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使怎么样了?”她道, 披了衣裳下床, “我跟你一道过去。”
男人没立时应下,挑眉看了她一眼。
杜泠静瞬间读懂了他眉宇间的意涵。
他还真当,那是她在外捡回来的男人不成?
那分明是他自家的表弟!
杜泠静瞥了他一眼,穿起了衣裳。
陆侯哼哼两声, 道,“罢了, 我一贯大度。”
他一贯大度?
杜泠静不禁怪看他一眼,他立时就问。
“娘子不如此以为?”
杜泠静还能说不是?
她暗暗好笑,道了句“怎敢”,便催促着他赶紧去了。
魏玦身上中的药, 是强行用解药解开的, 杜泠静见到他虽然醒了, 崇平也给他换了干净衣衫,但他唇色发白, 如同大病一场。
昨日强撑到吐了血,怎么可能一夜恢复?
但他却神色淡淡, 半垂着眉眼同杜泠静道了歉。
“家母糊涂了,做了这等事。”
如果按照原计划, 另一个服药的可就是杜家二姑娘杜润青。
他同杜泠静道,“我回去自会约束母亲,想来母亲也已清醒过来。还请静娘莫要因此恼怒。”
一个巴掌拍不响, 她自家二妹这边不全是保国夫人犯糊涂的原因。
他道歉过,又想到了旁的,看了杜泠静一眼。
“年嘉那边……”他料想年嘉的药必然妥当解了,“只是昨日种种,如云烟已过,倒也不必让她知晓。”
杜泠静眨了眼睛。
她不禁想到昨日在马车上,魏玦在年嘉紧抓着他的衣襟不放的那一刻,亦不由地抱紧了她,那是一瞬突然爆发的不舍,不舍再将她交给魏琮。
若当年,如同年嘉所言一般,他决然与她分道扬镳,昨日又怎么会有那无法忍住的不舍一刻?
然而今日,他请她不必再与年嘉提及半句。
杜泠静顺着他的意愿,点了点头。
至于当年他到底是何原因与年嘉分道,杜泠静自不便去问。
毕竟他是锦衣卫,更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天底下,心中辛密最多的人。
果然侯爷也没有多问,只嘱咐他表弟。
“回去好生调养些日子。”
魏玦点头应下,又思及昨日的药,莫名其妙到了杜泠静酒壶中的事。
“此事我会给夫人一个交代。”
陆慎如倒不必他操心,摆了手。
“侯府会细查的。”
话说完,时候已经不早,魏玦郑重行礼告辞。
晨曦的光将他的身影模糊在微凉的春风里,他则走入了渐渐春叶相连的树影之中。
杜泠静看着他的身影发了呆。
某人突然问了一句。
“他就这么好看?”
不会是因为他是行伍子弟中身形偏精瘦的那一类,而他性子温和,今又病着,像某个人?
陆慎如低头去看自己的妻,他这话出口,她总算是不发呆了。
她皱眉瞪了他一眼。
“胡搅蛮缠!”
这四个字倒是把陆侯说笑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倒跟窦阁老有几分像。
他刚回京入朝堂的那几年,那糟老头子在朝上辩不过他,便会在私下吹胡子瞪眼地道他一句“胡搅蛮缠”。
陆侯将转身要走的娘子拉回来,不等她拒绝,便低头亲在她鼻尖,然后阔步去上了朝。
杜泠静无可奈何。
但陆侯上朝前,倒是没忘了嘱咐崇平一句,“仔细去查,看到底是何人给夫人下药。”
崇平连忙应下。
陆慎如在大殿门前遇见窦阁老的时候,不禁想到“胡搅蛮缠”那四个字。那莫不是他们读书的文人,拿武人无可奈何时,惯用的说辞?
但他眼角瞥见窦阁老那老糟老头子脸上一颗硕大的酒糟鼻,登时收回了目光。
那可同他家中娘子娇俏的小鼻完全不一样。
没等窦阁老回头瞧他,他已转回头扬了下巴,阔步进到了大殿中。
窦阁老莫名地打了个喷嚏,揉了揉自己发红的鼻头。
今日朝会有件事要提。
先前魏琮在宁夏,被突袭的鞑子军队所伤,去也将他们尽数打了回去,打得鞑子残部在山中乱窜,料想他们一时不会回来。
谁料今晨宁夏又来报,说这群鞑靼人又卷土重来了,虽不似上次那般猛,但宁夏城中也缺了魏琮这样的大将坐镇。
魏琮一时是回不去,窦阁老趁机便斥责陆侯在军中排兵布阵不利。
皇上倒是没说什么,不过看似今日身子不大爽利,病恹恹的,无暇仔细过问此事,只让陆慎如尽快安排妥当。
陆慎如领命。
不时下朝,却在宫门前遇到了一人。
来人玉冠锦袍,身后坠着侍从幕僚亲信七八个人。他立在这群成人男子之间,略显出几分少年人的青涩。
陆侯脚步微顿。
“哦,雍王殿下。”
雍王逢祺。
陆侯照着礼数当正经同他行礼,但陆慎如只止步点头,草草行了一礼,再无话与他言说,大步流星的转身离去。
他拥立的是外甥慧王,他欲立幼不立长,同雍王与窦阁老等文臣一派,无话可说。
他就这么走了,雍王殿下身侧的人不由“讨伐”起他来。
尤其雍王近边的一个青年人,不由地冷哼出声。
“分晓未见,陆慎如便嚣张跋扈至此,对殿下不敬,乱臣贼子无疑!”
他说着便同身侧的少年皇子道。
“殿下日后入主东宫,此人必是朝堂大患,届时殿下对他,乃至整个永定侯府陆氏,千万不要心慈手软。”
他沉了声,“连根拔起才安。”
雍王逢祺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人是他母族邵氏近来刚推到他身边,代替邵伯举的邵家人。
但此人话很多,多到聒噪。
逢祺微微抿唇。
这人全然不及他那自尽的探花表兄邵伯举的文才,更是不及陆侯爷半分龙章凤姿。
只一味地聒噪。
但他并未开口训斥,只是低头转身离去。
陆慎如下朝便回了府邸,听闻他的侯夫人,今日在正院后面的小花园里煮茶。
天越发和暖起来,她也渐渐爱往侯府偌大的园子里走动。
这会他抬脚过去,隔着一道开了花格窗的院墙,便瞧见她背身立在池塘旁的垂柳下,同秋霖说事。
柳叶打旋落在她黑亮的发髻上,秋霖在跟她说澄清坊里的事。
“……二姑娘这两日难得的没有闹腾,但也一直抹泪,饭不怎么吃,就问什么时候能让她回去照看母亲,说二夫人病情不稳,离不开她。”
池边垂柳下,杜泠静微叹一气。
她那婶娘莫名摔了头,得了个癔症,回到娘家休养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病情。
二妹杜润青也算是孝顺了。
她那不着调的叔叔完全是个甩手掌柜,钱每年寄不回家几两,人也回不到家中来,而他上任的地方偏远,家中人不便去,他也懒得接,就这么把卧病的妻子丢给未及笄的女儿。
眼下二妹倒是及笄了,却也才十五,至于小弟湛明,还要在保定书院的读书,也帮衬不上。
一个十五岁的姑娘,既要打点家中庶务,还要照顾卧病的母亲,偏生她外家并不真的为她们母女着想,只一味给她灌些迷魂药。
杜泠静还是吩咐不让她走,“且让她先冷静冷静,想想明白。”
但秋霖道顾家来了人接她。
早间先是万老夫人派了人过去,文伯把人挡了,不想一转头顾大老爷也派人去接这外甥女。
顾扬嗣的人见文伯不开门,竟然要闯。
“亏得侯府的侍卫在,将那些人斥了回去,这才都悻悻走了。”
如此强硬,别不是又给杜润青找了什么婆家与夫婿。
杜泠静当即吩咐了秋霖,“要么他们把二夫人送回杜家,要么也不要想着打杜家姑娘的主意。”
顾大老爷和万老夫人这对母子想要做什么?无非就是想要借杜家的名头,行不端之事。
陆慎如隔着院墙花窗,忽觉他娘子竟有了超一品侯夫人的风范,没立刻绕过院墙往她身侧走去,仍旧站在窗外。
不想秋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来。
男人定睛看去,那帕子上绣了片枫叶。
秋霖低声,“六爷的帕子,先前给夫人包扎伤口的,奴婢已经洗净了,可要送还回去。”
秋霖暗道,六爷的帕子可不适合留在侯府里。
果见夫人看了一眼,也立时道,“今日就让菖蒲给他送回去吧。”
她说着想到了什么,“后日就是殿试,让他静心温习,望他能在大殿上博得高名。”
虽然以蒋枫川会试的倒数名次,多半也就是个同进士了,但总该有所期盼,哪怕不能成。杜泠静是如此作想。
如果今次进殿试的不是六郎而是三郎,才是有望点在那二甲进士,甚至是一甲那状元、榜眼与探花的名头上。
突然想起三郎,时间似一晃之间,过了一辈子这么久。
她怔了怔,目光朝隔壁院中露出枝干来的一丛翠竹看去。
侯府的竹子在不经意间,只余下最后的一小片,被锁在无人踏足的一方幽院之中。
杜泠静让人收了垂柳下的茶,脚下绕着池塘边缘,一路绕到了那隔墙探出一丛翠绿的竹叶下。
她倏然转过目光,忽的看到了从院墙底下,悄悄拱出来的一个尖尖脑袋。
杜泠静一眼看见此物,便飞快眨了眼睛。
是节竹笋。
某人一声不出地把侯府里的竹子除了个七七八八,眼下若看到只好不容易从院墙另一边穿过来的小笋,还不得让人剜了去?
杜泠静想到那位侯爷,又想起了他早间还说自己“一贯大度”。
她摇头叹气又暗笑,却也偷偷同他对着来,捡了几片落叶盖上,将那竹笋藏在了墙角里。
杜泠静不时离了去,却没发现墙外的人,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不过男人没看清,她在墙角里掩藏了什么。
直到他走过去,看到那竹笋,脚步定在墙角,定了几息。
杜泠静晚间觉得她这位侯爷,有些沉默。
不知是何原因,自下晌就不言不语,晚间吃饭的时候,目光不时落在她身上,又静默收回。
仿佛心绪微沉,却又不说为何发沉,只抿着嘴。
杜泠静暗暗称奇,可他却让嬷嬷来点了香。
香气交缠在鼻腔里,可他却连这等时候,也完全沉默起来。
事后的浴房里,杜泠静以为他又会似之前一样,与她道一句“泉泉,我们和好吧”,但今次没有,只是墨色的眼瞳看着她出了一阵神。
次日年嘉派人给杜泠静递了信,想请她到忠庆伯府去。魏琮也给陆侯下了帖子,邀他往伯府赴小小家宴。
陆侯正要与忠庆伯父子二人商议宁夏的军务,晚些时候就带着他的侯夫人去了魏家。
忠庆伯爷,也就是魏琮的父亲,前几年在关外作战时伤了腿,他无法再骑马领兵,干脆收了用了一辈子的刀枪,惜别他出生入死的战场,调回了京中的五军都督府坐镇。
英雄总有迟暮,好在后人辈出。
陆慎如先与魏氏父子商议军务,伯夫人同杜泠静和年嘉说了会话,便笑着假称自己还有事在身,留了两个小姐妹独处。
杜泠静连忙起身送了她,魏琮的母亲拍了她的手让她留步。
转回房中,杜泠静便仔细把年嘉又打量了一遍,她见她面色已然恢复,再回想那日种种,真是惊心。
不过经此一时,杜泠静却不由地多看了她两眼。
她与世子在那事儿上,是不是因祸得福了?
果然年嘉脸色被她盯得染了红晕。
她轻声告诉杜泠静,昨日伯府把李太医请来了。
“李太医先给我诊了脉,无事,但转过来给世子诊脉,却一直摇头。”
年嘉说李太医摇头摇得她心都抖了,“好在是没说世子从此就不成了,但严令他至少静养半月。”
杜泠静闻言也松了口气。
年嘉却小声道,“世子当晚突然跟我说,请我等他半个月。”
杜泠静见年嘉脸色红晕里透着怕怕地不定。
“我等他半年也成啊,半月就……”
她说她不确定自己那事儿上到底是不是行了,毕竟是在中了药的状况之下。
她说着,脸上更红,红晕连到了耳根,而她声音更低了。
“其实,我更不确定的是,世子对我好像也过于好了。”
她是知道他很好,但她连他为什么突然要娶她,都没弄明白。
“我现在见他倒是不腿软了,但却心跳极快,快得气都喘不畅了。”
杜泠静惊奇,她则抓了她的手,“要不我跟你去侯府住些日子吧!”
“……”杜泠静见她一副慌乱无措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就算我答应,世子也未必放人吧,郡主还是留下照顾世子的好。”
毕竟人家世子是因为她,才被李太医强制静养。
年嘉也知道自己是不能丢下他走的,只是在他面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看着她温然一笑,她心跳就更快了。
“好怪啊,我为何会如此……”
年嘉几乎要抓耳挠腮,又想到他的半月之期,更是头晕目眩,只盼自己一闭眼一睁眼,一夜就过去了。
静娘一味地抿着嘴笑。
年嘉连忙岔开了话题。
“对了,听说那日是你给我送回来的。”
她听说是永定侯府的马车。
她突然问及此,杜泠静顿了顿。
有关魏玦的部分,世子无言,魏玦不提,她亦隐去。
仿佛那日魏玦不曾强压着自己,没动同样中了药的年嘉分毫,不曾强忍着给她喂了冷水镇药,也不曾一路抱着她将她送到伯府,不曾吐血到昏厥在车里,昏迷了一整夜……
杜泠静点头说是,“崇平驾车,我送你过来的。”
年嘉紧紧握了她的手,“多谢你静娘,那日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杜泠静当不得她的谢。
但她又问了是谁人下药。
事情过去才两日,下药的人神不知鬼不觉,且还没这么快能查出来。
两人又说了会话,天色不早,伯夫人叫了小丫鬟来请两人往前厅入宴。
两府家宴并无外人,年嘉坐了世子身侧,来来回回地给他夹菜。
杜泠静细细留意了几眼,怎么全是些滋补壮阳的?
她见世子一脸无奈地笑,年嘉还没察觉,反而催促魏琮,“世子多吃!”
杜泠静好笑得不行。
伯爷和伯夫人只当没看见,让陆慎如和杜泠静不要见外。
陆慎如自是也看到了年嘉郡主和魏琮之间的你来我往。
显然郡主同魏琮成婚之后,已渐渐把有关前人的一切,留在了过去的岁月里。
但他的娘子呢?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
杜泠静有所察觉地看过去,他却安静不言。
回去的路上,杜泠静忍不住要问问他,这两日是怎么了?
难不成朝中有什么烦心事?
可她觉得不像。
且她还没松口与他和好,这话要怎么问,需要些讲究。
然而还未及开口,马车被行人阻了路,停在了半道上。
前面是一群醉了酒的举子,落榜了还没离京,留在京城等着瞧那些上榜的人春闱排名。
他们尽是失意,这会喝了酒却壮了胆,眼见着马车路过不让,反而听闻是永定侯府的马车,故意占了道,阻了陆侯的路。
陆慎如冷笑起来。
他身上亦有酒气,杜泠静见状赶紧叫了他,“前面转过去就到积庆坊了,不若我们下去走几步。”
何必同一群落榜又醉酒的举子不对付?没得又给朝中反对他的文臣递了话柄,上折子骂他。
她请这位侯爷下了车。
男人抬腿下车,负手立在马车旁,一眼往那群举子中扫过去,一众人皆是静了一静。
他这横眉冷眼的气势,已够那群举子喝一壶了。
杜泠静叹气往路边小摊旁走。
陆慎如看了过去,想到她是有些日没出门闲逛了,倒也没再多言,吩咐崇平让人把马车先驶回侯府,他陪她在京城的路上多走一阵。
路边人行热闹,卖什么的都有,尤其天色黑了下来,热腾腾的包子饼子与面条粥水,坐满了人。
杜泠静刚赴完宴,并不饿,却看见前面有个杂书摊,抬脚走了过去。
陆慎如跟在她身后,酒意令他走得不快,负手闲步地缀在她身后。
谁料就在此时,耳边忽然有破风声乍然作响。
京城大道上热闹的人群还未有半分察觉,可陆慎如却见夜色中,有冷光自眼前一闪而过。
侯府的侍卫亦有所觉地向他奔来。
但那突如其来的暗箭,却划破夜空直向杜泠静细软的脖颈射去。
“泉泉!”
她愣着转过身来。
未及她反应,男人双眸极睁,无法将她急促拉回,他倏然飞身上前,一把将她揽进了怀中。
破风的暗箭直抵两人耳中,又在下一息砰然钉进了男人的臂膀里。
血溅在杜泠静的鼻梁与眼下,她已忘了呼吸。
众侍卫惊恐。
“侯爷!”
血溅在杜泠静的鼻梁与眼下, 她已忘了呼吸。
待她回过神,急着要去看他的伤势,却被他按住了头。
男人坚实有力的臂膀如高耸雄伟的长城, 将她安安稳稳地圈在怀抱之中。
“别看,左不过是些模糊的血罢了。”
“可却钉在你身上……”杜泠静错乱到嗓音都变了声。
他却只摸了摸她的发髻, 柔声安慰。
“无碍的小伤。”
他那语气, 仿佛只是一根带刺的野草,轻轻划破了他的皮肤一样。
他还抱着她,将她护在怀中,杜泠静连动都不敢动, 唯恐再弄伤他。
直到街道周遭全被侯府侍卫清了干净,有侍卫匆促上前为侯爷清理伤处, 他才松了手。
侍卫将他围拢了起来,杜泠静无措地站在外面,直到崇平亦快步赶来。
“崇平……”
她红着眼睛。
崇平一眼看过去,连忙递上帕子。
“夫人莫怕, 属下这就护送侯爷与夫人先行回府。”
已有部分侍卫前去追凶, 但因事发京城之中, 又太过突然,而城门尚未关闭, 眼下尚未捉到贼人。
不过此间街道肃清,侯府侍卫层层围拢, 不会再有危险。
崇平又去看了侯爷,倒是陆慎如越过围拢的侍卫, 瞧向惊到都不敢靠近他的娘子。
“没事没事,又不是紧要处。”
那暗箭射在了他肩下大臂之中,确实并非胸口脖颈这等紧要之地。
但崇平看向伤处的血色, 只见血色隐隐泛了黑。
“侯爷……”
箭上有毒。
但男人立时给他摇了头。
不要当着夫人的面提及。
崇平会意,转身叫了马车近前,亲自扶了侯爷上车,又接了夫人上来。
马车往侯府驶去,杜泠静一直盯着他的伤口。
“还在出血。”
血把刚绑上的白布带全都染红了。
她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陆慎如不让她看,她却非要看。
男人无奈。
“皮肉破损当然会出血,难道泉泉你盯着看,血就能止住?那可比神丹妙药还厉害。”
他跟她笑,浑然不当做一回事。
杜泠静眼泪却啪嗒落了下来。
他怎么还有心思说笑?
陆慎如却“呀”了一声,“怎么还哭了?”
他抬了那尚好的手臂给她擦拭了眼泪,马车吱吱呀呀往侯府而去。
“我身上这么多陈伤旧疤,娘子又不是没见过?再深的伤,总有好的一日。”
他笑起来,“等到明岁今日,你再看我肩上此伤,早就长平了。”
既是注定会长好的伤口,又有什么可伤神的?
杜泠静讶然向他看去。
他总把过去丢给过去,把未来交给未来,练就一身铜筋铁骨,阔步行在世间,什么都不怕。
可是当下,就此时此刻,他就不疼吗?
而未来会如何,他又怎么能确定?
杜泠静的眼泪越发落了,他“哎呀”着不住替她擦泪。
“别哭,别哭……”
但杜泠静的眼泪总是流。
他本可以,不受这伤。
永定侯府。
杜泠静见太医竟磨了刀前来。
这次来的不是更擅内伤的温和的李太医,而是一位不苟言笑的王太医。
王太医上来便道,“箭上有毒,得给侯爷割些血肉下来。”
这话一出,陆慎如便向他娘子瞧了过去,果见她睁大了一双水眸,眸色发颤。
男人无奈,只怕王太医又说出什么,赶忙叫了崇平。
“送夫人回内院。”
但她却握了他的手,“我不走。”
她不肯走,手下那点力气只够把她自己的手捏到发白,传到他掌心里却痒痒的。
陆慎如心下软软,不禁翻手亦握了她。她可太多日子不肯跟他这样亲近了。
但他还是道。
“回去吧。若你过会见到割下来的血肉吓昏过去,太医是先治你,还是先治我。”
他劝了他娘子,不想王太医接了他的话。
“下官带了学徒,可以帮忙把夫人扎醒。”
陆慎如:“……”
王太医其实不用说这么多话。
且他也不想让他娘子挨针。
可杜泠静却道,“我不晕血,并不会被吓昏。”
但她会落泪。
本来眼睛就不好,一直落泪可怎么得了?
陆慎如只叫崇平,“送夫人回去。”
杜泠静不要走,他却已松开手,轻轻推在她腰间。
崇平上前。
“夫人回去吧,您在此间,侯爷会分神的。”
那箭钉得极深,上面更是还涂抹了毒药,想要清理干净可不简单。
杜泠静再不敢让他分神,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去。
杜泠静立在门外的廊下没回内院。
暂住侯府的幕僚都涌到了远岫阁来,崇安瘸着腿让他们都不要吵闹,“太医在给侯爷看伤,诸位先生安静些!”
接着就有人来传信,道魏琮和年嘉也闻讯赶过来了,从另一路赶来的还有魏玦。
三人在侯府门口遇了个正着,天黑着,年嘉听闻有刺客暗箭射去静娘,却伤了侯爷,一时顾不得世子,小跑着往里面来。
院门前,砰然撞到了一人身上。
那人却在一瞬间,极快地握住她的手臂,稳住了她的身形。
年嘉抬头看去,院门口的气死风灯映着男人眉宇压下的眼眸。
是魏玦。
她立时向后推了一步,他却莫名地还握着她的手臂,待她讶然看去,他才缓缓松开了他。
他脸色微微泛白,似是重病未愈的样子,同之前再不一样。
年嘉不知他是怎么了?难道也中了暗箭受了伤?
思绪一闪而过,她听到身后世子的脚步声近前,立时转了身去。
她再没同眼前的人说话,只回头叫了一声,“世子快些”,便进了院中。
魏琮大步到了门前,魏玦看到了他点头行礼,魏琮只瞧了从弟一眼,“嗯”了一声,没说什么旁的,跟着年嘉的脚步进了院里。
魏玦低垂了眼眸,也进了院中。
兄弟二人由崇平引着往厅里去了,年嘉却找到了杜泠静。
她见静娘一直守在侯爷门外的廊下,夜里的风在人身上还泛着凉意,她连忙拉了她去了旁边的厢房。
“别太担心了。”她劝她,“世子那会,我都以为他要不成了,这不是也好好的?”
她还亲手给杜泠静道了茶,劝她吃茶安心。
“他们这些武将,自幼便熬打身体,练得一身铜筋铁骨,身子好着呢,且侯爷伤在臂上,不会有碍的。”
确实世子前些日受的伤,比陆惟石要重得多。
但杜泠静却觉这不一样。
他本可以,不受这个伤……
年嘉劝了她一阵,魏琮他们也过问了侯爷的伤势,不算太重,眼见着天色实在不早了,都离了去。
独剩杜泠静立在廊下转角的风口里,她脑中反复回想着那一瞬。
“泉泉!”他先是大惊地叫了她。
接着见她避闪不迭,无有一丝犹豫,两步跨上前来,一把将她抱紧怀里,替她挡下了那一箭。
她没看到他有一丝的犹疑。
这和她彼时救下廖先生完全不一样。
那时她是惊到脑中空白,只觉扑开来廖先生,她与廖先生都会无事。事实也确实如此,那箭矢并不如今日这支冷厉暗藏,只从她手臂擦过。
可方才夜空里突然射来的暗箭,已经来不及将她拉走或者扑开,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生生替她挡下了这一箭。
那冷箭挟着嗡嗡的颤鸣,就这么砰然死死钉进他肩臂里。
杜泠静神魂在颤。
若那箭偏了呢?
若不是他的肩下臂膀,而是他的脖颈与眼睛呢?
她不敢再去想了,抬手抹掉眼角止不住的泪。
他怎么就一点犹豫都没有呢?
若他抛下他自己为她而死,她真的不知该如何自处。
王太医很快给陆侯清理了干净。
“这箭上的毒瞧着寻常,倒是配不上侯爷的身份。”
难道他必得中点一般人解不了的毒才行?
陆慎如:“多谢王太医了。”
王太医不用他谢,见时候不早便没再多留,道是明日再来看他。
不过王太医说对了,这毒并不算刁钻厉害,是只是寻常会涂抹在箭上的毒药,会令伤口溃烂不易愈合,这在太医手里却不成问题。
“这箭莫不是真的对着她去的?”
他问出去,崇平在旁回道。
“夫人身子弱,等闲箭伤都可能致命,若是再有毒性耽搁一二……看来射箭之人,或背后之人。”
他顿了顿,“恐怕真的想取夫人性命。”
话音落地的瞬间,整个房中凛气四溢,崇平甚至不敢去看侯爷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