想退,但身后皆是桌椅,并无可退之地。
男人的呼吸声隐隐可闻,杜泠静再不适应与旁人这样的距离,心跳都快了起来。
她暗攥了手,抬头向他看去。
他眸色如墨,浓墨间暗含着化不开的意涵。
她无意追究,不得不又重复了一遍,“这把钥匙太过贵重,还请侯爷收回……”
然而话音未落,男人却低头,将那钥匙系到她的腰间。
腰间系带被轻轻拉拽,连带着她都向他靠了过去。
杜泠静心下一惊,伸手就要解下,但他忽的抬头,浓如墨色的眼眸看住了她。
“旁的聘礼皆不值一提,只有这个是我最想给你的。别解。”
低低带着哑意的嗓音就擦在她耳边。
杜泠静手下微滞,他已将钥匙紧紧系在了她腰上。
杜泠静从没见过有人,这样给旁人送礼!
但男人嘴角扬了起来,眸中春色回暖,脚步倒是退回了原地。
杜泠静抿唇沉默。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她叔父的问话,“侯爷可要再沏一壶新茶?”
杜致祁只怕侄女又无端闹出事来,哪敢让她一只单独同陆侯言语。
他问来,陆慎如看了身侧的姑娘一眼,见她连眼角都不想再扫过他,更是没什么要跟他说,他只能回应了杜致祁。
“杜大人不必忙碌,时候不早,陆某也该回去了。”
他目光又从她身上掠过,她当然不会对他有任何挽留。
但男人看着自己系在她腰间,还没被她解下来的钥匙,已觉心满意足。
见杜致祁进了书房里来,他同叔侄二人道。
“陆某已请钦天监代为相看了成亲吉日,就定在下个月初六。”他道,“届时鼓乐开道、红绸铺街,陆某定前来,迎娶姑娘过门。”
话音落地,叔侄二人齐齐僵住了身形。
下月初六?
满打满算只剩半个月了!
杜泠静不禁抬头向他看去,他跟她柔和地笑了笑。
杜致祁则忍不住问出口,“侯爷说得,是九月初六?那只剩半月筹备……”
“那也够了。”陆慎如没看他,目光只落在姑娘蹙起的眉头上,“侯府会在半月内筹备齐全,不会让侯夫人委屈半分。”
他说完这话,便没再多留,同叔侄二人告辞离去。
杜泠静觉得眼睛有些发干发涩,连带着眼窝到半边额头都隐隐闷痛。
她要回自己的院子,但叔父叫住了她。
“你方才跟侯爷说了什么?得亏侯爷没与你计较,你可晓得他是永定侯,手里握着边关重兵,连皇上都要礼遇三分,谁人敢与他胡言乱语?”
杜致祁想到方才侄女突然过来,要跟陆侯单独说话,只把他当时心都惊颤了。
先有她一声不吭见邵伯举,然后闹出惊天大浪,再有今次又要单独见陆侯,她还不知是想做什么?
杜致祁想到侄女看似默不作声,却敢兴风作浪,忍不住就道。
“下次你要做什么,能不能先跟我说一声?!”
这话引得杜泠静,讶异看了叔父一眼。
杜致祁也觉自己这话有点怪,若她提前告诉了他,还怎么“兴风作浪”?
“反正,你让我省些心吧!”
他说去,见侄女似乎心绪不佳,倒还敷衍“嗯”了一声。
杜致祁捂着头痛坐了下来。
杜泠静则一路往回去,经过正院,瞧见一片裙摆。
有人似乎急急避开,裙摆却还露在外面。
秋霖耳语一句,“是二姑娘。方才二姑娘一直留意着前院姑娘、侯爷和二老爷的情形。”
她留意前院不奇怪,但奇怪的是,自己走过来,她缘何要急急避开?
但这会杜泠静没心思细究,目光又从杜润青那片裙摆上扫过,回了西院。
她叫秋霖去拿了空匣子来,自己低头去解开腰间的钥匙。
她不想当那位侯爷的夫人,自也不要他的钥匙。
只是这钥匙竟系得紧极了,似乎用了某种特殊的系法,她亲自解了半晌,秋霖也过来帮忙,两人居然都没能解开。
“瞧着像个活扣,解起来又是死扣,就扣在姑娘腰上了,这怎么办?”
杜泠静不由想起方才,她不要那陆侯的东西,他却非近到她身前,系在她腰间。
她一默,忽的拿了剪子。
秋霖吓了一跳,“姑娘,到底是侯爷给的钥匙,系着侯府的绦子。”
怎好剪了?
她说去见姑娘越发沉默,但拿起剪子,直将自己腰间的系带剪断开来。
系带剪断,钥匙咣当落下。
姑娘没看一眼,抽身去了书桌旁边。
她翻开旧书稿开始修书,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再说过。
秋霖已经不敢弄出一点动静——
姑娘最不悦的时候,就是她一言不发开始修书的时候。
这书一修,一直修到了夜幕四合,灯火点亮起来。
秋霖正要进去给姑娘挑灯,恰丫鬟艾叶回来了。
“秋霖姐,姑娘让我打听的永定侯的事情,都打听到了。”
秋霖一喜,而书房里姑娘终于出了声。
“艾叶进来回话。”
“是!”

房中传出了杜泠静的声音,丫鬟艾叶连忙应声进了门去。
昨日杜泠静就让艾叶在京中打听,陆慎如缘何到二十有五还没娶妻,没想到艾叶还没打听回来,他今日倒是登了门。
杜泠静直接问过去。
这是那位侯爷身上最不寻常的地方,若能探到真实,或许能替她寻到一丝机会。
艾叶回了话。
“回姑娘,京中好奇此事的人相当之多,只要提到永定侯,除了他说他手握重兵、扶持慧王、与文臣分庭抗礼,便也就是此事了。只是奴婢打听了一圈,说辞倒是不一的。”
杜泠静颔首示意她说来。
艾叶道,“说法最多的,是陆侯一直在等人,他们先说他等得是国舅爷家的千金。”
当今皇上生母早逝,为登基之前,国舅和国舅夫人对其颇为照料。待到皇上荣登大宝,便封国舅为信云伯,提任锦衣卫指挥使,又特封国舅夫人为保国夫人。
国舅夫妻育有两子一女,其中这一女是信云伯府唯一的千金,今岁才一十四,翻过年开春才及笄。
以信云伯府的荣宠,陆侯一等再等不为过,更不要说保国夫人恰就姓陆,正就出身永定侯府陆氏,虽然是旁枝,却也算得上陆侯的姑母。
这桩亲事是最被坊间看好的,侯爷一等多年也说得过去了。
今岁就有不少人押宝圣旨赐婚侯爷迎娶国舅千金,明岁开春一过就迎娶。
但圣旨落定,这些赌/徒全在赌坊里血本无归。
艾叶道,“关于侯爷在等国舅千金的说法,散了大半。”
她看了一眼座上的姑娘,“如今说这个的,还不如说侯爷一等多年,其实是在等姑娘的人多。”
杜泠静皱了眉。
“无稽之谈。”
艾叶忙换了另外的听闻,“除此之外,议论最多的还是鞑靼公主的传闻。有说侯爷曾与一鞑靼公主,也有说是部落贵女姻缘前定,因身份有别不能迎娶。但也有说那鞑靼贵女飘落到了京中坊间,是秉烛楼从前的歌姬,秉烛楼就离着侯府的积庆坊不远,侯爷恰是常客。”
杜泠静听得皱眉,“就这些?”
艾叶却道,“其实还有个说法。”
她有点难以启齿,却还是道,“有说侯爷从前在边关作战受过伤,迟迟未能娶妻,恐怕是因着……不能人道了。”
这话没说完,杜泠静还没怎样,旁边的秋霖先瞪大了眼。
“真的吗?!”
说着转头跟姑娘道,“若是这样的话,也不是不能考……”
杜泠静瞥了她一眼。
艾叶也道,“这说法的人不多,众人都道侯爷一副英武威猛的样子,不太可能不行。”
确实。杜泠静想起那侯爷的模样,坊间传闻总是离谱,就像传他其实在等她一样全不可信。
只是艾叶又有些说不出口了,秋霖催她,她才道:
“与其说侯爷不太行才没娶妻,奴婢觉得倒不如另一个说法可信。”
“是什么?”杜泠静问去。
艾叶道,“他们说,侯爷是自幼在边关沙场长起来的,似虎似狼,寻常女子恐……承不住,侯爷深知这一点,才一直没有迎娶闺阁贵女。”
“啊?”秋霖已忍不住惊诧。
杜泠静也不知该作何态,皱眉听艾叶道。
“就说那秉烛楼的歌姬。那位歌姬是鞑靼人出身,她前几年离开秉烛楼不知去向,有人就说她已入了侯爷后宅。旁人皆不能行,侯爷独宠于她,说这几年间,她已为侯爷诞下三子两女。”
秋霖张口结舌。
杜泠静压了压发酸了眼睛,她默了一默。
“就没有什么可靠的说法?”
艾叶摇摇头,但琢磨了下,还是道了句。
“其实奴婢觉得,最可信的莫过于,侯爷眼高于顶,寻常人入不了侯爷的眼,这才迟迟未娶。”
杜泠静闭了闭眼睛。
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得他青眼。但也许与杜家结亲,有他另外的考量。
听了这些糟七糟八的传闻,听得人脑袋都乱了起来。
杜泠静又坐回到了书案前修书,只是莫名的,脑中总有关于那陆侯的古怪传闻环绕,不胜其烦。
如此连着修了两日的书,她才觉周遭静了静,但圣旨赐婚的事,仍不知如何解。今日已八月二十六,离着他定的下月初六,也就十天了。
念及此,手里的书也修不进去了。但阮恭来给她递了话。
“姑娘,太妃娘娘让宫女传了话来,请姑娘去一趟枕月楼。”
杜泠静换了衣裳就去了。
然而到了枕月楼的雅间里,她只见到了蒋太妃身边的朴嬷嬷。
“嬷嬷,太妃娘娘没来?”杜泠静微怔。
朴嬷嬷跟她摇了摇头,“娘娘去了红螺寺清修,是临走之前,吩咐奴婢传几句话给姑娘。”
她和三郎尚在京城的时候,那会先帝刚过身,娘娘就去了红螺寺清修,她和三郎多次往红螺寺里探望娘娘,娘娘让朴嬷嬷亲手做了斋点给他们吃。
今次若不是她的事,娘娘多半不会回京。
杜泠静敛了神色,“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朴嬷嬷看了她一眼,见姑娘比少时长高了许多,但那时她虽文气安静,眸中却如日光下的山泉,波光粼粼,可如今,她眼帘半垂着,山泉没了日光,在浓浓的雾气之中默然缓流。
朴嬷嬷不禁目露爱怜。
“娘娘让我告诉姑娘,”她微顿,“别太想念三爷。”
只一句,如风沙过眼,杜泠静眼泪倏然滑落下来。
雅间中静到无以复加,秋霖掩了口鼻,朴嬷嬷也红了眼眶。
她道,“娘娘没来亲口嘱咐姑娘,就是怕看到姑娘流泪。”
然而她话音没落,杜泠静抬起头来。
“可是嬷嬷,我又该怎么样,才能不想他?”
她嗓音哽咽得让人难以驻听,饶是朴嬷嬷在宫中见过多少大风大浪,此刻也忍不住湿了眼眶。
“那便是娘娘让我告诉姑娘的第二句话了。”
杜泠静看去,朴嬷嬷道。
“娘娘说姑娘还年轻,这世间不独父慈女孝、青梅竹马,也不独书山学海、古今文章。娘娘说,姑娘秉性才学皆高于常人,或该有更高阔的人生,才不枉世间一遭。”
杜泠静愣着默了一默,又低了头去。
“……娘娘怕是高看我了。”
自父亲和三郎过世之后,她只想安静地在勉楼里度过余生而已。
不需要什么高阔,她在书楼里,时常能感觉他们还陪在她身边,便没那么孤独难捱,就已是难得。
如今,也许连这点难得也不可得了。
她低着头沉默起来。
朴嬷嬷叹气,“娘娘还有第三句。”
“……嬷嬷请讲,静娘听着了。”
朴嬷嬷看着眼前低落似夜雨的姑娘。
“娘娘说,圣旨难违。但陆侯爷未必不是姑娘良配。”
话音落地,杜泠静讶然一怔。
“良配?”
她不禁摇头,“非是,静娘不这样以为。”
她摇头又摇头,不再说话,眼泪却随着轻轻的摇头洒落下来。
朴嬷嬷重叹一气,“你这孩子,脾气也是执拗……”
只是朴嬷嬷传完蒋太妃的这三句话,便要离去了。
她还要赶在天黑之前,到红螺寺回话。
杜泠静没法多留,只能起身送朴嬷嬷离开。
谁料她们刚出了雅间的门,转行至楼梯间里,竟与一人遇了个正着。
“朴嬷嬷。”
“侯爷?”
朴嬷嬷看到了陆慎如,上前跟他行了一礼。
陆慎如连忙扶她免礼,目光向后落在了嬷嬷身后的姑娘身上。
她红着眼睛。
刚哭过。
男人抿了唇。
朴嬷嬷要赶路,见状立时告辞,又回头止了杜泠静,“姑娘不必送了。”
嬷嬷说完,带着小宫女下了楼梯。
杜泠静却并不欲留,尤其不欲在他面前多留,她默然跟他行了一礼,也要离去。
可他却站在她之下的木梯上,身形未动,只抬头向她看过来。
又是枕月楼,又是这个楼梯间。
若说上一次是巧合,那么这一次……杜泠静一顿,他不会让蒋太妃娘娘和朴嬷嬷给他当说客吧?
她这么想着,也看了过去,目光略一触及,陆慎如就明白她误会了,他解释。
“我只是恰好路过。”
他确实是路过,今日约了陕西都司过来的官员见面,不过方才进门的时候,确实听侍卫提及她正巧在枕月楼里。
男人知道自己是说不清的,少说也让她怀疑他跟踪,他只能任着她打量。
但她却收回了目光。
杜泠静难以想象,这位侯爷先前对枕月楼甚是不满,怎么会这么巧路过到枕月楼里?
她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又敷衍地跟他点头,应着他的解释。
但她开口,“侯爷请便。但杜泠静还要往崇教坊替家夫买几册书,就不耽误侯爷要务了。”
她说完,侧身倚到墙边,示意这位侯爷先上楼去。
他上了楼去,自然她就能下楼了,不然他一直挡在她下面的阶梯上。
男人岂能不知她的意思?
她的语气礼数周道十足,但“家夫”……
她真会专捡他喜欢听的话说。
陆慎如不禁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他不理会她这句,只跟她另说了一句。
“侯府已将我与娘子的大婚之事备办了九成,还请娘子放心。”
这话引得杜泠静转头看了过来。
楼梯间中静得只剩立在楼梯上与下的两个人,莫名浅交的呼吸声。
陆慎如仰头由着她看,亦看向她的双眸。
眼睛红红的,连带着白挺的半管鼻梁也暗暗发红,腮边还有残余的水迹。
缘何又为那人落泪?
可杜泠静却不由想到那日他在书房里,非要往她腰间系上他的聘礼。
这也算良配?
呼吸交错着,她似乎隐隐闻到了他身上不许人抗拒的气息。
她再不欲与他靠近僵持。
她当即转回了头,眼看着他是不会主动让她,抬脚就要往楼下去。
她决意下楼,只是他还没让开去,两人之间的距离倏然拉近至极。
陆慎如却不禁抬手,握在了她的手腕上。
炽热的掌心将她倏然一烫。
杜泠静沉了嗓音,“侯爷。”
男人知道她的意思。
他无奈,“……好。”
他轻叹一气,轻轻松开了她的手,侧开身形让了她,目光又追着她越下越快,最后消失在楼道口。
但她头也没回。
崇教坊在崇文门里街的最北头,杜泠静本就是托词,也无心专门去一趟,出了枕月楼就回了家。
晚间的京城似乎酝酿着一场雨,雨降落未落之前,压着半空沉沉又闷闷。
秋霖让人把扇子拿出来,“莫不是今晚秋老虎回来了?”
房中闷热,杜泠静心绪杂乱,写了几页字就搁了笔,秋霖伺候她洗漱,然后吹熄了灯早早睡了。
不知是不是闷热的缘故,这一晚睡得一点都不踏实。
杜泠静浑浑噩噩地做了好几个梦,轰轰隆隆的闷雷声灌进耳朵里,她梦境换了几换,忽然梦到了一个雕梁画栋的高深宅门。
她不知这是何处,但转头向那连廊下的房中看去,她竟一眼看到了那位侯爷。
男人只着中衣中裤,他背身立在灯光下,火光将他湿漉的后背照得起伏不定。
他侧过半边身来,竟衣襟半敞,如刀横亘的锁骨露出大半,杜泠静讶然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了何处,却见一个鞑靼长相的女子穿着一身清凉果露的胡服出现在他身前。
她脑中不禁冒出此女的身份——
那个为他诞下三子两女的鞑靼歌姬?
此刻那歌姬为他生过孩子,身材仍曼妙依旧,她近到男人身前,沿着他的锁骨轻抚他青筋起伏的脖颈,抚摸上他的脸颊。
男人跟她低头笑起来,接着,他忽的一把将女子抱起,转身将她放到了身后高高的案台上。
灯火在一瞬间乍亮又昏暗下来,衣衫半褪,绫罗曳地,他握起那歌姬脚腕,极尽旖旎之能事……
杜泠静大惊,转身就要走,谁想男人忽的转头,一眼越过窗子看住了她。
下一息,周遭不知怎么天旋地转起来,待她再睁开眼睛看去,却见灯光之下,被抱坐在高台上的哪里还是鞑靼歌姬。
男人赤着臂膀,炽热的掌心一边扣在她腰间,另一边锁住了她的手腕。
衣衫褪尽的人已变成了她!
男人低头,目光摄住了她的眼眸,杜泠静一时滞住,倏然从梦里惊醒过来。
天已亮了,雨还没落下来,天色蒙蒙灰,一缕风丝都没有。
她出了一身的汗,坐起身低头看去,却见薄衫不知何时被压下,从肩头半褪下来。
突然想起方才的荒唐梦,她连忙拉起衣衫掩住肩头,又撩开帷帐叫了秋霖。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