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女无有父兄, 未婚夫婿也已病逝,她的婚事,全凭皇上做主即可。”
皇上支了下巴, “可要问问姑娘本人的意思?”
男人缓缓摇头,“圣意做主, 无需询问于她。”
皇上闻言笑了。
“既然惟石你想要她, 朕来赐婚便是。待中秋之后,朕就让她做你的新娘。”
“臣叩谢皇上。”
枕月楼里人声鼎沸,春闱在即,这些嘈杂时而近时而远地在杜泠静双耳中拉扯, 扯得她耳中生疼,连带着眼前也发恍起来, 她向楼外走去,刚走没两步,脚下一晃,险些摔到了一旁。
有人一把扶住了她, 她转头看去, 是六郎。
蒋枫川扶着她稳住了身形。
面前人眼中红丝也映到了他的眼里, 不知是不是酒气熏染,他喉嗓发哑如同被砂石粗粝地摩擦过。
“我怀疑三哥的死, 也与他有关。”
话音落地,压下整座枕月楼的嘈杂。杜泠静睁大了眼睛, “你说三郎?!”
阮恭一步上前,急道, “六爷,没有证据的话不可信口说来!”
蒋枫川低哼着笑了一声,他说当然。
走廊的灯火恍惚闪了一下, 明灭在他面上。
“你们眼下可以不信,但我会找到证据的。”
他嗓音低哑地令人发寒,阮恭护着杜泠静离开,他不禁摇头。
“三年了,六爷竟从不曾接受三爷之死。”
枕月楼外毫无月色,天气阴沉沉的,风扫在人袖口裙下,裹挟着闷湿的寒气。料峭春寒不散,仿佛又回到了冬日里。
枕月楼中,太监醒了一息,转了脑袋又趴在桌上继续睡了下去。
蒋枫川独自倚在栏杆上,看着大堂里升腾的歌舞,又喝了一壶酒。
一个人为什么会甘愿自戕?就只是为了不拖累他心爱的女子?
有歌姬从旁经过,见栏杆前立着个独自吃酒的俊美青年,说他像读书人,身上又带着不畏世俗的浪荡之气,若说他是个纨绔公子,他举手投足间又颇有些诗书雅意。
歌姬见他壶中杯中的酒都吃光了,上前为他续了一杯,目光落在他俊美的脸上,羞怯地颤了眼帘。
青年笑了起来,但不曾辜负歌姬的美意,仰头径直饮下,亮了空杯给她看。
歌姬越加羞怯不住看他的俊颜,可惜被人高声唤去,只能离开。
她转身离开,男人脸上瞬间阴沉下来。
一个人真就会甘愿自戕吗?
或者,他根本就不是自愿,而是……被人所迫?!
楼下大堂突然传来春闱考生共同举杯的祝言。
蒋枫川在楼上亦举了杯,但却没有朝那群人,只看着眼前不知何处。
“哥,马上就要春闱,六郎必尽全力一登金榜。到时候,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
他嗓音更哑了,“到底为什么那样走了?!”
他双眼发酸地闭了起来。枕月楼里吵杂的举杯之声,混乱的歌舞乐声尽数离去,他眼前只浮现一张矮桌前,有人坐在他身侧,把着他的手,一笔一笔地习字。
他是从乡下来的,被遗弃的孩子,每日连饭都吃不上,更谈不上开蒙读书。族学里的孩子六七岁就开始跟着先生读书,可他到了十岁上,还连笔都不会拿。
他第一次提笔,忽的问了个问题,“这毛笔能不能蘸酱吃啊?”
彼时所有奴仆都笑得前仰后合,只有三哥不笑话他,就这么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笔地将他带进了学堂当中,将他推到了一省的举人名单里。
但他如约等着他一道来京春闱时,却只听到他死在寒冬里的消息,距离次年的春闱,就剩三个月了……
热泪从眼角啪嗒滑进了酒盅里。
惠叔从楼下匆促赶来。
蒋枫川瞧见他慌张的样子笑了一声,“惠叔怎么才来?她都走了。”
惠叔倒吸一气,“六爷您……”
青年越发哑声低笑,却也看向她方才离开的方向。
“她心绪不好,但我却要入考场了,还请惠叔多帮我看着她些,有什么事情,等我出了考场一并料理。”
京城的天空灰压压的,沿街各处的高灯也掩不住料峭的春夜寒意。
杜泠静离开枕月楼,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缓行,一时被人潮裹挟着向前,一时又被马车阻隔停滞,直到身后阮恭忽的叫了路边一人。
“章先生?”
杜泠静这才看去,见一旁竟是外城书肆的父亲旧友章先生。
章先生是往内城采买来了,这会刚要趁着城门下落前出城去,竟就遇见了杜泠静。
只是他见到杜泠静,面色便有些尴尬,一副有话当讲又不当讲的样子。
“先生还有什么不能同我直言?”杜泠静直接道。
书肆的章先生听得轻叹一气。
杜泠静又问,“是不是……我拜托先生查的引我来京的八部宋本,都出自他之手?”
他,自是那位陆侯。
章先生托人调查的时间尚短,并不能确定都是出自陆侯之手。
“但就目前来看,静娘啊,这八本宋书确实都与永定侯有些关联。”
他道,“若是确切的消息,恐还得细细打听些日子才行。”
有关永定侯府的确切消息,哪里是这么好打听来的?
但杜泠静摇了头,“先生不必细查了。”
若是四本或许还能算巧合,但八本都与他有关,她也替他找不到任何借口了。
辞了章先生,天空越发阴沉地像是要落下一场雪来。
杜泠静走在路上,从脚底到肩头都暗暗发凉。
寻常人购置八部宋本都极为困难,他则一抬手,就用八部宋本,将她从青州引出来,一路引到京城。
她低着头走在京城春寒渗透的街道上。
他早早就借助圣意强行要了她,只是恰好遇上了邵伯举与拂党事发,为了要挟拂党,便同她叔父商议要娶她过门。
邵伯举娶她是为了遮掩罪行,他娶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但不管是为了什么,邵伯举也好,他也好,一个两个都根本不需要过问她的意思,无需知道她愿不愿意。
邵伯举借她叔父迫她,他陆侯更厉害,直接就用圣旨赐婚定下来。
那么她在他眼里算什么呢?男人之间利益交换之物?
她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就嫁过去,承床笫之欢,然后开枝散叶就可以了。
有上元节灯火留下的花灯,亦在灰压的天空中暗淡了三分。
杜泠静行在灯下,默然轻笑。
但他比邵伯举聪明多了。
他知道就算是圣旨落下,她也是不情愿的,就算只能来京入他的侯府,也不知多久才能跟他顺过来。
所以他甫一发现邵伯举通过万老夫人,跟他叔父合谋强行娶她,也有意在中秋请旨赐婚,便立刻意识到,这是最佳的为他遮掩的机会。
所以他一口气撒下八部宋本,将她从青州引到了京畿。
最初,她觉得奇怪,还不想进京门,但他只要略施小计,她就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走。
路边灯火下,自己姑娘一直低着头笑。
阮恭紧随在侧,亦不由地想到了他们刚到京城前后的事。
那会儿二夫人陪嫁的庄子里在准备婚仪用物,姑娘觉得不妥,让他进京来打听。他彼时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从一人口中打探到邵伯举与二老爷合谋的事。
彼时他也好,姑娘也罢,还是秋霖他们,都着意在邵氏意图不轨的事情上,哪里想过这一步一步,都是侯爷算好了,让他们走的。
阮恭长长暗叹。
姑娘从前一颗心里只有三爷,是因为与三爷自幼相识,一道长大,相互之间通透赤诚,两心相许。
三爷一走,姑娘半副神魂都跟着他去了,若非是三爷收集宋本的夙愿,他觉得姑娘恐是撑不过那个冬天。
之后一年又一年,姑娘都在勉楼中寂寂沉沉。
去岁,姑娘因着圣旨嫁给了侯爷,秋霖见姑娘不情愿到上了花轿也满眼是泪,每日愁到睡不着觉,“姑娘的日子怎么越过越坏了……”
可谁曾想,姑娘竟同侯爷渐渐融洽起来,后来到不只是融洽而已,秋霖前些日偷偷告诉他,道姑娘要断避子药了,“姑娘,想跟侯爷有孩子了!”
他当时惊喜到,拉过来菖蒲打了一顿……
他跟了姑娘那么多年,姑娘什么脾性他最清楚不过了。
姑娘最不是见异思迁的人,应该反过来说,她的脾气性子最缓最慢、最不易改变。
她是书楼里那些历经百年还残存的古书,是绕在山脚下静声缓流的山泉,是扎根在一片土地上便不会移走的树,
她会用旧物,她会念旧人,她连他们这些仆从都一用就是十几年,对菖蒲那不老实的小子从不厉声训斥,连与二老爷分家的时候,都记着要把文伯那些老人要回来,带他们回青州养老。
姑娘是纯净的水,是心里若有了一个人,便把满腔的真意都送给他的人。
侯爷,怎么能设计了她,又一遍遍地骗她呢?
阮恭心里酸涩得难受,若是秋霖在此,一定要气哭了。
但姑娘就在街边,静默地低着头走着。
杜泠静把赐婚前后的事情,终于理清楚了。
他借邵伯举之事让她入了局,之后突然圣旨赐婚,虽然满京城都意外,但所有人包括她,都以为这是圣意如此。
更不要提,连他自己都如此说。
他骗她,说圣意难违。
杜泠静撩起一缕额角的碎发,轻轻挽在耳后,风里隐约有了冰雪之意。
不过尚有一桩事她理不清楚。
枕月楼那日,确实是她记忆中第一次见到他。
而他的声音,亦是陌生。
他一步一步设计娶她,她却根本不认识他……
冷气从地面渗透上来,冷风也灌入她领口袖箭。
她身上越发地冷了。
街边灯火昏暗起来,只有里面的宫城和外面的城楼,如同两只巨兽,沉默而冷肃地于黑暗中,不知悄然看着此间,伫立了多久。
但咚咚的马蹄声突然响在了面前。
杜泠静抬头看去,一眼便看到了路前面打马而来的男人。
他在人潮中一眼看见她,便翻身下马,他衣袍翻飞,他快步而来。
可杜泠静在这一瞬的下意识,却是连退两步,向后避去。
“泉泉……”
杜泠静定住了脚步。
她从枕月楼里出来,才两刻钟吧。
她见着他步子越走越快,直到一步到了她身前,他没立刻说什么,只是低着仔细打量她的神色。
很显然他已经知道消息了。
而杜泠静开了口。
“为什么?”
她长眉蹙着静静向他看来,如同她身后阑珊灯光远远照在他脸上。
男人回答了她。
“我曾见过娘子,确实非在枕月楼。但一见倾心,无法自拔,是真的。”
那年,他重伤被杜阁老安置在勉楼暗隔里,阁老告诉他,他家中女儿常来勉楼,并不知勉楼里有暗隔,但她最爱这书楼里的书,不知何时就会过来,无需理会她。
他那会伤势都料理不清了,心想,又怎有工夫理会一个姑娘?
但他刚住进来的那晚,因着伤口的痛,他到子时都没能睡下,兀自倚在墙上养神。
可她突然提灯而来,踩了月光,将她如水的眉眼,一瞬照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说一见倾心是真的。
京城阑珊的灯火中,她问。
“何时?”
她忽的问了这个问题,陆慎如默了一瞬。
“三年前。”
三年前?三郎过世之后?
杜泠静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一声。
他又骗她……
原来陆慎如陆侯爷,是真的不可能跟她坦诚相待,不瞒不疑的。
她想太多了。
她低了头,错开他继续往前走去。
半空中隐隐有些晶亮的东西,扑簌簌落下来。
她不信,男人深皱着眉,闭了闭眼睛。
但他什么都没再说,就只跟在她身后,远远地,城门关闭的声音响起。整座京城在夜幕中闭锁起来。
灯火越加阑珊,从黑黢黢的夜空里扑簌簌飘来的湿意落满人肩头。
男人解下披风裹在杜泠静肩头。
她脚步停了停,说了一句。
“我想回青州。”
话音未落,他立时开口。
“不行。”
杜泠静沉默了,衣襟上沾满了白色的花片,一片叠着一片,都压在她身上。
男人却阻拦她继续向前的脚步。
陆慎如看着他的妻子,低声。
“雪下大了,我们回家吧。”
正院窗外的芭蕉,于这场雪中,冻死在了春日来临之前,厚厚的白雪盖在它的枯叶之上,将阔叶压垮在地。
房中炭盆撤下,烛火与炭火的声音消散,外面雪落的声音越加明晰。
有人在锦被中,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杜泠静转过了身去。
可下一息,他忽然将她拨回过来,他阔大的掌心扣住她的腰身,坚实的臂膀,将她往他山川铁壁般的怀中揽来。
“泉泉……”
但杜泠静伸手,抗拒地抵在了他胸口。
她双手攥紧了拳,就这么抵在他胸口之上。
她的气力对于陆慎如来说微不足道,但这点微不足道的力道, 从他胸口抵进来,犹如一双尖刀没入他的胸前。
男人心口阵阵发痛, 可越发揽紧了她, 把她往怀中拥来。
她自是越加抵抗,可是以她的力道根本抗拒不了他,但她似是尽了全力,不肯屈从。
再这样下去, 她会受伤。
陆慎如心头痛缩了一下,正欲松开她, 不想她却提前于他,先卸了力。
陆慎如一顿,以为她终于不再与他抵抗的时候,却见她闭起了眼睛来。
她不再用力抗拒, 任由他抱着, 却闭起了眼睛, 她神色冷淡,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陆慎如口中的苦意如同黄连的汁水,于舌尖齿缝中蔓延。
“泉泉。”他唤她。
她只细密的睫毛轻微颤动。
外间雪落簌簌, 男人口中苦到难耐,他伸手, 用指腹轻轻蹭着她鬓边的细发,低头靠近她的脸边,轻吻在她脸颊。
但她冷淡极了, 转过了头去。
无声的抗拒,比她那微不足道的力道,更一寸一寸扎入人心头。
男人无奈,只能将她放回到了床榻里间。
只是他甫一将她放回去,她便沉默着转回了身,背对了他。
这场春夜的雪越下越大了,随风呼啸着,几乎要将房梁压弯。
男人心口闷到发晃,回头看了一眼,不肯会理他的妻子,不知这漫漫的黑夜要如何熬过。
朝会刚结束,有人便近到窦阁老身侧。
窦阁老被年前那场风寒,折腾得瘦了一圈,长长的胡须夹杂了几根白丝,此刻听见身侧的人道。
“阁老可有留意,今日陆侯似是心绪不佳,方才皇上连问了三句,陆侯竟都没立时答话。”
低语间,窦阁老看见这位与他斗的不可开交的年轻永定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沉模样,大步往殿外走。
说话的人见他冷脸走来,立刻闭了嘴,没得无端招惹了他。
但窦阁老却不怕,反而留步等了他几息。
“侯爷这般年岁,正是为情所困的时候,倒也不必太揪心,能留便留,留不住便随他去便是。”
他说着,见陆侯脸色越加阴沉,窦阁老越发捋了胡须劝道。
“老朽年轻的时候,也会为情所困,男女倒也罢了,总有些难舍的情义牵牵绊绊,后来通通断了,反而痛快。”
窦阁老说着,笑吟吟地看去这位年轻君侯。
昨日在城中街道上,他与他刚娶半年的侯夫人,如何在风雪里行走,而他那侯夫人先前,又在枕月楼里见了什么人,他可都听说了。
这会见陆侯脸色难看至极,还道。
“人就是这样,有舍才有得。”
窦阁老这话一出,陆慎如反而哼着笑了。
他瞥了一眼这邵氏都静默、他却还没蔫下去的老头子。
“不劳阁老费心,陆某就是不舍,也照样得。阁老有空多操心操心雍王殿下才是,还再同邵氏一味走近,皇上可要不悦的。”
他说完,再不想跟糟老头子多说一个字,拂袖而去。
窦阁老自是不生气,但却想到了杜家,想到了澄清坊杜府,默然立在大殿前,往澄清坊的方向看了两眼……
陆慎如出了宫门便问了崇平。
“夫人今日在家如何?”
崇平看了他一眼,低声回道。
“夫人今日在家,同往日倒也无甚区别。只是沉默了些,一早间在西厢房里修书,没怎么开口说话。”
男人心头发沉,脚步越发加快,待上了马,径直打马往回而去。
他回到家中,一路阔步进到了正院,往西厢房看过去,果见她还在西厢房修书。
今日朝会时间颇长,眼下日头悬在了当空,她却还在修书。
陆慎如一步跨进去,动静似是大了些,她抬头向他看来。
男人更上前去,看见她桌案边上,放了几本似是兵书的崭新书册,他未见过。
而他未及看清,便被她用一摞书压在了底下,又收回到了下面的箱子里。
她把书收好,又继续修书。
但方才她抬头的那一眼,他捕捉到了她双眼发红。
昨晚,她是转过去不肯理她,可她的呼吸却从未绵长起来,是到了后半夜,他才听到她堪堪入睡。
今日眼睛红成这样,如何还能一直坐在书案前修书。
他一步上前按在了她的手上。
“你眼睛不好,不能这样一直看书。”
可他说去,她只从他手下抽开,转身到了一旁书架前。
陆慎如心闷得发慌,跟上她的脚步,却见她又转去了另一边。
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她径直抱到了窗下的榻上。
她不愿,他却将她抵在窗下,鼻尖抵到她的鼻尖上。
“别这样泉泉……别不理我,别不跟我说话。”
他低声求她,轻蹭了她的鼻尖,唇下亦蹭到了她的唇角上。
他试着轻轻吻了过来,杜泠静抬眸瞪了过去,又立时抬手要将他推开,但他不要,呼吸急促了两分,却只抵着她的唇,极其轻柔地啄着她的唇瓣。
他不再似平日般攻池掠地,就这么轻轻啄着她,一点的一点,还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她的脸庞。
他仿佛要将她啄到和软下来,他想跟她求和。
杜泠静心下发酸,却也莫名地在他这般轻柔求和中,心头一软。
她没再推开,没再抗拒,他立时就察觉到了,啄着她的唇瓣重了些许,又微弯了眼眸,手下将她往他怀中拢来。
但杜泠静却抬眼,缓缓看住了他的眼睛。
如果他能所有的隐瞒与谎话都跟她说清,她也可以既往不咎……
窗棂外面有昨夜的雪积了厚厚一层,日光照着积雪慢慢融化。
她看着他。
她那如水的眼眸看过来,陆慎如一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但男人微顿,抿了唇。
房中静到落针可闻。
杜泠静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极轻地笑了笑。
云层遮住了太阳,外面的冰雪不在融化成春水,只在冷风中凝成了坚冰。
他可以抱她、吻她、哄着她,但她想让他据实以告的真相,他不可能告诉她。
下晌落了一阵冷雨,上晌没能化开的雪,都被冷雨覆盖凝成了冰。
崇平见侯爷远岫阁的书房里,沉着面色闭着眼睛不说话。
他不说话,整个远岫阁都无人敢多言,崇平亲自端了茶水进到书房里来。
男人没看他,崇平却开了口。
“侯爷,从前那些旧事,其实属下可以替侯爷同夫人……”
可话音未落,男人沉声打断了他。
“不许提。”
“可是夫人她……”
男人还是摇了头,书房里低压冷沉,似残雪凝成的冰都伫在了书房里。
陆慎如目光越过窗外,遥遥向不知何处看去。
“我与她,就只三年前我路过青州时见过,没有更早之事了。”
他叫了崇平。
“你亦不许多言。”
侯爷不说,亦不许他说。
崇平默然叹息,又只能应了下来。
“是。”
晚间回到房中,陆慎如见他的娘子已经睡下了,但听呼吸,她显然没睡着。
“怎么不让人烧地龙?天还冷着。”
他问去,帐中无人理会他。
男人轻叹一气,褪了衣裳进到了帐中。
他进到帐中,便伸手抱了她,杜泠静动了动身子,但他不肯松手。
滚烫的掌心,铁铸般的臂膀紧拥着她。
他令她无法反抗,只道。
“睡吧。”
之后一连几日,他就这般日日抱着她入睡,多余的话则一句都不多说。
如同他请下圣旨强娶她,不需要她知道一样,此刻她想要的答案,她也无需从他口中得知。
杜泠静淡淡笑着。
静默地看书、修书,整理成集册,让赵掌柜拿去付梓流布。
她看起来一切如常,反倒是陆慎如越发频频回家,只有看着她在房中院中,才觉心下安实些许。
然而开平卫竟出了一桩兵变,有鞑子渗透军中祸乱军心,他闻讯立时就让崇平赶了过去。
事情闹得不算太大,损伤了几位将领,倒也很快被镇压。但皇上却极为不安,朝会上点了他,让他专门过去一趟。
“鞑子近来越发猖獗,前些日在宁夏又伤了忠庆伯世子,此番你亲自走一趟的好。”
荣昌伯因两个孽子的事情,被他调回西安坐镇,又另外调了忠庆伯世子魏琮往宁夏,不想鞑子突发袭击,魏琮还没来得及熟络宁夏军中,就遭遇此战,幸亏他反应极快,将鞑子击退关外,却也因此受了伤。
他伤势不算轻,他除了是忠庆伯世子,还是裕王的女婿,年嘉郡主的夫婿,皇上多有看顾,下旨令他回京养伤。
魏琮还没回到京城,不想开平卫又出了事。
皇上不安,令陆慎如亲自前往。
男人晚上回家,见他的娘子又已经睡下了。
他摩挲了她的肩膀,想跟她说两句话,但她只当已经完全睡着,不肯理他。
男人叹气,但到了半夜的时候,她突然醒了过来。
她刚醒来还有些迷糊,他立时起身给她披了衣裳。
“口渴了?喝点茶水么?”
她愣了一下,回了神要自己起身下去,他则握了她肩头。
“别下床了,我去给你倒碗温茶来。”
夜风撞得门扉吱呀作响,他说话间就给她倒了温茶过来。
她喝了茶水,他将杯子收了过来。
他没有立刻灭掉小灯,他琢磨着道了一句。
“过两日我回京,沿路带几盆花回府可好?”
她看过来,陆慎如轻叹一气,看着妻子。
“在家等我吧。”
他说完才转身去灭了灯,没留意杜泠静在他身后,多看了他好几眼,才抿唇收回了目光。
翌日天没亮,侯爷踏着残雪,骋马出了京城。
他不知吩咐了什么,杜泠静察觉崇安一直在偷偷打量她。
她则如常地看了一阵书,待时候不早了,突然吩咐了秋霖。
“有些日子没出门了,你让人套车,出去转转吧。”
崇安又在偷偷打量她,她只当没看见,又道。
“去把安侍卫请过来,同他说一声。”
事发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陆慎如刚奔马到开平卫,京城侯府里,崇安急急派人来禀。
“侯爷,夫人走了!不知去向何处!”
消息如同雷暴闪电,骤然击在陆慎如心头,哪怕已有料想,切切实实听到,心头都在发麻。
她还真走,成婚以来的日子,她跟他之间的亲密,全然不作数了,她还真就要走。
开平卫的将领问询驾马带人来迎。
“侯爷怎么亲自来了?兵乱已经平了,只还剩下杂事,哪需侯爷亲自前来……”
只是话没说完,却见侯爷忽的吩咐了起来。
侯爷一通吩咐了他十几句,将领们哪里听过侯爷说这么多话,这会还没回过神来,却见侯爷倏然打马折返了回去。
“侯爷?!”将领们面面相觑。
崇安则终于将侯爷盼了回来,他哥跟在侯爷身后,也已晓得他没拦住夫人,此刻看他的眼神,简直要把他刮了。
但侯爷却不及管这许多,让人把情形报了上来,三下两下就发现了问题。
“去查窦家的马车,但凡自夫人离府后出京的,统统查来!”
男人凛声下令,无人敢违。
不出一个时辰,就有了线索!
杜泠静则在半夜醒了过来。
这处落脚之地很是偏僻,但莫名地,她好似听到了落脚小院外,疾驰的马蹄声。
屏气凝神细细去听,是没有的,但只要闭起眼睛,便觉得那熟悉的马蹄声,咚咚踩在她心头。
心头被莫名的马蹄声踩踏得发闷发痛,她不再睡了,叫了秋霖阮恭他们,收拾行李继续上路。
但离开这座小院之前,她从袖中取出了一物。
精巧的楼宇模样的钥匙上,还带着她身上的气息与温度,她用帕子擦了擦,擦掉她的气息和温热,放在了屋内正中的桌案上。
外面夜风袭人,从大开的门洞中吹进来。
这京城,本也不是她想来的,若他看到此物,可否明白她的意思。
就让她回她的青州吧。
有眼泪从眼角啪嗒滑落,杜泠静抬手拂去,最后看了一眼那把钥匙,转身没入了夜风之中……
陆慎如赶来的时候,房中的灯熄了。
钥匙上隐约还有她身上残留的温度,但被外间的风一吹,又消散在他指尖。
男人闭起了眼睛。
“爷,还追吗?”
夫人是真的要走。
但男人闷哑的嗓音只吐了一个字。
“追!”
但她十分敏锐,不仅会提前撤离,还会临时改换路线。