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愣住,小贩嘴角都咧到了耳根,连忙挑了一盏最精巧的递到杜润青手中。
“姑娘只要在心中默念,红线自会递去心上人手里!”
杜润青接了过来,脸色在河灯的映衬下微微泛红。她轻轻咬唇,走到了河边,双眼闭了起来,片刻后,指尖轻推河灯漂进了仿若天河的小河里。
回程的路上,瑞雪见自家姑娘脸色红晕未退,低声偷笑,“姑娘可真信那小贩的话。”
杜润青脸色更红了,刚要说什么,见母亲陪房的小厮寻了她来。
“是有何事?”
那小厮低声道,“二姑娘,方才小的跟着大姑娘,见他们往枕月楼里,去见了邵探花。”
杜润青吃了一惊。
大姐这么不想嫁邵伯举,怎么还去见了人,别是要生变吧。
她连忙叫了那小厮。
“去告诉父亲,不,”她忽的一转,“你去顾家,告诉我外祖母!”
黄华坊顾府,同澄清坊杜家只隔着一条崇文门里街。
小厮到的时候,顾府荣语堂笑语晏晏,奉老夫人命刚出了趟远门的顾夫人梁氏,带了好消息回来。
“……济南黄氏、顺德沈氏,都给母亲送了东西过来。他们都说家中女儿不懂规矩,往后是嫁不好的,想干脆就送到咱们府上来,跟在您身边见见世面,至于一概用度,自是不用咱们操心。”
万老夫人听了不住摇头,但眼角的笑褶却抬了起来。
“真真是,自去岁便有人想把姑娘家送到我园子里来,我忙不过来没应,今岁反而更多了。”
梁氏上前恭顺地给婆母捏了肩,“他们哪里养得好姑娘?若论调教待嫁的姑娘,还得是母亲您。”
万老夫人更摇头了,“我确实比他们经得多谢,但他们不就是想借我的手,将姑娘家嫁进高门吗?”
梁氏连连道是,又问了句,“那咱们可要接这些姑娘来京?”
万老夫人缓缓点了头,“自是要接的,只不过等一等。”
“母亲要等什么时候?”
万老夫人由着她捏着肩,闭起了眼睛。
“就等到中秋过完,皇上给邵氏和杜家赐婚的圣旨下来。”
梁氏顿时明白过来。
这两家联姻由着圣旨赐婚定下来,再要往顾家送姑娘来的人家,只会更多,也更掂量掂量,他们能给顾家、给老夫人都带来些什么。
高门联姻,从来联的不是佳偶良缘。
说话的工夫,杜润青打发来传话的小厮急匆匆上前把话说了。
相比他的匆促,万老夫人却只颔了颔首,没当回事。
小厮不知所措,万老夫人这才开口。
“回去跟青儿说,纵然见了邵伯举又能怎样?邵家要娶,不是她同邵伯举说两句就能算了的,箭在弦上,势必要发。这婚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不是她能拦得了的。”
小厮记下这话,往杜家去了。
万老夫人由儿媳伺候着喝了口茶,又是摇头。
“这做女人最怕的就是读太多的书。这些书都是男人写的,也都是写给男人的,女人读了只会以为自己也能给自己做主,殊不知这般才是害了自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
梁氏连忙躬下身去,聆听婆母教诲。
万老夫人并没将她叫起来,只看这手边放着的几本书,道了句。
“自明日起,家中姑娘们的学堂,读书的课业齐齐砍掉一半,便是留下来的,也只读些《女训》《女戒》,多让她们操持家宅之事,学着替父兄夫婿分忧,自比什么课业都强了。”
梁氏不敢有他言,越发躬身,“母亲说的是。”
只不过她又问了一句,“杜家大姑娘那边,咱们还要多盯着些吗?”
万老夫人摆了手。
“不必,这可是京城,她翻不出浪来。”
万老夫人由着儿媳伺候着,早些歇了。
然而半夜京城起了风,大风刮得窗棂咣咣作响,上了年纪的人睡得浅,梁氏连忙叫了仆从找物什内外压紧窗棂,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四下没了动静,万老夫人才睡了下去。
这一睡,早间不免醒的晚了些。
明日就是中秋了。
梁氏早就布好了饭菜,万老夫人浅浅喝了两口茶,刚坐到桌边,管嬷嬷忽然跑了来。
“你怎么也慌慌张张?莫不是明日才中秋,今日皇上已经下旨赐婚了?”
也不是不可能。
但管嬷嬷脸色难看极了。
“老夫人,一夜之间外面全都在传,说邵氏杀人了!”
万老夫人挑了眉,“哪来的无稽之谈?”
管嬷嬷也说不清来源,道是一夜之间起来的话,“扈家兄妹似是失踪了一月有余,那扈家大爷可是进士出身,他失踪月余京里竟然没什么人知道,眼下都在传这是邵氏的手笔,眼下扈家恐怕已经有人被害了!害人的正是邵家。”
万老夫人眉头越挑越高。
管嬷嬷说不清来源,但梁氏低声问了一句,“娘,不会是杜家那位姑娘,让人传的吧?”
眼下最不想赐婚落定的,也就是她了。
万老夫人一顿,忽的嗤笑出声。
“她一个姑娘家,真当这京城,是她能搅得动的?坊间传闻罢了,她未免太把自己当一回事。”
澄清坊杜府。
秋霖让小丫鬟艾叶出去打听了一番,转了回来。
“姑娘,眼下传闻已到处都是。”
她道,“恰有人看见邵家人昨日围了积水潭西侧,不知在挖些什么。有传说是脏污,有传道是证据,还有传说是……尸身!这话可是越传越奇了。姑娘这一招真真是厉害,咱们的名帖是拿不出来了,但直接让邵伯举圣前失宠,将他一举抽出去,这不也是一样的吗?”
秋霖不免兴奋,但阮恭素来谨慎,他看向姑娘。
“可就算坊间再怎么传,没证据的事,真能把邵氏怎样?”
扈家兄妹失踪月余,邵氏能让京中朝上无人注意,眼下一点流言蜚语,又怎么撼动邵伯举的近前红人的荣宠?
阮恭问去,杜泠静也点了头。
“我确实没有扳倒探花的本事。”
京城是什么地方,是连父亲都折戟沉沙的地方。她自然是没有那等本领。
她只想把自己抽身出去,只想等中秋一过,她还能安稳地上路,早早地返回青州。
“但是,这京中自然有的是人想看邵伯举跌落。”杜泠静微顿,眼前浮现出昨日枕月楼里,男人立在高楼栏杆前的挺峻身形。
“我能做的,不过是替这些权臣贵胄,点一簇小小的火苗而已。”
话音落地,窗外的风咣当吹开了虚掩的雕花窗。
积庆坊,永定侯府。
侯府幕僚们挤满了前院议事厅,众人难掩兴奋地论着昨夜突然冒出的传闻,说到兴处,声音都要将侯府议事厅的屋檐掀了。
外面突然传了话,“侯爷来了。”
众人赶忙收了声,都向议事厅外看去,只见男人着一身墨绿锦袍,自门外的晨曦中,阔步前来,抬脚踏入了厅中。
众幕僚齐齐行礼,他道免礼,“诸君所议之事,我方才也听闻了。”
他只浅浅提了这一句,众人的兴奋又扬了起来。
其中一个姓余的幕僚一步上前。
“侯爷,不管此事真假,此番正是咱们的机会。”
“这几年,邵氏为雍王拉拢人脉,交结朝臣,有窦阁老撑腰,如今连地方大员都向雍王一党倾斜。偏生皇上爱重那邵氏才气,多有青眼。眼下他们只捏着无嫡立长的说辞,连番上书请求皇上侧立储君,又道雍王贤良,邵氏亦是清流文臣,储君之位别无二选,皇上难免动摇。”
余幕僚道,“但若是此番扈氏兄妹的事情坐实,邵伯举自己失宠事小,将整个邵氏乃至雍王一党的贤名齐拉下去,才是大事。皇上最是爱才,怎能见得堂堂进士就这么被人谋害?”
他说着,倒也有三分犹豫,“只是不晓得是何人传言?又意欲何为?但咱们……要不要查一查?”
众人也都有此顾虑,可却见侯爷摇了摇头。
“不要查。”
接着又说了一句,让人不太明了的话,本就低哑的嗓音更深几分。
“且让她松快一些。”
众人不知侯爷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还余幕僚问了一句。
“侯爷,那咱们到底如何?可要顺那人之意?”
厅中静默等待,立在人群中央的君侯缓缓道了四个字。
“倾力相助。”
京城,未至晚间就喧闹了起来,待到翌日上晌,也就是八月望日,中秋祭月节当天,满街都是巡查的府兵和锦衣卫的人。
有人往顺天府报了案,道扈廷澜兄妹阖家失踪月余,恐遇不测,必须尽快搜寻。而扈廷澜乃是进士出身,朝中官员,他在真定失踪月余都没人上报京中,锦衣卫北镇抚使直接派人往真定查究。
街上除了搜寻的人,便是不胫而走的消息,似乎各家各户都派出了耳目探听消息,邵伯举门前一空,但附近的小巷里挤挤挨挨藏满探头探脑的人。
邵伍兴从门缝里看了一眼,鹰钩鼻抽了一抽,手下仆从无一人敢出声。
他快步到了书房门口,见一个幕僚模样的人刚从里面走出来,走到门口还不忘道一句。
“大老爷让您谨言慎行,好自为之,莫要拖累邵氏和雍王殿下。”
那幕僚说完快步走了,与邵伍兴擦身而过时自眼角看了他一眼,没行礼就离了去。
邵伍兴紧闭了唇,又快步进到了书房里。
“哥,大伯父怎么说?”
方才那幕僚正是邵家的当家人,邵伯举与邵伍兴的大伯父邵遵的人。
先前邵伯举点中探花,荣宠无上,邵大老爷邵遵自然不多说什么,眼下稍见风声,就派了幕僚前来。
邵伍兴问过去,邵伯举轻哼一声。
“自是训斥了一番,让我不要带累了邵家和殿下,若出了事,邵氏不会替我兜底。”
邵伍兴脸色发青。
邵氏自两人父亲都还年幼时就分了家。大房二房皆是祖父嫡出,占尽家产,三房四房则是庶出,堪堪分了些能过活的钱财,被遗弃在了族中。
邵伯举年幼时过得怎样的日子,只有他自己最明白。偏他争气,大房二房的子息没有一个成材之人,而他却读书天分极高,得窦阁老幕僚看中,荐至京城书院读书。
或许命途总是眷顾少时多艰的天才,原本只是做了殷王侍妾的姑母,在生下孩子之后没多久过世,邵家原本再也指望不上这层关系,谁料殷王竟出乎意料地继承大统,邵伯举姑母留下的幼儿,也成了新皇次子、雍王殿下。
而后太子病逝,雍王一举成了朝臣期盼的新储君。
殷佑八年,邵伯举高中进士,皇上钦点探花。
有了探花之命,原本不受宠的子弟,才得了嫡枝长房些微高看。
可今日,他只是稍稍缠了些风言风语在身,长房立刻派人来要与他划清界限。
邵伯举眼下隐隐泛青,面上难掩疲色,他问了一句,“外面怎样了?”
邵伍兴只能把外面的情形说了,“顺天府的人倒是好说,只是没想到,锦衣卫也出了那么多人。锦衣卫一出手,更是引得满京猜测。眼下都说,邵家忘恩负义,说大哥你亲手杀了扈廷澜兄妹。”
男人似是恍了一下,又轻笑摇头。
“我亲手杀……”
他没说下去,倒是邵伍兴问了句,“锦衣卫出手,莫不是皇上的意思?”
邵伯举摇摇头,“皇上不会这么快。反倒是,锦衣卫指挥使同谁交好,你忘了?”
邵伍兴神思一凛,“是陆侯!”
面上更添几分沉沉疲色,邵伯举深吸一气。
“陆慎如岂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那咱们该如何?长房是不是让咱们先不要提同杜家的联姻了?”
这话却引得邵伯举哼笑了一声。
“若都听他的,我也没有今日了。”
话音落地,男人一敛面上疲态,他叫了堂弟。
“你去一趟顾家,替我见一见万老夫人。”
黄华坊顾家。
荣语堂一片沉寂。
儿媳梁氏把家中姑娘们今日的课业都停了,姑娘们前来给老夫人请安,立在堂中不知所措。
万老夫人今日无心教导女孩,一摆手让她们都去了。
她们前脚刚走,有人快步而来。
来人中等身材,相貌亦不出众,但身后跟着三四个仆从,他进了荣语堂,人人皆向他行礼。他却来不及理睬,一路直走到万老夫人堂中,开口便道。
“邵家来人了?怎么说?”他问向上首坐着的万老夫人,“娘,他们可是要先停了联姻之事?”
说话的正是万老夫人的独子,杜润青的舅父顾大老爷顾扬嗣。
万老夫人一时没有回应,还是儿媳梁氏答了一句。
“老爷,邵家不是此意,相反,是让母亲一定促成此事。”
顾大老爷吸了一气,“外面,锦衣卫都出动了,这同已证实邵氏杀人,有什么两样?我们这时候还插手邵家的事,会不会引火上身?”
万老夫人一只半闭着眼睛沉默,眼下听得这话,缓缓地睁开了老眼。
“就算是锦衣卫出动了,也还没有证据不是?邵氏不是那么容易倒的,后面还立着雍王和窦阁老。但若是此事咱们明哲保身,日后邵氏回过神来,你觉得我们后果如何?”
顾大老爷深压了眉头。
万老夫人则又开了口,她看了儿子一眼。
“你父亲死后,你并不得皇上重用。还是这几年我在各家之间牵线,才让顾家还稳在京中高门之列。今次邵氏和杜家联姻,谁人不知是出自我之手。若我不能促成此事,别说别家想往咱们家中送姑娘让我调教,便是寻常请我搭桥牵线的,也要思量几分。那顾家在高门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可是……”
顾大老爷还要再说,老夫人抬手止了他,却也轻轻招手,叫他上前来。
顾大老爷上前,老夫人亲自携了他坐在自己身侧,爱怜地替他拂去肩头尘灰。
“这些事你不用操心,娘将邵氏娶杜家女的事情办成,他们自会替你另谋差事,你只要等着邵氏替你另外谋来的好差事就行了,一概事情,娘来办。”
话说到此处,顾扬嗣再不多言一句了。
“那儿子都听母亲的就是。”
万老夫人又目露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颔首示意他放宽心,接着转头叫了儿媳梁氏。
“你让人去澄清坊杜家,把姑爷请过来。”
杜二老爷杜致祁到的时候,京城的风几乎要把房檐上的瓦片吹下来了。
他见到了万老夫人,也问出了和顾大老爷一样的问题。
“岳母大人,邵家祸事缠身,这亲事还能成吗?”
万老夫人冷哼了一声。
她对杜致祁可没了方才对自己儿子的耐性,此刻瞥了杜致祁一眼。
“你还问我,应该问问你自己的好侄女。”
“静娘?”杜致祁一愣,旋即反应了过来,“这事怎么可能是静娘闹出来的?她不过是个无有依仗的姑娘家,哪来的胆子伸手搅动京城乃至朝堂?”
万老夫人更哼了,“可这个节骨眼上,不是她还有谁?”
她想到原本外面的风言风语,惊得别有用心的人更添油火,腾然就烧了起来,烧得她也心神不宁,就有些恍惚。
她不禁又瞥了自己这位优柔寡断的姑爷一眼。
“她可比你这叔父雷厉风行多了,短短一日的工夫……但事已至此,”她瞪向杜致祁,“杜家再没退缩之地,你也不许再左右摇摆。此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你回到家去,将你那侄女看住了!”
她说着遥遥往皇宫的方向看了过去。
今晚就是中秋宫宴。
“我自会进宫,亲自在皇上面前,替杜家和邵氏的婚事说项。”
亲自说项。
杜致祁惊诧地揣着万老夫人这四个字,回了澄清坊。
京中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大的风,原本还攀着枝条的黄叶,都在飞旋的狂风里持不住最后的力道,撒手被卷进半空,又甩在墙上,扑进地缝里。
街上人如草叶,纷纷躲避。杜致祁的马车经过转角的时候,险些被风掀翻,他不敢再坐,只能下了车来。
只是走到府邸门口的时候,隔着十数丈便看到了立在门口的人。
她着一身天水碧色衣裙,巷子里的风与门洞里的闯堂风交汇着扑在她脚下,她衣裙翻飞静然立在风里。
风声呼呼作响,她却只抬头看着门上匾额不动。
杜致祁想到今日京城风声鹤唳,竟然出自她之手,忍不住两步上前,厉声开口。
“你可真是同你父亲一样不知天高地厚!他以为凭一己之力,就能让朝堂天翻地覆,什么革除旧弊,什么开创新天,可朝中势力根深树大,是他能搅动得了的?最后扔下烂摊子去了,害得我多年升迁无望,只能在京外打转!”
“你也一样!和你爹一样自以为是,就因着不满我给你定的亲事,搅得满城风雨!你有什么好不满的?父债女偿,你本就该听从我的安排,却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害我?!”
杜致祁忍不住要吼起来,只是眼角瞥见巷口有人路过,他一惊,连忙收了声。
可心里的怒气却不能收住。
他只见这侄女仍旧站在那处,对他的愤怒毫无反应,禁不住又道。
“你别以为邵伯举惹火上身,你就能免于嫁他!你想都不要想,万老夫人今晚会夜宴上,会亲自同皇上说项。有她老人家说项,此事必成,你就等着嫁去邵家吧!”
他说着,也转头看去了府邸的门匾上,门匾上题着两个字“杜府”,是从前杜泠静的父亲在世时换上的匾额。
杜致祁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他冷冷地瞥了侄女一眼。
“之后你嫁去邵家,只能看邵伯举的脸色,而在娘家,你只能听我的。女子自古如此。若是日后过得艰难,也莫要后悔来同我哭,我不会怜惜你,这都是你自己找的!”
“你要哭,也同你死去的爹娘哭去吧!”
杜致祁甩袖往门内而去,他一步跨进门里,更是叫了随从。
“把门关上!”
杜府大门被砰然关起。
穿堂风停了一停,但下一息,巷中游走的狂风掠过杜泠静,直直向那门上匾额吹去。
她犹记得初初换上新门匾的那日,门前聚了许多人。
地上满是大红鞭炮碎,文伯不让扫,通红满地才喜庆。
众人踩着通红的地面,纷纷抬头看着红绸下匾上二字。
有说这两个字别具风格,又说这“杜”字柔韧沉稳,“府”字大气磅礴。
“好字,都是好字!”众人夸赞。
爹捋着胡子笑,“诸君好眼力,这二字确是两人合写。”
父亲这话一出,安静跟在旁边的她就偷偷看了爹爹一眼。
可巧就有人问,“敢问这是哪两位大家的手笔?”
这话一出,她双手都握紧了。
却见爹爹仍旧捋着胡须,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众人见状,不免更加好奇,“杜大人请来这般大家题字,怎么还藏着掖着?”
“非是藏着掖着,乃是这两位,寻常不轻易露面世间。”
众人更催促他告知不迭。
爹这才缓缓开了口,他看向
匾额上那两个字。
“前字出自东香阁主,后者是上芳散人。”
“东厢阁主?上芳散人?”,众人一愣,“真真是从未听闻的隐士高人!”
杜泠静也愣了一愣,但旋即看到爹爹向她投来的笑眼,脸色刷得一下就红了。
哪来什么东香阁主、上芳散人?分明是住在东厢房的她,和住在上房的爹爹!
她朝爹爹看去,爹恰也越过众人朝她看来。父女相视的瞬间,皆忍不住轻笑出声……
那日红绸高挂,鞭炮齐鸣,宾客满园,连同爹眼中的笑,仿佛犹在眼前。
门匾下,她想起那些恍若昨日的事,笑意不经意地就漫上了双眼,只是风太大了,风吹得她双眼模糊,把眼前的一切都吹散了。
再看门匾,老漆斑驳,旧字飘摇,而门下空空,再没有了捋着胡子,跟她笑意盈盈的人。
“姑娘。”秋霖拿了披风上前,见姑娘只看着眼前的匾额,不禁鼻头一酸,哽咽了嗓音,但她岔开了话头。
“姑娘,方才二老爷说,万老夫人今晚要在夜宴上亲自请旨赐婚,这可怎么办?”
她问去,见姑娘目光终于从匾额上收了回来。
姑娘淡淡地笑了笑。
“这京城不是我说了算,自然,也不是万老夫人说了算的。”
夜风裹着秋夜草地漫上来的凉气在整个京中肆掠,吹得门扇关不住,不断有宫女被派上前来,特特站在窗外的风里,压住宴厅的花窗。
窗子稳住,便有宫女鱼贯而入,穿梭在摆着满满当当宴桌的阔厅里,时而端上精致果点,时而奉上美酒香茗。
有年少的贵胄子弟笑闹着在席间说笑,大人们则相互寒暄言语,风吹不进热闹的厅中,只有香气飘在席间。
这时有太监唱了一声。
“皇上驾到!”
原本喧闹的席间登时安静了下来,众人纷纷起身相迎。
自长长的屏风后面走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着一身明黄绣龙锦袍。
他面上带着和善的笑意,一路走到上首正中间的席桌前,抬了手,“众卿免礼。”
众人齐声道谢,皇帝越发笑了,直道“赐座”,厅中立着的达官显贵这才都落座下来。
众人不免向上首看去,只见皇上身边携着一个而立之年的女子,柔眉樱唇,通身贵气,她见众人看来,亦同席间众人点头示意。
“是贵妃娘娘,看来今岁皇后娘娘身子还没大好。”
皇上在席间同左右问话,下面厅里也说起话来。
皇后已经连续三年都没出席中秋夜宴了,伴在皇上身侧的只有贵妃陆氏。
众人看向贵妃,便禁不住往贵妃下首的男子身上看去。
男人今日着一身胭脂红锦袍,配金镶玉腰带,戴红宝石玉冠,此刻正举杯同人对饮。
“贵妃娘娘同侯爷真真是一母同胞的姐弟,相貌肖似不说,都是如此出众。难怪慧王小殿下生得金尊玉贵。”
这人说着这话,忽的想到什么,又赶紧道了一句,“自然雍王殿下也器宇不凡。”
这话说到此处打住,便还算合宜。贤妃虽然不在了,但邵家人却在席间。
除了皇上的妃嫔亲眷,还来了不少亲近朝臣,因着的中秋夜宴,女眷更多一些,似窦阁老等重臣位到,但家中夫人却来了。
朝臣之外,自是还有宗亲。
先皇过世之后,孝荣皇后也紧跟着去了,如今先皇的妃嫔里,唯独蒋太妃位份最高,皇上荣养太妃如同孝顺先帝后,今晚蒋太妃也在席间。
皇上龙体不甚康健,约莫过了半刻钟,皇上浅言了几句,让陆贵妃待自己行祭月之仪,宴席便开始了。
席间歌舞乐声、珍馐美酒自不必说。
万老夫人席位算不得靠前,不过一直留意着上首的一举一动。
这些美味她是无暇顾及的,这会见着另一侧的席位上,邵伯举向她投来目光,万老夫人微微点头,只待窦阁老的老母亲,窦老太君亲自上前,为皇上敬酒,皇上饮下又赏赐了窦老太君一番后,万老夫人也端起酒盅,深吸一气到了圣前。
窦老太君见了她,呵呵笑了一声,“皇上又有酒喝了。”
皇帝也笑了一声,“万老夫人的酒,朕自是要喝的,从前朕在宫中,多得万妃娘娘照看,朕一直记着。”
万妃是先帝最早册封的几位妃子之一,而万老夫人之所以在宫里颇有体面,全赖她是万妃的胞妹。只可惜万妃没留下一儿半女就离了去,万老夫人能依仗的也只有自己了。
她连忙躬身,“万氏不敢劳陛下总记情义,陛下宽心才好。”
她说着,自饮杯中酒,见皇帝笑着点头,神色宽和,心下暗定。思量了一晚上的话,说了出来。
“这杯酒原是中秋月酒,但老身想请陛下再饮一杯喜酒。”
她这话一说,席间静了几分。
“哦?谁家的喜酒?”皇上面露兴致。
万老夫人正了正身子,“是老身的姑爷家,青州杜家。杜氏想请皇上做主,为家中女儿指一桩门当户对的良缘。”
皇上微顿,“杜家的人,朕早没见了。”
万老夫人连道正是,皇上看了看这位老夫人。
“老夫人是京门月老,可觉得哪家同杜氏门庭相当?”
万老夫人就等着这话了,她深吸一气。
“皇上抬举了,但老身还真就斗胆说一门。”
她转头笑着看向邵伯举,“不知探花郎邵探花,陛下觉得如何?”
这话说完,厅中近乎无人再说话。
邵伯举的事情方才没人提起,却不代表众人没有听到半分风声。
万老夫人点去,邵伯举就要站起身,近到圣前来。
谁知就在这时,有人笑着开了口。
“我倒觉得杜家跟邵家,非是那么门当户对。”
众人齐齐循声看去,只见蒋太妃缓缓站起了身来。
蒋太妃不巧也是青州人,而她娘家侄孙,正是先前同杜家定过亲的解元蒋家三郎。
蒋太妃突然开口,万老夫人一愣。
而蒋太妃没提自己英年早逝的侄孙,只是道,“杜家诗书传家,门庭清贵,若给他家说亲,也当说一门清贵相当的亲事才好,不然无端为杜家攀扯上杂乱之事,岂不是损人门楣?”
蒋太妃一向不甚言语,这话却说得毫不客气。
可厅里谁人不知她说得,正是邵伯举涉嫌害死扈家兄妹的事。
邵伯举脸色倏然一青。
而万老夫人亦身形僵了僵。
皇上一时没有言语。
厅中无人说话,万老夫人手下紧了紧,她禁不住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