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夫人真的因那暗箭殒命,他难以想象侯爷会是何等情形。
但话又说回来。
夫人是侯爷的软肋,就算从前旁人不知道,如今也渐渐有人知道了。此番很难说到底是对谁而来。
先有侯爷夜袭细作,后有夫人被人下药。
崇平暗暗思量必须要再好生加强侯府的防卫。
他刚思及此,就听见侯爷冷声道了一句。
“从下毒到放箭,才几日的工夫……必须揪出藏在暗处的人。”
人被揪出来之前,他真不能让她出门了。
高亮的灯影晃了晃,崇平压灭了其中的几盏,就见夫人端着茶到了门前。
崇平行礼,连忙退了下去。
陆慎如转头看了她,见她亲自端了茶水走了过来。
“喝点茶吗?”她柔声问他。
上次她这么端茶倒水地“伺候”他,还是上次,上次在保定的落脚地。
肩臂的伤处都不疼了,他细细看着她走上前来,给他倒了一碗水。
她眼睛通红,都跟她说了不要掉泪,还是弄红了眼睛。
她端着茶碗到了他身侧,陆慎如抬手要接过她难得给他倒的水,不想她却收了手。
“茶有些热,你单手不便。我喂你喝吧。”
陆侯心道自己的耳朵没受伤,他应该没听错。
果见她挨着他坐了,先替他吹了吹热茶,接着刮了茶叶和茶沫,小心递到了他唇边。
陆慎如一时竟忘了张开嘴,只一味看着他的妻,他凭借圣旨赐婚才娶回来的妻。
直到她疑惑地向他看来,一双水眸问他为何不肯张嘴,他才回了神。
他浅饮了一口她亲自喂来的茶水。
茶水泠泠似山间清泉,哪有半分烫口,她就是把整杯茶都送到他口中,他亦能吃下。
可她只让她浅饮了一小口,就收回来,重新为他吹了,再递过来。
茶香早就不见了,余下她唇齿间的清甜,与她白皙指尖的淡淡墨香。
男人的心化在了清茶里。
再看到她通红的眼睛,那眼泪是为谁而流?
他何曾在她这里,有过此等此刻?
他不要她再端茶喂他了,抬手接过茶碗放去了一旁。
杜泠静一愣,他却一把将她抱到了他腿上,把她抱坐到了他身上来。
杜泠静惊得魂都飞了,他另一只臂膀刚刚受了伤。
但他只仰头瞧着她的眼睛,向她低声问来。
“泉泉肯跟我和好了?”
都这时候了,他还在意在这个?他不知不知道,若那箭偏离,他说不准已经没了命了……
“不必要乱动手臂!”
刚上了药的,就来抱她。
她急着,他却根本没把伤放心上。
“我又不止那一只臂膀,这不还有一只么?”
他根本不在乎,只又仰头看她问了一遍。
“泉泉,可以同我和好么?”
杜泠静却再也忍不住,她忽的闷声哭出了声来。
下一息,她抱住他的脖颈,径直扑在了他怀里。
男人怔住了。
夜幕笼罩的室内,昏黄的灯火颤动。
这是第一次,她主动扑进他怀里。
她接受他,把她的整张脸,都深深埋在他胸膛前!
陆慎如竟在这一瞬,怔着不知所措了。
灯火犹在颤动,不知那盏小灯,燃烧着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勉楼的暗隔里是从不点灯的,白日里不会点,到了夜里更不会。
他养伤日久,习惯了如此,但二弟前来看他的时候,却极其不管。
暗隔无灯,唯有几缕从她在勉楼的书房里透出来的光亮,斜斜照进来,长夜无趣得很,二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干聊。
“大哥在勉楼里成日与她做伴,总晓得人家叫什么名字了吧?”
杜泠静,那是她父亲给她取的大名。
他不同二弟说,二弟却又问,“不说名,哥说她的字也行。”
男子会取表字,而读书人家的闺阁女子,也或有小字。
二弟料想她必有小字,问了过来。
但她好像没有。
不过他道,“泉泉二字。”
“泉泉?”二弟飞快眨了眼睛,“哥果真都打听明白了,连人家小字都知道了。”
他回了一声,“是我取的。”
话音落地,二弟差点咳了起来。
那小子连忙捂住了嘴巴,以免暗隔里闹出动静令人起疑。
但却越发眨眼定了他。
“清泉石上……哥你也太过分了吧,给人家取这无关的字,只为了合你!”
他瞥了二弟,这才告诉他,她名为“泠静”。
二弟恍惚,“好生动听的名字。静水泠泠,好似是得取‘泉’作小字。不过哥你兀自取了有什么用?人家姑娘还不怎么认识你呢!”
会认识的,他心想。
但过了没几日,他却见杜阁老搬了个山水盆景上到书楼里来。他让人把山水盆景就放置在她的书房里。
不时灌了水,便有泠泠的细水流动起来。
杜阁老捋着须满意地笑,“这盆景中细水活如泉,恰应了静娘的小字。”
陆慎如在暗隔后面讶然。
她的小字,莫不是二弟替他说给阁老了?他脸色不禁发烫,恒如这小子……
谁料一旁阮恭的父亲阮大管事却道,“三爷给姑娘取的这字,委实是妙。”
三爷,三郎,三哥。
他不止一次听见有人提及,不过此人在山中养病,尚未在青州。
此间是杜氏一族的聚居之地,族人常来常往,好比杜家族内的大郎杜济沧,就时常过来。
他料想三郎也只是杜家的三郎,是她的族兄。
不然,怎会给她取小字呢?
他没在意,只觉“泉泉”二字,或是天意,恰恰与他相合。
可人人口中的三郎回来了。
她听到消息的那日,满脸皆是掩藏不住的惊喜,她似一只嗅到花香的蝴蝶,衣裙翻飞地就跑下了勉楼,跑了出去。
他这才晓得,那并不是她的族兄。
原是她的心上人。
“泉泉”二字,是她的心上人取给她的。
可那又怎样呢?
“泉泉”二字,不独是他蒋竹修取来的。
“泉泉。”他低声叫她。
灯火噼啪着,细细微微的烟火气飘荡在房中,合着药香、茶香、墨香,还有她鬓边的发香。
她一味地哭,扑在他怀里,拥了他的身,彻彻底底地将她投在他怀里。
再也不似她父亲过世那时,她提灯夜问群山,山雨浇灭她手里的灯,她听着呼唤,快步飞扑在蒋竹修的怀里。
此刻,她独独在他怀中。
是否,也会有将蒋竹修渐渐忘却的一日?
他宽阔有力的臂膀拥紧了她。他尤嫌不够,还想要用另一只手,就把她完全嵌入他怀中。
但他另一只手臂一动,她就惊了起来。
“不能动,不能动!”
她眼中尽是泪光,却急着按着他不许他动。
陆惟石无奈,摇了摇头。
但惟用一只手臂,却径直将她抱了起来。
他亦起身,踩着黄晕的灯影,单手稳稳将她抱到了窗下的高台上。
她圈着他的脖颈不敢乱动,他却抬手抹掉她红红眼下的泪。
“泉泉,从今往后,都别再哭了。”
杜泠静亦不想再落泪,她攥紧了他的衣角。
“那你要好好的。”
男人低笑,应她。
“好。”
他的泉泉,终于跟他和好了!
次日,王太医重新给陆侯清创上药,杜泠静从远岫阁暂时出来,往内院给他取几件宽敞的直裰换上,便见外院如同洪水决堤,满满当当全是来探望的人。
众人都惊诧于侯爷竟然会受伤,又道皇上晨间震怒。
堂堂京城,天子脚下,竟然有人敢刺杀一品公侯,须臾的工夫,锦衣卫会同五城兵马司,连同顺天府衙,三方人马布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又往京畿查去,四处搜人。
杜泠静停下脚步停了两耳朵外面的消息,便听到有前来探望的将领议论起来。
“侯爷怎么会受伤呢?纵然有刺客,侯府的侍卫又做什么去了?竟令侯爷被暗箭所伤。”
有人说百密难免一疏。
但有人更知道些详情,“说是有醉酒的举子故意挡了侯爷的道,侯爷宽容大量不欲他们计较,临时下了车,陪夫人在街上闲逛。”
这人说着,声音压了些,“闲逛倒也没什么,但那暗箭却是朝着夫人去的。”
他道,“侯爷这次,完全是为夫人生生挡下这一箭!”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一时间无人言语,却有个虎背熊腰的将领,刚从西北到京里来,闻言立了眉。
“怎会如此?恕我直言,夫人有什么紧要,值得侯爷以命相护?”
他直道,“侯爷若是没了,整个西北永定军,连同宫里的慧王殿下和贵妃娘娘都无以为继,侯爷怎能如此轻率?!”
他此番言论出口,也有人点头道是。
杜泠静默然立在墙后,低头抿了唇,转身轻步离去。
这样的话有人敢说,便不只是一个人的意思,有人含蓄地提到了陆慎如脸前。
他问了崇平一句。
“他们不会都是这个意思吧?”
意思是侯爷不该为夫人挡箭。
崇平轻叹一气,陆慎如却直接沉了脸。
此话若是让她听见,还不知如何作想。
这会外面探望的兵将还排着队,男人却冷着脸抬了手。
“不见了,让他们都走。”
他当即就让崇平去传话,不许人来探望,“还有西北那些,更是不许往京城来。”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
“任何人不得妄议夫人!”
崇平连忙应声,“是。”
不过崇平还没走。
男人又问了他一句,“还有何事?”
崇平低声。
“回侯爷,先前在兖王别院,给夫人下药的人,有眉目了。”
有人出了大笔的香火钱,围了一间大殿单独跪在期间,虔心求佛。
住持亲自帮她祝祷, 待住持祝祷结束后离去,杨金瑜又在佛前跪了半刻钟, 才缓缓起了身。
陪房嬷嬷前来搀她, 又要扶她去禅房里喝茶休歇,不过杨金瑜却定了定脚步。
她看向自己的陪房嬷嬷,更看向殿外候着的嬷嬷的女儿。
“不急吃茶,”她道, 压了些声音同嬷嬷道,“让你那丫头, 也来佛前拜一拜。”
嬷嬷一怔,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日在兖王别院的花宴上,夫人派她的小女偷偷跟着陆侯夫人,不想这一跟, 还真撞见了陆侯夫人姐妹的一桩密事。
彼时那药瓶从陆侯夫人妹妹的袖口掉了出来, 掉进了草丛深处无人察觉, 她女儿待到无人时,飞快取了来, 交给了夫人。
夫人看着药瓶就笑了起来。
恰转眼就听说兖王妃去探看了割破手的陆侯夫人,令人取了镇痛的酒给陆侯夫人吃。自己夫人立时就把那药瓶, 又重新塞回到了女儿手里。
“从陆侯夫人处得来的药,咱们可不留, 自是要还回去的。”
夫人所谓的“还”法可不是一般的归还。
她当时不免提了心,有意劝夫人不要妄行险事,夫人却觉此事完全是神不知鬼不觉。
幸而她小女是个手脚利落地, 三下两下就把药倒进了陆侯夫人的酒里,接着便扔了药瓶往湖中,利索地跑了回来。
夫人自是满意,赏了金银。但那下了药的酒却没进到陆侯夫人口中,进了年嘉郡主嘴里。
夫人不快,不想永定侯府竟然还是追查了起来。
这一查,夫人有点不安了,不过几日过去,还没查到她们此处。夫人一早就到了慈仁寺,自己跪着求了半晌,这会,又叫了女儿也去佛前,好生求个平安。
陪房嬷嬷见状,干脆跟着女儿去求了一遍。
母女二人上香又叩头,杨金瑜亦在心里默声念了几句——
她那日仅仅是顺手牵羊而已,且酒没落入杜氏口中,也没闹出什么大事,此事就这么悄悄过去吧。
佛拜过,杨金瑜暗觉心口落定五分。
就在转身要去禅房吃一碗静心茶的时候,殿外忽然有脚步声急促围拢而来。
须臾的工夫,乌压压的人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皆穿了飞鱼服。
下一息,有人从人群后面缓步走上前来。
他修笔的身形削如利剑,他亦穿了飞鱼服,却是那绯红的颜色,日光盛大,他的绯红飞鱼服却隐显暗红,他慢步走上前来,手就搭在精束腰间的御赐绣春刀上。
是锦衣卫指挥使,魏玦。
杨金瑜看见他的一瞬,心口就重重地咯噔了一下。
魏玦还未开口,只浅浅回头看了一眼身侧,立时上前几个锦衣卫,当即将陪房嬷嬷母女押了起来。
杨金瑜倒吸气,“指挥使这是做什么?!”
魏玦嗓音是惯来的温和,但此刻沉着,溢出三分冷意。
“世子夫人不必着急,她母女二人我要带走,至于夫人您,也得随我往锦衣卫走上一趟。”
他开口说来,陪房嬷嬷母女已软了腿,而杨金瑜额前也不由出了冷汗。
但她不肯轻易就范。
好歹,她也是荣昌伯府的大小姐,卫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指挥使抓我们,也总得事由?”
这话令魏玦浅笑了一声,他不多言,只让身侧陪同前来的北镇抚使告知。
北镇抚使直接便把花宴上有人往陆侯夫人酒中下毒,而更有人看到了她的丫鬟,彼时曾在茶房出没。
杨金瑜一听,汗出得更快了。
可那不过是没有闹出真章的顺手小事而已。
她不禁道,“我从未做过这等事,而且你们锦衣卫,是没有什么要紧事了吗?只盯着后宅女眷不放?!”
她气势不小,还敢反问。
这次魏玦亲自开了口。
“不只有这一件事,还有昨晚陆侯与夫人当街遇刺之事。有人看到了肖似刺客的贼人,就在卫国公府旁边。”
“什么?!”杨金瑜大惊失色,“没有!我没找人刺杀!”
可事情这么巧都与她有关,请她往锦衣卫走一趟可不冤。
“锦衣卫办案,可不只是听谁人的一面之词。”
魏玦看向这位白了脸色的世子夫人,想到她远在西北守了一辈子边关的荣昌伯老父亲,他默然摇了头,给了她最后的忠告。
“若世子夫人,不想把卫国公府和荣昌伯府全都牵连进去,还是配合些的好。”
话音落地,他径直转身,绣春刀耀出大殿外的日光。
“带走!”
杨金瑜还未进到锦衣卫,消息就先到了永定侯府。
杜泠静听闻两桩事,尤其是前一桩与她密切相关,这才想起那日在兖王府门口,自己与杨金瑜相遇时,她那不善的眼神。
但杨金瑜到底是二爷陆恒如的舅家表姐,她看了一眼身侧的陆侯。
男人闭着眼睛。
上一次,他已是给了杨家脸面,这一次,杨金瑜的手已伸到了他娘子的脖颈上。
他再留手,算什么?!
陆慎如察觉到娘子的目光,掀了眼帘向她看去。
“此事交给魏玦与锦衣卫料理,泉泉不必操心。”
杜泠静叹了口气,见他右臂受伤,左手写字不便,上了前去。
“你要写什么,我来代笔。”
陆侯要提笔写字,能找来一万人能给他代笔,但今日主动为他代笔的却是他的夫人。
难以想象,陆慎如心想。
他还没开口说什么,外面喧闹了起来,尤其是幕僚厅的方向,隐隐有提及殿试结果的话传出。
今日是今岁春闱的殿试,皇上亲自上殿考较上月会试入闱的新贡士。
原本陆侯也当在列,然而昨晚受了伤,皇上今日一早就免了他入宫,令他在家好生休养。
殿试三日之后,会出今岁春闱的金榜,皆是众人名次俱在其上。不过在殿试的当日,皇上便会点出一甲进士及第的状元、榜眼和探花。
杜济沧会试排在杏榜十二名的高名上,很有机会因皇上一眼青眼,便提到一甲的前三。
陆慎如见他娘子目光反复往外看去,立时让人将余幕僚叫了过来。
余幕僚刚进门,陆侯就问了过去。
“今岁一甲,可有青州人士?”
杜济沧、杜泠静以及整个杜家都是青州人。
余幕僚闻言微顿,又道,“还真有。”
这三个字说得杜泠静眼睛都睁大了。
但余幕僚看向夫人与侯爷,略略发干地笑了一声。
“但这位青州的却不是杜家大爷,而是……蒋家六爷。”
话音落地,书房一静。
杜泠静却不可思议地以为自己听错了。
“六郎蒋枫川?”
余幕僚回应说是蒋家六爷没错。
“六爷得皇上钦点,是今岁春闱的一甲探花郎!”
陆侯默然皱了皱眉。
杜泠静愕然不已,她完全想不明白。
蒋枫川杏榜排在倒数第三位,怎么会金榜高高地点了正数第三的探花郎?!
此刻京城的蒋氏门前,连带着几条大街小巷,都如洪水般挤满了人。
蒋枫川没有回新置办的宅邸,待从宫中出来,直接骑马去了外城的红螺寺。
他去给蒋太妃娘娘叩了头,蒋太妃落了泪,连朴嬷嬷都跟在旁红了眼睛。
蒋太妃为先皇诞下裕王,蒋氏本是皇子外家,荣华与共,不想裕王早逝,蒋氏亦无能人出头,就这么沉寂了许多年,直到蒋竹修高中一省解元,蒋氏阖族原本将荣耀都寄托在他身上,可惜他多病不济,终是英年离去。
而蒋氏一族再也没能想到,蒋竹修捡回来的那族中弃子,能高中进士,更高高地成了皇上钦点的探花郎!
“皇上看上了你?”蒋太妃还有些难以相信。
蒋枫川说是,“皇上问了我的年齿,又看了我的文章,同我连点三下头,不想还真就点了探花!”
如梦一样。
蒋太妃抹了眼泪,“你当好生却谢你爹娘,还有你三哥谦筠。”
蒋枫川连道这便给养父母写信回去报喜,至于蒋竹修。
“我在京外三哥立了衣冠冢,今日便去三哥面前亲自告诉他!”
“去吧,去吧。”
蒋太妃由朴嬷嬷搀扶着回到了佛前,蒋枫川写过信,果是扬鞭打马奔向了城外。
他撩袍跪在了刚修立不久的衣冠冢前。
哥生前,他与哥约定三年前的春闱他们一同进京赶考,哥走不动,他便把他背到京城。
但三年后的今日,他自己来了,意想不到地摘星揽月,取了探花的高名。
千言万语聚在心口,却不知要从哪句与过世的人说起,又或者问他一句什么。
是问他为何自戕提前结束生命,还是问他自己此番能取高名,是哥在天之灵下了凡,一直跟在他身侧一同入了考场?
他什么也没说,埋头跪拜在他的衣冠冢前。
他是哥哥捡来的弃子,此生就该代哥而活。
哥死后,兄终弟及的传言是他主动散布的,彼时,他只想代哥娶妻,将哥的心上人娶回家来。
但如今……
“满京城都在榜下捉婿,但六郎确实没有旁的想娶之人了。”
他轻声,实言告诉哥哥。
“除了她。”
会否这就是哥的意思,让他连心中意都全然代替?
清风吹来过世之人的回应,但山河不言,林木不语。
蒋枫川只能缓慢叩头在坟前,连三,恭敬离去。
他回到京城外城的广宁门口,听见有人在大报国慈仁寺前议论纷纷。
蒋枫川让人上前打听了一耳朵,去的人回话,说锦衣卫请走了来上香的卫国公世子夫人,似是与陆侯和夫人有关。
旁边的人都在议论,说行刺侯爷的刺客,似乎就是这位杨夫人派来的。
蒋枫川挑眉。
下毒之事多半与此人有关,但行刺的事,他可不这么认为。
他想了想,没有立刻回家,反而往黄华坊顾家的方向走了一趟。
黄华坊顾府,顾扬嗣没能耐得住,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裳,从小门溜到了街巷上的茶馆,捡了个僻静地坐了下来。
茶馆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鱼龙混杂,他支着耳朵一听,就听见有人说起陆侯遇刺的事,接着便也听到锦衣卫带走了卫国公世子夫人杨大小姐。
“卫国公府确实不在永定军中,但那杨夫人娘家荣昌伯府却在,她老父更是西北大将,伤了侯爷对她有什么好处?”
“这谁知道?高门里的弯弯绕绕多了去了。不过昨晚那射了暗箭的此刻,有人确是在卫国公府附近见到,未必就冤枉了她……”
众人都这么说,顾扬嗣听得不住眨眼。
前几日,他又给外甥女寻了个有利可图的亲事,但人却被扣在了杜家的宅子里,他死活接不出来人,好好的亲事就黄了。
他喝了个酩酊大醉,想到陆侯打瘸了他的腿,那陆侯夫人扣着外甥女不交出来,光让他顾家花钱养着那疯了的人。
他心下恨不能除了那两夫妻。除不了陆侯,除了他夫人也是一样!
谁料彼时正好有个江湖浪子也在那酒馆里,两人攀扯着喝了半夜,他忽的将这憋闷之事说出口,那江湖浪子竟道,“此事虽险,却未必不成。我极其善箭,但事后需要些盘缠上路。”
那浪子缺钱没有,他想杀人又不成,这下两下一拍即合,酒还没醒,他就让人拿了钱。
事后酒醒过来,见失了财又没了人,还以为被人骗了。
谁曾想昨晚,陆侯忽然被刺,恰是被冷箭所伤。
刺客来路不明,至今未有下落。
他先听闻的时候,魂都吓飞了,但这会听见事情竟被卫国公世子夫人扛了,止不住地想笑,又不敢笑,极力捂着嘴巴,挪动着他那条瘸腿,想要多听几句。
不想有人在他同桌上落了座,与他拼桌。
顾扬嗣怕被人瞧见,起初还遮掩着脸,再看旁边落座的青年,恍惚着认了出来。
这不是青州蒋氏的六郎吗?
他在杜家为杜致礼治丧的时候见过。
那会蒋六郎只是个养子,比不得蒋三郎半分,他没当回事。
但今日,如果他没弄错的话,蒋六今日刚刚点了个探花!
显然那蒋六郎没认出他来,似是从外面赶回,只一味低头吃茶。
再过两日,殿试张榜,探花骑马披红上街,天下无人不识他,不过这会还没人将他认出来,唯独顾扬嗣自己。
今日是走了什么大运,先有杨氏女替他顶罪,后有探花郎坐到了他桌上。
顾扬嗣只觉自己这是苦尽甘来,时来运转了。
他开口就叫了蒋枫川的名字,“探花郎哪里来的闲工夫,跑到这里吃茶来了?”
他问去,见青年俊美的脸上双眉讶然挑起,仔细看了他半晌才认出来。
“顾大老爷?”
见他还认识自己,顾扬嗣更是欣喜。
三年前的探花邵伯举殒命狱中,没指望了,这一次的探花,说不定日后要腾飞而起,他何不赶紧攀上关系?
他笑得谄,蒋枫川见他这笑,就止不住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自前些日,顾扬嗣往澄清坊杜家门前闹事,他就让人盯了此人,前两日顾扬嗣与一个江湖浪人饮酒一夜,还奉上数金的事,他也是知道的。
怎么这么巧,出了刺杀的事,最初不是朝着陆侯而去,反而是向着静娘,到底会是谁人与她有仇,想要杀她。
而今日,据说顾扬嗣可是躲躲闪闪的很。
要杀静娘的人,就是这位顾大老爷顾扬嗣吧?
他眸中有恻恻冷光一闪而过,但面上再未表分毫。
顾扬嗣也没留意,问他堂堂新科探花,怎么到了这里来。
蒋枫川同他不住摇头,“先前会试上榜,就有一众人要给我说亲,我一个都不认识,怎么娶人家姑娘,这次皇上垂爱,点了个探花,门前人挤着人,我不敢回家了,生怕又有生人来榜下捉婿的戏码,在城外躲了半日,刚回来下马吃茶。”
他又请求顾扬嗣,“还望顾大老爷莫要声张,容六郎多吃口茶。”
顾扬嗣见他一副怕怕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道有人说亲,旁人高兴还来不及,“探花怎么还害怕?”
但他忽的想起了什么,“说起来,那些不认识的人说亲,委实令人难为。不过你我也算是相识熟人,我给你说门亲怎么样?保你满意!”
这话一出,蒋枫川便转头看了过去。
“大老爷要给蒋某说哪门亲?”
顾扬嗣笑起来,“我说的亲事你保准满意!”
他道,“就是我那外甥女,与你恰是青州同乡的,杜家二姑娘!”
杜润青。
顾扬嗣心道哪还有比这更顺理成章的亲事。
这次不用他那老母出面,他自给外甥女寻了亲,攀得可是刚刚出考场的新科探花!
他说完,见对面的青年笑了起来,一张俊脸上狭眸微眯,唇角扬起。
他的笑声莫名有些别样的意涵,却一口应了下来。
“这亲事可真好啊。”
积庆坊,永定侯府。
魏玦派人来了一趟,说杨大小姐死活不肯认下暗箭刺杀一时,逼问半晌,才支吾在下药的事上点了头。
魏玦已经派人在追捕刺杀的凶手,捉到凶手,谁人指使,自然就明了了。
陆慎如不急。
这会见他的娘子带着人进到房中来摆了饭,然后把人遣了下去,亲自拿了碗筷。
她见他一直盯着她看,歪了歪头打量他。
“怎么了?看什么呢?”
又问,“饿了么?我让灶上做了你爱吃的菜。”
男人一眼扫过去,还真是他爱吃的那几样。
她还能知道他爱吃的菜?
别样的从未有的体验。
他走过去,刚坐下,她就先倒了温茶喂了他些许,接着落坐在他身侧,不顾自家吃饭,只顾着每样菜都捡了在碗中,给他喂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